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龍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041000)
《鼠疫》的兩個神話與愛之關系解讀
黃金龍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041000)
加繆的作品,粗看起來,女性想象是不完整的、缺失的,其實不然,女性形象在加繆的作品如《鼠疫》中具有重要地位;其次,在加繆的作品中,歌劇《俄爾普斯和歐律狄刻》的上演也歷來被人忽視,通過這兩方面的分析,結合希臘神話,能對加繆的作品體現(xiàn)的“愛”的主題和對加繆的“反抗哲學”有更深刻的理解。
女性形象 希臘神話 荒誕 反抗 幸福
阿貝爾·加繆(1913-1960)的小說《鼠疫》自問世以來,不同的學者對其有不同的解讀,有從文本敘事的角度談的,有從流放母題探討的,有從“荒誕”與“反抗”的角度探討的,也有從宗教的角度進行討論的。有的學者曾提出加繆小說中女性形象的缺失的問題,認為加繆小說是悲劇的。不可忽視的是,加繆不僅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戲劇家,所以,至少在加繆的《鼠疫》中,上演著兩幕生動的戲劇,這兩幕戲劇恰是以“母親”和“愛”之主題緊密相關,更生動地表現(xiàn)了加繆對于荒誕世界中幸福的理解。
有人曾質疑在加繆作品中女性形象是缺失的,至少是“不作思考的女人之聲”,這與加繆現(xiàn)實生活與女性相處的經驗密切相關,由此造成加繆作品的悲劇意識的普遍存在。在此看來,這種說法顯然是站不住腳的,加繆的部分作品中如《局外人》、《鼠疫》,始終有一個“沉默寡言的母親形象”,美國女作家蘇珊·桑塔格曾言:“卡夫卡喚起的是憐憫和恐懼,喬伊斯喚起的是欽佩與崇拜,普魯斯特喚起的是尊重和敬仰,但除加繆以外,我能想到的當代作家中沒有一個喚起愛。”①這種愛就是由“沉默的母親”所喚醒的。“沉默的母親”在加繆這里,總是與陽光、愛緊緊相連。
據(jù)希臘神話,科林斯國王西緒福斯在地獄受到神的懲罰,他被判罰在陡峭的高山頂上推滾一塊巨石,可是每次眼看山頂近在眼前的時候,石頭又會因自身的重量從山頂滾落,西緒福斯只好從頭開始,反反復復沒有窮盡。神認為這種既無用而又無望的勞動是最可怕的懲罰。關于西緒福斯為什么受罰,加繆最傾向的版本是:西緒福斯死后從冥王那里獲準還陽去懲罰不近情理的妻子,然而“當他又看見了這個世界的面貌,嘗到了水和陽光、灼熱的石頭和大海,就不愿意再回到地獄的黑暗之中了。召喚、憤怒和警告都無濟于事”②。于是,神決定懲罰他。加繆更感興趣的是西緒福斯的重返人間之后。加繆告訴人們,西緒福斯留戀的是人世間的水和陽光,是明亮的大海和大地。人間的生活必然是要以黑暗的地獄作為終點的,但其旅程是充滿歡樂的。西緒福斯的喜悅表現(xiàn)為沉默,他在沉默中“靜觀他的痛苦”。
考察加繆的生活背景可以看到加繆對母親的態(tài)度。加繆的父親呂西安·加繆在一戰(zhàn)爆發(fā)后被應征入伍,不久因頭部受重傷死在醫(yī)院里,因此加繆成了真正的戰(zhàn)爭孤兒,他的家庭也因斷絕經濟來源陷入窮困的境地,母親無法自食其力,只能帶著孩子和加繆的外婆生活在一起。母親沉默少言,不知道如何疼愛孩子,而加繆的外婆偏偏又是一個粗暴的女人,加繆兒時的記憶就是外婆手中的馬鞭,母親帶著一種膽怯、順從、敬而遠之的神態(tài),保持著同樣一種目光,這目光,是母親語言缺陷和對自己母親的尊重,是對自己的折磨,她不能干預,只能默默忍受。盡管如此,母親在加繆的心中“永遠漂亮,但從不敢對她說。這倒并非是他怕掃興,或擔心此類夸獎能否讓她高興,而是這樣便跨越了那道無形的屏障,他看到她的一生都以此為掩護,她的一生,溫柔、禮貌、隨和,甚至被動,然而卻從未被任何事或人征服過,禁錮在半聾的世界里,語言困難,這種生活無疑是最美妙的,卻幾乎是無法靠近,而她越是笑容滿面,他的心越加向她靠近”③。在《鼠疫》中,里厄醫(yī)生就有一位這樣“沉默的母親”。母親對鼠疫的出現(xiàn)表現(xiàn)的一點也不吃驚。她說:“這類事情是有的?!雹芾锒蛞餐饽赣H的話:真的,和她在一起,什么事情總好像很容易解決似的。第二次關于母親的描寫是母親在客廳等里厄回來,母親“安靜地坐在飯廳角落的一只椅子上,每當他一出現(xiàn),平時勤勞的生活給她面部帶來的默默然的表情這時好像活躍起來。過一會兒,她重又靜默下去”?!澳赣H,你怕嗎?像我這般年紀沒有什么可怕的了?!薄爸灰抑滥闶且貋淼模戎阋矡o所謂。你不在的時候,我就想你在在干些什么。”第三次母親與兒子的交流:“你累嗎?”“不累?!崩锒蛑浪赣H這時候在想些什么,他知道她在疼他。但他也知道愛一個人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或者至少可以說,愛是永遠無法確切地表達出來的。因此,他母親和他永遠只能默默地相愛。但總有一天會輪到她或他死去,然而在他們的一生中,他們卻沒有能夠進一步地互相傾訴彼此之間的愛。在母親有限的出場次數(shù)中,是母親告訴里厄,也是加繆也要通過藝術的方式告訴人們的生存哲學,這也正是西緒福斯所傳遞的:人間的生活必然是要以黑暗的地獄作為終點的,但其旅程是充滿歡樂的?!皼]有希望并不等同于絕望,清醒也導致順從,人應該認識到他的唯一的財富是生命,而生命既是必然要消逝的,同時又是可以盡量加以開發(fā)的,人應該而且能夠在這個世界中獲得生存的勇氣,甚至幸福。”⑤加繆提出的“荒誕”,就是“確認自己的界限的清醒的理性”⑥。拒絕了永恒,也就肯定了人世間的美和生命的歡樂。
母親的“萬事漠然,心不在焉”,教給里厄的是堅守住荒誕的真實,保持謙遜、低調的姿態(tài),腳踏實地地對抗鼠疫。正像眼看著自己的努力化為泡影而又重新向平原走下去的西緒福斯,加繆說:“我感興趣的是折回中、停歇中的西緒福斯……我看見這個人下山,朝著他不知道盡頭的痛苦,腳步沉重而均勻?!雹哌@時的西緒福斯是清醒的,正像母親一樣,清楚地看到這世上的苦難,但面對無數(shù)次的將要成功和失敗,沒有喜悅或是憂傷,而是發(fā)出對失敗的輕蔑,化作她最強大的武器,因為“沒有輕蔑克服不了的命運”⑧。
在現(xiàn)實生活中,里厄的母親為里厄上演了一部真實的西緒福斯神話,正像《鼠疫》的結局,鼠疫被消滅了,但是鼠疫桿菌永遠不死不滅,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歷時幾十年,它能在房間、地窖、皮箱、手帕和廢紙堆中耐心地潛伏守候,也許有朝一日,人們又遭厄運,或是再來上一次教訓,瘟神會再度發(fā)動鼠群,驅使它們選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為它們的葬身之地。
這也就是加繆所列舉的荒誕的人的典型——征服者?!叭绻疫x擇了行動,請不要以為靜觀對我就成了一塊陌生的土地。但是它不能什么都給我,我失去了永恒,我就想和時間結盟”⑨。征服者意識到人的偉大,他們的行動正是為了與時間結盟而拋棄永恒,他們的行動正是對命運的反抗。
《鼠疫》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科塔爾邀請塔魯?shù)绞懈鑴≡喝ビ^看歌劇《俄爾普斯和歐律狄刻》。這部歌劇是德國音樂家格盧克(1714-1787)譜寫的(劇本和希臘神話稍有差異)。劇本所言,俄爾普斯是個善彈豎琴的歌手,傳說他的音樂能感動鳥獸山石。他的妻子歐律狄刻在婚后不久的一天在采摘鮮花時被一條毒蛇咬死,他到陰間去,用琴聲感動了陰間的神靈,獲準放回他的愛妻,但規(guī)定在離開陰間之前,不能回頭,否則歐律狄刻出不了地獄的大門。俄爾普斯答應了這個要求,用琴聲引導歐律狄刻匆匆走向地獄之門,快到出口的時候,俄爾普斯卻放慢了腳步,他在擔心歐律狄刻跟上了他沒有,于是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這是歐律狄刻的影子越來越遠,最終隱沒于黑暗之中。劇本的結局是俄爾普斯被雷擊死。在古希臘神話的版本中,是歐律狄刻在快要走出地獄門口時,內心百感交集,要與俄爾普斯傾訴離別之苦,而地府有約束在先,俄爾普斯無法滿足她,她感覺到丈夫不回望她,是丈夫對她沒有了情分,她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俄爾普斯再也忍受不了妻子的誤解,回頭看了她一眼,結局亦是歐律狄刻消失在黑暗中之中。
因此,在鼠疫爆發(fā)期間,不斷上演的歌劇《俄爾普斯和歐律狄刻》正是加繆荒誕的人的典型:演員?!妒笠摺分醒輪T的用盡生命的詮釋,正是加繆所說的:“演員選擇了不可計數(shù)的光榮,即那種自己使自己長久、自己感受自己的光榮。萬物終有一死,正是演員從中得出了最好的結論?!雹馑?,這部歌劇帶給奧蘭城的正在遭受苦難的人們的最好的表演和生存哲學:“反抗貫穿著生存的始終,恢復了生存的偉大?!睊侀_感性,人類終將走向理性王國。所以,在鼠疫退去之后,面對生與死的別離,人們不再表現(xiàn)得那么感性,而是在這一反抗的過程中體會到幸福和激情的美好。
在歐律狄刻的眼中,人間的光明世界是愛的世界。愛是可以用話語表達的感性自由。黑暗與光明是神話語境的觀念意象。黑暗的內涵有二:一是復生,二是引申出人類所處時代的精神境界。光明內涵有二:一是表達平等,二是升華。人類由黑暗到光明,引申人類從理想希望的迷茫中走出,由感性世界步入理性世界。在伊阿宋獲取金羊毛的過程中,愛神使人類戰(zhàn)勝了巫師美狄亞,人類擺脫了巫術,進入了感性自由的天地。換言之,具有平民語境中的男歡女愛,酒神的狂歡等。這種愛是英雄時代阿芙洛迪特美神的精神特質,相對于巫術文化而言,她確立了感性的生命自由,使愛充滿人間。古典時代,阿芙洛迪特神話又有了發(fā)展,貴族把愛神作了理性升華,愛神厄洛斯具有翅膀,蒙著雙眼,憑翅膀高飛表明愛是一種理性,而不是性感的凡俗之愛。這種愛沒有感官的觀察,而要憑著心靈。換言之,理性之愛需要的是心靈審美能力。歐律狄刻復生悲劇說明了由感性自由升華為理性自由的艱難。
我們可以看到《鼠疫》中用大段篇幅敘述了巴黎記者雷蒙·朗貝爾的遭遇,是頗有深意的。他本來是巴黎一家著名報紙委托來調查阿拉伯人的生活狀況的,卻因奧蘭城爆發(fā)鼠疫封城而被困在城內。他想方設法地要離開奧蘭城,因為外面有他的情人?!胺獬堑淖钔怀龅暮蠊褪侨藗兠媾R事先毫無思想準備的分離。”朗貝爾的遭遇正是這分離的千千萬萬的親人或是情侶的代表。在神話中,俄耳浦斯沒有回首,是讓人自己體悟,由感性向理性過渡,僅有引導的外界力量是不夠的,重要的是自己的審美觀照。如何在俄爾普斯的引導之下進入理性,這也就是古希臘悲劇的精神之所在,“悲劇的作用在于凈化(Katharsis),悲劇之所以引發(fā)憐憫、恐懼,目的不是為了贊美和崇尚這些情感,而是為了把他們疏導出去,從而使人們得以長時間的保持健康的心態(tài)。悲劇為社會提供了一種無害的、公眾樂于接受的、能夠調節(jié)心理和心態(tài)的途徑?!?在加繆這里便延伸為:幸福就在于反抗的過程之中。把人生和世界看做是什么樣的,用明亮或陰暗的色彩來描繪他們,都不是那么重要的,重要的恰恰是人對世界的關系和他所采取的態(tài)度。所以,當朗貝爾知道里厄也面臨著與妻子的分離,他的感性之愛也逐漸被理性所占據(jù)。
最后,不得不對加謬所列舉的荒誕的人的最重要的典型——創(chuàng)造者(例如小說家)作出簡要而有意義的說明。馬爾羅說:“藝術就是反抗命運?!奔涌娫凇妒笠摺分姓宫F(xiàn)了兩幅古希臘神話所帶給人的體悟,也在傳遞加繆自己對于生活的理解:“也許偉大的作品本身并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它對人提出的考驗和它給人提供了機會來克服他的幻想并稍稍接近他的赤裸裸的真實?!奔涌姷摹盁o所為的”創(chuàng)造是一種對命運的反抗,而幸福就在于反抗過程之中。
注釋:
①蘇珊·桑塔格.加繆的札記[J].外國文藝,1998,(1):51.
②⑤⑥⑦⑧⑨⑩加繆著,.郭宏安,譯.西緒福斯神話譯林出版社,2013:108,77,70,80,45,38,90.
③柳鳴九.加繆全集(小說卷)[A].第一個人[C].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419.
④加繆,著.郭宏安,譯.局外人·鼠疫.譯林出版社,2013: 78.以下引文如無特別說明,皆出自本書.
?亞里士多德:《詩學》,商務印書館,1998:228.
[1]加繆,著.郭宏安,譯.局外人·鼠疫.譯林出版社,2013.
[2]加繆,著.郭宏安,譯.西緒福斯神話.譯林出版社,2013.
[3]亞里士多德:詩學.商務印書館,1998.
[4]維柯:新科學.商務印書館,1998.
[5][俄]尼·庫恩,著.朱志順,譯.希臘神話.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6]蘇珊·桑塔格.加繆的札記[J].外國文藝,19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