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著與情衰：中國古典小說的忠孝書寫

劉懷堂

忠孝觀念與文學書寫

道著與情衰：中國古典小說的忠孝書寫

劉懷堂

中國古典小說的忠孝書寫有三種基本形態(tài)，即傳奇形態(tài)、演義形態(tài)和寫實形態(tài)。這三種形態(tài)的忠孝書寫存在著悖論，即小說文本自身書寫忠孝存在著自相矛盾的地方，尤其是以人物體現(xiàn)忠孝或者義的主旨時相互抵牾；同時，又盡可能地調(diào)和這些悖論，使之盡量統(tǒng)一——或點明小說忠孝主旨，或直接贊揚人物的忠孝或忠義。小說的忠孝書寫深深地打上了王朝的烙印，即忠孝道著，揚名顯親；忠孝情衰，廉恥道喪。其彰顯的是歷時性下的國家意志，最終目的是家國穩(wěn)固，社會和諧，對于當下弘揚傳統(tǒng)文化美德，弘揚正能量，不無積極意義。

古典小說；忠孝；書寫

中國古代幾乎歷代王朝都以法律的形式將忠孝上升到國家意志的高度。如《齊律》“列重罪十條：一曰反逆，二曰大逆，三曰叛，四曰降，五曰惡逆，六曰不道，七曰不敬，八曰不孝，九曰不義，十曰內(nèi)亂”，而隋唐則在此基礎(chǔ)上損益為“十惡”，后一直延續(xù)到明清，并成為王朝意志下社會所接受并認同的倫理內(nèi)核。作為各個王朝提倡并在很大程度上被法律化或意志化了的社會倫理，這一內(nèi)核歷來為古典文學尤其是古典小說所書寫，它幾乎貫穿了整個古代小說發(fā)展史。古典小說對于忠孝的書寫與王朝興衰緊密相關(guān)，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古典小說忠孝書寫的歷史長卷。

一、從傳奇到寫實：忠孝書寫的三種形態(tài)

魯迅先生曾說，唐人“始有意為小說”，則古典小說有意識地書寫忠孝當始于唐朝。換言之，唐人的“有意為小說”，拉開了忠孝作為古典文學一大母題或內(nèi)容的文學史序幕。自唐朝以來，古典小說對于忠孝的書寫先后形成了三種基本書寫形態(tài)，即傳奇形態(tài)、演義形態(tài)及寫實形態(tài)。

第一，忠孝書寫的傳奇形態(tài)。這是古典小說關(guān)于忠孝書寫的最基本形態(tài)。明代桃園居士云：“唐三百年，文章鼎盛，獨小說與詩律，稱絕代之奇。”唐人的有意為小說，使得古典小說的忠孝書寫從一開始就打上了傳奇的烙印。這一傳奇形態(tài)，從唐代一直延續(xù)到明清，盡管有所變化，但傳“奇”的色彩始終如一。

唐傳奇的忠孝書寫形態(tài)有二，分別以《高力士外傳》和《聶隱娘》兩部傳奇為代表。

《高力士外傳》用對話體形式來書寫高力士對唐玄宗的忠孝。小說主要連綴了高力士與唐玄宗幾個對話場景，展示了高力士對于唐玄宗的忠心。小說開篇寫高力士在太宗陵寢宮見到太宗遺物小梳箱、柞木梳而感嘆，說太宗“唯留此物，將欲傳示孝孫”，并“具以奏聞”唐玄宗，唐玄宗視為夜光之珍，命史官書之典冊，開篇即奠定了小說忠孝主題。作為內(nèi)宮宦官，高力士對于唐玄宗的一些做法，提出了比較中肯的建議。其中一個最為重要的對話就是關(guān)于皇權(quán)權(quán)柄下移問題的建議。唐玄宗曾對高力士說：“軍國立謀，委以林甫，卿謂如何？”高力士回答說：“軍國之柄，未可假人。威權(quán)之聲，振于中外，得失之議，誰敢興言！伏惟陛下圖之?！北磉_了高力士對唐玄宗大權(quán)旁落的擔憂。小說中不僅寫了高力士對皇帝的忠心，還寫了高力士對母親的孝道。高力士10歲離開母親，30年后迎母于瀧州，“便于養(yǎng)父母家安置”。期間高母驗證高力士胸前黑子細節(jié)，感人頗深。

小說并未將高力士脫靴、高力士與李白的恩怨等寫入小說之中，而是以宮中其他日常生活為素材進行剪接，直接書寫高力士對于皇帝與母親的忠孝。這種對話體展示了皇帝與宦官之間的生活點滴，無疑都是皇宮秘聞。郭湜在小說結(jié)尾說：“淫刑以逞，誰無得罪！湜同病者，報以志之。況與高公俱嬰譴累，每接言論，敢不書紳！”可見，這些秘聞都是郭湜從高力士處聽來的。不可否認，高力士的自敘多少帶有粉飾之意，小說有為尊者諱之意，但郭湜侍玄宗、肅宗、代宗三朝，與高力士同時，又與高力士同貶一處，小說所記高力士忠孝之事當不會空穴來風。有學者認為，該部傳奇“把高力士為人老練圓滑的形象描繪得栩栩如生”①?？闪膫湟徽f，但小說主旨應(yīng)如晚明李贄所云：“高力士真忠臣也，誰說閹宦無人?！?/p>

小說為高力士這位生前權(quán)傾朝野、死后褒貶不一的宦官立傳，尤其是歌頌其對皇帝的忠與對母親的孝，無論是高力士本人，還是小說記載的事情，都極具傳奇性。

如果說高力士的忠孝是傳統(tǒng)之大忠孝，那么，《聶隱娘》展現(xiàn)的則是藩鎮(zhèn)割據(jù)時期諸侯豢養(yǎng)死士之忠孝?！堵欕[娘》是以奇人異事來書寫聶隱娘對于地方割據(jù)諸侯的忠心。聶隱娘本為凡人，因遇異人而學得超凡的本領(lǐng)——腦袋里可藏兵器，其所騎的驢子是用黑白紙剪成的，其本人可變身為小蟲子藏于人肚中，能飛并殺人于無形，這些都是讀者聞所未聞的令人驚異的事情，無疑增強了忠孝書寫的傳奇性。她被節(jié)度使劉昌裔收為帳下，依靠這些奇異的本領(lǐng)，幾次幫助劉昌裔化解生命危急。類似的小說還有《昆侖奴》等，都是通過匪夷所思的超凡能力表達對主人的忠義。

盡管唐傳奇中書寫了忠孝內(nèi)核，但不得不說唐傳奇關(guān)于忠孝的書寫形態(tài)尚處于草創(chuàng)期。就主旨而言，忠孝只是作為唐傳奇眾多的主題之一而被書寫，尚未達到文學史母題的高度。據(jù)唐傳奇史，前期傳奇主要沿襲六朝志怪傳統(tǒng)，書寫神怪、因果報應(yīng)，涉及忠孝或以忠孝為主題者甚少。中期傳奇主旨比較豐富，主要涉及到神怪、愛情、歷史和俠義幾類。其中，只有歷史類與俠義類的少部分作品涉及到忠孝主題。后期傳奇雖然豐富，但只是六朝志怪的死灰復燃，少見有書寫忠孝者。而中國文學史在闡述唐傳奇時，也只將之分為愛情類小說、諷刺類小說、政治類小說、俠義類小說四類，幾乎沒有涉及忠孝書寫的傳奇作品?？梢?，在文學史家眼中，忠孝不是唐傳奇書寫的主要內(nèi)容或?qū)ο蟆?/p>

因過分注重傳奇色彩，在使人物形象的塑造比較單一，題材偏向人所未道、人所未知、人所未聞，造成了表現(xiàn)忠孝主題的題材單一性。而且書寫方法單一，《高力士外傳》純粹用對話體，《聶隱娘》則讓人物直接自敘神異的本領(lǐng)，情節(jié)粗糙，未能鋪展開來，更缺少變化。這樣一來，使忠孝的書寫過于直白，缺少張力。作者只關(guān)注傳奇性，而忽略了小說關(guān)于忠孝的書寫。

到了宋元時期，忠孝書寫形態(tài)比較多樣。涉及傳奇形態(tài)的作品，在書寫忠孝時盡管依然保留著傳奇色彩，但有所削弱，出現(xiàn)了由傳奇向演義轉(zhuǎn)變的趨勢，以宋代傳奇《隋煬帝海山記》為代表。

小說《隋煬帝海山記》以隋煬帝一生幾個片段組織起來，穿插著幾個人物活動，將忠孝放在較為廣闊的政治與社會環(huán)境下展示出來。隋文帝立楊勇為太子，而楊廣拉攏權(quán)臣楊素欲圖謀太子之位。隋文帝可能知道此事，臨死前托付楊素立楊勇為帝，并告誡楊素說，如果不按照他的話做，他死后也要殺死楊素。隋文帝死后，楊素并未立即將消息公布出去，而是密謀矯詔立楊廣為帝。作為臣子，楊素違抗皇上遺詔，是為不忠；他依仗擁戴隋煬帝的功勞，不把隋煬帝放在眼里。作為懲罰，小說讓死去的隋文帝找楊素報仇。小說猛烈地抨擊了不忠于皇帝的臣子，從反面?zhèn)鬟_出小說對忠孝的肯定。與此相反，小說還出現(xiàn)了對小人物忠孝書寫的剪影。小說中有一個小宦官王義，深得隋煬帝寵幸，其實天下因隋煬帝的倒行逆施而大亂，隋煬帝責怪王義知道天下大亂而不告訴他，王義明白地告訴隋煬帝：這場大難恐怕難以挽救了。隋煬帝又責怪王義不早點提醒他，王義說：“臣昔不言，誠愛生也。今既具奏，愿以死謝也。天下方亂，陛下自愛?！彪S后王義自刎。人物雖卑賤，但其忠孝節(jié)義凜然，高乎楊素之上。耐人尋味的是小說對于隋煬帝其人結(jié)局的處理。小說的結(jié)局是：隋煬帝眾叛親離，被叛軍司馬戡所殺。隋煬帝不得民心，弄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如此帝王誠如百姓之“寇仇”。在忠孝的書寫上，小說不再直接地反映傳統(tǒng)的君君臣臣倫理，而是帶有鮮明的批判性，具有后世意義上的民主精神。

盡管《隋煬帝海山記》被收入《唐宋傳奇總集·南北宋》中，尚帶有六朝志怪因素與唐傳奇的傳奇色彩（為書寫忠孝主旨，小說主要選取了如楊廣出生異象、與死去的陳后主聊天、洛水射鯉、侍妾夢隋煬帝身處烈火之中等事件），但小說中的楊素跋扈、王義死諫、司馬戡弒君等卻是在歷史真實的基礎(chǔ)上演繹而成，帶有明顯的人物歷史演義的成份，體現(xiàn)出從傳奇到演義的轉(zhuǎn)變軌跡。

宋元以后，古典小說忠孝書寫形態(tài)發(fā)生了改變，但傳“奇”因素仍有保留。歷史演義小說如《三國演義》中關(guān)于張飛忠心的書寫。張飛為保護劉備，斷后阻擊曹操追兵，一人一騎橫矛立馬于當陽橋上，戰(zhàn)意滔天，吼聲如雷，驚死夏侯杰、嚇退曹操百萬雄兵，將張飛對于大哥劉備的赤膽忠心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如見其人，如聞其聲。《三國演義》對于張飛此舉更是不吝筆墨大加贊賞：“長坂橋頭殺氣生，橫槍立馬眼圓睜。一聲好似轟雷震，獨退曹家百萬兵?！贝祟惱C在清代歷史演義中比比皆是。清代出現(xiàn)的中國通俗小說史上著名的“三大家將小說”《呼家將》、《薛家將》、《楊家將》，以演義體形式歌頌了家族群體對于皇室的忠烈，其中對于人物的忠孝書寫帶有傳奇色彩。

明清小說忠孝書寫的傳“奇”性，在明清公案小說、神魔小說中也有體現(xiàn)，這兩大類涉及忠孝內(nèi)容的小說是以演義形態(tài)出現(xiàn)的。最典型的莫過于清代名著《三俠五義》之《龍圖公案》，小說主要以演義形態(tài)塑造包拯這個清官形象，為此，小說選取了不少奇異甚至色情、荒誕不羈的故事情節(jié)，而該小說的主旨是通過包拯形象極力宣傳并提倡忠君思想。這就使全書于演義中書寫忠孝主旨過程中體現(xiàn)出較濃的傳“奇”性。

第二，忠孝書寫的演義形態(tài)。這一形態(tài)當始于宋元時期的話本小說，于明清盛行。有學者認為，宋元乃至明清話本小說，故事中的人物還是以傳統(tǒng)儒家思想和倫理道德標準來塑造，說話人有意無意地充當著傳統(tǒng)道德的宣傳員，道德說教色彩較濃郁。②宋元時期的話本小說對于忠孝書寫有兩種形態(tài)：一是直接書寫忠孝，以《梁公九諫》為代表；一是間接書寫忠孝，以《五代史平話》為代表。

《梁公九諫》講述的是唐代狄仁杰九次勸誡武則天將帝位傳給武三思的故事，文字簡略，但狄仁杰對唐室的忠心耿耿可謂天日昭昭。元代話本《紅白蜘蛛》亦是書寫了鄭信對于朝廷的忠心。而《五代史平話》主題比較復雜，忠孝只是隱含其中，甚至并未視為一個母題而加以表達。其中的劉知遠故事，主要敘述劉知遠發(fā)跡變泰，期間穿插與李三娘悲歡離合的故事。而李三娘對于愛情與婚姻的忠貞，并未成為小說的主旨，只是依靠讀者感悟而出。這類歷史演義，只是注重于歷史人物事跡的展示，忠孝書寫不是作者的關(guān)注對象或內(nèi)容。

明清是忠孝書寫演義形態(tài)的繁榮時期。幾乎各類題材的小說都涉及到忠孝主旨，不妨據(jù)此分類闡述之。

歷史演義形態(tài)?！度龂萘x》即是很好的例證。這一形態(tài)對于忠孝主旨的書寫有三種表現(xiàn)形式：一是正統(tǒng)忠孝的書寫?！度龂萘x》全書以蜀漢政權(quán)建立前后諸多事件為主線，又以劉備與諸葛亮的隆中對為核心，將漢末蜀、魏、吳三國放在大的歷史背景下來演義，體現(xiàn)出明顯的擁劉抑曹傾向。二是家國忠孝的書寫。三個國家之內(nèi)的忠孝書寫，是傳承傳統(tǒng)的家國忠孝。曹操雖然是被譴責或抨擊的對象，但其文臣武將莫不對其忠心耿耿。三是強化個人的忠與義?？酌髦趧?、荀彧之于曹操、周瑜之于孫權(quán)等之忠誠，均可圈可點。

草莽人物類演義形態(tài)。如《水滸傳》以人物為中心組織故事情節(jié)，用傳奇的方式敘述以宋江為代表的梁山好漢聚義而歸順大宋，并為大宋建功立業(yè)的一系列事跡，書寫了以宋江為中心的梁山好漢對朝廷之忠孝以及兄弟之忠義?！端疂G傳》又名《忠義水滸傳》即表達了這一主題。

家將類演義形態(tài)。以清代“三大家將小說”為代表。這三部小說以家族政治、軍事活動為題材，淋漓盡致地演義了這三大家族悲壯之忠孝。《薛家將》書寫薛仁貴家族三代為唐朝浴血奮戰(zhàn)，卻被奸佞讒害而滿門抄斬，結(jié)局是薛家后代顧全大局，繼續(xù)為國效力，最終贏得貞觀盛世?！逗艏覍ⅰ芬运稳首跁r代呼延家族與國戚龐氏家族之間的抗爭為故事主線，書寫北宋名將呼延贊后人呼延得模滿門抵抗外辱、維護皇權(quán)的忠貞?！稐罴覍ⅰ窌鴮憲罾^業(yè)祖孫三代前赴后繼保衛(wèi)大宋的赤膽忠心。

公案類演義形態(tài)。這類小說以人物為核心，以其活動為主線，選取相關(guān)故事并串聯(lián)起來，將小說主旨通過人物展示出來。《三俠五義》是典型代表。

神魔類演義形態(tài)。這類小說以神魔為核心，以現(xiàn)實來寫神魔世界，從而書寫忠孝主旨。在主旨的書寫上，一是以神魔為主體來書寫忠孝。如《西游記》，借唐僧西天取經(jīng)故事來書寫孫悟空等的忠孝。一是將歷史演義與神魔演義結(jié)合起來書寫忠孝。如《封神榜》將武王伐紂歷史神魔化，并加以演義。西周文王、武王原是商王的地方諸侯，因商紂王荒淫無道而起兵討伐之，這本是以下犯上，亂了君臣大義，但小說卻歌頌了周文王、武王，譴責商紂王的無道。在忠孝的書寫上，《封神榜》表達了鮮明的民主精神。

可以說，明清時期的這幾類小說中，歷史演義類、草莽人物類與家將演義小說以忠孝作為小說書寫主題與核心，與其他書寫忠孝的小說一起形成了忠孝作為小說書寫母題的繁榮時期。

第三，忠孝書寫的“寫實”形態(tài)。這里的“寫實”之意有二：一是相對于傳奇與演義而言的，盡管帶有兩者的色彩，但不注重之，而是關(guān)注發(fā)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事，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虛構(gòu)的。二是指發(fā)生在歷史當下之時事。

忠孝書寫的寫實形態(tài)，以宋元話本為較早，這在宋代話本小說《汪信之一死救全家》中可見一斑。話本寫汪信之因與其兄不合而外出謀生，漸漸成為一方富豪。其時，南宋正圖恢復中原，汪信之遂投闕報國。當時他的兩位友人程彪、程虎寄住他家，因怨恨其子給予他們的饋贈太少，遂誣告汪信之謀反。汪信之被迫逃離，而家人全部被捕。為救家人，汪信之投案自首，全家得救，而他被處斬。有學者認為，汪信之以忠義為本，品質(zhì)可貴。

這類例子在明代小說中較多?！督鹩衽舸虮∏槔伞方杞鹩衽謶土P了負心薄幸的莫稽；《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控訴了背叛愛情、薄情負義的李甲，歌頌了忠貞于愛情而投水自盡的杜十娘；《趙太祖千里送京娘》歌頌了扶危濟困、不欺暗室而誠信立身的道德楷模趙匡胤。

這類小說忠孝之書寫，不同于演義類小說，而是將關(guān)于皇權(quán)之高大上的忠孝書寫轉(zhuǎn)向市井小民之卑小下的忠義表達。民間之忠孝，有夫婦之忠貞、朋友之忠信、父子之孝道等，盡管有虛構(gòu)，但其所記載的事情均有其生活原型，比較原汁原味地反映了市井小民對忠孝的理解與闡釋。

古典小說對于忠孝的書寫是比較復雜的。主要是因題材不同而形態(tài)多樣，因而主旨的書寫也各不相同。只能說傳奇、演義與寫實只是三種基本形態(tài)，還有兩種或三種形態(tài)同時借鑒甚至融合的形態(tài)。在主旨的體現(xiàn)方式上，也不盡相同。如前文筆者闡述了歷史演義類小說書寫忠孝的三種形式，但這三種形式不是孤立的。如《三國演義》認同劉漢正統(tǒng)忠孝，卻又花費大量篇幅書寫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不忠及其集團內(nèi)部的忠孝。這涉及到忠孝書寫的悖論問題，下文將闡述之。

二、忠孝書寫的悖論與調(diào)和

第一，忠孝書寫的悖論。主要表現(xiàn)在忠孝主旨的表達上自相矛盾?！度龂萘x》表現(xiàn)了正統(tǒng)的擁劉抑曹觀念，但在三分歸一時，并未將天下重新歸到劉氏手中，反而借孔明托夢給鐘會，說蜀漢天命已盡，告誡他破川后不可妄殺平民。這就模糊了小說對于劉氏漢家王朝忠孝主題的書寫。

更耐人尋味的是，小說對于關(guān)羽忠義的書寫，矛盾更加明顯。在小說中，關(guān)羽是作為忠義的化身加以書寫的。桃園結(jié)義，奠定了其忠義之根；其后，小說更是不吝筆墨一樁一件地寫關(guān)羽掛印封金、五關(guān)斬六將，于戰(zhàn)亂之中保護劉備妻室，千里單騎尋找劉備，大書特書了關(guān)羽對于劉備的忠義。不僅如此，小說還不惜為關(guān)羽之忠義增加砝碼——讓關(guān)羽和張飛在古城相會，張飛誤解關(guān)羽已降曹操，要殺關(guān)羽，關(guān)羽不得已殺了追蹤而至的曹操大將蔡陽以證清白?？梢哉f，小說在很大程度上夸大甚至神化了關(guān)羽對劉備的忠義。

事實上，文本所書寫關(guān)羽的忠義之事存在著矛盾：一是降曹；二是華容道放走曹操。類似的忠孝書寫矛盾在《水滸傳》、《西游記》中都有體現(xiàn)。《水滸傳》中的宋江江湖上人稱“呼保義”、“孝義黑三郎”、“及時雨”，其含義可從元代無名氏雜劇《梁山七虎鬧銅臺》第五折宋江道白可知：“安邦護國稱保義，替天行道顯忠良。一朝圣主招安去，永保華夷萬載昌?！币徊俊端疂G傳》正是按照這個中心來展開的，可見，此綽號“呼保義”是寫宋江對于朝廷的耿耿忠心；“孝義黑三郎”寫宋江對于父親的孝順；“及時雨”寫宋江“濟人貧困，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之江湖、兄弟之“義”。這三個綽號反映了宋江的“忠”、“孝”、“義”，不僅如此，小說最終讓宋江歸順了朝廷，為朝廷效力，并在小說的名稱上加以體現(xiàn)——《忠義水滸傳》。據(jù)此，小說是將宋江按照忠孝仁義的人物形象來塑造的，換言之，小說中的宋江是忠孝仁義的化身。

事實上，文本關(guān)于宋江的忠孝仁義書寫存在著諸多矛盾。按照正常的社會秩序來衡量宋江所做之事，即可明白這些矛盾之所在。晁蓋搶劫生辰綱事發(fā)，朝廷派人抓捕，身為國家公務(wù)員的宋江，不但不協(xié)助辦差，反而阻撓并通風報信，當是出賣國家機密罪；晁蓋上梁山后感謝宋江救命之恩，宋江與之書信金錢往來，當是交通盜匪罪；潯陽樓題反詩，上梁山為盜魁，聚眾攻州戰(zhàn)府，是為十惡之首“反逆”罪。如此書寫，宋江如何“安邦護國”？而江湖上“呼保義”之美譽，也有些名不副實。

宋江殺死閻婆惜，身陷囹圄；身為匪盜，公然對抗朝廷；甚至將父親與家族一同遷到梁山。西漢賈誼認為，孝有四層意思：仁慈賢惠、愛護親人是孝；按時祭祀先祖是孝；五世安樂是孝；順于德而不違是孝。宋江于此這四點無涉，顯然，其“孝義黑三郎”之綽號至少是當不得“孝”字的。

再看宋江的“義”。為保命，殺死閻婆惜；為弄權(quán)，將體現(xiàn)晁蓋領(lǐng)導思想的“聚義廳”改為“忠義堂”；為斷扈三娘后路，攻打祝家莊時允諾不攻擊內(nèi)應(yīng)扈家莊，結(jié)果卻將扈家莊殺個雞犬不留；為忠義，招安于朝廷，希望在戰(zhàn)場上掙個封妻蔭子，結(jié)果108位梁山統(tǒng)領(lǐng)陣亡了81人；為顧全自己忠義之名聲，毒死李逵，并暗示吳用、花榮盡忠（兩天后，兩人在宋江墳前自縊而亡）。

小說將宋江所作所為視為“義”、將宋江本人看做“英雄”與“忠良”，高度贊揚了宋江的忠孝義。這種忠孝評價，明顯與宋江行事存在著矛盾。而學術(shù)界也注意到這一矛盾，有人說宋江對宋朝是愚忠，也有人如清代金圣嘆斥責宋江虛偽奸詐，無“忠”可言。可見，在忠義上，《水滸傳》文本存在著“一個二極悖逆的價值選擇”③。

《西游記》中孫悟空闖龍宮、鬧地府、亂蟠桃盛會、大鬧天宮，都是不忠不孝之事。對其所做的懲罰是讓其保佑唐僧西天取經(jīng)，并答應(yīng)事成之后讓他修成正果。事實果真如此，孫悟空因此最終成為諸天神佛之一。西天取經(jīng)固然是一件無量功德，但與孫悟空所犯下的罪行相比，就渺小得多了。因為西天取經(jīng)只要如孫悟空之流者皆可勝任，并非孫悟空不可，是謂小忠；但孫悟空此前所為乃謀反，是謂大逆，大不忠。以小忠而掩大逆，可乎？可見，在忠與不忠的書寫問題上，小說存在著抵牾。

第二，忠孝書寫的調(diào)和。古典小說的忠孝書寫存在的悖論是不可忽視的。它既影響忠孝書寫在文本上的表達程度，更影響讀者對于忠孝的解讀。小說家在加工或創(chuàng)作作品時，力求在文本上盡可能地調(diào)和忠孝書寫上的沖突。

《三國演義》中，關(guān)羽忠孝書寫的悖論，可以桃園三結(jié)義盟誓詞來解釋——“皇天后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劉關(guān)張結(jié)義是以“義”與“恩”為核心價值，這也是維系劉關(guān)張三人集團的精神支柱。在此情況下，關(guān)羽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以是否符合恩義為標準進行判斷。所以，屯土山約三事是緣于忠義，華容道釋曹操是緣于恩義。④小說還寫了關(guān)羽托夢劉備，訴說自己含冤而死，要劉備為其報仇，劉備不顧諸葛亮的再三勸阻，傾全國兵力攻打東吳，兵敗而劉備不久去世。此事在很大程度上當基于盟誓之“義”。對于曹操之恩遇，關(guān)羽一直念念不忘。小說自關(guān)羽過五關(guān)斬六將之后，再寫到關(guān)羽時往往加上“漢壽亭侯”封號——此封號是曹操借漢獻帝名譽封給關(guān)羽的（其實為曹操所賜封），甚至其帥旗上也大書這一封號。劉備及其集團并未覺得不妥，而是欣然接受了。關(guān)羽縱敵而于軍法當斬，而劉備出面求情饒恕之，亦是基于不能“背義忘恩”這一核心價值。故，《三國演義》中關(guān)羽忠義的自相矛盾才能得以解釋。

《水滸傳》中，宋江忠孝書寫悖論的調(diào)和，從《臨江仙》詞可窺全豹：“起自花村刀筆吏，英靈上應(yīng)天星，疏財仗義更多能。事親行孝敬，待士有聲名。濟弱扶傾心慷慨，高名水月雙清。及時甘雨四方稱，山東呼保義，豪杰宋公明?！边@是宋江出場時作者稱贊宋江的一首詞。詞中，作者高度贊揚宋江其人，說他是濟弱扶困、甘雨四方的豪杰，將宋江忠、孝、義都一一展示給讀者，為宋江形象的塑造定下了調(diào)子。小說中，宋江種種行為常常與“忠”、“義”發(fā)生沖突，為調(diào)和這一矛盾，小說讓宋江“將人生理想的實現(xiàn)圈定在既存的禮制秩序之中，將內(nèi)心的沖動壓縮在許可的范圍之內(nèi)，并將這一‘自我設(shè)限’作為通向理想彼岸的橋梁。這樣一來，‘兼濟天下’的人生構(gòu)設(shè)，便變做了‘忠義’人格的自我實現(xiàn)，對上講‘忠’，對下行‘義’?！@，就是他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人生標準：‘我一生一世，只主張忠義二字！’”⑤基于此，才有宋江種種悖論的行為。

三、忠孝書寫的王朝投影

文本自身忠孝書寫產(chǎn)生的悖論并非涉及忠與不忠、孝與不孝這樣簡單，悖論的調(diào)和亦是如此。即使同一題材、同一部小說忠孝書寫主旨相同，但在不同社會背景下，其境遇也是不同的，其原因就是小說的忠孝書寫有著王朝深刻的投影。

一是王朝興衰影響著文本忠孝書寫。王朝興衰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古典小說的忠孝書寫。唐傳奇產(chǎn)生于盛唐而興盛于中晚唐，縱覽整個唐傳奇主旨，誠如學術(shù)界所言，文人汲汲于仕途經(jīng)濟，所撰傳奇多為馳騁才情，罕見涉及忠孝者。安史之亂前，李林甫當政，藩鎮(zhèn)逐漸尾大不掉，唐朝亂象漸顯，忠孝節(jié)義受到嚴重沖擊，文學史上出現(xiàn)了韓愈、柳宗元的古文運動，目的是重建李唐王朝的道統(tǒng)與文通，惜乎李唐江山已朽，這場運動最終失敗。與唐代古文運動相呼應(yīng)的是《高力士外傳》，其雖書寫高力士忠孝，但也只是鳳毛麟角?！堵欕[娘》傳奇，盡管在客觀上書寫了忠義，但不是該小說的真正主旨，且這一忠義不是體現(xiàn)傳統(tǒng)王朝所提倡的忠義——只是忠于割據(jù)一方的諸侯。這就偏離了古典小說關(guān)于傳統(tǒng)忠孝的書寫。唐朝的強盛及其崇尚功名之風，使得早期唐傳奇過于傳“奇”而馳騁才情，具有強烈的功利性，如此，忠孝主旨就不是小說書寫的對象。唐玄宗后期尤其是安史之亂之后，唐朝由盛轉(zhuǎn)衰，朝廷上宦官專權(quán)、朋黨相爭，地方上藩鎮(zhèn)割據(jù)而相互攻伐，道德淪喪，君臣大義淡漠，有識之士試圖扭轉(zhuǎn)這一局面卻回天乏力，《高力士外傳》可謂那個時代孤獨的天籟之音；而《聶隱娘》體現(xiàn)的忠義則是那個時代所產(chǎn)生的畸形兒。唐傳奇多作于文人之手，他們原本是傳統(tǒng)忠孝的繼承者與傳播者，國強而營營于功名，社會動蕩則忘記了或回避忠孝。宋代建立于戰(zhàn)亂，道統(tǒng)需要重建，而文學上出現(xiàn)了重建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的詩文革新運動，并取得了成功。宋代傳奇《隋煬帝海山記》極力提倡忠孝與抨擊臣子的不忠不孝，話本小說《梁公九諫》書寫了文臣對于朝廷的錚錚忠心，民間話本“說三分”中的擁劉抑曹等，都是道統(tǒng)重建的反映。而《五代史平話》之劉知遠故事，則是忠孝書寫的民間演繹。元代社會黑暗，民族矛盾尖銳，文人仕進無望，但傳統(tǒng)的忠義觀并未消失，依然為文人所繼承。話本《紅白蜘蛛》的忠孝書寫，是文人在對朝廷忠孝無法實現(xiàn)之時的一種寄托。這種情況在元雜劇《單刀會》、《救風塵》中都有體現(xiàn)。明代立國，政治與統(tǒng)治思想上先嚴而后松，古典小說對于忠孝的書寫亦隨之而變化。明洪武立國至嘉靖時期，政治高壓，統(tǒng)治思想嚴酷，要求對皇權(quán)絕對的忠誠，文學與藝術(shù)必須反映忠孝倫理。這一時期，王朝發(fā)布的禁戲令可以與小說忠孝書寫相互發(fā)明。明代崇禎之前，古典小說的忠孝書寫不僅體現(xiàn)王朝意志，更為社會所接受，都與其所處政治環(huán)境不無關(guān)系。

二是王朝對于書寫忠孝與否的小說之暴力干預。明清兩朝不僅嚴禁有傷風化的淫詞小說，而且不少原本被認可為書寫忠孝的小說也受到了王朝嚴禁。遭禁的書寫忠孝之小說，如《龍圖公案》、《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尤以《水滸傳》遭禁為最嚴。崇禎時期，社會動蕩，原本為統(tǒng)治者所欣賞的能體現(xiàn)忠孝的部分古典小說，命運發(fā)生了戲劇性變化——從王朝的寵兒變成了打擊對象。崇禎十五年下旨嚴禁《水滸傳》與山東李青山起義有關(guān)。此時大明王朝風雨飄搖，統(tǒng)治者直接忽視了小說本身忠孝書寫的正能量，反而視宋江等人的忠義為李青山之流造反所模仿的形式與對象。《水滸傳》不但不再是“忠義”之書，而是統(tǒng)治者眼中的誨盜“賊書”、“妖書”。于是，此前深受大明王朝認同的《忠義水滸傳》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清朝亦多次嚴禁《水滸傳》，如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光緒、同治等朝都嚴禁《水滸傳》。尤其是咸豐以后，滿清政權(quán)外憂內(nèi)患不斷，大廈將傾，統(tǒng)治者極端仇恨《水滸傳》。明清兩代的做法，與其說是否定水滸之忠義，倒不如說是防止百姓效仿水滸借忠義之名行造反之事。這樣，《水滸傳》原本弘揚的“忠義”就成為當朝者眼中倡亂的“悖逆”。他們不再關(guān)注水滸的忠義，而是極力否定，認為水滸是“教誘犯法之書”，不僅導致無知小民擾亂地方社會秩序，還會嚴重威脅當朝統(tǒng)治地位。無怪乎自明崇禎以至清末，《水滸傳》一直被統(tǒng)治者視為反面教材而嚴加禁止。嘉慶帝說：“無知小民，多誤以盜劫為英雄，以悖逆為義氣，目染耳濡，為害尤甚。”正表明了統(tǒng)治者暴力干涉《忠義水滸傳》的真實心態(tài)——以國家暴力手段來規(guī)范子民按照王朝意志行事，顯示出了明清王朝對于忠孝的迫切需要。

應(yīng)當承認，古典小說的忠孝書寫詮釋了封建王朝的國家意志，弘揚了小說所處時代的道德需求。忠孝的書寫以及王朝的影響與干預，兩者都有同一指歸：有利于國家穩(wěn)固，社會和諧。這對于當下小說乃至文藝作品的創(chuàng)作不無借鑒意義。

注釋：

①袁閭琨、薛洪責力主編：《唐宋傳奇總集·唐五代》，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5頁。

②孟昭連、寧宗一：《中國小說藝術(shù)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40頁。

③馮文樓：《“忠義”：一個二極背逆的價值選擇》，《甘肅社會科學》1996年第4期。

④⑤李冬梅、張雅芳：《論關(guān)羽的忠義形象》，《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6期。

（責任編輯劉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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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54X（2015）11-0094-06

劉懷堂，男，1968年生，河南羅山人，文學博士，湖北工程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湖北孝感，43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