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仁報告”及我所親歷的美國校園

我問抄作業(yè)的學生為什么這么做，是不是因為太忙沒時間。出乎我意料的是，學生對我說，你給我們布置的是“忙人的活計”（busy work），也就是花時間但沒意思的功課。

在美國，不只是差生作弊，優(yōu)秀學生也作弊。許多學生把作弊當作一種成功的捷徑，他們認為，哪怕自己作弊被發(fā)現(xiàn)，因剽竊而降低了某一課程的分數(shù)，總的算起來還是“合算”的。這是因為，他們可以把用于寫某課程報告的時間節(jié)省下來，用于應付其他課程的考試。

不少學生作弊就和習慣性說謊一樣，是一種心理疾病，而不是簡單的行為過失。

有研究發(fā)現(xiàn)，21%的教授至少有一次對學生作弊視而不見。另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40%的教授從來不向學校報告學生的作弊，54%的教授“很少報告”，只有6%的教授會報告和處理他們所有碰到的作弊事件。還有一項研究說，79%的教授發(fā)現(xiàn)過學生作弊，但處罰學生的卻只有7%。

徐賁

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英文系教授

美國厚仁教育中心（Whole Ren Education）是一個為留學生提供綜合服務的教育機構，據(jù)該中心2015年5月提供的《2015留美中國學生現(xiàn)狀白皮書：開除學生群體狀況分析》報告（下稱“厚仁報告”），2013-2014年度，約有8000名留美的中國學生被大學開除，被開除的原因80.55%是因為學業(yè)表現(xiàn)差（57.56%）或學術不誠實（22.98%）。根據(jù)美國國際教育學院（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的統(tǒng)計數(shù)字，2013-2014年度，在美國學習的中國學生人數(shù)為274，439人，因此，被開除的人數(shù)為3%，與美國學生的被開除率5%相比，還不算太高。

中國留學生的不誠實行為

現(xiàn)在美國大學里的中國留學生與改革開放初期到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大為不同，以前的中國留學生經濟窘迫，學習努力?，F(xiàn)在的中國留學生大部分來自富裕家庭，其中不乏紈绔子弟。他們出手闊綽，成為許多名牌商品店的捕獵對象。紐約的波道夫·古德曼（Bergdorf Goodman）百貨公司為紐約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的中國學生安排中國春節(jié)的慶?；顒樱鞔靼儇浌荆˙loomingdales）在芝加哥為中國學生組織時裝表演。美國大學也同樣把中國留學生當作它們瞄準的肥牛。

據(jù)統(tǒng)計，中國留學生2013-2014年度比上一年度增加16%，占在美外國學生的31%，為美國經濟貢獻了220億美元。60%的中國留學生是交付全額學費的，成為學校重要的收入來源，大大減輕美國學校資助本國貧困學生的負擔。美國學校對中國留學生的種種不誠實行為采取眼開眼閉的態(tài)度。中國學生報考美國大學的作弊和不誠實行為在美國并不是秘密。據(jù)教育咨詢公司Zinch China的統(tǒng)計，90%的中國留學生的入學推薦信不是真的，并不是由任課教授所寫，有的是請人代寫，有的根本就是學生自己寫了由教授簽字了事。70%中國留學生的個人自述或報告樣本是由他人代寫的。50%的高中成績單是偽造的，10%在報名材料里列舉的榮譽或獎勵是子虛烏有。

但是，美國大學對中國留學生并不特別反感。弗吉尼亞州一家教育咨詢公司的Parke Muth說，中國學生“特別能考試。他們不太惹麻煩，也不是派對動物。學校能掙很多錢，而且，老實說，也不給這些學生很多指導”。中國留學生一般英文較差，聽課有困難，寫報告和論文缺乏基本訓練，所以有的學生學業(yè)很差，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便只能以不正當?shù)淖鞅资侄蝸響豆φn。

在美國學校里，學生作弊（又叫“不誠實”行為）——包括考試時偷看別人、抄同學的回家作業(yè)、讓別人代寫作業(yè)、寫報告或作文時整段抄襲、偽造數(shù)據(jù)等等——是一個普遍的問題，近年來，許多學校讀采取了一些措施，如加強考試監(jiān)考、提供Turnitin或者Safe Assign的抄襲檢測報告等等，但成效似乎并不明顯。

不同學校學生的作弊情況差別非常大，與校園的規(guī)模、校園文化、學生來源和反作弊政策等因素都有關系。有報告顯示，規(guī)模較小的，比較精英的人文學院（liberal arts colleges）里，作弊學生比例是15%-20%，而規(guī)模大的公立綜合性大學里，作弊學生的比例可以高達75%。

“厚仁報告”指出，在調查的被開除學生中，有79.7%的學生來自綜合性大學，9.5%的學生來自社區(qū)大學，4.2%的高中生，2%來自人文學院，其中人文學院是最低的。人文學院的開除率和作弊比例都比較低，這只是一個共生現(xiàn)象，這兩個現(xiàn)象之間不一定有直接因果的關系。比較合理的解釋是，人文學院比較有利于大學本科教育，也比較有利于教師全面、客觀地對學生學業(yè)做出評估。

學生作弊的原因非常復雜，有個人素質問題，也有外部原因，其中一個就是學校和課堂的規(guī)模。一般來說，人文學院課堂比較小。以我任教的學校為例，課堂基本上控制在20人。我上學期教三個班的學生，一個是20人，一個是17人，一個是13人。

小班教育的好處是，老師與學生有很多互動，老師知道每個學生的學習情況，不必太依靠考試這樣的檢測手段。上課發(fā)言和參加討論的情況比書面考試更能見出每個學生的真實學習結果。平時不發(fā)言，問到也知之甚少的學生不可能寫出高質量的報告。學生知道瞞不住老師，很少抱著“反正老師不知道我”的心態(tài)在寫報告或論文時作弊。

學生們經常并不像教授們那樣把作弊看成嚴重的個人“操守”問題。因此，如果發(fā)生作弊行為，老師應該與學生進行溝通，問明緣由，而不是一味懲罰。懲罰只能為問題下結論，并不能解決問題。在規(guī)模較小的班里，老師可以隨時與學生進行這種溝通。如果一個班有二三百個學生，那么再認真的老師也忙不過來。

學生如何看待作弊與老師如何看待作弊會有所不同。2008年美國一項對三萬名高中生的調查發(fā)現(xiàn)，有62%的學生說自己“在去年一年里抄過其他同學的作業(yè)2到3次”。但是，同一項調查發(fā)現(xiàn)，92%的學生“對自己的個人操守和品質感到滿意”。也就是說，在學生們的行為和如何看待自己的行為之間是有差距的。這倒不一定是因為學生們自我欺騙或自欺欺人，而是與他們如何看待老師布置給他們的作業(yè)有關。

在我的課堂上也有過類似情況，我發(fā)現(xiàn)后問抄作業(yè)的學生為什么這么做，是不是因為太忙沒時間，還是有其他的原因。出乎我意料的是，學生對我說，你給我們布置的是“忙人的活計”（busy work），也就是花時間但沒意思的功課。這就提醒我，在布置作業(yè)時要跟學生講清楚，為什么要做這個功課，需要特別從它學習到什么。這也是小課堂的好處，老師可以隨時從學生的反饋中得到有用的信息，改進教學。

老師在小課堂里“盯”學生，不是隨時挑他們的錯，而是隨時預先避免不良行為的發(fā)生。有研究發(fā)現(xiàn)，學習拖拉（procrastination）會造成七種常見的欺騙行為，包括找假借口、剽竊、考試時抄他人答案、行為犯規(guī)（如用手機聯(lián)絡）、夾帶紙片或其他材料、抄他人作業(yè)、偽造材料，等等。老師敦促學生按時完成學習的內容，平時以關心的方式盯他們，也就不需要只是在考試或寫報告時像警察盯小偷似的盯他們了。

剽竊與課堂參與

美國學生作弊的問題由來已久，從小學到研究院的學生皆無例外。有研究發(fā)現(xiàn)，有20%的學生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作弊，而目前有56%的初中學生和70%的高中學生都有過作弊行為。1960年代首次進行的學習研究發(fā)現(xiàn)，在全美國范圍內，50%-70%的學生至少有過一次作弊行為，今天基本上還是這個比例。

現(xiàn)在老師們提起學生作弊，首先想到的就是“剽竊”。美國《蘭登詞典》（1995）對“剽竊”的定義是“使用或非常接近地模仿另一作者的語言和思想……當作自己的原創(chuàng)”。其實，普通大學生“剽竊”，并非是為了顯示什么原創(chuàng)性的“學術成果”，而不過是為了完成作業(yè)，而且大多數(shù)是無心之過。學生寫報告時“剽竊”，這是過失，而不是“犯罪”，與偷竊、酗酒、吸毒、性騷擾或強暴等行為是完全不同的。

老師當然需要事先告訴學生們什么是剽竊，但不會把這種行為與偷竊錢財、吸毒、性強暴等同起來。絕大多數(shù)老師對剽竊的處理都會“留有余地”，不會趕盡殺絕。歷史上，“剽竊”曾經是一種被接受的學習寫作的模仿方式（如寫詩），一直到今天，藝術或書法臨摹或模仿仍然還是被認可的學習方式。因此，碰到學生有“剽竊”的，教師一般會給學生改過的機會，而不會直接予以處罰（如給“不及格”），更不要說是以開除來懲罰了。

“厚仁報告”在調查中發(fā)現(xiàn)，學生被開除理由可以主要歸為以下9種：學業(yè)表現(xiàn)差（57.56%）、學術不誠實（22.98%）、出勤問題（9.67%）、行為失當（3.87%）、國際學生身份問題（2.96%）、違反法律（1.93%）、心理問題（0.57%）、財務問題（0.23%）和申學材料遺留問題（0.23%）。一些被開除原因有著因果聯(lián)系的關系。但在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中，“厚仁報告”傾向于統(tǒng)計出與開除最直接聯(lián)系的原因。在這些原因中，“學業(yè)不誠實”只占較小的比例，而“剽竊”則又只是學術不誠實中的一種。

“厚仁報告”報告指出，“學習表現(xiàn)差是中國留學生被開除的罪魁禍首，其次為年紀較輕學生容易觸及的行為失當，以及較成熟的學生容易觸犯的學術不誠實這兩個禁區(qū)”。一般來說，學校對研究生的“學術不誠實”（如剽竊）比對本科生處理要重，因為研究生的不誠實是比較嚴重的“明知故犯”。中國學生對學業(yè)中的“剽竊”知之甚少，對美國嚴謹?shù)奈墨I引用體系不重視，但這只是技術問題，一旦知道和重視后，不難得到糾正。

問題較大的是不熟悉美國學校對“主動學習”的要求，上課不發(fā)言也不提問，在老師眼里，那就是學業(yè)差的一種主要表現(xiàn)。

“厚仁報告”指出，學業(yè)表現(xiàn)差是中國學生被開除的首要原因，其實，不只是中國留學生，其他的學生也是如此。在美國學校里，“學業(yè)表現(xiàn)差”和“出勤問題”經常是聯(lián)系和交疊在一起的。公立綜合性大學的課堂比較大，有的多達二三百學生，老師不點名是經常的事。但小型人文學院的小課堂里是要點名的，就算不正式點名，老師對誰經常翹課也是心里有數(shù)的。

人文課上要求學生積極發(fā)言“參與”（稱為participation），從發(fā)言中可以看出學生學習的好壞，參與的成績可以占到學習總成績的50%。學生不出勤，在老師眼里是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不出勤便不能有參與，直接影響成績的優(yōu)劣。而且，經常不出勤往往是因為學習跟不上或因為掌握學習內容有困難。

如果一個學生的學業(yè)出現(xiàn)了比較嚴重的問題，學校一般會同時通報與他有關的所有任課老師，詢問這位學生在課堂學習中的表現(xiàn)，我本人也多次經歷過。一個學生的學業(yè)表現(xiàn)是他的“隱私”，學校不會告訴老師他是在哪一門課上“出了問題”。每個老師只負責如實報告這位學生在自己課上的表現(xiàn)，其中很重要的一條便是出勤。學校會綜合所有任課老師的反映，如果學生在多門課上都表現(xiàn)很差，便會給他“觀察期”（probation）的警告，也會通知他的所有任課老師。但是，如果一個學生被開除，學校并不會通知他的老師，因為這個處罰也屬于學生的隱私。

美國校園的作弊文化

在美國，不只是差生作弊，優(yōu)秀學生也作弊。作弊不只是一個學生的品格和道德問題，而且還是學校“成功經濟學”的問題。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許多學生對“誠實”和“成功”的考量是，“不是我們不喜歡誠實，而是我們更喜歡成功”。還有研究發(fā)現(xiàn)，美國平均有三分之一的優(yōu)等生（A students）有過作弊行為。許多學生把作弊當作一種成功的捷徑，他們認為，哪怕自己作弊被發(fā)現(xiàn)，因剽竊而降低了某一課程的分數(shù)，總的算起來還是“合算”的。這是因為，他們可以把用于寫某課程報告的時間節(jié)省下來，用于應付其他課程的考試。

但是，也有研究發(fā)現(xiàn)，學生作弊并不完全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是一種高度理性盤算的行為，而是一種從小養(yǎng)成的壞習慣。美國作家和批評家托馬斯·梅?。═homas Mallon）指出，文學界有名的剽竊者，如著名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和英國小說家、戲劇家里德（Charles Reade），他們的剽竊是一種“盜竊癖”（kleptomania）。就算他們明知道這么做對自己沒有好處，也還是會身不由己，照做不誤。不少學生作弊就和習慣性說謊一樣，是一種心理疾病，而不是簡單的行為過失。

美國有的大學有學生“榮譽法則”（honor code）的制度，考試的時候沒有老師監(jiān)考，學生作弊由學生委員會作出處理等等。這樣的學校不足全部大學的四分之一。但是，許多老師并不完全信任以學生為主的榮譽法則制度，因此許多學校實行一種師生混合的誠實維護制度，這樣的學校大約也占四分之一。其他有超過一半的學校采用的是以教師為主的監(jiān)督管理制度。

從原則上說，教師負有防止和糾正學生作弊或其他不端行為的責任，這也賦予了教授們某種管理學生的權力。但許多美國教授們似乎并不熱衷于運用這項權力。有研究發(fā)現(xiàn)，21%的教授至少有一次對學生作弊視而不見。另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40%的教授從來不向學校報告學生的作弊，54%的教授“很少報告”，只有6%的教授會報告和處理他們所有碰到的作弊事件。還有一項研究說，79%的教授發(fā)現(xiàn)過學生作弊，但處罰學生的卻只有7%。

教授對學生作弊眼開眼閉或不作為也是學校“利益經濟”的一部分。有的教授為了取得終身制或職務提升而不敢或不想得罪學生。有的認為管作弊這種事太花時間和精力，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有的教授用“教師不是警察”或“我受雇于學校為學生傳授知識，他們作弊，學不到知識是他們自己的損失”這樣的借口來推卸自己的責任。這其實是教師的一種推諉和自我欺騙，盡管也許是被動的。正如美國教育家和作家史提芬·柯維（Stephen Covey）所說，“人們越是為欺騙找到合理的理由，也就越是會造成一種不誠實的文化，而這又會變成一種向下沉淪的惡性循環(huán)。這是因為，每當他人欺騙的時候，你都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了欺騙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