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安昌
二〇一二年余曾寫《乾隆與石鼓文》一文,講弘歷從三十九歲一乾隆十四年,一七四九一起,一直到八十歲(五十五年,一七九〇)與石鼓之間的關(guān)系。石鼓自唐初發(fā)現(xiàn)于陜西寶雞即秦國故地后,元代移置國子監(jiān)太學,漸為世人了解。但與皇帝之交往,史冊無載。唯至乾隆予以優(yōu)渥,還造出新的石鼓來。
乾隆五十五年(一七九〇)至五十八年敕編《石渠寶笈續(xù)編》,書中專列石鼓文篇章,長達五十七頁。《續(xù)編》中著錄石鼓文分兩篇,一篇標題『元拓石鼓文一冊』,另一篇標題『御筆重排石鼓文并再題石鼓詩一卷?!粚η耙黄肚∨c石鼓文》未多涉及,正是本文要談的。
乾隆四十八年一一七八三一春,內(nèi)府獲得石鼓文元拓本一冊,附有音釋,名人題跋和題詩。元代拓本,這在當時內(nèi)府是石鼓最早之拓本了。七十三歲的弘歷為此撰寫詩文。《續(xù)編》均予著錄,占三十八頁。下邊就按續(xù)編著錄的順序,逐項敘述。
拓本
石鼓文是大篆,字多難識。有許多字已經(jīng)損泐或者缺少筆畫,因此,自宋以后金石家著錄時取法也不同。
石鼓次序:先標出鼓在冊中的次序,并在注中說明依據(jù),后標『依潘迪定』的次序。元至元五年(一三三九)國子司業(yè)潘迪撰刻《石鼓文音訓(xùn)碑》立于國子監(jiān),碑中將十個鼓的銘文排出次序,與前人施宿同。
尺寸:每幅一即每鼓銘文一拓本的縱橫尺寸,十幅拓本尺寸是有不同的。
接紙:每鼓是整紙拓出后再按文字順序割紙拼接成一幅,故每幅接紙數(shù)不同,分別是:接紙八、五、三、四、九、七、一、六、二、六。紙數(shù)差異說明所接各紙的大小形狀差異。這和書畫裝裱的接紙完全不同。
行字數(shù):如第一鼓『文十一行,行六字,重文十,闕一?!患凑f明銘文有十一行,每行初刻至多六字。重復(fù)字有十個,皆用符號『=』表示。行字數(shù)符合各鼓的銘文排列實情。字數(shù)非指當時實存的字。
闕字:銘文損泐而缺失的字數(shù),十鼓分別是一、三、七、第四鼓未寫明缺字數(shù)、三十四、十一、五十五,第八鼓『闕不成文』、十九、四十一。問題是闕字數(shù)是據(jù)哪一種石鼓文的早本比較出來的,沒有交代。
錄文:用隸定的楷體字抄錄能夠看到的字,包括筆畫已損缺不全的字。全字缺失者不錄,而用口表示。這種錄文方式,反映了作者力圖如實再現(xiàn)的意圖。當時已有摹寫字形的方法,不知為何沒有采用。由于不是摹寫,也就無法和其它拓本校對。
加注:注音,如『(馬缶)』下注阜,『卣』下注音調(diào)。古字下注今字,如『(口鼎)』下注『員』。注通假字,如『工』下注『通攻』。注義,如『殹』下注『也』。注文多采潘迪音訓(xùn),然亦有取舍。
以上石鼓拓本共計十頁,后有趙孟頫寫音釋一頁。音釋情況未著錄下來。
冊中的前人詩文
石鼓文冊中還有前人詩文,分兩部分。
抄錄的詩文:唐太子李賢注《后漢書·鄧騭傳》一則,唐張懷瓘贊文一則,唐韋應(yīng)物《石鼓歌》,韓愈《石鼓歌》,宋蘇東坡《石鼓歌》,周越《法書苑》一則。后鈐『趙氏子昂』等趙孟頫四方印,故以上估計為趙孟頫抄錄。占兩頁。
題寫的詩文:元周伯溫《石鼓賦》,明顧文昭題詩,盧原質(zhì)題詩,唐志淳題詩,危素題詩。以上均為作者所書寫,占三頁。
元周伯溫《石鼓賦》說:『皇上踐祚之始年,有詔置石鼓太學。遂列于宣圣廟之兩塾,尊之也。明年改元皇慶,余列國子生,撫玩之,獲償所愿。』是石鼓移國子監(jiān)在改元皇慶的前一年,即至大四年(一三一一),然國子司業(yè)潘迪:在《石鼓文音訓(xùn)》后記里說:『圣朝皇慶癸丑始置大成至圣文宣王廟門之左右?!还锍?,皇慶二年,比周伯溫講的晚兩年。潘文寫于后至元五年一二三二九一,是追述二十八年前的事。周伯溫是石鼓遷置后一年即為國子生而撫玩石鼓,其言似更可信。
另據(jù)孫經(jīng)、唐志淳和危素的題記,此元拓本明代曾為趙搖謙收藏。
弘歷的題寫
御書跋一,說明編號。此冊拓本及題寫共十六頁。恰韋應(yīng)物《石鼓歌》中兩句詩有十六字『喘息逶迤相糾錯,乃是宣王之臣史籀作?!挥谑且源俗鳛槊宽撝幪?。(見附錄一)
御筆書『籀文神護』四個大字。
御書七言詩一首(『己巳揭藏石鼓辭』)。
御書題跋二。此跋六百字,內(nèi)容分三層意思。第一層到『舉第一第二鼓之文也』止,講對石鼓的斷代歷來有分歧,但以周宣王時為宜。第二層到『不戾于今,斯善耳?!恢v石鼓屢有遷涉,十鼓次序也無定說,應(yīng)以潘迪說為好。第三層則指出『石鼓三代法物』的結(jié)論,借此申說『事毋蓄疑,政貴崇實』的道理。(見附錄二)
弘歷墨拓石鼓文,匣儲乾清富于十四年一己巳一,時三十九歲。得元拓本則在四十八年一癸卯一,已七十三歲。事隔三十四年之久。所以他的詩和題跋都以回顧舊事作為開頭。從學術(shù)問題切入,后再陳述政見。臣工校識恭跋和章
拓本在前,御題接后,最后是臣工撰文。臣工包括和坤、梁國治、劉墉、王杰、董誥、曹文埴、金士松七位。
校識將此元拓和乾隆十四年一一七四九一拓本校對,記下每鼓元拓所多存的字。
結(jié)論是元拓存三百五十六字,十四年拓存三百一十字。元拓多出四十六字。
列出前賢詩文目錄十一種一見前第二節(jié)一。
七大臣和章(即詩贊)七首。
趙秉沖和章一首。七臣之外惟有趙秉沖。趙秉沖乾隆四十七年(一七八二)欽賜舉人,官戶部右侍郎,書法四體皆精。他參與石鼓文的校對及著錄鼓文的書寫,故留下了詩。此后,乾隆五十五年(一七九〇)重刻石鼓,他是新鼓的書寫者。
余言
乾隆與石鼓文,這個題目可談?wù)撚袃牲c。一是石鼓,它的銘文內(nèi)容、形狀、書法,它的發(fā)現(xiàn)流傳、不同拓本。一是弘歷,他對石鼓的關(guān)注,思考和所作所為,竟然持續(xù)了他的后半生。兩千年前所刻,一千年前發(fā)現(xiàn)的石鼓在乾隆時代獨出機杼,成為象征宣王中興的三代法物,成為提倡『述古興賢』『述古傳今』『重道崇文』和珍重護惜歷史文字的真寶與重器。此君王之能事也。
癸卯年出現(xiàn)的元代拓本在石鼓流傳史上好像曇花一現(xiàn)??上У氖撬鼜哪睦飦?,又往哪里去,一直不明。況且,此冊拓本進宮之后,外間難再觀看,所以在眾多碑帖著述中罕有提及。于是,留在石渠續(xù)編里的長篇著錄幾乎成了絕無僅有的文獻依據(jù)了。離開了文物的著錄是不容易弄得很清楚的,上文已提出了一些疑問,有待研究。自然,我們也期待著這一元拓將有失而復(fù)出的時日。
附錄一:御書題跋一,題詩
御筆每一幅編次:喘一,息二,逶三,迤四,相五,糾六,錯七,乃八,是九,宣十,王十一,之十二,臣十三,史十四,箱十五,作十六。
乾隆御筆:右元拓石鼓文,趙孟頫音釋,計十一葉。孟頫篆書,韋應(yīng)物、韓愈、蘇軾詩。周越識語二葉,又周伯溫賦,顧文昭、盧原質(zhì)、孫經(jīng)、唐志淳、危素詩跋三葉,幾十六葉。并重訂其次序因摘章詩內(nèi)『喘息逶迤相糾錯,乃是宣王之臣史籀作』十六字,分書各葉之首,以識次第。己酉冬月御筆。
御筆:『籀文神護』。
御題行書:己巳拓藏石鼓辭,及存真跡棄珍之。訝觀元代趙家印,重讀唐時韓氏詩。居上后來寧避誚,為雄積健信稱奇。收三百又加旬者,多四十還余六茲。節(jié)化智營二以外,文乎宣也古惟斯。商彝夏鼎方伯仲,片羽吉光永陸離。龍瓜云中幻隱現(xiàn),蚪文劫後尚留遺。淵明甚解不求處,向辟其言用此宜。癸卯仲春御題。
附錄二:御書題跋之二
周宣王獵碣十,今在太學戟門下。旁音訓(xùn)一碑,元國子司業(yè)潘迪撰,依施宿序次者也。歲己巳曾拓本,題長句,匣貯乾清宮。越癸卯得此元拓本,趙孟頫音釋,乃依薛尚功序次者也。復(fù)題長律,并命儒臣跋于后。茲幾暇兼取舊藏太學者相校,則甲乙參互,榆閱為艱,思折衷以定一是。夫石鼓之聚訟久矣。蘇朂、竇臮、張懷瓘、韓愈、蘇軾以為宣王鼓,韋應(yīng)物以為文王鼓宣王刻,董迫、程大昌以為成王鼓,鄭樵以為秦鼓,馬定國以為宇文周鼓。然自元至今定為宣王鼓無異辭者。以『車攻』『馬同』合于《小雅》故也,則『吾車既工,吾馬既同』為第一鼓無疑矣。其下曰『吾車既好,吾馬既(馬缶)』即《小雅》之『田車既好,四牡孔阜』也。蘇軾詩『我車既攻馬亦同,其魚維續(xù)貫之柳。』舉第一第二鼓之文也。
鼓在鳳翔荒野,人方取以為臼,孰從整齊而行列之。宋在稽古閣,金在王宣撫宅,誰能摩挲而排比之。元皇慶始移國子監(jiān),至元間潘迪作音訓(xùn)。孟頫在迪前,故取薛說。當南宋偏安舉中原而棄之,淳化閣帖購自榷場,定武蘭亭輦歸金府。薛、鄭諸人徒于紙本想像,各以意為之何如潘迪之親見茲石為審也。因準廸所次改訂前後,并趙孟頫注中標明今定為第幾鼓,俾石墨相符,校為易。不沒其舊,不戾于今,斯善耳。
石鼓三代法物,還取三代雅詩印之,況十鼓具存,顯顯如是,薛、鄭何取焉7即儒臣舊跋之敘而不斷,亦泥也,不寧惟是,事無蓄疑,政貴崇實。仿井田封建之制,且取未見井田封建者,如劉歆、王安石所論說以治天下,其可乎哉?己酉長至御筆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