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雨月物語》是日本江戶時代讀本小說的代表作,其中最杰出的篇章便是《蛇性之淫》?!渡咝灾吩诜钢袊鞔T夢龍所創(chuàng)作《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的基礎(chǔ)之上,融入了日本特有的文化元素,呈現(xiàn)出異樣的文學(xué)性。兩部作品表達主題的不同使得人物形象也產(chǎn)生差異。文中重點比較了“法海”這個唯一同時出現(xiàn)在兩部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并探究其人物形象出現(xiàn)偏差的原因。
【關(guān)鍵詞】《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 《蛇性之淫》 法海 人物形象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810(2015)29-0094-03
一 前言
《蛇性之淫》收錄在上田秋成所著的讀本小說《雨月物語》卷之四中,發(fā)表于江戶時代后期?!队暝挛镎Z》共收有9篇怪異小說,《蛇性之淫》是其中唯一的中篇小說,也是最杰出的一篇,內(nèi)容講述的是男主人公豐雄和蛇女真女兒的故事?!渡咝灾肪哂蟹肝膶W(xué)的特點,是翻案明代馮夢龍所著《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下面簡稱《白娘子》)。
然而文學(xué)作品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很難脫離本國的環(huán)境、文化等固有因素的制約?!渡咝灾冯m然在故事情節(jié)、人物語言等許多方面都與《白娘子》十分相似,但也同時受到日本古典文學(xué)作品《源氏物語》《道成寺傳說》等的影響??梢哉f《蛇性之淫》是在翻案白話小說《白娘子》的基礎(chǔ)上,融入了日本的文化特色而進行的再創(chuàng)作,從而使得兩部作品最終在文學(xué)性、主題表達上出現(xiàn)了差異。
二 《蛇性之淫》與《白娘子》的不同主題
《蛇性之淫》與《白娘子》講述的都是蛇女與人類相戀,最終卻以悲情收尾的故事。然而兩部作品的主題卻不同。馮夢龍編寫“三言”的目的在于“明者,取其可以導(dǎo)愚也;通者,取其要以適欲也;恒則習(xí)之而不厭,傳之可久。三刻殊名,其義一耳”,明確其勸誡民眾、教化民眾的精神主旨。教化的內(nèi)容多為在封建社會處于主導(dǎo)地位的佛教所傳揚的思想?!栋啄镒印返闹黝}正如其片尾詩所揭示的“欲知有色還無色,須知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逼渲髦家庠趧駥?dǎo)世人戒色,提倡色空觀念。
與此相對,《蛇性之淫》的主題有兩個:(1)男主人公豐雄以堅強的意志抑制擾人的蛇性的男性性格成長過程。(2)女性因情愛的怨憤而靈魂脫離肉體祟死對方。相比之下,前者是作者上田秋成下大筆墨來更為凸顯的。
兩部作品主題的差異導(dǎo)致了男女主人公(豐雄對許宣,真女兒對白娘子)的人物形象看似相似,實則存在
差異。針對男女主人公的人物形象比較分析,桑鳳平、俞海萌進行了細致的分析,常凌雯又從故事情節(jié)、語言表述等方面對豐雄和許宣加以比較。然而對“法?!边@一共同出現(xiàn)的人物,也是唯一一個同時出現(xiàn)在兩部作品中的人物,卻沒有文章來進行比較分析。本文著重比較“法?!边@一人物形象在兩部作品中的異同,并從作品主題表達的角度分析兩者形象差異的原因。
三 《蛇性之淫》和《白娘子》中“法海”人物形象的比較
《蛇性之淫》和《白娘子》中都有法海這一人物,且將蛇精收于鐵缽中帶回寺廟、將鐵缽埋于地下、用法力禁錮蛇妖永生不得出世這一系列行為也都是由法海來完成的。蔡春華指出:“《蛇性之淫》中的鎮(zhèn)蛇僧人是‘小松原道成寺的法海和尚’。‘法?!瘉碓从凇栋啄镒佑梨?zhèn)雷峰塔》,‘道成寺’則來源于《道成寺》;前者是借鑒,后者是本民族的傳統(tǒng)?!痹趦刹孔髌分?,雖然同為“法?!?,但其人物形象卻是有差異的。下面從人物外貌、動作、對捉妖一事的態(tài)度等方面來分析二者的差異,并從作品主題表達方面來分析出現(xiàn)差異的原因。
1.人物外貌、動作
第一,《白娘子》中的法?!韽婓w健、身手敏捷、法力高深。魏剛等分析了從古至今白蛇故事中法海形象的演變,指出馮夢龍筆下的法海是“云游四海的得道高僧,胸懷世人,大慈大悲。”《白娘子》中許宣初次在金山寺見到法海,便有外貌的描述:“且說方丈當(dāng)中座上,坐著一個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圓頂方袍,看了模樣,的是真僧?!痹S宣識得白娘子蛇精身份,央求捉蛇人捉蛇失敗后,被白娘子驚嚇得欲跳湖之時剛巧遇到法海歸來,也有“背馱衣缽,手提禪杖”的描述。
在動作語言方面,金山寺法海初次看到許宣后便覺有異,見許宣離開后,“持了禪杖,自出方丈來,前后尋不見。復(fù)身出寺來看”;追出寺外,見許宣欲乘白娘子的船時,便在“背后喝道‘業(yè)畜!在此做甚么?’”;收服白蛇之時,白娘子不肯顯現(xiàn)本相,法海禪師“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詞,大喝道:‘喚來揭諦,捉來青魚,現(xiàn)出本相’”。這些描述使得一個身強體健、矯健敏捷、面目慈善、法力高強、正直嚴(yán)厲的得道高僧形象浮現(xiàn)出來。
第二,《蛇性之淫》中的法?!昀象w弱、行動緩慢、法力減弱?!渡咝灾分胸S雄和岳父莊司請僧人捉拿蛇精真女兒失敗,苦惱之時,莊司首次提起道成寺的法海和尚,便有以下的描述:“小松原の道成寺に法海和尚とて貴とき祈の師おはす。今は老て室の外にも出でずと聞ど”(譯文:聽說小松原道成寺有位法海和尚,法力精深,非尋常法師可比。如今雖已年邁,無事不出寺門);莊司深夜騎馬趕至道成寺求助,法海初次登場:“老和尚眠蔵をゐざり出でて”(老和尚從寢室中爬出來);聽了莊司的描述之后,法海說道:“そは淺ましくおぼすべし。今は老い朽て験あるべくもおぼえ侍らねど……”(譯文:真是可憐。貧僧雖已老朽,法術(shù)不怎么靈光了……)。接連三個“老”加上“爬”的描述,與《白娘子》中法海的形象相差甚遠,浮現(xiàn)眼前的是個年老體弱、行動緩慢、法力減弱的老僧形象。
2.對捉妖的態(tài)度
第一,《白娘子》中的法?!e極的、主動的?!栋啄镒印分蟹êψ窖膽B(tài)度是積極的、主動的。在金山寺外首次遇見白娘子和其婢女,識破兩人的真身后便對許宣說:“這婦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來纏汝,可到湖南凈慈寺里來尋我。”不等許宣來懇求,就自請來捉妖。許宣與姐夫請道人捉蛇失敗后,許宣急得欲跳湖之時,法海及時出現(xiàn),“男子漢何故輕生!死了一萬口,只當(dāng)五千雙,有事何不問我?”之后便教授許宣如何先用缽盂困住白娘子,并緊隨其去捉妖。
第二,《蛇性之淫》中的法?!鄬Ρ粍?。《蛇性之淫》中法海對捉妖一事,表現(xiàn)的態(tài)度相對被動。深夜騎馬趕至道成寺的莊司,將事情敘述給法海后,“そは淺ましくおぼすべし。今は老い朽て験あるべくもおぼえ侍らねど、君が家の災(zāi)ひを黙してやあらん。まづおはせ。法師も即詣なん”(真是可憐。貧僧雖已老朽,法術(shù)不怎么靈光了,但絕不能坐視不管貴府的災(zāi)難。你請先回,貧僧隨后就到)。與《白娘子》中法海的不請自來不同,這里的捉蛇允諾多少是被莊司不顧路途遙遠,馬不停蹄,深夜探訪、懇求的真情所感動的。
第三,法海人物形象的差異——體現(xiàn)兩部作品的不同主題所必需的。人物外貌和動作描述一強一弱的差異;對捉妖的態(tài)度一個積極、主動,一個相對被動的差異,正是迎合作品的主題所必需的。如上所述,《蛇性之淫》的主題是突出豐雄人物性格的成長,由一個愛好風(fēng)雅之事的知識青年成長為真正的男子漢。豐雄聽從吉野老翁的勸誡,正心端身,不僅抵抗住了蛇妖的誘惑,而且為了莊司一家人的生命安全舍棄自身決定聽命于真女兒,莊司將從法海處得知的收服蛇妖之法告知豐雄后,豐雄自己親手拿起袈裟緊緊套住真女兒,使其現(xiàn)出蛇身本相,其人物性格逐漸地成熟,人物形象也逐漸地強大起來。法海和尚的弱和對捉蛇態(tài)度的相對被動正是為了凸顯豐雄的成長、強大。
《白娘子》的主題是警戒世人不要被色相所迷惑,作為封建禮教代表的法海正是掃除一切妖怪、傳播正氣的正義化身,因此必須是身強體健、法力高深的高僧形象。并且對捉蛇妖一事,法海也必須是積極的、主動的,對破壞社會秩序、違背世俗觀念的邪惡力量積極進行打擊。
3.吉野老翁的形象
從法海這一角色所起到的作用來看,《白娘子》中法海除了收服蛇妖之外,識破白娘子蛇妖真身、警告許宣莫受邪念侵?jǐn)_、正心端身都是由法海來完成的。而《蛇性之淫》中的法海僅是在最后的捉妖中協(xié)助豐雄收服蛇妖。識破真女兒的蛇妖真身、告誡豐雄清心寡欲、正心端身以免受邪惡入侵的卻不是法海,而是豐雄在吉野春游時碰到的一位老翁。
在吉野郊外,豐雄與真女兒一行人初遇老翁,“巖がねづたひに來る人あり。髪は績麻をわがねたる如くなれど、手足いと健やかなる翁なり”(譯文:有位老者足踏巖石健步而來。他一頭銀發(fā)用麻繩束著,步履輕盈)。老翁走近瀑布,看到真女兒及其婢女,目不轉(zhuǎn)睛,凝視二女良久,突然喝道:“あやし。此の邪神、など人をまどはす。翁がまのあたりをかくても有るや”(譯文:孽障!竟敢在此惑人,休想逃過老夫法眼)。聽到此話,真女兒和婢女二人“忽ち躍りたちて、滝に飛び入る”(譯文:立即一縱身,躍入瀑布中)。
《白娘子》中的法海初見白娘子及其侍女,喝道:“業(yè)畜!在此做甚么?”聽到此話,白娘子主仆二人的反應(yīng)也是“把船一翻,兩個都翻下水底去了”。《蛇性之淫》中的吉野老翁和《白娘子》中的法海兩人同樣身強體健,僅憑肉眼就能識別妖怪的真身,同樣的,其力量之強大嚇得妖怪跳入水中急忙逃走。
此外,吉野老翁將真女兒的蛇妖真身告訴豐雄后,豐雄準(zhǔn)備了美濃絹等厚禮,懇求老翁幫其捉妖。此時老翁的告誡有:“畜儞が秀麗に姧けて儞を纏ふ。儞又畜が仮の化に魅はされて丈夫心なし。今より雄気してよく心を靜まりまさば、此らの邪神を逐はんに翁が力をもかり給はじ。ゆめゆめ心を靜まりませ”(譯文:那蛇精貪你英俊,癡纏于你;你又被她幻化的美色所迷惑,陽剛氣魄盡失。如果你想擺脫她的糾纏,從今以后須得振作精神、雄起陽剛,同時清心寡欲、鎮(zhèn)定心猿,屆時無須老夫助力,亦能自行驅(qū)逐邪惡了)。
這與《白娘子》中法海對世人的警戒也是如出一轍,“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心正自然邪不擾,身端怎有惡來欺。但看許宣因愛色,帶累官司惹是非。不是老僧來救護,白蛇吞了不留些。”同樣勸人莫被色迷,需身端心正、清心寡欲,免受邪惡侵?jǐn)_。不同的是,《白娘子》中法海積極相救許宣,《蛇性之淫》中的老翁卻并未出手相助豐雄,而是勸誡豐雄依靠自身的力量來驅(qū)逐邪妖。而這也可看作是對豐雄人物性格成長的啟示。豐雄聽從了老翁的勸告,自此才開始逐漸成長起來。
綜上,從人物外貌描述、語言行為以及角色的擔(dān)當(dāng)?shù)冉嵌葋砜吹脑?,《白娘子》中的法海形象在《蛇性之淫》中分別由吉野老翁和法海兩人來分擔(dān)。從角色分擔(dān)來看,識破蛇妖真身、對豐雄的告誡等由吉野老翁來完成,僅最后相助豐雄捉妖的部分由法海來完成。在人物外貌、動作方面,《白娘子》和《蛇性之淫》中的法海并無相同之處,而是和吉野老翁十分相似,一樣法力高強、身強體健。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之所以將《白娘子》中的法海一人在《蛇性之淫》中拆分為法海和吉野老翁二人,也是作品的主題表達所必需的?!渡咝灾窞榱送癸@男主人公豐雄的成長,就不能像《白娘子》中的許宣那樣一味地依賴法海這一外力的幫助,需要設(shè)定一個啟示其性格變化的角色,而這一角色就由吉野老翁來承擔(dān)了。而在豐雄逐漸成長起來后,對法海這一外力幫助的需求是微弱的,就使得《蛇性之淫》中的法海變成了年老體弱、行動遲緩、法力減弱的老僧形象。兩部作品形成這樣的差異,正是由兩部作品的主題所決定的。
四 結(jié)束語
《雨月物語》是日本江戶時代讀本小說的代表作,其中最杰出的一篇是《蛇性之淫》。
《蛇性之淫》在翻案中國明代馮夢龍所創(chuàng)作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的基礎(chǔ)之上,融入了日本特有的文化特色,呈現(xiàn)出異樣的文學(xué)性。在兩部作品中都有“法海”這一人物形象,然而不同的主題表達導(dǎo)致“法海”的形象出現(xiàn)較大的差異?!栋啄镒印分械姆êT凇渡咝灾分斜徊鸱譃榧袄衔毯头ê蓚€人物形象,而這種差異同樣也是由主題表達的不同造成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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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林勁、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