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林芳 劉郁琪
20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著名女作家李碧華推出小說《青蛇》,對流傳千百年的白蛇傳說進行了重新闡釋和現(xiàn)代演繹。隨后,導演徐克又在小說的基礎上將其改編成同名電影進行了再敘述。從傳統(tǒng)民間傳說到李碧華小說,再到徐克電影,“青蛇”故事的情節(jié)結構逐漸改變,人物形象不斷變化,這使得整個故事的思想主題也漸次發(fā)生著轉變。在傳統(tǒng)民間傳說和明末小說《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核心主題意在用傳統(tǒng)的宗法倫理道德來教化和警醒世人,而在后來清代的白蛇故事中,有意將白蛇這一形象美化,使其主題由教化警醒世人變?yōu)橹幐璋咨咦非笾辽浦撩赖膼矍榈挠職夂团c封建勢力作斗爭的不屈精神。相比傳統(tǒng),李碧華的小說把一個道德化的古典故事改變成了一個只關乎本能的現(xiàn)代情欲故事。而徐克電影則從情欲出發(fā),將其進一步升華成關于現(xiàn)代人性及其困境的故事。這種流變,既與創(chuàng)作個性、思維方式有關,也受到了當時社會文化心理的影響。
李碧華的小說《青蛇》這一故事的基本構架來自于明代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但由于李碧華所采取的視角不同,所以她重新定位了原小說中的人物關系,將原有的以教化意味為中心的故事變成了一個主題只關乎男女情欲的小說。
在李碧華的小說里,男人和女人一直都被分得很清楚,即使《青蛇》這本小說講的是人和妖之間的故事,但歸根結底講的還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系。許仙和所有男人一樣,他身上具有世上男子都存在的劣根性,朝三暮四、經(jīng)不住誘惑。小說中李碧華自己也對許仙這樣的男人下了一個定義:“施主掉下凡塵的是什么?是銀子?越聰明的人越是‘貪。你得了色,又要財,是貪;愛了一個,又愛一個,是貪,罪孽深重,阿彌陀佛!”一個“貪”字很好的概括了小說中許仙這樣的一個人物形象。因為貪欲,所以“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的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見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余灰;那青蛇呢,卻是樹頂清脆欲滴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到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由此可見,雖然故事講的是人、妖之間的感情,但當人通篇細讀下來,便會發(fā)現(xiàn)其實李碧華講的就是男女之間的欲望。她只不過是借用了白蛇傳說這個故事框架,但講述的卻還是男女之間的情欲問題。白蛇和青蛇在這本小說中不過是男人夢想得到的兩種女人類型。男人們即對溫婉賢德的白蛇有欲望,且也對野性誘惑的青蛇充滿著欲望。作為男人,他們兩者都想得到,但這無關愛情,這只不過是男人對女人的一種情欲流露。
當然,李碧華不僅看到了男性對女性的欲望,她還關注到了女性的心理,甚至大膽直白的表現(xiàn)了女性的欲望。一直以來,在以男權為主的中國社會里,人們很少關注女性的心里世界,但李碧華則不同,在其小說《青蛇》里,白素貞對許仙有欲望,小青對許仙和法海也有欲望,這些都是女性對男性的欲望?!懊總€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靜候他稍假辭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準,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铣挤?,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焙茱@然這樣的一段話表現(xiàn)的就是一種女性對男性的欲望,是一種情欲。所以為了表現(xiàn)這種女性的情欲,李碧華不得不對原有的人物形象做一個顛覆性的改變——將法海由原來的的得道老者的形象變?yōu)橐粋€眉目凜凜、精光懾人、不怒而威的陽剛至極的男人。如果說愛情是一種長久穩(wěn)定的且無私專一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話,那么由此可知,小說《青蛇》則完全與愛情無關。所以在小說的最后才會有白蛇再一次的變?yōu)槿诵?,化身為女工去獵取她的下一個長相俊秀的“許仙”的橋段。這既是《青蛇》這個情欲故事的結束,也是下一個又關于情欲故事的開始。
看過李碧華其他小說的人應該知道,李碧華喜歡赤裸裸地解剖男女之間的關系,喜歡摧毀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愛情?!峨僦邸肥沁@樣,《青蛇》就更是如此,這是她小說的一貫風格。但《青蛇》主題的改變不僅僅只是為了承襲她小說的一貫寫作風格這么簡單,它后面還有著更深層次的思考。
該小說成書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作為一位香港的女性作家,其創(chuàng)作必定會受到當時香港現(xiàn)代化城市文化的影響。“現(xiàn)代城市在許多批評家的眼中都是擁擠、物質化、壓力和丑陋的代名詞,賀維(IrvingHowe)認為,相對于其他場景,城市替社群關系提供了一個更為復雜的系統(tǒng),社會學家也不斷強調城市把人驅趕到一個純粹功利的、抽象和沒有人情溫暖的關系之中。另一方面,城市化在給作家的生存不斷帶來沖擊的同時,城市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也為作家挖掘人性善惡,抒發(fā)內心的復雜情感提供了廣闊的舞臺。”正是因為受到此種現(xiàn)代化城市文化的影響,所以在李碧華的小說中我們很難再看到那種人情溫暖,有的只不過是一種世態(tài)炎涼。維系男女之間關系的不再是真正的感情,而是一種欲望。所以李碧華將小說的主題設定為“男女情欲”也就不難理解了。當然,轉變主題的原因并不是唯一性的。上世紀80年代,后現(xiàn)代主義進入中國,隨后便開始影響我們的文藝園地。因為后現(xiàn)代哲學是“以強調否定性、非中心化、破碎性、反正統(tǒng)性、不確定性、非連續(xù)性以及多元性為特征的”。所以受到這種思維方式的影響,李碧華小說中主題必定會與原來的主題不同。如果說原來的白蛇故事還有一點贊頌男女主人公愛情的意味的話,那李碧華的小說就是完全將原本美好的愛情否定,進而摧毀給人看。所以,受后現(xiàn)代哲學的影響,李碧華將小說主題進行改變也就理所當然了。
與李碧華不同,作為一位男性導演,徐克他勢必會用他男性的視角去看待《青蛇》。所以,電影《青蛇》在主題的表現(xiàn)上也必然會和李碧華的不一樣。如果說小說《青蛇》的主題講的是男女之間的情欲的話,那徐克版《青蛇》的主題則主要是在探討人間是否有“情”的問題。
電影中,白蛇一直就想做人,她將自己的尾巴變成了人的腳,她學習人們的直立行走,學習人情世故,學習人的七情六欲,她一直都想融進人的世界。在電影的結尾處,白蛇道出:“我只知道如何去明白人情世故,依足所有的做人規(guī)矩。如果這樣都是錯的,我千年的修行都多知道為了什么了。”由此便可以看出,白蛇在導演的鏡頭下是作為一類為了追尋愛情可以拋棄自我的女性形象出現(xiàn)的。與白蛇不同,青蛇在整個電影中如同一個嬰兒的形象,她對什么都不懂,當然對于愛情更是不了解,所以她一直在探尋,且在她探尋的這條路上,小青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天性,她只想釋放自己。所以與拋棄自我的白蛇相異,電影中的小青是以一個充滿反叛精神、一直保持自我的情感探索者的形象出現(xiàn)的。就是這樣兩個截然不同的女性,她們在尋愛的過程中都遭到了否定,進而這也讓我們陷入了沉思:“究竟這世上有沒有情?”所以在影片的最后小青也對“情”產(chǎn)生了疑慮“我到人世間,被世人所誤,你們說人間有情,但情為何物?真是可笑,連你們人都不知道。當你們弄清楚了,也許我會再回來。”影片到這,我們便能很清楚地明白,導演不過是用一個拋棄自我、一個保持自我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女性追尋愛情的故事來表達對“人間是否有情”的疑慮。
當然,《青蛇》這部電影主題的改變并不是導演的一次隨意行為,它的轉變跟當時香港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有著莫大的關系。眾所周知,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對文化藝術有著極大的影響,換而言之,文化藝術其實是社會環(huán)境的一種映射。所以受到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徐克才將電影主題做出了不同于小說的改變。電影《青蛇》于上世紀90年代初上映,當時的香港經(jīng)濟發(fā)達,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也隨著騰飛的經(jīng)濟變得越來越快,快節(jié)奏的生活讓大多數(shù)的都市人在對待任何事物時都變得浮躁與不安,當然對待愛情也是如此。又因為香港作為一個移民城市,其文化也是混雜的。它既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部分,也受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影響。所以當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傳統(tǒng)文化開始慢慢褪色,西方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性解放的思想逐漸占領主流時,人們便開始對一些既有的東西產(chǎn)生疑慮,愛情也便遭到了人們的質疑。快節(jié)奏的生活,浮躁的處事態(tài)度、冷漠的人際關系、混亂的男女情欲,讓我們開始質疑“這人世間是否還存在著真情”。所以導演才會在影片的最后,借用小青之口將“情為何物”這樣的問題拋出。電影中的青蛇就如同導演自己,也如同當今社會中的我們每一個人,這種對情愛質疑、迷茫的狀態(tài)也正是我們當下人在情感方面的真實呈現(xiàn)。
總而言之,電影作為一種社會環(huán)境的映射,它的每一次改變都是有一定緣由的?;蛟S是受到社會文化的影響,亦或許是為了呈現(xiàn)當時的人們一種特定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