“70后”作家的歷史書寫
——簡論李駿虎《中國戰(zhàn)場之共赴國難》

山東 張艷梅

“70后”作家的歷史書寫
——簡論李駿虎《中國戰(zhàn)場之共赴國難》

山東 張艷梅

任何一個民族，如何看待自己的歷史，如何書寫歷史，都是非常嚴肅而重要的命題，這不僅反映一個時代的思想能力和思想高度，而且呈現(xiàn)那一個時代思想探索和思想自由的程度?！?0后”作家由于種種原因，表現(xiàn)出的歷史感還不是很強，但近年來一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對這一狀態(tài)有明顯突破。李駿虎集數(shù)年之力創(chuàng)作的《中國戰(zhàn)場之共赴國難》，沿著歷史反思和歷史重建這兩個維度，不斷拓展和深入，無論從文學價值還是歷史價值，都可看作是一個重要收獲。

“70后” 李駿虎 《中國戰(zhàn)場之共赴國難》 歷史書寫

數(shù)年前，我曾在一篇“博文”中提及，“70后”作家的歷史感還不夠強：大意有兩個層面，首先，“70后”作家對歷史的認知和書寫偏弱，很少有“70后”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觸及宏大歷史。一方面源于“70后”作家長篇小說寫作數(shù)量和質量都顯不足；另一方面，這一代作家身上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烙印，他們的歷史觀比較模糊和復雜，并且還在不斷分化過程中。其次，“70后”作家對現(xiàn)實社會和時代生活的書寫，同樣缺少歷史感，更多地停留于生活表象的掃視，用當下流行的話說，就是作家在刷存在感。過于膨脹的在場感和自我意識淹沒了可能的感性穿透和理性超越，因而在生活現(xiàn)象的洪流里，多數(shù)作家或者安然于小樓一統(tǒng)，或者停留在義憤填膺的層面，卻沒有更深的追問和思考，這種與生活同流合污的姿態(tài)，剔除了思想之刺，消除了歷史之痛，解除了精神之圍，歷史連冷眼旁觀的位置都被取消。因而，我們在研究“70后”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時，多集中于其對現(xiàn)實生活的追蹤，對藝術探索的嘗試，都市、情感和人性常常作為解讀的關鍵詞，而難以把這一群體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宏大的歷史敘事聯(lián)系在一起。

近兩年來，這一狀態(tài)有了明顯突破，“70后”作家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取得了重大收獲。徐則臣的《耶路撒冷》被稱為一代人的精神史詩；李浩的《鏡子里的父親》，原題為“父親簡史”，雖然是簡史，但我們仍舊看出了“70后”一代人開始以小說寫史的意圖。另外，田耳的《天體懸浮》、喬葉的《認罪書》和魯敏的《六人晚餐》等長篇小說同樣影響很大。山東兩位“70后”女作家先后以長篇小說涉足抗戰(zhàn)題材，王秀梅的《一九三八年的鐵》和常芳的《第五戰(zhàn)區(qū)》，從不同視角切入，再現(xiàn)膠東半島和沂蒙老區(qū)全民抗戰(zhàn)的那段歷史，《第五戰(zhàn)區(qū)》更是被評論界稱之為全民抗戰(zhàn)的史詩。那么，“70后”作家的關注焦點，從個人生活轉向公共生活，從當下中國轉向歷史中國，從局部中國轉向整體中國，內在的推動力是什么？一方面，這一代作家正在走向思想成熟和藝術成熟，他們的思想表達能力和審美表現(xiàn)能力正在不斷提升；另一方面，中國正處在一個大變革時代，不確定的社會發(fā)展態(tài)勢，以及未知的路徑選擇，使得一部分“70后”作家試圖借助對歷史的重新思考，對中國面臨的某些本質問題做出解答。

任何一個民族，如何看待自己的歷史，如何書寫歷史，都是非常嚴肅而重要的命題。這其中不僅包含著民族自信和民族自尊這兩個精神層面和哲學層面的問題，還包含著民族自覺和民族自由這兩個思想層面和制度層面的話題。對于作家個體而言，歷史就在那里，你寫與不寫，都改變不了歷史存在的客觀性，但是進入歷史的方式不同，歷史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就會有所差異。這并不是說，歷史是完全主觀的存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們習慣了對歷史的建構和解構、反思和戲謔，歷史變成了一些小說家手中的玩具和道具。

小說家不負責寫史，但小說自身是一種歷史。具體時空中的小說形態(tài)，不僅反映一個時代的思想能力和思想高度，而且呈現(xiàn)那一個時代思想探索和思想自由的程度。歷史記憶與歷史書寫是西方作家的普遍傾向之一。尤其是“二戰(zhàn)”之后，基于創(chuàng)傷記憶的歷史反思，更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藝術高度和思想深度，主要表現(xiàn)為深刻的歷史反省精神，及自覺的懺悔意識。董曉在談到蘇聯(lián)文學與歷史記憶時指出，蘇聯(lián)文學對歷史的文本建構有三種模式：一是作家以官方意識形態(tài)話語闡釋歷史，故對歷史的文本闡釋多半沒有真實性；二是作家超越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對歷史的本質有比較透徹的理解；三是作家以高度的主體意識，關注個人的命運悲劇，將歷史解構為藝術思維的對象并充分陌生化，從而獲得了對歷史的哲理性體悟。換言之，歷史虛構、歷史還原和歷史闡釋，是歷史敘事的三個層面。中國新文學傳統(tǒng)中，最重要的兩個精神指向，一是思想文化啟蒙，二是歷史文化反思?！拔逅摹狈磦鹘y(tǒng)是以精英史觀否定歷史，共和國文學則以人民史觀重構歷史。真正的歷史反思是在“文革”之后。新時期反思文學對“文革”以及“文革”之前的歷史，都有所觸及，其中一些作品對歷史的追問和質疑，以及歷史與革命、民族、身份、性別的關系等話題，都比較深入。作家的歷史情懷各異，視角立場不同，我們看到的書寫方式也有差異?？上?0世紀80年代后期至20世紀90年代，文學敘事中的歷史本質探求并未深入，而是轉向了歷史戲謔和解構。

新世紀以來，歷史敘事祛除了油滑的戲諷和刻意的顛覆，沿著歷史反思和歷史重建這兩個維度不斷拓展和深入。徐貴祥的長篇小說《歷史的天空》和《馬上天下》，王樹增的紀實文學《長征》《解放戰(zhàn)爭》等作品都是歷史建構的代表作；劉醒龍的《圣天門口》，賈平凹的《古爐》和《老生》等，則是歷史反思的佳作。這批“50后”作家自新時期以來，就是長篇小說的主力軍，長于宏大敘事?！?0后”作家的歷史書寫，呈現(xiàn)出與前代作家不同的思想路徑。李駿虎的《中國戰(zhàn)場之共赴國難》（以下簡稱《共赴國難》）是我們探討這一問題的有效文本。在2014年末舉行的“第四屆漢語文學女評委獎頒獎儀式”上，《共赴國難》獲得了最佳敘事獎。評委認為：李駿虎的長篇小說《共赴國難》具有文學與歷史的雙重價值，作品圍繞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到達陜北后組成抗日先鋒軍東征山西的這段歷史，以當代立場和視野，首次呈現(xiàn)了這段鮮為人知的救亡史及其復雜性，史詩般再現(xiàn)了中國共產(chǎn)黨推動全面抗戰(zhàn)的歷史功績，以及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中國戰(zhàn)場形成的偉大意義。在救亡圖存的主題下，作品成功刻畫了不同立場歷史人物的精神發(fā)展軌跡，形象地再現(xiàn)了他們在重要歷史關頭做出抉擇的過程。

那么，我們就來看一下長篇小說《共赴國難》的文學和歷史價值。這個話題也可以推而廣之，看其他“70后”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歷史與文學這一雙重維度的考量過程，還包含著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背反，這顯然是“70后”作家這個群體歷史化的基礎。

關于這部小說的文學價值

文學，究竟應該如何講述中國故事，這個話題近年來特別熱鬧。講述中國現(xiàn)實和講述中國歷史，其實面臨同樣的難題，那就是如何認識、如何評價現(xiàn)實中國和歷史中國。正因為缺少共識，我們從作家的文學世界里，讀到了對現(xiàn)實和歷史完全不同的闡釋，似乎中國在作家意識形態(tài)中正分裂為兩個截然不同的客體。即使同為“50后”作家，賈平凹、莫言、閻連科歷史敘事的表達向度也并不一致，同為“70后”作家，李駿虎和常芳的敘事重點更是迥然不同。其實，有時候我很好奇，作家們歷史觀形成的過程和走向究竟是怎樣的，為什么會選擇完全不同的路徑切入歷史深處，是不是李駿虎筆下的正面抗戰(zhàn)和常芳筆下的民間抗戰(zhàn)，也就是自覺的民族救亡和自發(fā)的保家衛(wèi)鄉(xiāng)疊加在一起，才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全民抗戰(zhàn)圖譜？

從都市，到鄉(xiāng)土，再到歷史，李駿虎不斷拓展自己的文學版圖，其中不曾改變的核心，是對中國社會不同側面和不同角度的認知。在之前的一篇文章中，我曾經(jīng)評價過，駿虎小說有自己的獨特性，無論城市題材、鄉(xiāng)土題材還是歷史題材，他都能寫出屬于自己的韻味、風格和個性。他的文字細致而不拘泥，質樸且充滿靈氣，對社會生活有著真誠而富有光彩的理解，對大地鄉(xiāng)村懷抱深沉的愛戀，對歷史和時代有深刻而理性的認知?！豆哺皣y》是李駿虎的一次嶄新的嘗試。小說從人物塑造到結構設計，從宏大敘事到細節(jié)描寫，從嚴謹細心到筆墨從容，皆稱得上可圈可點。

真實的歷史人物不好寫，因為被寫過太多，又廣為大眾熟知，毛澤東，蔣介石，張學良，楊虎城，林彪等，這些歷史名人，一方面是非功過已有定評，不斷被敘述和塑造，又附著了太多傳奇色彩；另一方面，歷史真實和歷史虛構之間存在太多空白地帶或模糊地帶，給這些歷史人物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賦予了太多神秘色彩?！豆哺皣y》中，李駿虎對所涉及的歷史人物，沒有神化和異化，也沒有矮化和妖魔化，沒有先入為主地給固定形象，而是盡可能還原這些歷史人物作為普通人的情感和生活狀態(tài)。李駿虎從史實出發(fā)，盡可能祛除那些傳奇和神秘，使之還原為普通人，審視其復雜的人性，觀照其心靈的動蕩，理解其精神世界的曲折幽微。小說中塑造了近兩百個人物，各有其聲其行、其貌其境，殊為不易。戰(zhàn)爭是殘酷的，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詩不難寫，真正嚴肅地再現(xiàn)歷史原生態(tài)，需要扎實的積累和踏實的文字，還有克制?？酥谱约旱那榫w、情感，包括才華。小說有很多細節(jié)處理得非常恰當，毛澤東的內心世界，林彪的張揚個性，蔣介石的多變性格，都表現(xiàn)得令人信服。

另外，小說在結構上也花了不少心思。李駿虎自己也談到了《共赴國難》對《三國演義》的借鑒。事實上《共赴國難》中各種力量的對比變化，比起魏、蜀、吳三國爭奪天下還要復雜，雖然總體上看是共產(chǎn)黨、國民黨和日本侵略者三方對峙、此消彼長的過程，但局部地看，張學良、楊虎城、閻錫山和蔣介石并不完全是一個整體，各種力量彼此交錯制衡，各自的現(xiàn)實處境不同，歷史訴求也不一致。小說中這些錯綜復雜的因素，都被條理清晰地安置在相對封閉的敘事框架之內，在尊重歷史事實的前提下，又不為歷史表象所局限，其中，最關鍵的核心事件就是紅軍東征，小說沿著這一主線耐心地向前推進，點、線、面結合，既寫出了歷史的復雜性，又給出了相對完整嚴謹?shù)臍v史規(guī)定性。

關于這部小說的歷史價值

我們經(jīng)常提及講述歷史的方式大致有兩種，一是官方敘事，二是民間敘事。二者的歷史觀、敘事視角和敘事策略都有差異。官方歷史一般是正面講述歷史進程，多以歷史主線貫穿民族家國命運；民間歷史一般是側面講述歷史演進，多以不同年代呈現(xiàn)家族村落命運。回到具體作品，同樣是再現(xiàn)全民抗戰(zhàn)壯闊的歷史圖景，《共赴國難》是典型的正面講述抗戰(zhàn)歷史，以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救亡圖存民族解放運動為敘事焦點；《第五戰(zhàn)區(qū)》則是站在民間立場，以鄉(xiāng)村抗戰(zhàn)、鄉(xiāng)紳抗戰(zhàn)為主體，講述沂蒙老區(qū)人民保家衛(wèi)國的故事，屬于典型的民間寫史。同樣是“70后”作家，李駿虎和常芳的小說，既可以作為我們理解歷史的相互映照，又可以看成是我們切入歷史的兩種不同路徑。

寫作這部小說，李駿虎的藝術初衷之一就是“去小說化”。所謂“去小說化”，就是有意削弱小說的傳奇性和虛構性，而突出小說的真實性和史料性，即以真實的歷史事件、真實的歷史人物為創(chuàng)作核心，把一段歷史盡可能真實完整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中篇小說《棄城》是李駿虎轉向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的一次成功的嘗試。在《當代小說·四季評》中，我曾經(jīng)談到這篇小說：李駿虎以回到歷史現(xiàn)場的真實感和客觀立場，為我們重新講述那個血與火的年代，那些犧牲和壯烈，那些親情和溫暖，無不回腸蕩氣感人至深?！皸壱蛔f的城，換一個新的國”的歷史大勢，促使國共雙方暫存分歧攜手抗戰(zhàn)，作者以獨特的歷史眼光、理性的歷史敘事，為我們再現(xiàn)了閻錫山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大將風度，飽讀詩書出口成章潑墨揮毫的文韜武略，體恤部下、愛惜鄉(xiāng)鄰的親民形象，還有姬中和的忠勇，楊文懷的壯烈，姬母的深明事理，席榮的民族大義，都表現(xiàn)得生動飽滿。對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緊張激烈，扣人心弦。這篇戰(zhàn)爭題材小說，突出了真實感和現(xiàn)場感，呈現(xiàn)出紀實文學或者說歷史非虛構的色彩。

李駿虎認為《共赴國難》中的歷史比文學更有價值。關于為什么選擇這一題材，在一次訪談中，李駿虎說道：“為什么選這一段？是因為紅軍東征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文學作品中幾乎沒有表現(xiàn)過的，但我覺得似乎當中有東西可挖。通過研究史料，發(fā)現(xiàn)整個東征除了作戰(zhàn)這條線之外，還有一條政治線，就是做張學良、楊虎城、閻錫山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希望他們反蔣抗日，建立北方陣線。北方陣線的建立，就是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最早的雛形。所以東征成了兩條線，一條戰(zhàn)爭線，一條政治線，《共赴國難》其實是將政治線作為了主線。東征的意義是什么？是促進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形成。找到這個立意之后，我才開始下筆。我在寫作過程中總結出來幾句話，可以概括《共赴國難》：一段鮮為人知的救亡史，一群我們熟悉的陌生人，一次改變中國革命進程的東征戰(zhàn)役，一曲世界反法西斯統(tǒng)一戰(zhàn)線前奏?！保ɡ铗E虎：《〈共赴國難〉中我寫了段比文學更有價值的歷史》，《山西晚報》2015年1月29日）這一段自述，既闡明了這部小說創(chuàng)作的緣起，同時也是我們理解這部小說歷史價值的關鍵。

我們都知道，《共赴國難》這種寫作具有相當?shù)碾y度，既要有別于史書的史料羅列寫法，又要讓小說盡可能真實可信。李駿虎自陳：“歷史畢竟是歷史，你沒有經(jīng)歷過它，尤其是像東征這樣官方史料很匱乏的歷史。雖然相關的回憶錄還是挺多的，但這些回憶錄的特點是各講各事兒。寫同一件事情，有人說在今天，有人說在明天，有人說在上午，有人說在下午。讓人最抓狂的就是，拿著五個人的回憶錄，五個時間?！痹诒舜死p繞的歷史線團中，李駿虎選擇了一個明確的線頭，抽絲剝繭，驅云散霧，建構起屬于他自己的歷史的天空。仰望這片天空，不同讀者，會看到怎樣的星辰閃爍呢？

作 者： 張艷梅，山東理工大學教授，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帶頭人，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