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飛
禮中見“禮”
《禮記》:“禮者,天地之序也”,“中正無邪,禮之質也”。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禮文化及其所蘊含的禮治精神一直占據著核心地位。
古人講“禮者敬人”,禮儀是一種待人接物的行為規(guī)范,也是交往的藝術。
不少當代中國人生活在兩個字中:一是局,二是禮。局是場合,禮是利益,無禮不成局,有局方送禮。兩個字交織出的是“關系”。
中國人為什么送禮? 禮起源于原始社會的物質交換,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正是禮的初始涵義。在大多數人的觀念里,送禮是一個人必備的社交素養(yǎng),不送禮、不收禮反倒顯得不近人情、不懂酬答,有被社會系統(tǒng)反震的危險。
這一點,中國古人對禮的規(guī)則設定很清晰,對于如何送禮、送什么禮,古人有著深刻的理解,遠非我們今天瘋搶網絡紅包那樣簡單粗暴。
禮是一種體念。儒家文化的價值觀支撐著請客與送禮的循環(huán),《馬可·波羅游記》中寫道,春節(jié)這一天(馬可·波羅稱之為“元旦”),所有的貴族、王侯和平民都互相贈送白色禮物,并歡天喜地地互相祝賀。元代趙孟頫在節(jié)日送給總管的禮物是:松雪齋墨二笏、楊日新筆廿枝。這是一些常見的日用品,想來趙孟頫送上司之禮物,為的是表達體念與情誼。
禮是一種信義。東漢名士范式年輕時在太學求學,與汝南張劭是同窗好友,兩人返鄉(xiāng)相約,范式兩年后到張劭家拜訪。于是約好日期。當約期將至時,張劭請他母親準備酒菜招待,母親問:你們分別已經兩年了,相隔千里,你就那么相信他嗎?張劭回答:范式是一個很守信的人,他一定不會違約的。母親遂釀好美酒。到了約期,范式果然來到。兩人把酒痛飲,盡歡而別。
禮也是一種胸懷。西晉時,名將羊祜坐鎮(zhèn)襄陽,與駐守荊州的東吳大將陸抗對峙多年。陸抗送羊祜美酒,羊祜哈哈大笑開懷暢飲。后來,羊祜得知陸抗患疾,便派人送去良藥,陸抗也只是輕輕一笑照飲不誤,果然藥到病除。事實上,羊、陸二人在對抗的幾年中,深知兩國實力相當,無謂爭斗只會涂炭生靈,所以都保持了極大的克制。不拒死敵之禮,實則是胸懷天下,為百姓減輕戰(zhàn)亂之苦。
禮的發(fā)展與遠古時代的祭祀、典禮密不可分,維護禮也是為了維護一種秩序,它比法更能維護和諧和美好。在送禮中體現“禮”是令人愉悅的,它的背后蘊藏著一種文明與文化,值得好好玩味。
禮中見“利”
來自臺灣的社會學家楊美惠,仔細考察了中國式禮品經濟的城鄉(xiāng)分野。在她看來,城市禮品經濟更偏向關系藝術,而農村更偏向人情禮物經濟。
關系藝術更男性化,起著對國家再分配權力、對日常生活精細的調節(jié)、限制的顛覆和破壞作用,它比人情更工具化、更強硬、更玩世不恭和政治化,適應了政治中的一些男性化特征;人情則更“女性化”、更人性化,帶有自愿的性質。
但無論城鄉(xiāng),這二者的“禮”,恐怕都是和“利”聯接在一起的。
禮與利的相伴相生、相互交換,大概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特征。中國歷史中以“禮”謀“利”的例子不少,中國四大美女有兩個曾經被作為禮物送來送去。她們的命運,就是禮物的命運,在送與被送之間,體現著利禮觀的演進和異化。
然而,禮與利兩者的權重與分量,內涵與外延卻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化。現代社會交往中,往往是“利”、“禮”相關,先“禮”后“利”,有“禮”才有“利”,這已成了現代社會秘而不宣的規(guī)則。
中國人在送禮上花了多少錢?并沒有權威的統(tǒng)計數據,這是一個跨行業(yè)、錯綜復雜而又相對隱蔽的市場。但根據中國禮品產業(yè)研究院執(zhí)行院長張小鵬估計,至少也有8000億元。
歲月流轉中,人們的禮利觀被嚴酷的現實環(huán)境不斷異化。有“禮”走遍天下,無“禮”寸步難行,如此潛規(guī)則被奉為生存法則。
如果說在親友等私人領域流動的禮利互動尚有情感余溫,那么過去潛伏于官場的禮利糾纏則是冰冷的交易?!岸Y”能通關,“利”門便開。有禮才有利,見利方送禮,這樣的惡性循環(huán),無限疊加,禍及社會。
禮儀之邦究竟該怎樣禮尚往來?禮利互動能否回歸其美好初心?如何重構禮利觀人們才能掙脫禮利關的羈絆?對這些疑問的回答,關乎民族文化的傳承。
禮中見“理”
“禮”與“理”音同,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進步的標志,應該建立在“理”的飛躍,而非“禮”的繁復。然而,我們時常陷入本末倒置的泥垢。
人在江湖,難逃禮的裹挾,很多時候只能委屈了理。如何把禮送得有道理、合法理、遵理性,折射出物質越來越豐盛、選擇越來越多元的今天,堅守價值理念、彰顯文化追求、保持生活品質,面臨著更為復雜的考驗。
來自另一個禮儀之邦的一位日本女性友人對“中國式送禮”有諸多感慨,“在中國,送禮常常是因為‘同伴壓力,似有半強迫的性質,令我感覺不是那么自然?!?/p>
她覺得有些禮送得“莫名其妙”、“沒道理”:教師節(jié)孩子們都帶著大捧鮮花上學送給老師。之所以都送花,是因為這兩年,學校明確規(guī)定不讓孩子送禮物給老師(這是一種進步),但不少家長還是教育孩子,如果你希望老師喜歡你,就要送禮物。于是,鮮花并非心意所至的禮物,而是因為大家都這么做,不送就顯得對老師不尊重,自己也丟面子。
打官司的人給辦案人員送點禮金,有人問為什么送禮,你沒理嗎?他說:論理可以說占全理,但怕對方送禮了,反而把我搞成沒理了。本來是“有理走遍天下”,但卻變成“有禮走遍天下”。
關于送禮還有一個比較極端的笑話:甲把禮物送給乙,乙又將其轉送給丙,丙又……轉了一圈又送到甲那里了。究其原因,大多中國人并不富裕,又被人情往來壓得透不過氣來,因此就產生了這種非理性的送禮現象。那些時常爆出的“天價聘禮”也是如此。說到底,送禮其實就是有多大的力,置多大的禮,辦多大的事兒。
回眸羊年春節(jié),在“網絡紅包”的漫天飛舞中,我們也不難發(fā)現另一個可喜現象,那股節(jié)約、清朗之風仿佛又吹回來了。有一名官員,春節(jié)兩天值班四天走訪看六本書記下兩萬字筆記,免去了“應酬文化”的壓力,“靜一分,慧一分”,如釋重負。
擺脫了畸形的禮品往來、觥籌交錯的羈絆,心才不會被形役,理才不會因勢移。兩年來,從整治“舌尖上的浪費”到“車輪上的鋪張”,從狠剎“樓堂館所的豪華”到“節(jié)日期間不正之風”,全社會上下正風肅紀,這恐怕是人們最喜愛的一份“禮”了。
凡此種種,與其說一種變化,不如說是讓“禮”回歸到了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