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軍與晚清社會轉型研究

[摘要] 湘軍肇興以宗法關系為身份依據(jù)，成為解讀晚清社會轉型的一個初始密碼和歷史樣本。晚清社會結構的軍功階層由社會邊緣進入中心、地方紳權擴張、漸進式制度博弈、滿漢認同中的滿蒙特權與漢族意識成為湘軍體系背景下晚清社會轉型的歷史鏡像。由此，傳統(tǒng)的宗法“自然共同體”開始被政治利益共同體所取代，成為左右晚清政治變化的重要變量。

[關鍵詞] 湘軍；宗法文化；社會轉型

[中圖分類號] K251[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1763（2015）06—0047—04

關于晚清湘軍史的研究，湘軍的宗法性與晚清制度漸變一直是學術研究的焦點，是因為晚清社會轉型的內生性邏輯與之密切關聯(lián)。晚清變局中的政治權威陷落與社會離心叢生迫切需要對晚清的社會轉型做一番宏觀檢視，其中以湘軍為歷史和邏輯起點且漸次增強的宗法性是其中一個重要的解釋變量，形成了保守主義文化與近代社會開放相碰撞的特殊歷史場景。用西方市民社會理論來套解晚清社會轉型未免是削足適履，從湘軍的宗法性這一特殊視角就晚清社會轉型作一番特定界面的論說，更具有中國歷史語境和內在邏輯性。

一社會結構：軍功階層由邊緣進入中心

從傳統(tǒng)的國家治理意義上說，軍功階層進入社會中心是戰(zhàn)爭期或內亂時的特殊需要。晚清朝廷對于曾國藩為代表的地方團練勇營化的默許也是因循鎮(zhèn)壓白蓮教舊例而最終在朝廷經(jīng)制軍事基本瓦解后不得不倚之為重的臨時性選擇。這表明晚清朝廷的統(tǒng)治體系開始失靈，統(tǒng)治權威開始式微。而以書生領山農(nóng)的湘軍組織因敘功而保舉出任地方大吏，地方治理遂成軍政合一之勢，瓦解了傳統(tǒng)的地方職官分權制約體制，為晚清草根階層崛起提供了一次歷史性機遇，軍功階層進入社會結構中心。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士、農(nóng)、工、商的四民社會，軍人階層處于社會結構的邊緣之外。這一次序安排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社會政治治理的基本邏輯。晚清的政治危機使得湘軍為代表的新的軍人階層獲得了優(yōu)先發(fā)展的空間。費正清先生指出：“由于軍人社會角色的變化，使傳統(tǒng)的社會結構發(fā)生了很大改觀，在原有的儒生——農(nóng)民——手藝人——商人范疇之外，軍人有了新的社會地位?！盵1]（P608）“士”是“四民之首”，占據(jù)中心社會位置，是社會集聚的基礎。湘軍是“士”（無論是體制內還是體制外）與底層民眾基于共同利益和宗法關系建立的特殊組織，呈現(xiàn)出亞文化圈的表現(xiàn)情態(tài)，缺乏廣泛社會意義上的宗教情懷。在戰(zhàn)爭洗禮后，“士”的身份部分轉化為軍功階層，兼具“士”和“軍功階層”的雙重身份意義。由此，晚清軍功階層的興起使得軍人階層開始由社會的邊緣走向中心，成為社會政治能量的最大控制者。因其缺乏正式組織制度約束，以宗法關系為身份基因，一度左右地方軍政事務，使文官制度逐步被武人政治所取代，背離了傳統(tǒng)的政治治理模式。這種宗法性在淮軍體系中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湘淮體系借此推動著晚清的社會轉型?？梢哉f，宗法性與軍事化成為晚清社會轉型中的兩個重要推手，為民國時期地方軍事化色彩進行了歷史鋪墊，是理解晚清國家與社會關系的主要邏輯線索，有助于深入探討晚清乃至民國時期地方政治演進軌跡。

湖南大學學報（ 社 會 科 學 版 ）2015年第6期朱耀斌：湘軍與晚清社會轉型研究

這種轉型因缺乏一個比較成熟的市民階層而不會產(chǎn)生一條自然轉型的路徑。湘軍作為一個以宗法關系為紐帶的組織，以地域主義為邊界，精英階層和底層之間在價值體系上具有斷裂性。湘軍上層基本上屬于“士”的階層，具有家國情懷和“澄清天下”的價值認知，而以農(nóng)民和中小地主為主體的湘軍中下層草根階層更多地出于土地兼并和商業(yè)凋敝后選擇了投軍的道路，試圖通過從軍的方式謀求經(jīng)濟狀況的改善。太平天國對于放棄經(jīng)營湖南的錯誤戰(zhàn)略也為底層民眾投身湘系提供了可能。湘軍體系的保薦制度與“官職私授”原則使得地方社會精英把投軍入仕作為飛黃騰達的快車道。一俟科舉取士制度被廢除，進入傳統(tǒng)正式體系的道路被封閉，傳統(tǒng)士紳搖身一變而成軍功階層。這種帶有宗法利益共同體的組織形式實現(xiàn)了自身身份的轉換，本質上是一次階層流動，是近代中國社會轉型的歷史起點，造成了五位一體階層之間的對流，使傳統(tǒng)的倫理本位和職業(yè)分途發(fā)生了變化。從個體意義上說，湘軍肇興使軍人的社會地位飆升，使兵與四民之間的對流成為可能，對于底層社會民眾和中小地主不啻是一個晉身之階。從政治意義上說，軍功階層的崛起消解了王權的制度邊界。晚清乃至民國時期的政治都鮮明地烙下了軍事化色彩，皆起因于湘軍軍功階層肇興。這勢必造成整個社會對于政治和軍事藕生性權力的偏執(zhí)而忽視了洋務運動在科技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上的追求，且與甲午海戰(zhàn)失敗后軍事在國家政治生活中地位的上升交互推促，為軍事獨裁的政治傾向埋下了歷史伏筆。

二地方治理：紳權擴張

伴隨著社會結構變動的是社會利益的重新分配和權力重組。地方紳權作為嵌入社會結構變動的一段“歷史記憶”，后來成為民國時期“民權”的集體代表，構成了民權歷史的前奏，盡管紳民之間存在可能性的沖突。[2]紳權有別于國家權力，是地方士紳進行地方治理的非正式權威，是地方利益的代表，依附于國家權力并與皇權之間形成博弈和合作的均衡狀態(tài)。清初以降二百年間地方紳權遭受不斷打壓。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中，晚清朝廷不得不依靠地方士紳募勇和籌款，使地方紳權在內戰(zhàn)格局中得到扶持和擴展，地方紳權開展膨脹。

紳權擴張從根本上說是晚清中央集權日趨衰落和社會結構發(fā)生變動的產(chǎn)物。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的紳權與皇權具有合作與沖突的政治均衡性，一旦紳權脫離了皇權的控制，紳權擴張必然帶來地方主義的再生與膨脹。對于晚清湘軍宗法文化色彩的分析，為研究地方紳權擴張的路徑提供了豐富的歷史況味與學術理路。湘軍創(chuàng)建之初，湘軍統(tǒng)帥處于非官非紳的尷尬處境，對于地方事務沒有話語權，包括干預民事、接見官員、聯(lián)絡紳士，尤其在權力控制、客軍虛懸、政令不暢等方面給湘軍造成了行動上的諸多困難，地方政府官員也在各方面對湘軍形成掣肘和牽制。自實施厘金制度始，湘軍集團開啟了對地方事務的正式干預，此后地丁、漕糧、協(xié)餉、關稅等賦稅逐漸被變通為湘軍軍費。從地方治理的角度來看，湘軍對于地方行政權力的干涉和操控是湘軍紳權擴張的歷史起點。早先曾國藩在長沙練兵時對于地方司法和行政的擅自干涉尚屬于體制排斥的越權范疇，而戰(zhàn)亂后朝廷經(jīng)制兵的全面衰落和地方官僚體系的全面崩潰則是湘軍全面滲透和接管地方政務的客觀條件。自從曾國藩正式節(jié)制江南四省軍務后，江南各省的地方政務全面納入了湘軍的工作范圍。湘軍裁撤后，湘系大員解甲歸田無疑也為軍功士紳介入地方事務提供了前提條件，甚至左右了地方朝廷命官的去留升降。

這種紳權的擴張是以湘軍的軍功為依托的。據(jù)同治四年編纂的《縉紳錄》記載，其時湘人之任督撫者10人，其中總督6人，巡撫4人。湘軍裁撤后，大量軍功人員加入了地方紳士的行列，加劇了地方士紳隊伍的復雜性。紳權擴張，應該是晚清社會近代化的一個顯著標志。歷史地看，地方紳權的擴張既填補了晚清戰(zhàn)亂后地方官僚體系的真空，又在一定程度上滋生了對朝廷政治權威體制的離心力。可以說，紳權應該是晚清政治語境下唯一與西方話語體系下的“地方自治”相對應的范疇，卻為民國初的地方自治探索準備了一些歷史條件。

三制度轉型：漸進式博弈

晚清政治之殤，始于危機中的晚清政治改革與調試能力的衰變。按理說，咸豐到同治年間尚未造成地方軍閥割據(jù)的事實，朝廷在中央與地方的博弈中始終占據(jù)主導地位，但地方性制度漸變已不可逆轉。

湘軍創(chuàng)建之初就在制度架構上“另起爐灶”，無疑是晚清制度漸變之始，對于王統(tǒng)的消解具有決定性意義。對于自詡站在道德制高點的湘軍集團來說，不得不在晚清正式制度的罅隙中探尋自身立足的制度生存空間。以赤地立軍、自籌軍餉、官職私授、協(xié)餉制度為典型特征的新型制度結構本質上開了“兵為將有”的先河，顯示出漸進式變遷的內在傾向。晚清朝廷在應對變局中的制度轉型與頂層設計上缺乏主動求變的能力，只停留在分化、利用和打壓地方軍事集團的政策策略選擇上。從過程來看，湘軍在朝廷的政策框架中最初只是作為一支地方團練武裝，符合滿清遺訓。但曾國藩創(chuàng)建湘軍舉“團練”之旗，行湘勇之實，為湘軍與朝廷的政治博弈打開了制度缺口。湘軍出省已與朝廷經(jīng)制兵一樣具備高度軍事化意義，湘軍的厘金制度、官職私授及其保薦制度也逐步得以實施。經(jīng)歷了長期的政治博弈后，湘軍集團實現(xiàn)了對軍權、財權、人事權和行政權的全面進入與掌控，是制度漸變后權力資源的重新配置。

湘軍集團所引發(fā)的這種制度漸變是為了應對國內政治危機而設，缺乏應對外域危機的深入思考，只能在新舊制度博弈中增強了晚清社會轉型的復雜性、曲折性與多變性，為湘軍之后乃至北洋時期的政治流變預伏了誘因。誠然，過于夸大湘軍體系對于晚清政治轉型的影響顯然也不是一種客觀的態(tài)度。湘系集團在危局中固然獲得了對于地方行政的壟斷，獲得了大量高官權位。但在朝廷看來，這種默認的態(tài)度便于朝廷將其納入體制內正常運行的軌道，體現(xiàn)了晚清朝廷對于地方權力膨脹的有效防控。朝廷對于曾國藩早期“非官非紳”的身份態(tài)度便是一個典型的控制手段。即便慈禧準予曾國藩督辦江南四省軍務，一方面是朝廷無兵無將所致，另一方面從全局戰(zhàn)爭的角度來看，這種安排有助于曾國藩整合各省軍政力量，實現(xiàn)與太平天國的最后對決，實現(xiàn)了晚清朝廷的政治意圖，很難說是向湘軍集團的屈服。也有學者指出，晚清政局從“外重內輕”到“內外皆輕”的轉變是晚清政治衰變的歷史軌跡。但從動態(tài)和靜態(tài)兩個維度來看，晚清朝廷對于湘軍制度創(chuàng)設的默許更多是利用、拉攏和分化而已，并不排斥對于朝廷整個時局的宏觀把控。所以這種漸進的制度結構變遷顯然處在初變狀態(tài)，制度漸變下的權力轉換遠未到達臨界點，也無社會動亂之虞，湘軍體系自覺與朝廷政治目標函數(shù)保持一致就是最好的例證。如在咸豐十年至同治四年間（1860-1865）湘淮集團人員占據(jù)督撫職位的走勢上，湘軍督撫占據(jù)了晚清權力的半壁江山是一個靜態(tài)觀察的結果；除了同治二年和三年間湘軍將帥督撫數(shù)超越總量的一半外，其余時段的地方督撫及其權勢結構都處于朝廷的政治控制之下是一個動態(tài)審視的結果。

但湘軍制度的創(chuàng)設與朝廷的制度結構顯然是對立的。如湘軍“不重奏請，重在函商”的內部溝通機制與朝廷的協(xié)餉制度形成了尖銳的對立。宗法文化語境下的湘軍只知有將帥不知有朝廷的軍營風氣也暴露出湘軍集團至少在中下層群體上是不認可朝廷政治權威的，盡管湘軍上層精神領袖始終保持對皇權的忠誠感。兩者之間的制度博弈遠超出了中央與地方關系調整的意義，而是社會轉型中制度變遷的自然結果。為了維持內外制度的均衡狀態(tài)，咸豐十年至同治四年間的晚清朝廷在不斷分化湘淮集團的同時也借助于第三派力量（滿族）來鉗制湘軍集團，使總督和巡撫之間相互隔離和相互牽制，削弱了湘軍集團的政治能量和政治空間，使之并未真正出現(xiàn)“督撫專政”的局面，但潛在的制度誘因已被種下。

四滿漢認同：滿蒙特權與漢族意識

“種族”與政治相纏繞一直是晚清歷史的投影。清入關之初，雖“清承明制”，標榜“不分滿漢，一體眷遇”，但在政策安排上滿蒙貴族享有不服徭役、不納錢糧等特權，中央與地方的官職設置雖無典章上的種族歧視傾向，但實際上已是偏于滿臣權位，漢族職數(shù)偏小。清朝自進關之初始，在民族融合上作出了一些努力，且以直隸總督多用漢人為懷柔式交換。清代中期的統(tǒng)治者有意打破以長城劃界的“南——北”縱向歷史認知模式，試圖建立兼容多民族的“東——西”歷史認知模式，淡化滿漢之爭。清朝統(tǒng)治者在鞏固滿蒙特權與滿族認同的同時，也在試圖兼容中原——江南地區(qū)的漢族信仰與習俗。

從階級屬性上講，曾國藩屬于地方士紳精英階層利益的代表。湘軍上層對于晚清朝廷的政治認同應該占據(jù)了主流，但難以上升到國家認同層面，只停留在滿漢合作的層面。湘軍肇興是近代社會一次特殊的政治動員方式的產(chǎn)物。湘軍集團的膨脹應該是晚清政治轉型的結果，與政局和戰(zhàn)局的變化密切相關。咸豐帝最先試圖通過團練大臣來控制基層社會，重新確立上層政權在雙重統(tǒng)治中的主導地位，不可能讓基層社會宗法組織高度軍事化而游離于皇權政治統(tǒng)治之外。晚清朝廷對于漢族官僚和湘軍集團的處處鉗制使得夷夏勢不兩立的傳統(tǒng)情結仍然存留于民眾心間，與晚清政治危機調控過程中的政策安排直接相關。而湘軍體系的誕生與朝廷政治的偏狹無疑為這種滿漢認同帶來了沖擊，社會底層和漢族精英最終漸次疏離晚清皇權的政治權威。建立在滿蒙特權基礎上的偏狹意識最終復位于江南客棧之惑，難以真正實現(xiàn)民族之間的認同。

從歷史過程來看，漢族意識是晚清政治格局變化的自然回應。在晚清的權力結構安排上，滿族親貴專主軍事，漢人陪副。即便在太平天國后期不得不倚重湘軍后，部分滿族官僚對漢族大員保持了開明的合作和支持態(tài)度，但晚清朝廷對于曾國藩為代表的漢族官僚始終心懷猜忌，不斷加以牽制與掣肘。同治三年，清政府在湘軍攻占天京后開始對地方督撫的權力不斷加以限制。這種“中央——地方”關系框架下的政策調整實質上是滿漢矛盾的再度萌發(fā)。湘軍時期正是地方主義的鼎盛時期，晚清朝廷在試圖加強中央集權時自然指向了以湘系領袖為代表的漢族官僚。[3]晚清政治博弈正是循著中央與地方、新舊派別以至滿漢矛盾的路徑演進，尤其清末新政中的滿漢矛盾沖突使得清政府無心改革，喪失了改革的契機，以至清末新政中愈演愈烈的滿漢矛盾成為資產(chǎn)階級推翻滿族統(tǒng)治的革命緣由。

從歷史脈絡來看，晚清歷史一直存在滿漢之別和新舊之爭兩條線索，或明或暗，間與紛爭。中西之爭所依附的新舊之爭旨在應對來自外敵侵略的危機，而滿漢之爭再度成為社會政治斗爭的主題，是晚清政治權力博弈及其內生危機的產(chǎn)物。乃至孫中山領導同盟會時發(fā)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時代話音。所以，湘軍肇興只是為滿漢矛盾之爭提供了一個歷史記憶與分析樣本。湘軍的橫空出世使得滿漢之爭不再沉寂，滿漢無隙的假象終被打破，權力中樞和拱衛(wèi)京師的直隸總督不再輕易授與漢人。權勢的轉移與心理文化的異質化傾向相互交織，使得滿漢之爭一直貫穿于晚清的歷史風雨。

宗法文化是傳統(tǒng)政治制度的母本，天然存在排外的族群心里。審視晚清湘軍的宗法性及其變遷，不難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政治的利益版圖終是以其身份依據(jù)為憑借的。在晚清社會轉型的紛亂中，傳統(tǒng)的“自然共同體”開始被政治共同體所取代，成為左右晚清政治格局變化的重要變量，勾勒出晚清社會轉型歷史場景的復雜與多態(tài)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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