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忠
一
20年前,村里的小學不是完全小學,三年級畢業(yè)就得轉(zhuǎn)到距家約五里外的楊磨小學。所以,小學六年里我照了兩次畢業(yè)合影。三年級畢業(yè)時全班只有17名同學,只有一名從外地轉(zhuǎn)來的叫有蓮的同學系著紅領巾,穿著雪白的球鞋,而照片上的其他同學都沒系紅領巾,腳上穿的都是布鞋,沒有襪子,有的布鞋破了,露出了腳趾頭。
學校里只有兩位民辦老師,一個語文老師,一個數(shù)學老師。上課時,老師就將二年級、三年級的學生召集在一塊,老師先給二年級學生布置作業(yè),再給三年級的學生上課。有時,三年級學生回答不上來的問題二年級的學生卻能答出來。老師提問二年級學生時,三年級的學生也會搶著回答。
有的男同學身高已接近老師,遠不是三年級學生應有的年齡?;@球場上已經(jīng)是中鋒或主力,能跨步上籃板或者能在老師的頭頂蓋帽了。老師對這樣的學生基本不抱什么希望,而家長的態(tài)度也只是讓孩子扔幾年饃饃,會寫自己的名字,能數(shù)清幾個數(shù)字,出了門能認識廁所不當睜眼瞎子就行。除了留級、輟學的,升四年級時已不足十名學生,只能作為插班生轉(zhuǎn)到另一個學校另一個班級。
學校離得遠了,去學校的途中要經(jīng)過一條溝。冬天天不亮就得去學校,每個人手里便提著一個用土塊刮的火爐。放些樹葉和羊糞,用嘴輕輕吹幾下,火苗就忽閃忽閃地亮起來,上學的路上除了照亮,還能取暖。每天清早,總有幾個黑影在溝畔喊,青青,走,念書走。聲音拖得很長,全村的狗就跟著叫,整個村子就醒了。就有老人披著夾襖下炕,給驢添上草料,在窗格子上用煙鍋頭磕幾下,喊幾聲,青青,趕緊起來,同學叫著呢。青青應承著,往書包里塞幾個洋芋,把門環(huán)一扣朝著溝畔跑去。溝坡上燈火一閃一閃的,像一顆顆串起的火球順著溝底向溝畔移動。
冬天盡管穿著厚厚的棉衣,有火爐捧在手上,但多數(shù)同學的手、腳都凍裂了,腫得像饅頭,有人耳朵都凍傷了,在火爐或熱炕上一暖,像無數(shù)條蟲子在爬、在啃,就不停地跺腳。一個人跺腳,教室里全是跺腳聲,土就罩了整個教室。棉衣袖子遮不住手,有人戴著縫制的棉手套,有人戴著兔子皮、狗皮做的袖筒。走在雪地里,一個抓了雪捏成團偷偷放在一個的衣領里,一個抓起一把雪扔在一個的臉上,走一路打一路雪仗,全然忘了一雙雙小手早已凍得青紫青紫的。
溝底有一條水溝,彎彎扭扭的,多數(shù)時間只有一小股水在緩緩地流著,水里混合著黃土和泥沙,溝底結(jié)了冰,放學的孩子像一群鴨子,從溝坡涌到溝底,就會撿一塊石頭或木棍,一人坐在上面一人在后面推,順著溝底的冰溜子,哧一下滑出好大一截。有人坐不穩(wěn),石頭或木棍就會從屁股底下滑出,人就會傾斜身子飛出去,身后就會哄地響起一串笑聲,像冰塊炸開的聲音。有人會弓著身子在冰上滑步,學著旱冰運動員擺幾個造型,有人會失去平衡,摔掉鞋子,磕破胳膊和腿。但沒有人顧及這種游戲的危險,摔倒了爬起來接著溜。
二
那時候,男女同學各行其事,井水不犯河水。誰如果與某個女同學走得近,就會被別的同學取笑,就會在背地里議論,說誰跟誰在談戀愛了,會被一群好事的學生將兩個人推搡在一起,邊起哄邊喊,親一個,親一個。兩個男女同學就會臊得不敢抬頭,這一鬧,兩個人以后見了面就互相躲著,連話也不敢說一句。更有好事者會去給老師告密,老師就會揪住這個事情不放,連唬帶嚇的一遍又一遍地盤問,膽小一點的同學就不敢再去學校了。其實,在小學很多同學還不清楚戀愛是怎么一回事。
每周除了輪流著打掃教室衛(wèi)生,也會隔三差五地給代課老師打掃宿舍、去河灣抬水。老師有單身宿舍,學習好的同學會被老師“重用”,不僅將自己的作業(yè)當成范本,還會用老師的蘸筆替代老師批改其他同學的作業(yè),在當時看來,那是何等榮耀的事情。中指和食指被紅墨水染紅都舍不得擦掉,一個漂亮的對號下去,自己儼然成了老師了。別的同學就會擠在門外朝里看,乘著老師不在,就會裝模作樣的打一聲:報告。你也會學著老師的腔調(diào),哼著鼻子應一聲:進來。同學們就會起哄,就會圍著你嘖嘖的嘆息,就會搶著一大口一大口灌幾氣涼水,用袖子在嘴上抹一下。你會跺一下腳,高喊一聲:老師來了。同學們就會一窩蜂似的四下逃散了。
學生都樂意給老師抬水。距離學校不遠,有一眼泉。泉水清冽,能看到泉底的青苔和碎石。泉水滋滋地往外冒,順著水草流到附近的河里。抬水的同學會將水桶舀滿,將抬水杠子立在泉幫。卷了褲管,脫掉鞋子進河水里抓幾條泥鰍。河里的石頭形狀各異,成群的泥鰍順水而游,腳踩進水里,它們就會嗖一下躲進石頭的縫隙里。泥鰍并不好看,抓在手里滑溜溜的,像抹了油,小泥鰍在水里游動的速度很快,像一個個閃動的光點。河床很寬,像一條繡滿碎花的絲巾,鋪滿厚厚的石頭。撿幾粒圓圓的石子,順著河面用力甩出去,石子就會貼著河面彈跳起來,劃出一個又一個弧線。河水中擺放著幾塊被人踩得光滑的石頭,想來這條河也經(jīng)常起洪水的。
學生不分男女,都愛抓五子。在河灣里撿五個圓形的大小一致的小石子,幾個人圍坐成一圈就開始抓五子。一個石子扔起來去抓地上的,再把五個石子從手心里翻到手背,用食指和無名指夾住前面的一顆、二顆,然后翻手去抓,看誰抓得又準又穩(wěn)。抓五子抓得分辨不出手的顏色,肉繭像一個個新長的肉牙。河灣里到處是石頭,幾乎每個人手里都攥著石子。丟起的石子越高越穩(wěn),地上的石子才能抓準,包含著舍得和因果,就像生活。
體育委員是個苦差事。每天出操要喊:立正、稍息,要喊:向左向右轉(zhuǎn),要喊:一二一。每天出操時就圍著學校門前的操場轉(zhuǎn)圈,操場的燙土很厚,跑步起來,像一條土蛇,體育委員的哨子一響起來,跑步的聲音就異常的整齊、富有節(jié)奏。體育委員能將跑步的節(jié)奏控制住,不徐不疾,而且他能夠一口氣不間斷地吹著哨子跑下來。有幾次,從哨子里飛濺的唾沫不偏不依的落在我的臉上,唾沫里像藏著釘子,有些扎人。
三
五年級數(shù)學老師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據(jù)說小學畢業(yè)就推薦到教師進修學?;貋懋斄藬?shù)學老師。上課時不帶教案只拿著課本,讀到有漢字標題時就把課本舉得遠遠的,似乎看不清課本上的字,拿了老花鏡也不戴就在眼前舉著,讀起來就有些口吃,就指定一名學生來讀。學生就在背地里議論,說石老師幾乎不認識漢字,數(shù)學也是一知半解。就疑惑他是怎么教書的,而且在講臺上了站了三十幾年,代的學生也站在講臺上當老師了。
說來石老師也不容易,每天上課前,他得請教高中畢業(yè)的妻子,每一道數(shù)學題的解法和答案妻子都幫他做好了。所以,每年換新教材石老師還是拿著幾年前的舊課本給學生上課。課間休息時有好事的同學偷偷看過石老師的教材,課本里寫著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字跡娟秀、工整,根本不像石老師的筆跡。聽人說學生作業(yè)也是妻子代他批閱。有人見過石老師妻子,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還戴著眼鏡,在學生來看,石老師的妻子更像個老師。
平時上課,總有幾個學生犯困打瞌睡,將課本立起來,頭戳在桌子上。老師會忽然叫起某個睡覺的學生,問剛剛講的內(nèi)容是什么,其他睡覺的學生都被嚇醒了。一旁的同學會偷偷提示:司馬光砸缸。睡覺的同學沒有聽清楚。就硬著頭皮說,司馬缸砸光。教室里會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老師也被氣笑了,狠狠甩過去一粉筆。我想把你的頭砸爛。就讓犯困的同學站著上課。
課間休息時,又傳出某個同學的饃饃讓誰偷吃了。其實那時候,除了學生之間偷吃饃饃。更有一種偷吃的高手——狗。學校附近是村莊,就有一群一群的狗,個個長得像狼,卻一個個腰細得能一把攥住。學生見了嚇得趕緊從書包里扔一塊饃饃,狗跑過去一口吞掉,又舔著嘴追上來,只好又掐一塊扔過去,狗一口吃掉,又扔,又追。等到學校門口時,一整塊饃饃全喂了狗,氣得只能跺腳、罵娘。俗語講,吃慣的狐貍比狼靈。狗鉆進教室里開始偷吃。有時被學生發(fā)現(xiàn)了,就叨上書包一陣風似地逃出校門。學生就開始在河灣附近找書包,恨不得打折偷吃狗的腰。
一條狗在偷吃時真就被學生圍住用凳子打折了腿。狗蜷縮在教室的角落里,尿尿流了一地,嗚嗚地哀鳴著,像個做錯事哀求的孩子。老師就罵學生,你們以為狗就愛吃屎,沒屎吃了狗還偷饃饃,你們沒饃饃吃了,試一下。老師把那句臟話沒有罵出來。狗就夾著尾巴腿一瘸一拐跑了。但教室里的偷吃饃饃的事還是經(jīng)常發(fā)生,其實誰都有餓的時候,狗也不例外。
四
上四年級時,我換了新書包,是三姐趕嫁妝時用多針一針一針織成的。我記得是一對漂亮的鴛鴦,有荷葉、有水紋,還有一只撲展翅膀的蜻蜓。書包周圍還加了花邊。如果沒有兩根布袋,就是一個花洋枕頭。裝了書撐得鼓鼓的,鴛鴦像鳧在水面上,有了動的跡象。三姐給自己繡了好幾對枕頭,有鴛鴦,也有喜鵲,都是一對一對的。我曾經(jīng)問過三姐,為什么要給我繡個鴛鴦書包呢。三姐笑著說,鴛鴦漂亮。背著姐姐繡的鴛鴦書包能念成書,長大了能找個漂亮的媳婦。也許三姐是想留個美好的念想吧。她沒念過幾天書,她曾經(jīng)的愿望就是背著漂亮的花書包去學校,去讀書。
學校過六一,我第一次穿上白球鞋,沒有校服,母親就用舊古衣改了一條褲子,一條褲腿長,一條褲腿短,走起路來也感覺一高一低的。學校里沒有樂隊,只有一對鑼鼓,我從小喜歡打鼓,咚咚咚地掄起鼓錘,配合著秧歌隊一二一地扭起來,感覺就像過年。秧歌隊里多數(shù)同學都穿著白球鞋,也有穿布鞋的,步調(diào)和隊形就顯得不太一致,有些別扭。活動沒有結(jié)束就讓一場大雨沖散了。路面很快變得濕滑而泥濘,有的同學懷里抱著白球鞋,綰起褲子赤腳在雨中奔跑。有人腳下一滑摔倒了,胳膊肘子磕破了,流著血,鞋子仍緊緊地抱在懷里。
作業(yè)本釘?shù)煤芎瘢媚赣H納鞋底的線繩子串在一起,正面寫完了背面接著寫,一張紙就讓墨水浸透了,字跡有些模糊,有些題即使做錯了,老師也會粗略的判個對號。父親在裁卷煙紙時,會發(fā)現(xiàn)作業(yè)本上的某個題錯了,就會將一張紙條舉在我眼前,狠狠地說,你是在糊弄老師還是糊弄自己呢?沒有卷煙紙了我還得買白紙,你省啥呢。就不讓我在本子的反面寫作業(yè)了。一學期的本子遠不夠父親卷煙抽的。夜里,我在煤油燈下寫作業(yè)時,父親會將旱煙卷貼近油燈,豆大的燈花會被父親一口氣吸進煙里,屋子里頓時沒有了光亮。油燈騰起的煙柱混合著父親吞吐的煙霧,低矮的屋子經(jīng)常充塞著嗆人的濃煙。
燈光很暗,寫作業(yè)時身后拖著厚厚的影子。母親在繡一雙鞋幫子,一年中,母親做的布鞋摞起來有半人高,鞋底都是用麻衣繩子納的,墻上掛著擰車子和剝好的麻衣,納鞋底的繩子不能太粗,針頭不好穿納起來很費勁。麻桿是自家地里的,捆成一把一把地扔在房頂日曬雨淋后,麻衣才會夠長夠柔韌。半寸厚的鞋底穿在我的腳上卻并不耐磨,在溝坡上噌在河灣的冰面上溜在山上洼上跑,很快一雙鞋底的針腳就磨平了。母親罵我腳上像長著嘴,不知道什么時候鞋幫就被腳趾頂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