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林
1974年秋,印第安納大學的兩位年輕女教師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帶著“一種急于對某種東西進行修正的狂喜狀態(tài)”,合力開設了一門圍繞19世紀女性創(chuàng)作的文本而進行的文學課程;于是世上便少了兩位“冷面機器人”,多了一位“連體人”——始終被連字符連接在一起的吉爾伯特—古芭,以及1979年出版、2000年再版的《閣樓上的瘋女人》(以下簡稱《閣樓》)。
基于吉爾伯特和古芭“教學場景”的《閣樓》,“將女性主義批評由對男性作家筆下女性建構(gòu)的分析,推進到向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標準發(fā)起挑戰(zhàn)、梳理女性文學傳統(tǒng)、研究女性美學特征的新階段”,它不但成就了吉爾伯特和古芭的“20世紀美國最具標志性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家與理論家”這一地位,而且確立了女性主義批評在當代西方文學研究中的不可或缺地位。
吉爾伯特和古芭通過細讀簡·奧斯汀、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狄金森等19世紀女作家的作品,發(fā)現(xiàn)了一種“在主題與想象力方面”具有驚人一致性的“女性文學傳統(tǒng)”。
所以,《閣樓》不但發(fā)現(xiàn)了“瘋女人”,而且讓她們從“樓上”回到了“樓下”,有效地證明了“19世紀的文學女性確實既有一個屬于她們自己的文學,也有一個屬于她們自己的文化”。這無疑具有文學史的價值與意義,難怪諸多學人往往以《閣樓》作為自己論述女性主義批評的起點。然而,我們必須知道,《閣樓》所發(fā)現(xiàn)的“不僅僅是一種主要的(以及受到忽視的)女性文學,而是一種整體上的(并受到忽視的)女性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講,第一部女性主義文學史巨著《閣樓》同時具有不可低估的歷史鉤沉作用,讓人再次關注美國女性主義批評,尤其是它的發(fā)展歷程、它與其他國家的女性主義批評的關聯(lián)。
我們知道,20世紀60年代,以性別為動力的新女權運動顯影于美國,繼而迅速播散到歐洲及世界各地,有力沖擊了所到之處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意識形態(tài),有效地顛覆了其間根深蒂固的男性/女性二元對立觀念。
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應運而生,其中,英、美、法等國的女性主義批評產(chǎn)生了顯著的世界影響。三派女性主義批評悉數(shù)吸收了弗吉尼亞·伍爾夫、西蒙·波伏瓦等早期女權主義者的思想,起步于女性在文學創(chuàng)作及批評領域所受到的歧視,但因為各派所偏愛的方法和理論有別,加之各國社會情勢有異,三派女性主義批評呈現(xiàn)出一種“在同之異”。法國女性主義批評以精神分析學、解構(gòu)主義為理論資源,強調(diào)女性的受壓抑狀況,致力于突破“語言的牢籠”。
大致說來,美國女性主義批評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 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婦女形象批評、70年代中后期的婦女中心批評、80年代至今的身份批評。婦女形象批評著眼于解構(gòu)男性作家文本中的性別歧視,尤其是其中的“不真實”的婦女形象以及形象背后蘊涵的性別權利關系。她們發(fā)現(xiàn),婦女形象在男作家那里往往要么是天真、美麗、可愛、善良、無私的“仙女”,要么是惡毒、刁鉆、淫蕩、自私、蠻橫的“惡魔”;這樣的一種兩極分化構(gòu)成了伊萊恩·肖瓦爾特所謂的“文學實踐的厭女癥”和“對婦女的文學虐待或文本騷擾”。因此,這一時段的女性主義批評旨在通過解構(gòu)的闡釋來破壞男性和批評的權威性,提醒女性讀者在閱讀時持抗拒態(tài)度。
婦女中心批評致力于挑戰(zhàn)父權傳統(tǒng)下的經(jīng)典文學標準。這些批評家認為,居于支配地位的父權制壓制、貶低女性文學,致使眾多女性作家作品被放逐,所以,她們往往以重新發(fā)現(xiàn)被傳統(tǒng)文學批評標準遺棄的女作家及其作品為己任。然而,這些批評家深知,個人提供的東西并不足以挑戰(zhàn)父權制的文學標準,于是便有了將女性文學體系化的要求,從而轉(zhuǎn)向?qū)ε晕膶W史的研究。
眾所周知,《閣樓》是婦女中心批評階段的美國女性主義批評的典型代表,但同樣眾所周知的是,它并非完美無瑕,比如它無疑因為對性別的高度關注而遮蔽了階級和種族的維度。這是吉爾伯特和古芭本人后來也有所認識的。當然,瑕不掩瑜,《閣樓》“在批評立場與方法上的疏漏與矛盾,亦可為女性主義批評理論未來的發(fā)展提供某種警醒與借鑒”。
頗具意味的是,36年前面世的《閣樓》現(xiàn)在有了第一個全譯中文版,旋即引發(fā)了讀者和評論家的廣泛關注與好評。鑒于在我們生活于其間的這個后冷戰(zhàn)時代,階級和種族作為議題已然幾乎被非法化,我們是否應該在享受《閣樓》帶來的這場智識盛宴的同時,追問為何性別議題、女性主義議題始終具有合法的先鋒性和合法的批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