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畫廊的開幕酒會上,高珊第一次親眼看到那幅畫。
半裸的女子側(cè)臥在窗邊的長沙發(fā)上,曲線美好,神態(tài)安詳。陽光透過細(xì)白飄逸的窗簾酒在她身上,讓人產(chǎn)生一種無比神圣的感覺。
同樣是裸體,有的人畫中充斥著情色,而在有的人筆下,卻成就了真正的藝術(shù)。以高珊的專業(yè)眼光判斷,這幅畫應(yīng)屬后者。她的目光落到作者簽名那里,郭陽。
轉(zhuǎn)過頭,她就看見了被許多參展者圍在展廳一隅的他。
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資料上三十多歲的人,卻還是那么英俊,似乎并未受到歲月的浸淫。他耐心傾聽著所有人的問題,微笑著一一予以解答,時不時應(yīng)請求在仰慕者遞來的簽名本上寫下幾筆。
高珊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和表情保持自然:“嗨,郭陽?!?/p>
他的視線落到她臉上,猛然怔住。
高珊知道他已經(jīng)認(rèn)出了自己。雖然十年不見,雖然當(dāng)年她只是個十幾歲的黃毛丫頭,但他竟然還能記得她的模樣。
她微笑著向他走過去,穿過眾人驚疑艷羨的視線。彼時,他似花,她似蝶。
2
高珊再見郭陽本是為了那幅畫,卻在不知不覺間被他這個人所吸引,甚至忘記了十年前他們曾彼此敵視、相互憎恨。
那時郭陽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美院學(xué)生,拿著作品到處聯(lián)系畫廊,希望得到被推薦和參展的機會,高珊的母親就是其中一家畫廊的負(fù)責(zé)人。
高珊還記得初見他時的情形。剛升上初中的她撐著傘蹦蹦跳跳地沖進前院,一眼就看見爬滿了葡萄藤的花架下,母親正跟個沒見過的男人對坐飲茶。
聽見動靜,他微微側(cè)身,轉(zhuǎn)頭向她望來,那一刻,他臉上的笑容似乎照亮了陰雨連綿的暮春,同時也照亮了她心中的某個角落。
那是種能令女人窒息的英俊,雖然當(dāng)時的高珊還無法理解其意義,卻還是本能地對這個陌生人產(chǎn)生好感。更何況,他懂得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暑假里那一個又一個美妙的下午,時間仿佛就此凝固,她望著儒雅英俊、神采飛揚的他,聽他繪聲繪色地講各種故事。
直到有一天,她的母親不告而別,離開了原本溫馨幸福的家。
整天忙于工作的父親強顏歡笑,告訴她母親只是有事外出。然而她卻回想起跟他和母親度過的許多個夏日,他們之間不時交換的溫柔眼神,以及藏在其中的隱秘情意。
她忽然意識到,他其實是要來搶走母親的敵人,是想破壞她所擁有的這個完美的家。從那一刻開始,她發(fā)起了一場針對他的戰(zhàn)爭。
利用母親對她的愛,高珊不停地打電話去騷擾他們。不會做的功課,需要家長出席的各種活動,想選購女孩子的用品……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成為她的借口,逼得母親不得不在她和郭陽間疲于奔命。她想方設(shè)法地纏住自己的母親,因為只要稍有放松,她就可能會永遠(yuǎn)地失去。
才十幾歲的她,已懂得用心計去捍衛(wèi)自己所愛的一切。
不知是她的奸計終于得逞,還是他們的激情本就無法長久,幾個月后,母親悄無聲息地搬回了家中。從那天開始,換成是郭陽不停地來騷擾她們,想方設(shè)法只求見到閉門不出的母親。
那日,性烈如火的高珊終于忍不住沖了出去,惡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叉著腰告訴他母親永遠(yuǎn)都不會再見他。
他臉上的表情她一直記到今天,雖然當(dāng)時她不明白那意味著什么。
那份禁忌的愛曾令他神傷心死,如今十年過去,他競又如她初見時般云淡風(fēng)輕。往事,似乎沒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跡。
只除了,那幅畫。
3
高珊成了郭陽家的常客。
她有所求,而他并不懂得該如何拒絕。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后,他都不是強勢的那方,所以當(dāng)年十幾歲的她才能用兩行血淋淋的牙印硬將他趕出自己的生活。
如同現(xiàn)在,她要重新擠進他的生命。
那幅畫現(xiàn)在已經(jīng)掛在了他的臥室里。高珊每次來,總熟門熟路地走進房間,駐足欣賞片刻,然后找機會半真半假地問:“這畫,你真的不賣?”
他的回答只有一句,絕不會賣。
高珊沒有問過原因,如同她和郭陽從沒有提起過十年前的往事。也許在他們的潛意識里,那段回憶就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開啟就只會帶來不幸。
然而,隨著他們之間關(guān)系的逐漸親密,個性好強的高珊不肯再回避這個問題。
端著紅酒杯與他并肩站在畫的正前方,她猝不及防地開口:“看上去,并不怎么像她?!?/p>
如此圣潔美好的女人,怎會為了一己的私欲而拋下丈夫和女兒,險些破壞原本幸福的家庭?
他平靜地望著畫中人,輕輕開口:“但在我眼中,她就是這個樣子?!甭灶D一頓,他的目光轉(zhuǎn)向她,忽然又問,“她現(xiàn)在怎么樣?”
“很好,他們都在國外?!备呱喝魺o其事地回答,視線卻沒有離開他的臉。
“那就好?!彼麤]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而望向她,“真沒想到,你會變得這么文靜,完全不像小時候的你?!?/p>
她輕輕將酒杯放在壁櫥上,轉(zhuǎn)身面對著他,笑問:“小時候的我,又是怎樣的呢?”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因為昏暗的光線,他的臉上依稀泛起了些紅暈:“你……就像頭勇猛的小獅子,為了保護自己心愛的東西,敢于同任何人對抗?!?/p>
她湊上前去,拉起他右臂的衣袖,仔細(xì)察看著自己咬過的地方。即使已事過境遷,那里仍然留下了淺淺的兩道白印,可見當(dāng)年她咬得有多用力。
“其實,我仍然是那頭獅子……”抬起頭望向他的臉,高珊覺得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像酒精一樣在蒸騰發(fā)酵。她踮起腳尖,重重咬住了他的嘴唇,微腥的血流入口中,帶給她如觸電似的快感。
這一刻,她忽然頓悟,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就已愛上了他。
4
他對她的渴求令她欣喜顫栗,卻也讓她心懷疑慮。
十年的時間,是否真能淡化心底那份刻骨銘心的戀情?如果連她都沒有做到,他又怎會真的改變?
直到筋疲力盡,郭陽才在她懷中沉沉睡去。高珊凝望著他俊朗的面孔,忍不住伸手輕輕撫摸著他有些汗?jié)竦念^發(fā)。
她想起十年前,在他失魂落魄地離開的那一晚,自己曾尾隨著他到了簡陋的出租屋??粗車沫h(huán)境,她不禁啞然失笑,難以想像在父親呵護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母親,竟能跟他在那種地方生活了數(shù)月之久。
但,那也是值得的吧?
她看著他搖搖欲墜地走進冷清的房間,沒有開燈,沒有鎖門,一切都進行得悄無聲息。不知為何,她竟不再那么恨他,反而對這場戰(zhàn)爭的失敗者產(chǎn)生了一絲憐憫。
她在他門前站了好久,心里又是氣憤又是懊惱。
最后她終于忍不住走了進去,不小心踢到了地上散落的幾個空酒罐。借著窗外的月光,她看見他癱坐在墻角,一身的酒氣,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
他曾經(jīng)光彩照人,現(xiàn)在卻變得如此憔悴,就連身為仇敵的高珊也起了惻隱之心。
她想起葡萄藤花架下他講過的那些精彩故事,他曾給予自己的溫柔笑容,于是默默在他身邊蹲下,用手指輕輕替他擦去淚痕。
就是在那時,她第一次產(chǎn)生了擁吻他的沖動。
“琳琳……”半夢半醒的他睜開朦朧的醉眼向她望來,含糊不清地叫著同一個名字。
她霍然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自己的家。他的心中,只有她的母親,即使她比他年長十幾歲,已經(jīng)有了丈夫和女兒。
高珊忽然好生嫉妒。
她把他趕出自己的生活,以為終于挽救了即將破碎的家,卻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連母親也成了自己的敵人。
就如同現(xiàn)在,雖然他就躺在她的懷中,對面墻上那幅畫中的女人卻仍肆無忌憚地注視著他們,像一個盤旋不去的幽靈。
高珊靜靜地看著那幅畫,想起畫展上有人曾恭維式地對自己說:“你真美,簡直就像畫中的女人?!?/p>
那是當(dāng)然,她本就是她的母親。年歲漸長,她也越來越像他曾深愛過的人。
或許,他此刻對她的依戀,只為難以忘懷的另一個她。
5
郭陽只畫過那一幅人物肖像。高珊想起有位畫家曾經(jīng)說過,只有面對自己深愛的人,才能完美地捕捉她的神態(tài),并將其再現(xiàn)于畫布上。
是啊,那幅讓所有人交口稱贊的畫,每一筆、每一個細(xì)節(jié)里都充滿了濃濃的愛戀,令高珊忍不住地嫉妒。郭陽越是不肯出賣它,就越是證明畫中女人仍是他心中至愛。
好多次從夢中醒來,她都會發(fā)現(xiàn)枕邊的郭陽正靜靜地凝視著自己,他眸中有她的影子,然而看上去卻像煞了母親。每當(dāng)此時,墻上的那幅畫就似乎在大聲地嘲笑著她,令她越來越無法忍受下去。
她根本不知道他是真的被她所吸引,還是只因為她跟母親有些相似。
“我和那幅畫,你更愛哪一邊?”高珊玩笑式地問過他。
郭陽深深地望她一眼,又看看那畫,然后輕吻了吻她的面頰:“別逼我做這樣的選擇?!?/p>
她明白了,他永不可能放棄那幅畫,如同不會忘記畫中人。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后,故事的結(jié)局從沒有絲毫的改變。他其實是一團火,而她則是盲目撲向他的卑微的蛾。
那天,高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郭陽的家,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幅畫。
郭陽沒有聲張這件事,更沒有試圖再找她。
三個月后,在巴黎的某間公寓里,高珊看著桌上那從未再響起過的舊手機,苦笑一下,親手點燃了那幅畫。
接近郭陽,本是為了替客戶高價購得它。然而最終,她卻沒有將它交給任何人。
它本就不該存在,何不讓它陪著所有禁忌或錯誤的愛戀,從此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