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無非是“利益最大化”？

經(jīng)濟學對流行觀念的最大影響，非“理性人假設(shè)”莫屬。按照這個假設(shè)，人是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理性人”。經(jīng)濟學是當今顯學，把這一觀念傳播到婦孺皆知。

我們該怎么界定利益這個概念呢？快樂和幸福甚難定義，定義利益也非易事。英語常用來表示利益的有interest，benefit等等，其含義都比利益要寬。例如，interest既可翻譯成利益，又可以翻譯成興趣或興趣所在。就漢語來想，利益和興趣這兩者有時得分疏有時又合一。最狹義的利益大概是直接經(jīng)濟利益，這樣界定，利益就不包括名。有人重名，有人重利，可名利名利，名還排在利益前面。即使有些名人利欲熏心，為了利益不惜自毀名聲，但也有人，你給他多大利益他都不肯毀了自己的名聲。較寬一點兒界定，則名聲也是一個人的利益所在。更加寬泛說來，興趣也是一種利益。我不計較繪畫市場上的標價一心依自己的興趣畫畫，這時興趣和利益兩分，但你妨礙我畫畫即是損害我的利益。女兒對于父親，遠不止是利益也遠不止于興趣，但傷害女兒當然是損害父親的利益。

綜上所述，首先，利益有一層層的狹義廣義之分。其次，從求取方面著眼，我們通常在狹義上使用利益，把它與名聲、興趣等等區(qū)分開來，興趣驅(qū)動和利益驅(qū)動是兩回事；而從受損的方面著眼，興趣、愛和情義受損也是利益受損。

利益在生活中當然極端重要，無視利益，仁義而已矣，情感而已矣，我們就掉進了虛花花的浪漫主義。但另一方面，人雖然不是純粹高尚理性的動物，卻也不是“理性人”類型的理性動物。邊鋒臨門一腳踢進了球門，在記分板上增添了一分，但進球當然不只是得了一分，球員和球迷欣喜若狂，奔騰歡叫。我們的行事不僅帶來利益，同時也帶來各種感情，歡喜、滿足、沮喪，這原不必多說。前現(xiàn)代時期，人們安土重遷，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遷徙到另一個地區(qū)即使明擺著能掙取更多，他們還是寧愿留在家鄉(xiāng)。即使在經(jīng)濟領(lǐng)域，人們也不一定要求得利益最大化，即使我明知開手機店更掙錢，我可能還是去開了個書店。除了經(jīng)濟收益，我還有好多要考慮的：我自己的興趣，我的人生規(guī)劃，我交往的圈子，以及其他。但為了理論的一致性，好吧，我們把一切都叫做利益：安土重遷也是利益，滿足自己開書店的愿望也是利益，進球的狂喜也是利益。（單說禍福，我們當然都避禍求福，但人還有種種超出禍福的目標，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未必因福禍避趨之。）

利益、興趣、情義，它們?yōu)槲覀兛创钐峁┝瞬煌囊暯?。說到利益，我們更多從可比較、可思慮、可計算的角度來看待事物。也許論理的時候，我們臨時需要一個超級概括名稱，于是把興趣和情義也臨時歸到利益名下。但理論愛好者若從這里走上理論建構(gòu)之路，把隨興哼個小曲也視作利益，把父慈子孝也視作利益，從而得出人生無非是利益最大化的結(jié)論，那必是很無聊的理論。

功效主義引進中國之初，道德家們擔心，功效主義言必稱功利，因此會敗壞人心，誘導人們不擇手段唯利是圖。觀念的確可以影響行為，把功效主義誤解為自私自利有理，于是，一味逐利而心安理得，人們可能更加起勁地一味逐利。但具體到利益最大化這類理論是否產(chǎn)生這種作用，就像暴力電影是否誘發(fā)更多的暴力犯罪，須實證才能確定。但我至少認為：利益最大化這種流行觀念會降低人們對現(xiàn)實的理解力：人們一旦對這種理論信以為真，現(xiàn)實在他們那里就變得抽象了、單薄了。

（作者為首都師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