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英爛漫的季節(jié)

姚澤桐，男，筆名雨桐，廣西合浦縣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合浦縣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69年秋上山下鄉(xiāng)開始練筆，1985年發(fā)表處女作。先后在《廣西日報》《文藝報》《廣西文學》《國風文學》《青年作家》等地市、省、國家級報紙、雜志發(fā)表詩歌400多首，小說、散文、隨筆40多萬字，有作品入選《走上街頭》（香港）、《全國詩歌薈萃》（香港）、《風生水起》、《碧長風》、《神州杰出人物》、《珍珠》等正式公開發(fā)行的文學著作，出版詩歌小說集《心路遙遙》。有作品多次獲獎。

深秋的一天，我接到老朋友農(nóng)民兄弟秀田大哥的電話，在電話里他笑嘻嘻地邀請我到他新居吃酒席。

當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夜難眠，腦子總是浮現(xiàn)一幅幅山子村的圖像。當年秀田大哥家發(fā)生兩件不忍目睹的事情，今天仍然似有一把鋒利的刀子刺痛我的心。

一九六九年八月，我當知青下鄉(xiāng)插隊來到了山子村，孤零零一人住在距離杜秀田家一箭之遙的一間低矮舊房子里。

話說起來使人難以相信，我那時已是十八歲男子，但是第一次做飯還是一個五歲小女孩教會的。當日煮晚飯，我將柴禾塞進灶膛里燒，隔三岔五用手揭起沙煲蓋，嘴嘮叨著：“燒燒燒，怎么燒不開！”突然聽到背后細細的聲音：“知青哥，別老揭煲蓋。”我回頭一看，是一個還不到我齊腰高的黃毛丫頭。她瘦削蠟黃的臉龐、零亂的發(fā)梢上還粘著幾片小草葉。我以為這小孩只有三歲，我不經(jīng)意說：“三歲孩童你懂個屁！”小女孩眨眨眼像老師在說教：“我媽說，水不開不揭煲蓋，揭一次蓋，多燒三把火！”我仍然如故，繼續(xù)往灶膛塞柴禾，后來沙煲里響起“吱吱”的聲音，我迫不及待揭起煲蓋看，煲底附著許多小水泡點，米水還是不開滾。

這時小女孩不耐煩地在背后說：“響水不開，開水不響，不急揭煲蓋！”這時我有點惱火，劈頭一句：“誰叫你多嘴，在此搗亂！”小女孩盯了我一眼，悄悄地走開了。

后來我將此事告訴秀田大哥，他肯定了女兒說的話是對的，還告訴我：“女兒叫英花兒，還沒起名字呢。只因每次帶她下田干活，她要摘幾朵綠肥紫云英花戴在頭上，后來全村老少都喜歡叫她英花兒了?！?/p>

地處廉陽東北邊一個小山村，這里的土質(zhì)很容易板結。因此，這里的村民全都是用當?shù)啬嗤林瞥纱u去建房子。這種泥磚不用火燒，制成磚坯曬干即用。

制磚的工序是這樣的，先用牛工犁翻收獲莊稼后的田土，放水進去浸泡三天后，兩人各牽一頭牛，或兩人各牽二頭牛進去，轉盤似的踩踏，這稱為練“生泥”。生泥被練過三個牛工后又黏又稠，這稱為“熟泥”。

制磚的那天，社員興高采烈各做其工。持鍬的將熟泥鏟進泥箕，挑擔的將泥挑到山坡上，脫磚坯的把倒進磚斗的泥抹平抽斗，一個濕泥磚坯就制成了。我還記得泥磚的規(guī)格是，長一尺二寸，寬六寸，厚三寸余。

英花兒家的房子就是用這種泥磚徹成的。屋是什么時候建的呢？誰也不知道，只是聽說英花兒的祖父花五擔稻谷的錢建的。修修補補住到現(xiàn)在，墻表面已經(jīng)風化脫落，可怕的是四周墻體已裂了幾條縫。夏天可透風乘涼，冬天麻煩事多著呢，北風鉆進屋子里冷颼颼的，總是要用禾草或爛布條去堵塞裂縫。

秀田大哥育有一男兩女，大男兒也只有九歲。秀田大嫂生英花兒時就患下了個哮喘病，一年到頭不停地吃藥，一塊發(fā)黃了的舊毛巾總是緊緊包在頭上。家庭只能靠秀田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糊口，連續(xù)幾年總是跳不出超支戶的行列。

我下鄉(xiāng)插隊的初期，生活不習慣，感覺干農(nóng)活太辛苦，思想情緒低落。秀田大哥經(jīng)常對我問寒問暖，夜里在曬場上乘涼和我聊天解悶。他還給我傳授很多農(nóng)業(yè)常識，透露村子里曾發(fā)生的一些趣聞舊事。天長日久，我感動至深，因此，我和秀田成了異姓兄弟。

初冬的一天早上，我隨同社員去五里外的地方修水利，因要完成分配的任務，一直干到天黑才回到村里。我摸黑走回房間，點亮了小煤油燈。猛然間聽到外面轟動忙亂聲嘶力啞的叫喊：“救火呀！快來救火呀……”說時遲那時快，我拿起鐵桶往門外沖去，抬頭一看，“哎呀！”秀田家的房子和旁邊的草垛全燒著了火，北風助著火苗將干草雜物掀上天空，火光照亮了村子。那冒火的屋頂，“噼啪”爆響的房里，火光中豬牛亂竄，雞飛狗跳，一派慘景。

村里聞訊趕來的人，有的用盆子澆水，有的用濕樹梢撲滅火，有的還冒險沖進房子里搶搬衣物。終歸遠水救不了近火，全村二百多人唯一的一口水井在村邊二百步遠呀！

火終于被撲滅了，但秀田家的房屋全被燒光。所幸秀田大嫂和三個兒女未傷著。

蹲在屋址前地上的秀田，對著瑟瑟發(fā)抖的英花兒破口大罵：“你個死妹子，火怎么不燒死你，你的腦瓜掉在哪里去啦！玩火，你不知道墻外有草垛嗎……”

原來， 英花兒的媽媽去自留地摘薯苗葉，吩咐八歲的兒子在家燒火煮粥。哥哥拿鐵火鋏嫌費力氣，就用一根小棍代替。木棍子在灶膛里撥幾次火時就被引燃。蹲在旁的英花兒突發(fā)奇想，一把搶過哥哥手中的木棍子伸進墻根的裂縫，然后又抽了回來，連續(xù)幾次玩耍，火苗居然沒有熄滅。英花兒高興地對哥哥說，“哥，你看，棍子伸進去又拿回來還在著火，真好看?！?“伸進去時間長點就會熄滅的?！备绺缯f?！安粫h！”英花兒再次表演給哥哥看，又將棍子伸進裂縫。真意料不到，這一次著火的棍子引燃了墻外作牛飼料的干草垛。

村民七嘴八舌在議論火災的原因。這時板著臉的生產(chǎn)隊長杜五叔走到秀田的前面開導說：“舊磚墻有裂縫也危險，遲早會出事，燒了就罷，今后有機會建新的。你家將就一下，搬到知青房旁記分室先住下再說?！?/p>

原來記分室是兩間瓦房，現(xiàn)騰出一間給秀田家作住處實在是小得可憐。白天還算方便，到了黃昏記工分時可熱鬧了，一百多個勞動力走到約十三平方米的記分室，可想何等擁擠不堪！遇到雨天更加困難，社員們只好擁進秀田和我的房間，真是人氣十足了。

自從火災過后一段不平凡的日子，英花兒身體總是病懨懨的，她還有看護兩歲剛學走路妹妹的義務。

聰明的英花兒看護小妹妹練就一套方法，妹妹餓了，她拿一只紅薯讓妹妹吃。夏天，爸爸媽媽不在家，她干脆脫掉妹妹的褲子任其溺尿。冬天，英花兒弄一塊破布墊進妹妹地濕褲子里。妹妹拉便，英花兒的方法更妙，她讓妹妹屁股朝天手腳觸地，口里吆喝幾聲：“來來來，亞?？靵?。”家里養(yǎng)叫亞福的小狗即刻奔了過來，先舔干凈妹妹屁股再吃土上的便。

仲夏的一天傍晚，我坐在曬場邊上乘涼，英花兒笑瞇瞇，右手摟著妹妹左手拿著把破葵扇向我走來，并排和我坐在一起。我問她吃過晚飯沒有，她說吃過了。我問她家吃什么晚飯，她說吃紅薯。瞬間，我心情陰沉下來。我默默看著兩個黃毛小孩，思緒萬千。

英花兒察覺到我有心緒，不好意思和我說話。她抬起小手輕輕摸著我身穿的舊軍裝壯起膽問：“知青哥您穿的衣服漂亮極了，在城里買的？”我回過神來回答：“當兵的同學送給我的?！?/p>

這時候的英花兒仰頭遙望滿天星斗兩刻鐘后轉過目光注視著我輕聲細語說：“知青哥，我想將來長大也要穿軍裝?！薄盀槭裁匆┸娧b呢？”我低頭問英花兒，英花兒抬頭望著天空，不回答我的問話。我再問一句：“我回城買一套草綠色的衣服給你好嗎？”英花兒只是搖搖頭不回答。

也許因這兩句話讓英花兒感動，也許是其他原因，從那天傍晚開始，英花兒特別想親近我。每當我在灶旁煮飯，她摟著妹妹搶過我手中的棍子幫燒火。白天總是關照著我晾曬在門前的衣服，不讓它掉在地上。我也常送一些紅薯或飯給她倆吃。

有一次，我洗野菜手碰到一條寸把長的蟲子， 我害怕得驚叫一聲，隨手把那野菜甩出門外。英花兒即刻放下?lián)е拿妹?，去拾回散在門前的野菜，同時拿起蟲子，發(fā)狠地拋向別處，罵著：“該死的菜蟲，看你還敢不敢嚇我知青哥！”

今日回想起來，臉還熱辣辣的，一個男子漢竟被一條小菜蟲嚇著，膽小鬼沒出息。

又過去了幾個月，英花兒開始咳嗽起來。當初以為是感冒病，過幾天會沒事的。可是，她一天比一天咳得嚴重。她爸秀田還是不以為然。

我多次對秀田大哥說：“英花兒病得厲害，要帶她去看醫(yī)生了?！毙闾锟偸钦f：“她媽媽每逢天陰下雨，墻縫瓦面漏風也不是咳得厲害嗎？那病有十年了還不是醫(yī)不好！” 有時我回敬秀田一句：“你養(yǎng)育兒女是這樣不負責任的嗎？”聽了我的話秀田總是無奈地說：“房屋燒得精光哪來錢給她治病！”聽了秀田的話我啞口無言，因為我城里爸媽只是靠小手工養(yǎng)家糊口而已，我光棍一條哪有余錢幫助她？只好找機會回城里捎一些止咳化痰的中成藥送給英花兒。但是，英花兒吃過幾次我送給的藥，毫無效果，病情依然如故。

捱到深秋時節(jié)，英花兒已骨瘦如柴，上氣不接下氣，只是偎著小狗蜷縮在家門口，頭靠著門框，兩只白錫似的眼睛望著不遠處田野里紫色的紫云英花在發(fā)呆。

一天中午放工，我走到隔壁秀田家的門前，低下頭細聲問：“英花兒，昨天我請來那赤腳醫(yī)生開的藥你吃了嗎？”說完拿一顆糖果遞進她的嘴里。英花兒微笑回答我：“都是一樣，我爸說明天帶我去省城治病，知青哥你在家要注意身體！”

聽了英花兒的話，我含著熱淚急忙走回自己的房間。

二十多天過去了，當時沒有電話聯(lián)系到秀田大哥，我心急如焚，每天放工后總要到村口張望，等待秀田大哥回來。一天中午，終于看見秀田大哥沮喪著臉回到村子，我快步迎上去問：“大哥，英花兒病情如何？”秀田的淚水一下子溢滿雙眼悲痛地說：“唉！前天去了，骨灰丟在火葬場！”

瞬間，我心里咯噔一下，低下頭含著淚水沉痛地問秀田：“她患的是啥??？”“醫(yī)生說是肺結核晚期死的……”秀田泣不成聲地說。我緊追著問：“最后她還有什么話說？”秀田斷斷續(xù)續(xù)說：“她說是房子低矮潮濕，墻根裂縫鉆風，瓦面破爛漏雨，身子著涼患的病，爸您要建一間暖房子?！闭f到這里秀田蹲在地面痛哭不已……

國家改革開放三十多年過去了，今天我又一次回到山子村。急忙走馬觀花在村子四周逛了一遍，再也看不見從前低矮破舊的泥磚房，只見一幢幢漂亮的樓房屹立在村子里，心里感慨萬分。

我快步回到秀田大哥在原屋址上建起的樓房，秀田大哥歡迎我進了家門。今天我心情格外興奮，我獨自一人像驗收工程逐個房間察看，三層樓房寬敞整潔明亮，所有的家具是重新購置的，擺設得有條有理，比我在城里的住宅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走上樓頂?shù)碾s物房間，忽然間看見平放在桌子上放大了的英花兒的遺像，立刻似有一把鋒利的刀子猛然刺入心坎。腦海似有千鈞之力壓下，眼前漆黑一片。許久，我默默站在遺像前流著淚哽咽說：“英花兒啊，您看見啦！今天您爸新居落成，您就放心吧！若有神靈，希望您保佑老人家健康長壽！”

這時辰，剛好樓下“進火”的鞭炮噼噼啪啪地燃響。我低著頭緊閉雙目盡情地回憶英花兒的音容，恍惚間好似整個雜物房發(fā)出“哈哈”的笑聲。是的！是英花兒的笑聲，我睜開雙眼四面尋找……我的天啊，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