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君
勞動教養(yǎng)制度廢止后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的類型化分流與處置
王瑞君
飽受詬病的勞動教養(yǎng)制度已經(jīng)成為歷史。但當勞動教養(yǎng)制度被廢止后,就原來勞動教養(yǎng)對象的管控方面,在“一元化”刑法懲罰制度之內(nèi)尋求通過刑法分流部分勞動教養(yǎng)對象的做法,是不適宜的,不值得提倡。原勞動教養(yǎng)的部分對象可通過“二元化”刑法懲罰制度來分流,要實現(xiàn)非犯罪化的保安處分,避免犯罪標簽化帶來的負面影響;同時要將保安處分范疇的勞動教養(yǎng)事由,納入司法審查的范圍和程序。保安處分范疇外的其他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則宜通過治安管理處罰和非違法化來實現(xiàn)類型化分流和處置。
勞動教養(yǎng); 二元刑法; 保安處分; 非犯罪化; 非違法化
2013年11月12日《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確定“廢止勞動教養(yǎng)制度”,同年12月28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關于廢止有關勞動教養(yǎng)法律規(guī)定的決定》,在我國實施50多年的勞教制度被依法廢止。這樣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廢止勞動教養(yǎng)制度后,如何處置原來勞動教養(yǎng)所涉的違法行為。與此相聯(lián)系,不少學者和司法實務界人士擔心廢止勞動教養(yǎng)制度后,輕微違法犯罪行為會存在規(guī)制方面的空缺,會在《治安管理處罰法》和《刑法》之間留下空白,從而影響社會秩序的安定。如何在勞動教養(yǎng)制度廢止后對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進行有效規(guī)制和處理?筆者試對此問題略述管見。
我國目前的刑法典盡管有類似于保安處分的內(nèi)容(如關于精神病人強制醫(yī)療的規(guī)定),但尚算不上“二元化”刑法,而應歸屬于將刑罰作為犯罪的主要法律后果的“一元化”刑法的范疇。在我國當前的“一元化”刑法模式下,勞動教養(yǎng)制度廢止后,是否應該像有學者主張的將其中一些行為犯罪化?筆者認為,不適宜在“一元化”刑法懲罰制度之內(nèi)通過刑法分流勞動教養(yǎng)對象。
雖然圍繞刑事立法的干預范圍問題,還存在一些爭議,但也形成一些共識:犯罪不僅是對行為之“惡”的評價,還涉及對這種“惡”的程度的評價,此外,還需要考慮刑法與其他法律甚至道德等的銜接問題,這是構建一國或地區(qū)和諧法律體系的要求。犯罪化處理要為社會主體留下足夠的自由的空間、刑法對社會生活的干預要優(yōu)先讓路于道德、社會自治與自律、國家的其他法律手段。誠如羅克辛教授所言:“法益保護并不會僅僅通過刑法得到實現(xiàn),而必須通過全部法律制度的手段才能發(fā)揮作用。在全部手段中,刑法甚至只是應當最后予以考慮的保護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其他解決社會問題的手段——例如民事起訴、警察或者工商管理規(guī)定、非刑事懲罰,等等——不起作用的情況下,它才能允許被使用。人們因此稱刑罰是‘社會政策的最后手段’,并且將其任務定義為輔助性的法益保護”*[德]克勞斯·羅克辛:《德國刑法學 總論》(第1卷) ,第23頁。。
所以,是否將某種行為納入刑法調(diào)整的范圍,要放在整個社會秩序的維護和整體法秩序的范疇來考慮。受刑法謙抑理念的制約,基于犯罪的法益侵害性、刑罰處罰的必要性以及需要具備明確的客觀要件的行為類型等對行為進行犯罪化的基本認識,當思考將某種行為納入刑法調(diào)整的范圍時,要排除如下情形:(1)人的內(nèi)心想法屬于道德調(diào)整的范圍,刑法不能規(guī)定腹誹罪或者思想犯。(2)屬于私人自治領域的,不能違法化和犯罪化;本應歸屬于社會自治自律的,不需要違法化和犯罪化。(3)屬于社會主體私權利處理的事項,如果發(fā)生侵害與被侵害,由民事侵權法來調(diào)整的行為,不能將其犯罪化。(4)靠單位的規(guī)章制度約束的行為,不能夠違法化和犯罪化。(5)某種行為屬于政府行政管理解決的范圍,不能為了行政執(zhí)法的簡單、省事,而使用嚴厲的刑罰措施以實現(xiàn)政府的管理職能。如果某種行為的后果能夠由行政機關及時消除,就不宜作犯罪化處理。(6)由于程序法的規(guī)則而不可能證明的行為,不能規(guī)定為犯罪。
原勞動教養(yǎng)制度規(guī)定的對象主要包括8類:(1)罪行輕微、不夠刑事處分的反革命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2)結伙殺人、搶劫、強奸、放火等犯罪團伙中,不夠刑事處分的;(3)有流氓、賣淫、盜竊、詐騙等違法犯罪行為,屢教不改,不夠刑事處分的;(4)聚眾斗毆、尋釁滋事、煽動鬧事等擾亂社會治安、不夠刑事處分的;(5)有工作崗位,長期拒絕勞動,破壞勞動紀律,而又不斷無理取鬧,擾亂生產(chǎn)秩序、工作秩序、教學科研秩序和生活秩序,妨礙公務,不聽勸告和制止的;(6)教唆他人違法犯罪,不夠刑事處分的;(7)吸食、注射毒品成癮的,除依照前款規(guī)定處罰外,予以強制戒除,進行治療、教育。強制戒除后又吸食、注射毒品的;(8)因賣淫、嫖娼被公安機關處理后又賣淫、嫖娼的*我國勞動教養(yǎng)制度的法律文件主要包括《國務院關于勞動教養(yǎng)問題的決定》、《國務院關于勞動教養(yǎng)的補充規(guī)定》、《國務院關于將強制勞動和收容審查兩項措施統(tǒng)一于勞動教養(yǎng)的通知》、《勞動教養(yǎng)試行辦法》和《公安機關辦理勞動教養(yǎng)案件規(guī)定》以及《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禁毒的決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嚴禁賣淫嫖娼的決定》。?;谏鲜龇欠缸锘臉藴室约靶谭ǜ深A的謹慎性要求,我們認為,對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的犯罪化處理需要慎重。例如,第(5)項“有工作崗位,……,不聽勸告和制止的”,即可以通過單位規(guī)章制度來規(guī)范其行為,而無需犯罪化、非法化處理。再如第(1)項提到的“罪行輕微、不夠刑事處分的反革命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鑒于反革命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概念本身的模糊性,加之《刑法》已經(jīng)放棄使用反革命的表述,如果有叛國、叛逃等危害我國國家安全的行為,可以直接適用刑法的規(guī)定,已經(jīng)具有足夠的威懾性和懲罰力,無需再重提其犯罪化的問題。所以,在“一元化”刑法懲罰制度之內(nèi)通過刑法分流勞動教養(yǎng)對象,是有失偏頗的。
而且,如果按照有些學者的主張,通過建立輕微罪體系或者通過犯罪概念分立化的刑事立法來對廢止勞動教養(yǎng)制度后原來列入勞動教養(yǎng)的行為進行管控*分別參見周建軍、方益花:《勞教制度的廢除與輕微罪體系的完善》;蘇云、夏瀟瀟:《淺論勞動教養(yǎng)廢止后相對合理的分流矯治與標本兼治的犯罪概念分立》;魏霞:《〈違法行為矯治法〉的立法構想》,均為2013年四川省犯罪防控研究中心主辦的“廢除勞教制度后非法行為矯治體系建設”會議論文。,一個最不應該忽略的問題是“犯罪”標簽問題。受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影響,在我國,刑事法律的主要功能被用于對違法犯罪的打擊上,對于實施違法犯罪的人員,總體上懲罰手段多些,而矯治手段少些;在中國,每一次刑罰的施加都意味著對當事人而言幾乎是“一輩子的恥辱”,不僅犯罪者本人回歸社會難,家人和親屬也跟著抬不起頭來。“犯罪”這個標簽給中國人帶來的附帶后果、道德上的否定,比西方社會給人帶來的負面后果要嚴重的多。
綜上,勞動教養(yǎng)制度廢止后,不適宜在“一元化”刑法懲罰制度之內(nèi)通過刑法分流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
“二元化”刑法懲罰制度是指將刑罰與保安處分一同納入刑法作為應對犯罪的手段的制度。刑罰和保安處分的不同之處在于:前者主要立足于對已然犯罪的懲罰,以行為人當時所具有的罪責為條件;后者主要立足于對未然犯罪的預防,以行為人對將來的持續(xù)危險狀態(tài)為條件,適用的對象主要是一些需要對其人格或身體進行矯正治療的“病人”,如吸毒成癮者、精神病人以及有責任能力但有特種危險性的人。保安處分的必要性已由德國學者克萊恩在18世紀末進行了闡述,其作為具體制度則是19世紀末被提出來的。1893年瑞士的《刑法預備草案》是世界范圍內(nèi)較早地將保安處分與刑罰并列的法案,這種將刑罰和保安處分分別規(guī)定在刑法中的二元主義立法模式,對許多國家的立法產(chǎn)生了影響,后來的《意大利刑法》、《波蘭刑法》、《瑞士刑法》等紛紛采用這種模式,并逐漸普及。另外,比利時、西班牙在刑法典之外的特別法中規(guī)定了保安處分,也屬于采用二元主義的國家,1960年的《蘇俄刑法典》也采用二元主義。還有的國家,盡管刑法典自身采用的是一元主義,但在法律制度上則采用了二元主義。因此,現(xiàn)在二元主義刑法懲罰制度已成為世界性潮流。在英國、美國等英美法系國家,雖沒有保安處分的觀念,但是其刑法也是以二元主義的刑罰觀為依據(jù)的*[日]大谷實:《刑事政策學》,黎宏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59頁。。
筆者認為,在我國勞動教養(yǎng)制度廢除后,有必要在刑法中規(guī)定保安處分制度,對一部分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通過保安處分來分流和處置。這就涉及到我國刑法的“二元化”轉化問題。上文將我國的原勞動教養(yǎng)的主要事由概括為八類,這八類對象中,有違法犯罪行為“不夠刑事處分的”占五類。在勞動教養(yǎng)制度廢止后,首先應該考慮這五類行為有無可歸入《治安管理處罰法》的。如果能夠通過《治安管理處罰法》進行教育懲罰,就沒有必要將其納入刑法的規(guī)制范疇。當然,對違法的慣犯、累犯,比如吸毒人群的復吸人員以及多次小偷小摸、多次欺詐他人、不時地尋釁滋事之人,定不了罪,治安處罰拘留又過輕,如果任其在社會上行偷、行騙、尋釁滋事,會導致對社會及其個人的更大危害,不能夠放任不管。從我國的現(xiàn)實出發(fā),借鑒他國的做法,可通過在刑法中規(guī)定保安處分制度,把常習性違法者納入保安處分的對象。這樣一來,我國刑法的內(nèi)容要發(fā)生由“一元化”向“二元化”轉變。刑法中既要有關于犯罪和刑罰的規(guī)定,同時也輔助有“非犯罪”和保安處分的規(guī)定,并且二者可以配合適用。
在我國刑法中設立保安處分制度,應該取保安處分為“社會防衛(wèi)處分”的定位,名稱可直接稱為保安處分。保安處分與刑罰分別獨立規(guī)定在刑法典中。要強調(diào)其防衛(wèi)社會的主要目的,淡化其懲罰的目的;要將保安處分的適用納入司法程序;要避免將不是“非犯罪化不可”的行為犯罪化而帶來的消極影響*按照日本大谷實教授的觀點,在法律規(guī)定以保安處分或保護處分代替刑罰的場合,原則上應作為非刑罰化來處理。參見[日]大谷實:《刑事政策學》,黎宏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16頁。。盡管該類措施放在刑法中,但是,它并不是以與犯罪直接對應的措施名義出現(xiàn)的,就如同現(xiàn)在我國刑法中對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進行強制醫(yī)療的規(guī)定一樣,從犯罪成立標準的角度來分析,它不具備構成犯罪的充足條件,從最終的裁判來說,也不認為是犯罪以及觸犯了哪個罪名。這樣,犯罪的標簽在這里不存在,自然它的消極作用也不會發(fā)生。
結合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可以說,“二元化”刑法在確保社會和行為者本人安寧的同時,又連帶地解決了兩個關鍵的問題:一是將原勞動教養(yǎng)的部分對象納入保安處分的范疇,使其進入司法審查程序;二是去除犯罪標簽化,避免犯罪標簽化帶來的負面影響。
到此,我們可以分析一下,哪些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可以納入保安處分的范圍。首先要注意,我國有《治安管理處罰法》,因此,“不夠刑事處分”不是原來勞動教養(yǎng)對象納入保安處分的充足條件,如果通過治安管理處罰能夠起到懲罰、教育和預防的效果,就一定不能將其納入保安處分的范疇,尤其是非常習、偶然違法之人,應通過治安管理處罰來規(guī)制。應當承認,我們過去的勞動教養(yǎng)立法特別是實踐中勞動教養(yǎng)的適用,存在功利性、不規(guī)范、甚至耍特權的做法,在此應該予以清除。因此,我國原來勞動教養(yǎng)對象中,可能列入保安處分的只有如下幾類:(1)有流氓、賣淫、盜竊、詐騙等違法犯罪行為的、屢教不改、不夠刑事處分的;(2)吸食、注射毒品成癮的,除依照前款規(guī)定處罰外,予以強制戒除,進行治療、教育。強制戒除后又吸食、注射毒品的;(3)因賣淫、嫖娼被公安機關處理后又賣淫、嫖娼的。概括起來,即是說,對于上述這些原有的勞動教養(yǎng)對象類型,除了構成犯罪的情形之外,不要刻意地將原有的違法甚至嚴重違法行為非要進行犯罪化,可以保留其“常習違法”或者“嚴重違法”的評價和稱呼,但不要犯罪化,適用保安處分。我國刑法中設立的保安處分,可以與刑罰同時適用,也可以單獨適用,它是非刑罰措施,但應通過司法審查程序來適用。
對于以往的勞動教養(yǎng)對象,無非存在犯罪化、非犯罪化、違法化、非違法化幾種情形。筆者基本上不贊同犯罪化的作法。對于常習違法者,仍屬于違法但非犯罪,將其納入保安處分的范圍。保安處分范疇以外原來的勞動教養(yǎng)事由可以通過治安管理處罰、非違法化等途徑來分流和處置。
1.部分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的治安管理規(guī)制
我國的治安管理處罰是一種懲罰性的制裁手段,適用于擾亂社會秩序,妨害公共安全,侵犯公民人身權利、財產(chǎn)權利,違法但尚不夠刑事處罰的人員。對照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的事由、類型,除常習性違法者納入保安處分范圍之外,其余的可以依照《治安管理處罰法》的規(guī)定,進行處罰。以賣淫、嫖娼為例。《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六十六條規(guī)定:“賣淫、嫖娼的,處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五千元以下罰款;情節(jié)較輕的,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罰款”。賣淫、嫖娼行為屬于無具體被害人的行為,危害性相對較小,《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對此類行為已經(jīng)作出處罰規(guī)定,因此對于賣淫、嫖娼的勞動教養(yǎng)規(guī)定廢止后,對于因賣淫、嫖娼被發(fā)現(xiàn),但尚不屬于常習性的賣淫、嫖娼者,進行治安管理處罰即可。特別是有的從事賣淫的女性是因為貧困, 這些人過去被勞動教養(yǎng)后,無正當謀生手段,繼續(xù)重操舊業(yè)的不在少數(shù), 故教給她們合法正當?shù)闹\生手段比懲罰更為重要。當然,嫖娼者不同于賣淫者,這些人通常不是因為生存危機而從事嫖娼活動,其罪過重于賣淫者, 因此,對嫖娼者給予的治安管理處罰應較賣淫者嚴厲。
此外,對照原來被列入勞動教養(yǎng)對象的事由,其中的危害國家安全,不夠刑事處分的;結伙殺人、搶劫、強奸、放火等犯罪團伙中,不夠刑事處分的;有盜竊、詐騙等違法行為,不夠刑事處分的;聚眾斗毆、尋釁滋事、煽動鬧事等擾亂社會治安,不夠刑事處分的;教唆他人違法犯罪,不夠刑事處分的,均可以通過區(qū)分是常習違法者還是非常習違法者,以決定是通過保安處分或治安管理處罰來進行懲罰。
2.部分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的非違法化處理
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中的以下幾類,可以進行非違法化處理:(1)“有工作崗位,長期拒絕勞動,破壞勞動紀律,而又不斷無理取鬧,擾亂生產(chǎn)秩序、工作秩序、教學科研秩序和生活秩序,妨礙公務,不聽勸告和制止的”,盡管不應該鼓勵和認同這類行為,但這類行為也并未達到非違法化不可的邊界,因此,可以進行非違法化處理;(2)原來勞動教養(yǎng)對象中的吸毒行為。吸毒是一種自損行為,不涉及直接的被害人,已經(jīng)為國際社會作為無被害人犯罪而非犯罪化,對吸食、注射毒品的人, 放在戒毒所強制戒毒的效果更好,因此對一般的吸毒者,應重在幫助其戒毒;(3)類似流氓行為、無理取鬧等現(xiàn)象,缺乏明確的行為類型的,從防止權力濫用、保護公民權利的角度,也應該從法律規(guī)制中剔除,將其非違法化。
將原來部分勞動教養(yǎng)對象非違法化分流,主要有幾個方面的考慮:
第一,從社會控制資源優(yōu)化分配的角度來看,任何國家在對社會規(guī)控時,都不能不考慮資源和成本問題。一個國家對犯罪的追訴需要花費一定的甚至很大的成本,治安管理處罰也不例外。因此,勞動教養(yǎng)制度廢止后,是否意味著原來的勞動教養(yǎng)對象應歸入治安管理處罰的范圍,這不能一概而論。治安管理處罰只是社會控制的措施之一,如果依照英國犯罪學家斯坦·科恩的社會控制理論,我國的治安管理處罰屬于“硬性”控制,是充滿了強制性的控制。作為“硬性”控制手段,治安管理處罰同樣需要我們將資源進行合理地分配和適用,不能超越行為的嚴重程度隨意進行治安管理處罰。研究社會控制的英國學者馬丁·因尼斯說過:“每一種方式,無論我們討論正式的或非正式的懲罰,我們都傾向于假設,我們之所以選擇某一種特定的懲罰方式,是因為它違反了社會規(guī)范所認為的該種越軌行為的嚴重程度”*[英]馬丁·因尼斯:《解讀社會控制——越軌行為、犯罪和社會秩序》,陳天本譯,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99頁。。社會越軌行為,或者稱之為社會異常行為,可以表現(xiàn)為用犯罪、違法、不軌、不道德、邪惡、墮落等概念或多個概念的集合概念所包含的行為和表現(xiàn)。相對應的控制手段包括懲罰、治療、制止、隔離和預防等,目標無非是用來控制那些在一定程度上被視為異常的行為*[英]馬丁·因尼斯:《解讀社會控制——越軌行為、犯罪和社會秩序》,第4頁。。
第二,將哪些行為進行犯罪化和違法化處理,除了要受刑事可罰性理念約束之外,與該社會在一定時期的社會容忍度有關聯(lián)。隨著社會價值多元化發(fā)展,社會主體行為的劃分也不再是簡單的好與壞、對與錯、主流與非主流的二元化區(qū)分,而是變得多元化,有的表現(xiàn)出中性的特征。為給社會主體留出最大的自由空間和私人自治領域,為確保社會既充滿活力又和諧穩(wěn)定,現(xiàn)代法治國家的法律為思想和言論留出很大的空間,腹誹罪、思想犯被排除在刑法之外;社會不僅要容忍人的內(nèi)心思想,還要容忍人的非主流的行為,并且要提升對非主流行為的容忍度。立法決策要將社會的態(tài)度適當?shù)丶{入考慮的范疇。社會的態(tài)度匯集著民意,左右著某種行為或現(xiàn)象在一國的生存狀態(tài)。如果一種行為或者現(xiàn)象在社會上的容忍度高, 它就有了繼續(xù)存在的充分理由, 如果社會容忍度低, 它就可能被驅逐出去或者被置于嚴厲的控制之下。那么,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的行為的社會容忍度如何呢?從一些學者的研究可以看出,學界對于類似于賣淫、嫖娼、吸毒等無直接被害人的行為的犯罪化基本上持反對態(tài)度的。此外,社會對違法行為的認識和看法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人們價值觀的轉變和多元化,有些變得為社會所容忍,有的原本就可以為社會所容忍。對于社會能夠容忍又不影響社會正常秩序的行為,應從違法和犯罪中排除。
社會容忍不僅有“質(zhì)”的一面,也有“量”的一面。犯罪是對一種惡的行為之評價,它不但涉及性質(zhì)的價值評判,即犯罪必須是一種“惡”,還涉及對這種“惡”的程度的評價。因此,社會對某類行為容忍度的不同,有關公權力主體對該類行為的規(guī)制、矯正或懲罰的手段的性質(zhì)和輕重也應該有所不同。由于原勞動教養(yǎng)的對象包含種類多樣,每一類型的危害程度,行為人自身因素,被害人因素,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道德等因素,各不相同,因此,對原勞動教養(yǎng)的對象有必要類型化進行分流,更多的要被非違法化、有的應非犯罪化、少數(shù)的才可以納入刑法調(diào)控的范圍。
從社會容忍的角度來思考將哪些行為犯罪化時,不能不提及到刑法要表達誰的意志、誰的價值觀和評斷標準的問題。某一行為是否有必要動用刑罰,不能是政府出于社會管理需要的權宜之計,同樣不能因為政府管理的乏力就動輒依仗刑罰威嚴來管理社會的失范行為。將某種行為犯罪化,必須具備一定的公眾認同基礎,一種行為如果需要動用刑罰,必須是社會廣泛認同此種行為應成為犯罪,才具有刑事可罰性。刑法所表達的應該是廣泛的社會主體的價值觀。對哪些行為是社會公眾普遍不能容忍甚至是強烈反對的行為,必須做出謹慎的選擇和研判。將這類行為犯罪化能夠得到公眾的信賴和社會主體的廣泛的認可,從而使得法律的施行得以正常運行。以賣淫為例。社會主體對賣淫行為的不贊同、不認可,不等于不能容忍,不等于社會的“集體意識”或者“意志”是主張對賣淫者一定要采取嚴厲的制裁方法,也不意味著當勞動教養(yǎng)制度廢止后,轉為動用刑罰懲罰來處理。
第三,從社會控制理念的轉變角度來看。我們過去崇尚“硬性”的社會控制手段,對社會治安、社會風尚堅持通過懲罰、隔離以實現(xiàn)絕對化甚至道德優(yōu)化的理想化狀態(tài),隨著我們對社會認識的加深,應該樹立懲罰是一種不得已的手段的理念?!拔覀兩形磳ξ鼰?、飲酒、賭博、通奸或者吸毒的‘道德性’達成共識,更不用說言行之間還有鴻溝巨壑。社會越是多元化,這種壓制可能對社會精神特質(zhì)的背離就越嚴厲”*[美]哈伯特L.帕克:《刑事制裁的界限》,第261頁。。因此,對于道德中性行為,法律不宜干涉。就所謂社會越軌行為的干涉手段來說,過多地“硬性”控制效果未必理想,不妨學會使用一些“軟性”控制手段?!败浶钥刂剖侵改切└`活地運用心理學的,以及對話、勸說和干預等方式的控制,其目標是使正式社會控制機構減少使用‘硬性’資源去處理各種異常行為,更少地使用強制技巧”*[英]馬丁·因尼斯:《解讀社會控制——越軌行為、犯罪和社會秩序》,第9頁。。對原勞動教養(yǎng)對象的某些能夠為社會容忍的行為可以進行非違法化、非犯罪化處理,實際上也是社會控制理念由“硬性”向“軟性”轉變的體現(xiàn)。
[責任編輯:李春明]
Categorized Diffluence and Treatment of the Reeducation-through-labor Object after the Abolishment of Reeducation through Labor Institution
WANG Rui-jun
(Law School, Shandong University at Weihai, Weihai 264209, P.R.China)
The notorious “Reeducation through Labor Institution” will soon become history. But when it is abolished, in the “unified” criminal penalty system, the disadvantage of the think of diffluence some reeducation-through-labor object by criminal law is not proper,so it is not worth advocating. Some reeducation-through-labor object can be managed by “dualistic” criminal penalty system. Security measures of decriminalization should be realized to avoid the negative influence of crime labeling. Meanwhile, the reasons of reeducation through labor of security measures category should be brought into the range and procedure of judicial review.The other categorized diffluence and treatment should be realized through public security punishment and non-illegality.
reeducation through labor; Dualistic criminal law; security measures;decriminalization;non-illegality
2014-11-09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賠償影響刑罰:理論基礎、實證考察與重新規(guī)范研究”(12YJA820076)。
王瑞君,山東大學(威海)法學院教授,法學博士(威海264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