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冬水
“政治平等是當代政治討論的一個重要主題”①,有關政治平等問題討論的文獻與日俱增。如何消除經濟和文化不平等對政治平等的負面影響,促進政治領域內的平等;如何使社會弱勢群體在政府公共政策制定的過程中有效表達其心聲,而不是被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成為“沉默的大眾”;如何通過政治改革不斷提升政治體系的開放性和包容性,成為當今世界各國尤其是廣大發(fā)展中國家政治發(fā)展面臨的一個難題。在一些人看來,政治平等是政治家進行社會動員的符號,具有烏托邦性質,是政治神話;而在另一些人看來,政治平等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可實現的一種政治理想。
政治平等是現代國家所要實現的一種政治目標,也是現代政府對社會成員所做的一種政治承諾。在現實政治生活中,“我們都確信政治平等意味著一些事情,然而,我們要給政治平等清楚解釋和辯護卻異常困難”②,“不像‘利益’、‘平等’、‘民主’,政治科學家近些年經常提及政治平等這一概念,但對這個概念很少進行分析”③。
通常來說,政治平等指所有受政府公共政策影響的公民在政府公共政策的制定、執(zhí)行、評估中享有平等的機會,具有大致相同的影響力。從形式上看,政治平等要求政治共同體所有公民擁有平等的公民身份,享有平等的政治權利;從實質上看,政治平等要求政治共同體所有公民擁有平等的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在政府公共決策過程中發(fā)揮平等的影響力?!罢纹降汝P涉的是公民在政府決策中有平等聲音的程度”④,有強弱之分,從弱的意義上看,政治平等僅僅要求政治權利的平等,強調的僅僅是政治領域內公民之間的機會平等;然而從強的意義上看,政治平等要求的不僅是公民之間享有平等的政治權利,而且也要求權利平等運用所必需的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
權利平等是政治平等的最低要求,也是現代民主社會公認的一項政治原則。說公民之間政治權利是不平等的,同時說公民在政治領域是相互平等的,這在邏輯上是自相矛盾的。政治平等要求公民“在選舉作出決策的官員時,必須享有平等的投票權,對這些官員將要作出的決策,他必須有表達個人意見的平等機會”⑤。在政治平等的條件下,政治權利的配置是普遍的、平等的,政治體系是包容的,而非排他的,有關公共事務的決策堅持“一人一票,票票等值”的原則。在政治領域,由于人的尊嚴和道德價值是相互平等的,因而,無論一個人位居何種階層,身處何種經濟地位,具有何種宗教信仰,歸屬什么樣的性別、種族,他(或她)都應享有平等的政治權利,擁有平等的機會去獲取公職或決定誰有資格獲取公職。政治歧視是政治平等的天敵,政治平等的理想就是要通過消除一切政治歧視現象來實現自身。政治平等反對政治共同體基于一些不正當的理由剝奪一部分公民的權利,把一部分公民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使這部分公民的利益得不到法律的保護,尊嚴得不到社會的尊重。
因為經濟結構、社會意識形態(tài)等原因,過去女性被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奴隸被當做會說話的工具,黑人被剝奪了參與政治生活的權利,少數文化族群受到了不平等的對待,在政府政策過程中處于集體失語的狀態(tài)。“在許多‘民主’國家,直到19世紀晚期甚至是20世紀,大量的成年男子被剝奪了選舉權。只有兩個國家——新西蘭和澳大利亞——在20世紀20年代之前將選舉權擴大到婦女那里。在法國與比利時,婦女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才獲得選舉權?!雹奕祟愖非笳纹降鹊臍v史,很大程度上是這些長期受到政治排斥的公民通過各種途徑獲得政治權利、尋求政治共同體承認的奮斗史,也是人類通過自我努力不斷尋求自我解放,使政治生活由黑暗邁向光明、由野蠻邁向文明的抗爭史。政治平等的理想不是自發(fā)實現的,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政治權利也不是靠恩賜而來的。在政治生活中,應將政治權利是否平等作為判斷政治是否平等的一個基本標準,將政治權利平等度作為衡量政治平等度的一個重要尺度。
政治平等要求公民享有平等的政治權利,也要求公民享有大致平等的政治資源。⑦在政治生活中,“政治平等顯而易見是一種實質性的理想,而不僅僅是一種程序性的理想”⑧。擁有政治權利,只是為公民參與政治生活、影響政府公共政策提供了可能性,要真正將這種可能性變成現實,公民還需要擁有豐富的政治資源。在政治生活中,總存在部分處于政治貧困狀態(tài)的群體,這些群體不能對政府的公共決策產生影響,或者不具有和其他群體一樣對政府公共決策的影響力,這往往不是因為這些群體缺乏政治權利,處于政治權利被剝奪狀態(tài),而主要是因為這些群體缺乏必要的政治資源,其政治權利未能得到充分有效地運用,導致政治權利的虛置化。政治權利的缺乏是政治貧困的一個重要標志,同樣,由于政治資源的匱乏所導致的政治權利無法充分有效運用也是政治貧困的一個重要標志。政治共同體內部不同社會群體之所以對政府公共決策產生不同影響力,不同社會群體之所以在政治領域處于不平等的狀態(tài),往往不是因為他們之間擁有不同的政治權利,而主要是因為他們之間擁有不同數量的政治資源。
政治權利要得到有效運用,必須以一定的政治資源為基礎,在政治生活中,“任何資源都可以轉化為政治領域中能加以運用的權力”⑨。政治權利的運用需要公民有一定的閑暇,也需要公民具有一定組織資源和關系資源,更需要公民身心健康,具備一定物質基礎。一般而言,“相對于男性而言,女性在政治上更少是積極的,這是因為她們在那些支撐政治行為所需資源上處于不利地位,例如,因為她們受到更低水平的教育、掙更少錢或者更少有閑暇時間,而不是因為她們對政治沒有興趣”⑩。實際上,那些社會劣勢者缺乏的往往不是權利,而是“發(fā)展各種公共能力的文化資源和機會”[11]。這就意味著,實現政治平等,僅僅強調政治權利的平等是不夠的,還必須強調公民擁有大致平等的、使政治權利能得到充分有效運用的政治資源。正如一位學者指出的那樣,“當公民之間所擁有的政治資源的不平等如此懸殊,公民之間形式上的平等不能使人民統(tǒng)治的理念變得有意義”[12]。
政治平等也要求公民擁有大致相同的政治能力。政治能力是政治平等的核心,唯有公民之間擁有大致平等的政治能力,公民才能在政府政策過程中產生大致平等的影響力。理解政治平等,政治權利、政治資源是重要的,政治能力更為重要。在政治領域,公民要對政府政策過程產生影響,不僅需要公民享有政治權利,擁有一定政治資源,而且要求公民具有將政治權利和政治資源轉換成政治行動、產生政治影響的能力。也就是說,“正如經濟主體必須具有免于嚴重的饑餓和營養(yǎng)不良的能力一樣,公共行動者也必須具有避免被排除在公共生活之外且避免他們的看法長期得不到重視的能力”[13]。
在現實政治生活中,公民要對政府政策過程產生影響,既需要公民有獲取政治信息的能力,運用政治資源來有效政治動員的能力,也需要公民能在公共領域清晰呈現其立場并說服其他群體接受其立場的說服能力。缺乏充足的政治信息,公民就難以展開有效的政治行動,對政府的政策也無法產生影響。同樣,公民不能運用其擁有的政治資源來進行政治動員,公民的利益訴求就不會得到政府實質性的尊重;公民不能在公共領域呈現其立場,清晰表達其心聲,理性地與政府進行政治溝通,就會逐漸被邊緣化,處于政治貧困的狀態(tài),而政治貧困是經濟貧困和社會貧困的一個重要原因。在理解政治平等這一觀念時,政治能力的平等應占據核心地位,政治貧困不僅表現為政治權利的缺乏、政治資源的匱乏,而且也表現為政治能力的不足。而政治能力的貧困才是政治貧困的真正標志。
在人類政治生活中,政治平等關心“‘哪些群體在統(tǒng)治’,哪些群體從政府那里得到他們想得到的東西”[14]。政治平等具有重要價值,“既是民主政治之出發(fā)點,亦是民主政治必須不斷尋求落實的理想”[15]。
政治平等是公民有尊嚴地生活的內在要求。人類追求政治平等,其目標就是要建立一個沒有人支配人、人壓迫人的社會。在政治平等的社會里,每位公民“不再需要打躬作揖、獻媚奉承;不再有恐懼的哆嗦;不再有盛氣凌人者;不再有主人,不再有奴隸”[16]?,F代社會確立了這樣一種觀念,即人所享有的尊嚴是絕對的、無條件的,具有尊嚴的人在道德上是相互平等的。既然公民在道德與人格上是相互平等的,那么,公民身份就應是普遍的、平等的。平等的人應享有平等的尊嚴,具有平等尊嚴的人則應享有平等的政治權利,對政府決策產生大致平等的影響力。無論是出生的地位、階層,還是性別、種族、文化以及宗教信仰,都不應成為政治歧視的理由,因為一個人所處的地位、階層、性別、種族、文化以及宗教信仰等,都與一個人的尊嚴無關。政治平等之所以重要,主要不是因為堅持政治平等能帶來何種良好的社會功效,而是因為政治平等具有內在價值,政治平等是道德平等原則在政治領域的自然延伸。政治平等是享有尊嚴感的公民的內在要求,它通過與一切形式的政治特權作斗爭來實現自身。人類社會追求政治平等,消除一切形式的政治特權,其根本目的是為了政治共同體所有公民能過上有尊嚴的生活。政治平等之所以重要,其實是因為人的尊嚴是重要的、無條件的。在政治不平等的社會里,一部分人失去了政治權利,沒有足夠的政治資源使政治權利得到充分有效運用,由于政治能力不足所帶來的政治貧困加劇了經濟貧困,這部分人會營養(yǎng)不良,難以做到身心健康,無法體面出現在公共場合,不能自尊、自強和自豪地生活于社會之中。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說,政治不平等是一種亟待消除的罪惡,這種罪惡的可怕之處不僅在于它本身是一種罪惡,更在于它能滋生其他罪惡。
政治平等是社會正義得以實現的政治條件。社會正義是文明社會的內在要求,社會正義的實現離不開政治正義,而政治平等是政治正義的內在要求。從政治平等與社會正義的關系看,一方面政治平等是社會正義的構成要素,另一方面政治平等也是社會正義得以實現的政治條件。在政治不平等的社會里,一部分人擁有豐富的政治資源,具有強大的政治能力,能左右政府的決策,而另一部分人則處于政治貧困的狀態(tài),他們難以影響政府的決策,其利益遭到了政府的忽視,甚至其尊嚴也受到政府的蔑視。在政治不平等超過一定限度的條件下,“由于一些集團被排除在討價還價之外”[17],政府所制定的公共政策不可能是公正無私的,對公共資源配置的結果也不可能是公平正義的,對公民更不可能是平等關切的,因而,在這樣的社會里要實現公平正義毫無希望可言。政治平等關注的是“社會中的特定群體相對于其他社會群體接近權力的程度”[18],在政治不平等的社會里,政府極易被強勢集團所俘獲,逐漸失去其應有的公共性,墮落為服務于社會少數強勢集團利益的工具。從社會公正的角度看,政治不平等一方面會導致公共資源的不合理分配,另一方面會創(chuàng)造出寡頭政治和腐化的政治權力,使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政治改革缺乏應有動力。政治不平等會加劇社會的不公正狀態(tài),也會使社會不公正狀態(tài)得到適時糾正變得異常困難。當政府被少數集團所挾持,淪落為服務其利益的工具之時,少數集團為維護既得利益,往往會抵抗政治變革,因為這些政治變革會侵犯他們的利益。
政治平等是政治共同體維系政治團結的重要基礎。政治平等對政治團結的實現具有重要意義。政治平等有利于促進社會公平正義,而社會公平正義是社會穩(wěn)定和政治團結的重要條件。實踐表明,社會正義是社會秩序的基礎,沒有社會正義,就難以有社會秩序。政治平等有利于公共資源的公正配置,有利于政府公共權力的公共運用,有利于政治共同體所有成員福祉的提升。政治平等的一個目標就是要實現公民權利、政治資源和公民能力的均衡配置,這種均衡配置具有一定政治社會意義,對于建立一個均衡社會具有重要價值。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說,政治平等是促進政治團結的一種重要力量,它使政治共同體所有成員相信他們所生活的社會是公正的,政府對公共資源的分配是可接受的,他們所生活社會的政治原則、政治程序和政治制度是正當的。與此同時,政治領域內的平等對其他社會領域內的平等產生了深遠影響,對于實現社會均衡進而維護政治團結具有重要意義。政治平等有助于防止政治貧困現象的發(fā)生,使社會不同群體的不同利益訴求都能在政府的公共政策中得到反映,有利于防止政治邊緣化所帶來的政治冷漠和政治革命的發(fā)生。實踐表明,政治不平等是政治團結的敵人,是誘發(fā)政治革命發(fā)生的一個重要原因,它破壞了公民同舟共濟的感覺。政治不平等不僅會造成政治體制僵化與社會的兩極化,而且會導致部分公民的不合作,為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存在提供生存空間。在政治生活中,那些政治邊緣化的群體極易成為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接受者、傳播者和社會政治體制的顛覆者。與之相對,政治平等有利于政府公共政策的適時調整,防止強勢利益集團俘獲政府所造成的政治僵化,有利于社會不公狀態(tài)得到及時糾正和調整。
政治平等是至關重要的,然而在現實政治生活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贊成政治平等,出現了諸多批評政治平等的聲音。
一些人認為政治平等的要求是不合理的。在一些人看來,如果將政治平等單純理解為政治權利平等,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如果將政治平等理解為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的平等,則是難以接受的。在政治社會中,不同社會團體擁有不同數量的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這是自然的,同時也是可接受的。不同社會團體擁有不同數量的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既是一些不可選擇因素作用的必然結果,也是人們自由選擇的產物。實際上,在政治生活中,人與人之間是存在差異的,努力程度也是不同的,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的差異,很大程度上是政治人自由選擇的結果,要使不同努力程度的人擁有大致平等的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這本身就是不正義的,因而也是令人難以接受的。要求政治社會的所有人擁有大致相同的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是絕對平均主義的表現,這種要求是不合理的,會使社會的發(fā)展缺乏應有的動力。實際上,讓不同的人擁有不同數量的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對建構合理的政治秩序是至關重要的,由那些擁有豐富政治資源和強大政治能力的社會團體來影響公共政策,更有利于政府制定明智的公共政策,這是因為政府的公共政策對這些社會團體會產生更大程度的影響,更能決定這些社會團體的命運與前程,因而這些社會團體更關心政府的決策,在政府決策過程中會更謹慎,同時也會更負責任。與之相對,對那些政治資源稀缺和政治能力不足的社會團體而言,政府的決策對其命運與前程有更小的影響力,在政府決策中,這些團體不會理智行動,更少負責任。實際上,這與公司決策權力的配置一樣,應將決策權力交給股東,按照經濟權力大小來分配決策權力,讓董事會來決定公司的未來。
在另一些人看來,政治平等具有很強的烏托邦色彩,這種烏托邦雖引人入勝,具有感召力,但在政治實踐的意義上看卻是難以實現的。在現實政治生活中,政治不平等無處不在,在一些國家、一些地區(qū)政治不平等甚至觸目驚心,也就是說,“政治平等在書面上與現實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19]。這種狀態(tài)既難以改變,在人性不發(fā)生根本改變的條件下也難以改善。人與人是充滿差異的,其命運與運氣也是不同的,要使充滿差異的人擁有大致相同的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這在實踐上是不可能的。政治生活是殘酷的,政治生活中的不平等無所不在,“政治資源是不平等分配的”[20],政治平等的理想對于反思政治生活中的不平等是有價值的,人類追求政治平等,主要是因為現實的政治生活中充滿了嚴重的政治不平等,依賴政治平等的標準,人們評判什么程度的政治不平等是可容忍的進而是可以接受的,什么樣的政治平等是值得追求的、可實現的,現行的何種政治制度和政治程序是須加改變的。然而,與其他政治理想一樣,政治平等理想具有烏托邦色彩。政治平等通常是難以達到的,或者說實現政治平等的過程是代價高昂的,或者說其結果是消極的。實踐表明,要在人與人充滿差異的世界里實現政治平等的理想,除非依賴超自然的力量和絕對的專制權力。依賴超自然的力量來實現政治平等,這在世俗化的世界里是沒有希望的;而依賴絕對的專制權力來實現政治平等,其結果可能是災難性的。實際上,人類仍未找到好辦法來實現政治平等或改變政治不平等的狀態(tài),對人類政治生活而言,政治平等仍是一個難以兌現的承諾。
還有一些人認為實現政治平等,其結果可能是有害的。即便是我們承認政治平等是可欲的、合理的,同時承認政治平等在現實政治生活中是可實現的,但實現政治平等可能會侵犯其他政治價值,產生諸多不利的社會后果。實踐表明,實現政治平等必然會侵犯公民的自由。在政治生活中,作為政治價值的自由與作為政治價值的平等之間并不總是彼此和諧的,有時也是相互沖突的,更準確地說,“平等既可以成為自由的最佳補充,也可以成為它最兇惡的敵人”[21]。在現實政治生活中,不同公民、不同社會團體所擁有的政治資源是不同的,所具有的政治能力是有差異的,要實現政治平等,必然要求政府干預,擴張政府的權力。雖然強大的政府權力是公民自由的政治保障,但政府權力過于強大則會侵犯公民自由,這一點已被人類政治實踐經驗反復證明。承認公民自由,承認公民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就要承認公民之間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的差異,要消除這種差異,追求政治平等,必然會侵犯公民的自由,使社會齊一化。侵犯公民的自由,就會抑制公民的創(chuàng)造力,進而使社會失去應有活力,社會經濟繁榮也就失去了應有基礎。公民要自由地生活,就需要一種自生自發(fā)的政治秩序,這種秩序反對政府對社會的過度干預。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說,追求政治平等,就要強調政府對社會的過度干預,這種干預必然會破壞自生自發(fā)的政治秩序,進而危害公民的基本自由,侵犯公民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從實踐層面看,對政治平等的追求,體現了人類固有的一種建構理性主義思維,這種思維是人類“自負”的重要表現。
也有一些人認為政治平等是難以測量的。在一些人看來,政治平等既要求公民權利平等,也要求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平等。然而,從技術層面來看,雖然公民權利的平等在很大程度上是可測量的,但公民所擁有的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卻是難以測量的,這是因為,政治資源的種類不是單一的,而是多種多樣的,不同公民、不同政治社團擁有不同數量和不同種類的政治資源。在政治社會中,一部分公民可能擁有較多財富、閑暇,而另一部分公民則可能擁有較多組織資源和關系資源,那么,這兩部分公民政治資源是否平等呢?或者這兩部分公民政治資源的不平等程度在技術上如何測量呢?實際上,不同種類的政治資源之間是不可通約的,這就意味著政治資源是難以測量的,不同公民所擁有的政治資源也是難以比較的。不止是政治資源,政治能力的測量同樣面臨著諸多技術上的難題。在政治生活中,什么是政治能力呢?哪些政治能力對政府決策產生影響呢?可以采取何種標準、運用何種技術參數來測量一個公民的政治能力呢?選擇何種技術參數來比較不同政治團體公民能力的大小呢?實際上,政治能力是一個相對模糊、邊界并不清楚同時也難以測量的概念,這使得一個社會政治平等或不平等度的測量面臨困難。正是因為政治平等的測量是困難的,甚至是難以操作的,導致為實現政治平等而進行的諸多改革都是盲目的,難以進行的,即便進行了改革,對改革的結果也是難以評估的。實際上,政治平等中的政治能力是一個相對主觀的概念,正是該概念的主觀性,導致其具有難以測量性。與政治資源一樣,政治能力不是一維的,而是多維的。一些社會團體可能在某些政治能力上較強,而另一些社會團體則可能在另一些政治能力上較強。更為重要的是,政治能力不是恒常不變的,恰恰相反,而是處于不斷變化之中。正是政治能力的這些屬性,增加了政治平等測量的復雜性和難度。
政治平等不是神話,而是可實現的政治發(fā)展目標。實現政治平等雖面臨諸多困難,但這并不意味著一切形式的政治不平等都是可以容忍的,也不意味著所有為實現政治平等的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實踐表明,人類在邁向政治平等上已取得了諸多進展。
實現政治平等,需要實現某種程度的經濟平等,要求政府為保障公民基本福利權承擔公共責任。政治平等與經濟平等之間有極強的依賴關系,在政治生活中,政治領域不平等往往源于經濟領域的不平等,與此同時,政治領域的不平等也往往是經濟領域的不平等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實踐表明,“政治平等增強了支持社會經濟平等政策出臺的可能性,促進了其他領域的平等”[22]。人們所生活的領域不是相互隔絕的,而是相互影響的。在實現政治平等的過程中,之所以要降低經濟領域的不平等,不僅是因為經濟領域的不平等會對政治領域的不平等直接產生重要影響,而且也因為經濟領域的不平等往往會導致文化領域的不平等,進而導致政治領域的不平等。在現實政治生活中,那些經濟上處于優(yōu)勢的階層,往往在文化上也處于優(yōu)勢地位,這些階層擁有更多教育資源,接受更為優(yōu)良的教育,在文化領域擁有更多發(fā)言權;與之相對,那些經濟上處于劣勢的階層,往往在文化上也處于劣勢地位,生活于物質上的匱乏和精神上的無知狀態(tài)之中。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總是有極好的理由,想要更多的收入或財富。這并不是因為收入和財富就其自身而言是值得向往的,而是因為,一般地,它們是極好的通用手段,使我們能獲取更多的自由去享受我們有理由珍視的生活”[23]。
民主與資本主義始終是相互沖突的,這是因為民主要求政治平等,理想的民主要求所有公民在政府政策過程中有平等的政治影響力,然而,資本主義的內在邏輯強調形式平等,忽略人與人之間起點的不平等,按照資本等因素來配置資源,必然會導致社會分化和兩極化,進而導致政府決策為少數利益集團所俘獲的狀態(tài)。從民主與資本主義之間的沖突可以看出,經濟的不平等必然導致政治的不平等,為了實現政治平等,必然要降低經濟的不平等。降低經濟的不平等,要求規(guī)范市場行為,強調法治,保障初次分配的公正性;降低經濟的不平等,也需要強調政府的責任,尤其是政府對初次分配進行再分配的責任。人與人之間政治的不平等,既可能是人自由選擇的結果,但也可能是人非選擇因素影響的結果,任何人都無法決定其出身,在一定程度上也無法決定其天賦,從正義的立場看,對于這些非選擇因素,個人不應承擔責任,而政治貧困可能是這些非選擇因素作用的結果,政府有責任通過再分配的方式來降低這些非選擇因素對一個人命運的影響。
實現政治平等,需要限制經濟不平等對政治平等的影響?!霸诿裰髡沃?,平等的規(guī)范是重要的:財富上的不平等不應導致對政府影響力上的不平等?!盵24]在實現政治平等的過程中,雖然我們強調政府的責任,要求政府發(fā)揮其再分配職能,保障公民的社會福利權利,但必須承認,經濟的不平等始終是無法徹底消除的,經濟的不平等對政治領域的影響也是始終存在的,“不平等的財富使富有的公民比貧困的公民有更大機會影響政治結果”[25]。實現政治平等,除了要逐漸實現經濟平等、將經濟不平等控制在一定范圍外,在經濟平等難以徹底實現的情形下,還應限制或控制經濟的不平等對政治平等的影響。在建構公正社會的過程中,需要一種復合平等的觀念,這種觀念強調我們所生活的社會是一個多元社會,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不同領域之中,每個領域都應有相應的善,“社會不同善應當基于不同的理由、依據不同的程序、通過不同的機構來分配”[26]。
一個正義的社會不僅是不同領域按照其相應原則來分配善的社會,而且也是不同領域善的分配不相互影響的社會。在建構正義社會的過程中,不同領域的善是相對分離的,沒有一種善是絕對的,在其他領域可以通用的,也沒有一個人可在所有領域都取得成功。在經濟領域,資本、勞動力、生產要素等因素應成為經濟資源分配的標準,而學術領域獎勵的則是學術上的成就,政治領域鼓勵的是政績。如果學術資源的分配不是按照學術成就而是按照經濟實力,如果政治權力的配置不是按照政績而是按照資本的多寡,那么,這樣的社會就是不正義的,是專制的社會。也就是說,在正義的社會中,沒有一種善是絕對的,沒有一個人或一個社會群體能在每個分配領域都取得成功。社會正義不僅要求不同領域按照不同正義原則來配置資源,而且要求限制不同領域相互影響、相互侵蝕。實現政治平等,一種策略就是降低經濟的不平等,另一種策略就是限制或控制經濟的不平等對政治平等所產生的影響,防止部分社會成員將經濟權力轉變成政治權力。在政治生活中,人與人之間、不同社會團體之間所擁有的經濟資源始終是不平等的,經濟資源上處于優(yōu)勢的那些社會團體通過直接參與政治,或者通過提供政治獻金等方式支持其政治代表參與政治,使政府制定的公共政策更能維護自身的利益。也就是說,在現實生活中,總存在諸多將經濟權力轉變成政治權力的現象,從政治實踐層面來看,這種權力轉換雖難以杜絕,但可以限制或控制,比如通過制定政治獻金法,對政治捐贈的金額、方式、用途等進行規(guī)范,通過提升政治領域的透明度,強化法治,限制經濟權力轉變?yōu)檎螜嗔?。唯有這樣,政治領域才能產生地位平等的人之間的交往、互動和尊重,“社會等級的影響由此被公共理性的力量取代”[27]。
實現政治平等,尤其要保障社會弱勢群體的公民權,擴展社會弱勢群體的政治影響力。權利往往是弱者的呼聲,政治平等也往往是社會弱勢群體的內在要求。社會弱勢群體不僅在經濟和生活上處于貧困狀態(tài),而且在政治上也處于被邊緣化的狀態(tài)。在政府政策過程中,社會弱勢群體要么處于集體失語狀態(tài),要么其聲音被壓制、被忽視,導致其尊嚴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利益得不到政府公共政策的應有保護?!芭c處于不利地位的公民相比,富足的公民更可能將他們的意見反映在民選官員所制定的公共政策決定之中?!盵28]那么,社會弱勢群體如何改變自身的處境呢?社會弱勢群體通過何種途徑能提升其政治影響力呢?社會弱勢群體如何通過有效的政治參與而不用通過政治革命與社會抗爭的方式來改變自身的命運呢?在實現政治平等這一政治目標的過程中,現代國家取得的一個重要成就就是實現了公民身份的平等,而權利平等是公民身份平等的內在要求與重要體現。雖然社會弱勢群體沒有強勢群體那么豐富的政治資源,也沒有強勢群體那么強大的政治能力,但社會弱勢群體與強勢群體一樣擁有平等的政治權利,而有效運用這些政治權利便是社會弱勢群體改善其命運、避免其命運被代際復制的重要途徑,也就是說,政治權利成為弱勢群體及其后代通過合法的、和平的和體制內的方式改變其處境的有效“武器”。
對現代國家而言,要實現政治平等,一個有效的辦法就是依賴法治保障社會弱勢群體的權利。公民的表達自由權是一項重要權利,對于建立公正社會、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通過運用表達自由權,社會黑暗角落就會被照亮,社會弱勢群體就會受到政府的關心、關注和關愛。對社會弱勢群體而言,結社自由權也是一種十分重要的權利,對于提升其政治影響力、實現政治平等具有重要價值。單個公民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作為一個團結的整體,其力量是巨大的。公民結社有利于社會力量的分散化,也有助于政府決策權力之間的平衡。在弱勢群體不能有效運用其權利的社會里,分利集團就會變得強大,“分利集團,一旦大到可以成功,就會成為排他性的,并且會盡力限制分散成員的收入和價值”[29]。
實現政治平等,需要改革政治制度和政治程序,尤其需要優(yōu)化政治代表機制,公平配置代表權。政治平等關注的是政治資源的平等分配,要求所有公民享有平等的政治權利,擁有大致相同的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對政府的公共政策產生大致相同的影響力。然而,在現代社會,讓所有的公民都參與國家層面的政治事務是不必要的,也是不現實的。政治事務是復雜的,讓所有公民擁有絕對平等的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是不現實的,讓政治共同體的所有成員都能自愿參與政治生活在技術上也是不可能的。政治領域和經濟領域一樣,存在分工,也存在委托代理關系。這就意味著,在實現政治平等這一政治目標的過程中,人們不僅應關心公民政治權利、政治資源和政治能力平等這一問題,而且應關心政治代表權的公平分配。在現代國家的政治領域,當代表與被代表之關系不可避免之時,如何保障政治代表權的公平分配,加強選民與代表之間的溝通和聯(lián)系,使代表者為被代表者的利益服務,成為實現政治平等這一政治目標的重要內容。政治代表權的公平配置,首先要求政治共同體的所有階層在國家層面都是有政治代表的,不存在特定地區(qū)、特定人群、特定種族在國家決策層面無代表的現象;其次,政治代表權的公平配置,還要求政治代表權的配置是按照地區(qū)、人口、利益相關性等因素來進行的;最后,政治代表權的公平配置,要求政治代表權的運用不是虛置的、儀式化的,也就是說,在國家決策層面,政治代表能真正發(fā)揮作用。
總之,政治平等不是神話,而是現實,是人類公共生活得以優(yōu)化的重要力量。在人類反思和改變政治不平等現狀的征程中,政治平等的理想超越了現實,批判了現實,改變了現實,最終會變成現實。
①Jonathan W.Still,“Political Equality and Election Systems”,Ethics,91(3),1981,p.375.
②Charles R.Beitz,Political Equalit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9,p.x.
③Alan Ware,“The Concept Of Political Equality:A Post -Dahl Analysis”,Political Studies,29(3),1981,p.392.
④[22]Sidney Verba,“Would the Dream of Political Equality Turn out to Be a Nightmare”,Perspectives on Politics,1(4),2003,p.663.
⑤[美]德沃金:《至上的美德:平等的理論與實踐》,馮克利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頁。
⑥[19][美]達爾:《論政治平等》,謝岳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0年版,第12、11頁。
⑦在現有研究成果中,一些成果將政治權利視為一種政治資源,本文則將政治權利作為一種區(qū)別于時間、財富等政治資源的概念。
⑧Fabienne Peter,“The Political Egalitarian’s Dilemma”,Ethical Theory and Moral Practice,10(4),2007,p.374.
⑨Nicolas Dahan,“A contribution to the conceptualization of political resources utilized in corporate political action”,Journal of Public Affairs,2005,No.5.p.44.
⑩Kay Lehman Schlozman,Nancy Burns,Sidney Verba,“Gender and the Pathways to Participation:The Role of Resources”,The Journal of Politics,56(4),p.964.
[11][13][27][美]博曼:《公共協(xié)商:多元主義、復雜性與民主》,黃相懷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92、94~95、98頁。
[12]Augustus diZerega,Equality,“Self-Government and Democracy:A Critique of Dahl’s Political Equality”,The Western Political Quarterly,41(3),1988,p.447.
[14]John D.Griffin and Brian Newman,Minority Report Evaluating Political Equality in America,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8,p.5.
[15]許國賢:《個人自由的政治理論》,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65頁。
[16][26][美]沃爾澤:《正義諸領域:為多元主義與平等一辯》,褚松燕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4、4頁。
[17][29][美]奧爾森:《國家的興衰:經濟增長、滯漲和社會僵化》,李增剛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37、66頁。
[18]G.F.R.Ellis,“The Dimensions of Poverty”,Social Indicators Research,15(3),1984,p.244.
[20]James R.Hurtgen,“Review on Dahl’s On Political Equality”,Perspectives on Political Science,2005,p.238.
[21][美]薩托利:《民主新論》,馮克利、閻克文譯,東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343頁。
[23]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fā)展》,任賾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頁。
[24]Cass R.Sunstein,“Political Equality and Unintended Consequences”,Columbia Law Review,94(4),1994,pp.1392~1393.
[25]Jonathan Boston and Alec Mladenovi,“Political Equality and the Regulation of Election Spending by Parallel Campaigners”,Austral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45(4),2010,p.639.
[28]Patrick Flavin,“Direct Democracy and Political Equality in the American States”,APSA Annual Paper,2012,pp.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