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江 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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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黨爭與上海罷工:一九四八年申九“二二”工潮起因研究*
賀 江 楓
1948年申九“二二”工潮的爆發(fā)是工人經(jīng)濟訴求、國民黨派系斗爭和中共城市革命三重因素互相疊加、彼此作用的結果。工潮首先緣于工人對廠方遲遲難以發(fā)放配給物品的不滿,其次則是申九工會新舊干部爭奪領導權和三青團與工人福利委員會矛盾斗爭的產物,同時中共以不同政治面貌出現(xiàn),充分利用國民黨的派系斗爭發(fā)動城市革命,以申九工潮掀起全市年獎斗爭。通過對申九工潮起因多重面相的呈現(xiàn),亦可窺知戰(zhàn)后上海工人運動所具有的復雜性與挑戰(zhàn)。
申新九廠;派系斗爭;中共革命;上海罷工
1948年2月2日,上海申新九廠7000工人罷工3天后,與軍警發(fā)生沖突,3名女工受傷殞命,30余人受傷,300余人遭國民黨當局扣押①《申新九廠工潮劇變》,《大公報》(上海)1948年2月3日。。在此之前,1月29日上海爆發(fā)同濟學潮,市長被學生毆傷;1月31日又發(fā)生舞女搗毀社會局的事件。一時之間,輿論驚恐不已,《大公報》感嘆“我們生活在這苦難的日子里,既在憂深思遠,而且時時受著刺激,人們是被籠罩在遠近大小的紛亂氣氛中”②《社評:紛亂中需要祥和》,《大公報》(上海)1948年2月3日。。蔣介石也在日記中哀嘆局勢混亂已達極點,“最近軍心民心動搖已極,無人無地無不表現(xiàn)其失敗主義之情緒”,“情勢愈急,險象萬狀”③蔣介石日記(1948年2月3日),手稿本,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藏。。申九“二二”工潮的爆發(fā)極大地破壞了國民政府的統(tǒng)治秩序,因此,1948年7月李立三在中共召開的第六次全國勞動大會開幕式上,特別強調申九工潮“表現(xiàn)了上海工人革命斗爭的英勇傳統(tǒng)至今是仍然保持著的”*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國職工運動史研究室編:《中國歷次全國勞動大會文獻》,工人出版社,1957年,第369頁。。
申九“二二”工潮作為戰(zhàn)后上海最為慘烈的大規(guī)模工人運動,始終是內戰(zhàn)工運史研究關注的焦點,大陸學者鄭慶聲強調工人的生活困境是罷工得以實現(xiàn)的首要因素,中共曾積極組織罷工,但有“左”傾冒險傾向;臺灣《中國勞工運動史》將申九工潮視作中共運動工人的結果;法國學者魯林(Alain ROUX)強調罷工由國民黨派系斗爭所引發(fā);美國學者韓起瀾(Emily Honig)認為申九罷工標志著工廠女工的組織以及她們的意識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女工開始出現(xiàn)革命精神和階級意識*代表性論著包括:中國勞工運動史編纂委員會編:《中國勞工運動史》,(臺北)中國勞工福利出版社,1959年;上海紡織工人運動史編寫組編:《上海紡織工人運動史》,中共黨史出版社,1991年;鄭慶聲:《論一九四八年初上海申新九廠大罷工》,《史林》1996年第2期;沈以行等主編:《上海工人運動史》下卷,遼寧人民出版社,1996年;劉明逵、唐玉良主編:《中國工人運動史》,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美〕艾米莉·洪尼格著,韓慈譯:《姐妹們與陌生人:上海棉紗廠女工,1919—1949》,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Alain ROUX, Chine 1945—1949: la classe ouvrière dans une révolution à l’envers. Cahiers d’histoire de l’Institut de recherches marxistes. n°28 1987, pp.8-44, 48.。然而無論是經(jīng)濟壓迫論、中共策動論、派系糾紛論抑或性別論均有失片面,罷工的實現(xiàn)可謂是多重因素互相促進、共同作用的結果。筆者即利用多方檔案與口述史料,重新考察工潮爆發(fā)的多重原因,集中呈現(xiàn)經(jīng)濟訴求、國民黨派系糾葛、中共革命在罷工中所扮演的角色,俾使今人對于上海工人運動的復雜性有更深層次的體認。
作為上海知名的民營紡織企業(yè),申新九廠產業(yè)規(guī)??芍^各紡織廠之佼佼者,1948年已擁有紗錠13萬、布機850余臺,“蔚然為產業(yè)界之巨擘”。申九勞資關系處理得恰當與否,將直接影響上海10萬紡織工人穩(wěn)定的大局。上海市社會局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強調申九“治亂動靜足以反映本市產業(yè)界之安?!薄榉€(wěn)定生產秩序、調和勞資關系,申九資方早在戰(zhàn)前就對工人福利設施多有經(jīng)營,開滬上紗廠之先例,創(chuàng)建工人宿舍、廚房、眷屬住宅、合作社、醫(yī)院等設施。抗戰(zhàn)勝利后,上海房荒嚴重,“各廠在恢復期間,工人大量由鄉(xiāng)區(qū)集中都市,居住大成難題,有蹴居盈尺鋪位之地即須付出重大代價者”。申九資方為解決工人住宿問題,先后建設四區(qū)暨242間女工宿舍,均為公寓式鋼筋水泥建筑,“無論外觀與內容,堪與大規(guī)模之學府宿舍或公寓比美”,共容納3184名工人,解決了近半數(shù)工人的住宿問題。*《上海各工廠福利設施概況》,《社會月刊》1948年第3期。1948年記者道克(Doak)的觀察也能提供幾分印證:“近年勞工已經(jīng)開始運用他們討價還價的權利,為自身爭取利益,工作情況和戰(zhàn)前相比,已有明顯改善?!?Barnett, A.Doak, China on the Eve of Communist Takeover, London : Thames & Hudson, 1963, p.79.
戰(zhàn)后上海工人運動因紊亂的經(jīng)濟社會秩序,呈現(xiàn)再次復興的趨勢,國民政府被迫轉變勞工政策。1946年2月6日,蔣介石召開會議,商討應對群眾運動的具體方案,*蔣介石日記(1946年2月6日、7日)。并手諭社會部部長谷正綱,要求勞工運動以“維持工人最低生活”為原則*《勞工事務》,臺北“國史館”藏,國民政府檔案,典藏號001-055000-0002。。即如福瑞澤(Frazier)所言:“為防止勞工怠工,處于戰(zhàn)時經(jīng)濟的國民政府通過制定法律和政策來強迫企業(yè)向工人提供住房和其他基本的生活需求?!?Mark W.Frazier, The making of the Chinese industrial workplace: state, revolution, and labor management, New York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69.當時,最嚴峻的問題,無疑是國統(tǒng)區(qū)急劇惡化的通貨膨脹。為此,國民政府通過在上海各行業(yè)全面推行工人生活費指數(shù)制度,使得工人生活有所保障?!八^生活費指數(shù),是為了要測量生活費變遷的一種科學化的統(tǒng)計數(shù)字。舉凡衣服、食品、房租、燃料、交通、教育、娛樂、水電等等費用,都包括在內。”*邵心石等編:《民國三十七年上海市勞工年鑒》,1948年,第71頁。盡管存在指數(shù)偏低、計算方法不盡合理等缺陷,但不可否認的是,工人生活“曾一度得到很大的改善,大部分工人家庭除能還清戰(zhàn)時的債務外,還能添置一些新衣和有積蓄”*《上海工人的生活費指數(shù)斗爭(初稿)》,上海工人運動史料委員會:《上海工人運動歷史資料》1954年第3輯。。
就申新九廠而言,該廠工人1937年8月每日工作12小時,每周休息一天,每日最低工資0.24元,最高工資1.1元,平均每日工資0.45元。每月以30天計算,實際工作時間為26天,每月收入最高28.6元,最低6.24元,平均工資為11.7元。1948年1月,申九工人每日工作時間縮短至10小時,工資依據(jù)政府每月公布的生活費指數(shù),按照基薪折扣的方式發(fā)放。工人每月底薪在30元以下者,依照生活費指數(shù)十足發(fā)給;底薪在30元至100元之間者,除30元照指數(shù)發(fā)給外,其余部分以10元為一級,逐級遞減10%。*《上海市工資調整暫行辦法》,《社會月刊》1947年第6期。1948年1月生活費指數(shù)為95200倍,但零售物價指數(shù)為188300倍,故而計算工人收入仍須考慮生活費指數(shù)偏低的影響。綜合言之,1948年1月申九工人收入按照1936年幣值計算,最高24.93元,最低11.27元。具體狀況則如表一。與1937年8月相比,1948年1月的最高收入有所降低,為戰(zhàn)前最高收入的87%;最低收入則有較大漲幅,為戰(zhàn)前最低收入的180%,已接近1937年8月申九工人的平均工資。由此而言,除少數(shù)高薪工人實際所得有所降低之外,大部分工人的收入反較1937年8月有一定幅度的提升。
表一:1948年1月申九工人薪資
表格數(shù)據(jù)來源于《申新九廠工人人數(shù)與工資(1948)》,上海社科院中國企業(yè)史資料中心藏,卷號20-004。1948年1月工人每月實際所得(按照1936年幣值)的計算公式為:工人每日基本工資×26天×基薪折扣×95200/188300。
此外,1948年的申九工人與戰(zhàn)前相比,還享有部分福利?!耙悦吭禄竟べY總額(包括升工在內)為100%,則其中每月的津貼:年獎是6.53%,考勤獎是0.67%,藍布制服是0.94%,膳米貼是16.67%,加點工資是0.07%,總計每月津貼為月基本工資的24.88%?!?上海社會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經(jīng)濟史組編:《茂新、福新、申新系統(tǒng)榮家企業(yè)史料》(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738頁。同時,“住外工人因在膳食方面所得較少,故另有所謂代辦米,每人每周可得一斗”*《上海各工廠福利設施概況》,《社會月刊》1948年第3期。。
申九工人無論薪資水平抑或衣食、住宿、醫(yī)療等均有所保障,與此相反,上海資本家大多對現(xiàn)狀憂慮不堪,認為1948年1月生活費指數(shù)“暴漲比例,允稱空前,而物價與指數(shù),互為因果,呈角逐之勢,經(jīng)濟狀況至此,誠不堪設想耳”*上海市檔案館編:《近代中國百貨業(yè)先驅——上海四大公司檔案匯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第91頁。。申九資方更是自感“年來紡織業(yè)處于原料荒、電力荒、材料、燃料無不恐慌之時代,加以高工資、低限價等重重困難,環(huán)境日趨惡劣”*《茂新、福新、申新系統(tǒng)榮家企業(yè)史料》(下),第745頁。。若就勞資雙方所處客觀經(jīng)濟環(huán)境而言,工人必定安分守己,緣何仍心生不滿,傾向于罷工之舉,這又與戰(zhàn)后通貨膨脹陰影下的工人收入體制有較大關系。
首先,根據(jù)《工廠法》的規(guī)定:“工廠每營業(yè)年度結算,如有盈余除提股息公積金外,對于全年工作并無過失之工人,應給以獎金或分配盈余。”1947年年獎“最先處理同時也是最難處理的便是棉紡業(yè)”*沈讱:《三十六年度年賞問題》,《社會月刊》1948年第1期。,當年棉紡織工業(yè)“已由順境轉入逆境,黃金時代業(yè)已消失”*《一年來的上海工商業(yè)》,《大公報》(上海)1948年2月8日。,故而年獎談判艱難異常,“最初資方表示分十天、十二天半、十五天三種等級,其后又增加為十天、十五天、二十天三級,最后則增加到三十五年的四十天、五十天、六十天對折。在勞方則堅持不得少于去年,兩方所堅持的數(shù)字相差過遠,最后經(jīng)調解,結果采用雙方自行協(xié)議的方式,照三十五年八折計算。好容易總算大前提解決,而指數(shù)所依存之月份、發(fā)放的時間以及等級之重行擬定,又耗了不少時間與精神”*沈讱:《三十六年度年賞問題》,《社會月刊》1948年第1期。。申九資方要求年獎依據(jù)1947年12月份生活費指數(shù)發(fā)放。由于1947年12月生活費指數(shù)為68200倍,而1948年1月已至95200倍,上漲幅度達39.59%。若年獎全部依照1947年12月指數(shù)發(fā)放,則工人年獎實際所得將受到嚴重侵蝕。故而申九工人堅決反對,主張1947年年獎必須六成照1947年12月份生活費指數(shù)發(fā)放,四成照1948年1月份生活費指數(shù)發(fā)放。申九勞資雙方因年獎計算所依存的月份指數(shù)及發(fā)放時間,發(fā)生爭議,雙方難以達成協(xié)議。
其次,1947年5月國民政府宣布有條件解凍生活費指數(shù)后,鑒于生活費指數(shù)仍舊持續(xù)上漲,“其中實以米價高漲為最大因素,乃遵照市政府、糧食部之指示,實施調解,辦理配售”*吳開先:《一年來物價管制與物資配售》,《社會月刊》1947年第11—12期。,成立民食調配委員會,以低于市場價格的形式,向上海產業(yè)工人配售食米。民食調配委員會試圖通過實物配給制度,減緩生活費指數(shù)的上漲速度,降低資本家對該制度的不滿*張?zhí)幍拢骸睹袷痴{配之意義及其開展》,《社會月刊》1947年第7—8期。。隨后,上海市政府進一步推廣實物配給制度,1947年8月16日頒布《上海市產業(yè)工人配售煤球實施辦法》,向產業(yè)工人配給煤球,“每人配售一擔,每擔收回成本兩萬八千元”*吳開先:《一年來物價管制與物資配售》,《社會月刊》1947年第11—12期。。根據(jù)規(guī)定,1948年1月政府將向產業(yè)工人提供第二期配給煤球,但配給煤球遲遲未予兌現(xiàn),直至1月30日上海市社會局方才決定“本市職工工人第二期配給煤球已經(jīng)制成十萬擔,即日起配售,凡按生活指數(shù)計算的各業(yè)職工即可向配售會申請核配”*《民食會昨日開會》,《大公報》(上海)1948年1月30日。。然而,1948年1月下旬上海恰逢奇寒,1月26日氣溫低至零下八度三,除1943年上海最低氣溫達到零下十度外,實是多年不遇*《冷風砭骨昨日奇寒》,《大公報》(上海)1948年1月27日。。配給煤球作為生活燃料對于工人生活自屬不可或缺,而奇寒天氣更凸顯了它的重要性,政府發(fā)放配給煤球行為遲緩,無疑加劇了工人的不滿情緒,乃至多年后中共地下黨員仍認為申九罷工“直接的導火線是工人為了爭取別廠兄弟已經(jīng)到手的配給米、配給煤球”*申九二·二斗爭史編寫小組:《申新九廠二·二斗爭紀要》,中國政協(xié)上海文史資料工作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3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4頁。,“這給其他已經(jīng)領到配給品的棉紡廠的響應工作帶來困難,以致申九罷工孤軍突出”*張祺:《上海工運紀事》,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上海分社,1991年,第227頁。。
無論是年獎六成照1947年12月份生活費指數(shù)、四成照1948年1月份生活費指數(shù)計算的主張,還是爭取配給煤球的發(fā)放,均為申九工人經(jīng)濟訴求的具體表現(xiàn)??陀^而言,經(jīng)濟訴求難以實現(xiàn),無疑將促使勞資矛盾趨于激化,但是否一定引發(fā)大規(guī)模的罷工行為,卻又未必盡然。根據(jù)上海市社會局統(tǒng)計,1945年8月至1948年7月上海各業(yè)工人因經(jīng)濟訴求與資方共發(fā)生爭議案件5688起,但罷工停業(yè)案件僅為561起,占勞資爭議總數(shù)的9.86%*相關數(shù)字依據(jù)上海市社會局勞資爭議統(tǒng)計整理所得,可參見賀江楓:《革命、黨爭與社會控制:1945至1949年上海工人與國民政府關系研究》,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博士論文,2013年,第314頁。。換言之,僅有約1/10的勞資爭議最終演化為嚴重的罷工停業(yè)案件。至少當時在上海社會各界看來,“申九資方仍被視作良好的雇主,在最近兩年之內并沒有發(fā)生任何嚴重的勞資沖突”*“Labour report No.6: The labour situation in Shanghai”,February 9, 1948, FO371/69592, The National Archives, UK.。若從階級斗爭的角度分析,資方壓迫愈嚴重,工人反抗愈激烈,似乎申九出現(xiàn)大規(guī)模工潮的概率要小的多,此類罷工更應發(fā)生于工人待遇更差、資方剝削更為殘酷的企業(yè)。申九資方事后就曾感慨“二二”罷工事發(fā)突然、猝不及防,“事前微有所聞,自審絕無足以引起罷工之口實,故亦僅能囑各部職員嚴加防范,絕不料其行動如此迅速”*《申九廠長吳士槐呈吳國楨的呈文》(1948年2月2日),上海社科院中國企業(yè)史資料中心藏,卷號20-004。。此種現(xiàn)象看似悖論,實則又與申新九廠內部的政治生態(tài)密切相關。即如社會學家西德蒙·塔羅的分析:“客觀機遇并不一定導致持續(xù)的社會運動,因為社會運動過程需要挑戰(zhàn)者用已知的斗爭手法,動態(tài)地構建他們的運動宗旨,獲得或創(chuàng)建統(tǒng)一的動員結構?!?Sidney G.Tarrow, Power in movement: social movements, collective action and politics,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pp.81-82.事實上,當時愈演愈烈的國民黨派系斗爭與中共城市革命為工潮的實現(xiàn)充當了必要的挑戰(zhàn)者。
戰(zhàn)后國民黨諸多派系均試圖染指上海工運,不僅陸京士的工人福利委員會掌握部分工會領導權,而且三青團上海支團、中統(tǒng)背景的勞工協(xié)進社均躍躍欲試,結果使得彼此互相爭權奪利、沖突時起。工人福利委員會就曾感慨“中統(tǒng)、青年團亦從事領導工運工作,且各自為政,不特難收合作之效,且易發(fā)生重復相歧之勢,自相紛擾”*《上海市工運黨團指導委員會工作報告》,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6-31-306。。申九紗廠可謂最典型的案例,國民黨各派工運勢力均曾涉足其間,申九工會的領導權主要由工人福利委員會的范才骙與章祝三把持;而戰(zhàn)前即在滬紡織業(yè)從事工運的陸蔭初,依靠王仲良的一六二兄弟會,得以控制該廠大部分男工;此外還有三青團的何錫齡亦積極拓展工人組織,沖突自然在所難免*《上海申新紡織廠二二斗爭被捕名單及報紙登出情況》,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193-4-28。。上海市社會局認為申九工潮的部分原因正是“陸蔭初掌握大部分工人,而章祝三僅掌握工會權,兩人為爭取工人之領導權暗斗甚烈,因此失去領導作用”*《上海申新紡織廠二二斗爭被捕名單及報紙登出情況》,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193-4-28。。
1946年6月,上海工運黨團指導委員會成立,對外稱為工人福利委員會,并分設滬東、滬西、滬中、滬南、滬北辦事處及浦東、吳淞聯(lián)絡站,陸京士任主任委員。申新九廠所處的滬西辦事處由陸蔭初擔任主任,章祝三為副主任。*《上海市工福會職員名冊》,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6-31-144。同時,陸京士“為加強領導力量,并徹底推行黨團決策起見,特以性質相同之工會分為若干業(yè)別,綜合領導,以求統(tǒng)一”,指派范才骙與章祝三擔任棉紡業(yè)召集人,其中章祝三負責滬西區(qū)棉紡業(yè)工會,范才骙則以滬東區(qū)棉紡業(yè)為主*《上海市工福會訓令、各行業(yè)工會的名冊等》,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6-31-325。。
范才骙、章祝三均是戰(zhàn)后初期國民黨內利用上海混亂的經(jīng)濟秩序而興起的新派工運干部。章祝三1909年出生,1933年進入英商中國公共汽車公司服務,“組織英商中國公共汽車公司售票員司機員工互助會”;抗戰(zhàn)期間“奉令再度來滬,擔任上海市工團團委,上海市工運指揮部行動組組長”,*《上海市總工會上海市工界人物志》,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7-1-126。此時,章祝三在上海紡織業(yè)內部并無力量可言。然而,待至抗戰(zhàn)勝利,“日資紗廠停工,由經(jīng)濟部接管,其時工人失業(yè),徬徨失措,遂醞釀團結,而有組織之雛形”,“初因領導乏人,情形混亂,社會部京滬特派員辦公處乃征得經(jīng)濟部之同意,遣派同志分赴各廠,爭取群眾,促成合法組織,而由范才骙、章祝三總其成,經(jīng)三四月之努力,至三十五年春國營、民營各廠工人均在本黨領導下成立正式工會”*《中紡第三紡織廠工人反對黃色工會進行罷工事來往文書》,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6-8-114。。章祝三由此一躍成為國民黨在上海棉紡織業(yè)內的重要工運干部。為鞏固個人勢力,章祝三在滬西各棉紡廠積極安插人員,“有的是實際擔任職務,有的是名義上的職務,但主要都是搞工人運動的情報工作,或者擔任黃色工會的指導員來控制工人運動。這些人有上棉一廠的楊寬海、上棉二廠的陸錫山、上棉三廠的□□□、上棉四廠的鄒春芳……申新二廠的章祝康和申新九廠的我(王劍沖),還有嵇金龍等人”*《王劍沖談范才骙、章祝三情況》(1982年7月),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1946年3月29日,申九工會在范才骙、章祝三的推動下成立,石璞初始為工會理事長,因申九“一般工人不能諒解,故有種種責問”,隨后以身體原因辭職,申九“好像仍無工會狀態(tài)”*《上海申新第九紡織廠產業(yè)工會成立大會和各次會議記錄》,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193-4-8。。1947年申九工會理事長遂由茅玉庭出任,王劍沖則以指導員名義控制了工會領導權,并擔任工人福利委員會護工隊第四大隊大隊長。
陸蔭初抗戰(zhàn)前即在滬西從事工運,“在大小棉紡廠都有他的基礎,如申新一廠翁喜和,申新九廠的王仲良、陳鰲郎、毛和林等,統(tǒng)益紗廠的費祖培等”*《王劍沖談解放前國民黨在滬西各種特務組織情況》(1982年7月),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抗戰(zhàn)爆發(fā)后,陸蔭初留滬參加敵后抗日工作,一度被捕,出獄后在童行白所辦墾立女中任教,雖按月從國民黨市黨部領取津貼,但對上海敵后工作“每以環(huán)境不佳為托詞,未曾參加任何工作,反暗中與偽方工運人員張升等往返甚密”,1940年5月14日吳紹澍曾密電重慶,“為保障市部工作安全,擬予制裁”,此后陸蔭初轉變立場,撤往后方*《上海黨務概況》,(臺北)“中研院”近代史所檔案館藏,朱家驊檔案,檔案號301-01-06-172。??箲?zhàn)勝利后,陸蔭初返回上海,試圖重新領導工運事務,但是“這些廠已經(jīng)由范才骙、章祝三奪去了領導權,他只有申新一、八廠和上紡五、七廠仍由他領導”,“他和范、章斗爭、爭奪權力的事不斷發(fā)生”*《王劍沖談解放前國民黨在滬西各種特務組織情況》(1982年7月),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如1946年章祝三對中紡一廠趙往義不滿,緣于趙某是“陸蔭初關系的老工會的人,當時是在爭奪工會的領導權,這事大約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后,姓趙的就不聽到說起了,后來中紡一廠由范小鳳主持,楊寬海領導了;在同一時期統(tǒng)益紗廠也有類似的爭執(zhí),結果是陸蔭初關系的□□□改做廠里的門衛(wèi),不再接工會事”。陸京士對于各工會國民黨新舊工運干部的內部矛盾,也曾試圖解決,“按照原來領導這些工會的和新領導這些工會的,由陸京士安排,雙方力量大小作為主要根據(jù),能合并即合并,有爭論的強制指定領導人,但爭端并未終止”。*《王劍沖談范才骙、章祝三情況》(1982年7月),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
陸蔭初領導的申新九廠王仲良、陳鰲郎等舊派工運干部,為獲取工人支持,“利用工人群眾優(yōu)秀分子的向上性,利用了工人群眾野心份子的領袖欲,來把握群眾、煽動群眾,正因勞資雙方的不健全,他們極容易找到機會,造成糾紛,糾紛即起,他們又用一些技巧,使工人得到一些小惠”,“或者另一部分與他們同階層的力量將動搖他們的基礎的時候,他們往往再來發(fā)動一次糾紛”*樊振邦:《本市勞資糾紛之解剖與處理》,《社會月刊》1948年第1期。。1946年1月12日,申九工人1000余名發(fā)生怠工,工人代表王仲良、陳鰲郎、毛和林等50余名向資方要求年終紅利預先公布;飯菜改為兩葷兩素一湯,飯碗由廠方供給;發(fā)給每人恐慌補助金15000元等六項條件。調解后,廠方答允工人部分要求,如飯菜決定隨即改善,年終賞金比照國營各廠履行,工人一律增加工資一成等。“至于要求發(fā)給士林布及恐慌金兩項雖未予采納,但工人已認為滿意”。然而,1月13日,工人又復怠工,聲稱對于資方答允條件表示不滿,“該廠工人代表王仲良肆言:如廠方對于前提之六項條件如不能完全接受,渠等可使滬西各工廠一律怠工,以為援助”。盡管罷工最終由陸京士出面解決,但申九工會新舊干部沖突持續(xù)惡化,1946年4月開始演變?yōu)榇笠?guī)模的武斗。4月11日上海市警察局普陀分局報告:“申新九廠工人內部分新舊兩派,新派工人代表為石阿春等,系社會局專員范才骙所掌握,舊派工人代表為陳鰲郎、毛和林等,亦系社會局專員陸蔭初所掌握,該兩派代表各分門戶,勾心斗角,近更摩擦激烈,時在廠外毆斗,昨日下午六時該廠兩派代表復在廠內互施暴力,大打出手,并由廠方依照工廠法規(guī)處分,現(xiàn)新派代表已接受處分,惟舊派代表仍蘊蓄不平,復在廠內鼓動工人怠工,冀圖恢復代表地位?!?《上海警察局普陀分局呈報市警局申九統(tǒng)益信和新生紗廠工人罷工情況報告》,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144-2-21。事后,雙方經(jīng)陸京士、范才骙、章祝三、陸蔭初等多次協(xié)商,“決定王仲良等人寫了悔過書,表示以后不再過問工會事務”*《王劍沖談范才骙、章祝三情況》(1982年7月),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在陸京士壓力之下,此次武斗雖以陸蔭初領導的王仲良系工運干部退讓宣告結束,但申九工會新舊二派的矛盾并未因此化解,反而為1948年“二二”工潮埋下了禍根。
根據(jù)民國時期的社會調查顯示,上海各紡織廠工人內部,“男工十之七八都參加了青洪幫,拜有老頭子”,各種類型的弟兄會更是層出不窮。王仲良雖因1946年申九工會新舊二派沖突被迫讓步,不再干預工會事務,但其“主要地盤在布廠”*《茂新、福新、申新系統(tǒng)榮家企業(yè)史料》(下),第746頁。。男工大多聚集于布廠。申九布廠下設準備、整理、織布、保全四科,因工種分配的緣故,尤其是整理科幾乎全部由男工組成。王仲良為東山再起,在布廠男工內部組織了一六二兄弟會。
恰逢申九工人對王劍沖控制的工會日趨不滿,“認為王劍沖與資方勾結,并貪污工會會費”。王仲良組織的一六二兄弟會看到時機成熟,積極籌劃,“試圖制造更多的工人訴求,以便盡力奪取工會的領導權”。*“Labour report No.6: The labour situation in Shanghai”,February 9, 1948, FO371/69592, The National Archives, UK.為奪取工會領導權,王仲良提出了煤球配給問題,聲稱“廠方吞吃了工友的配給物品”,“別的廠家有配給煤球,我們九廠為什么沒有?這當然是廠方所吞吃!”*季勉君:《申新九廠工潮經(jīng)過》,《紡織周刊》1948年第9期。勞資雙方圍繞配給煤球發(fā)放所產生的爭議,在王仲良一六二兄弟會的鼓動下,迅即向工潮演化。王劍沖上世紀80年代回憶時即認為,“1948年2月2日的大罷工的起因就是王仲良等不甘心失敗,結合了162人結拜兄弟,由陸蔭初派了□□□在內當老大,替陸蔭初指導他們奪取工會領導權,這162人中分子復雜,有中統(tǒng)、三青團分子,也有中共地下黨人(如毛和林、楊光明等)”*《王劍沖談范才骙、章祝三情況》(1982年7月),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
申九“二二”工潮除工會新舊二派之爭的緣故,更摻雜著三青團與工人福利委員會的矛盾。中共地下黨員楊光明曾明確指出申九工潮的部分原因,正是由于申九廠內的三青團干部“在偽工會中沒有他們的地位,他們也想乘機奪取領導地位”*《上海職工斗爭情況簡單介紹》(1950年5月4日),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戰(zhàn)后三青團上海支團不僅注重在學界發(fā)展勢力,并將工人群體作為拓展目標。他們認為工潮之所以頻發(fā),主要緣于工人內部缺乏強有力組織,“一般工會之領導,似未能顧及工人整個生活,諸如補習教育、休閑活動,以及團體生活之適應,均須通過更嚴密之組織關系加以指導。半年來本市工潮之空前緊張,是一反證”。因此,三青團決定“為求改善工人生活、共謀社會福利,結集工人力量、貢獻國家建設,計劃設立工人分團”。*《三青團上海支團部組織組工作報告?zhèn)渫洝罚虾J袡n案館藏,檔案號Q129-1-1。1946年吳紹澍被免去上海市副市長、社會局局長后,仍擔任三青團上海支團的干事長。他更注重三青團向工界滲透,指定“陳公達、何錫玲、范錫品等專事組織工廠分團職業(yè)分團”*《上海市政府關于工人運動等問題的來往文書》,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1-7-56。。三青團對工人運動的介入,“打亂了吳開先、陸京士在反動工運中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雙方爭權奪利的沖突不斷發(fā)生,至1947年夏甚至發(fā)展為大規(guī)模的武斗”*范錫品:《上海舞潮案親歷記》,中國政協(xié)上海文史資料工作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5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93頁。。
三青團通過同鄉(xiāng)觀念、幫會組織等傳統(tǒng)形式吸納工人,甚或煽動工潮迫使資方提高工人待遇,進而獲得工人支持。滬西區(qū)工人團務由何錫玲負責,“何錫玲就住在三區(qū)機器業(yè)工會中,先在該會發(fā)展團員,再向外發(fā)展”。據(jù)王劍沖回憶,“王伯椿是分隊長,申新九廠杠棒間工人,楊長富、楊光明等都參加,發(fā)展了很多人,這是以同鄉(xiāng)關系來發(fā)展的,王、楊都是安慶人,杠棒工人極大多數(shù)是安慶人,這個組織成立后在國民黨內黨團矛盾中起了很大作用”*《王劍沖談解放前國民黨在滬西各種特務組織情況》(1982年7月),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1947年9月,國民黨宣布實施黨團合并,但此舉“不但沒有達到消滅派系紛爭的目的,相反導致內部的進一步分化和斗爭的尖銳化。全國范圍如此,上海亦如此”*姜夢麟、毛子佩:《抗戰(zhàn)勝利后上海國民黨內部的派系斗爭》,中國政協(xié)上海文史資料工作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5輯,第184頁。。三青團上海支團仍舊自成體系,如1947年11月3日,三青團派人到滬東紗廠發(fā)展團員,宣稱“國民黨老大了,沒有用了,今后一切責任應該由我們去擔任起來”,并告知工人黨團合并“是沒有的事”*《派員進入各工廠拉工人入團》,《立報》1947年11月4日。。申九工潮爆發(fā)后,何錫齡辯稱“自去年中央決定黨團統(tǒng)一組織以后,即行遵令停止一切團務活動,聽后進行合并”,“再則該廠工人共有七千余人而團員僅一分隊,共為十五人,且早已受黨工領導”,*《關于申新九廠二二罷工問題與社會局等來往文書》,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1-7-49。但事實上,在上海市政府擬定的包含78人的《申新九廠工潮主要分子名單》中,三青團團員毛和林、徐富民、楊長敏、楊光明等六人名列其中,楊光明更是罷工工人總代表。申九慘案發(fā)生后,三青團工運組織的成員多有憤怒之情,三青團主辦的《正言報》亦在報道中流露出對申九資方和工會的不滿與嘲諷,稱申九“一切都似重癥后的病人。唯有職員俱樂部大廈管理處、庶務處,以及大門口的產業(yè)工會,還是如先前那樣燈火通明,布置的很是整齊,四菜一湯的端進去”*《劫后申新巡禮》,《正言報》1948年2月4日。。
申九慘案發(fā)生后,蔣介石對申新工潮背后所隱現(xiàn)的國民黨派系糾葛,并非毫不知悉,但卻諱疾忌醫(yī),認為“甚至有人信以為真,殊可怪也”*蔣介石日記(1948年2月3日)。。國民黨派系斗爭不僅困擾其高層政治運作,更深入黨國體制肌理,以不同形式呈現(xiàn)于基層政治,對其統(tǒng)治秩序造成極大破壞,申九工潮可謂最生動的說明。正如上海市警察局的分析所言,“上海歷次工潮均與領導工會及爭取領導權者,有甚微妙之關系”,“平時在上海工人中有關系者均在勾心斗角,而工廠工會又多處置失當”,“故只須遇到機會,工潮、學潮良無已時”*《上海申新紡織廠二二斗爭被捕名單及報紙登出情況》,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193-4-28。。
1946年4月,中共中央就上海工運對敵斗爭發(fā)出指示,“須研究了解K每一派別之背景活動姿態(tài)、方式、力量及其內部之矛盾”;“必須打進它內部去,上層分子亦可必要時加入K”,“無論如何要做到迷惑K,以各種不同面目、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戰(zhàn)略上并可應用游擊戰(zhàn)術,閃避主力”*劉明逵、唐玉良主編:《中國近代工人階級和工人運動》第13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2年,第365—367頁。。據(jù)此,上海中共地下黨強調,“以革命的兩手來對付敵人的反革命兩手”,努力滲透進入國民黨的工運組織,“凡有群眾的地方我們就去活動,利用當時一切合法的可能去進行非法的活動”*毛齊華:《略談解放戰(zhàn)爭期間上海工人運動的一些情況》,上海市總工會辦公室工運史研究組編:《上海工運史研究資料》1982年第2期。。據(jù)1948年2月美國上海領事館的情報分析,“工人群體中,中共已經(jīng)在百貨業(yè)、公用事業(yè)、紡織和煙草業(yè)獲得了穩(wěn)定的力量”,“30%的上海工人或被中共所主導、或有高度的懷疑是受中共的影響而完全的反對國民黨”*“The Consul General Shanghai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ebruary 14, FRUS 1948 Volume VII, The Far East: China, p.92.。
就紡織業(yè)而言,即便到1948年10月,中共自稱“假使把一年的得失對比一下,那么損失是大的,得到的很少”,但中共力量仍舊不容忽視,“領導著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力量”*《最近工作情況報告》(1948年11月),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中共在申九紗廠長期經(jīng)營,積極向國民黨工會內部滲透,“基本上掌握了工會的領導權,十七個工會理監(jiān)事及候補理監(jiān)事中,共產黨員和積極分子八人,中間偏左一人”*《茂新、福新、申新系統(tǒng)榮家企業(yè)史料》下冊,第746頁。, “到1947年底,廠里已有三十名黨員,建立了甲班、乙班和男工三個支部,形成了一支有一定群眾基礎和戰(zhàn)斗力的隊伍”*上海第二十二棉紡織廠工運史編寫組:《申九二·二斗爭》,《上海工運史研究資料》1984年第2期。。盡管“申九黨組織人員新,斗爭經(jīng)驗不足,但黨員和工會干部在群眾中有一定的威信,毛和林、許泉福和楊光明還打入了162弟兄會”*上海二十二廠廠史編寫組:《申九“二·二”斗爭》,上海紡織工運史編寫組:《上海紡織工運史資料》第1輯,第50頁。。而毛和林、楊光明不僅是王仲良一六二兄弟會的成員,更是三青團的團員。
中共以部分黨員加入一六二兄弟會的方式,在男工中發(fā)揮著較大影響力。但申九女工人數(shù)超過6000,如何有效動員女工呢?上海市社會局認為:“本次罷工工人大部分為女工所操縱,該廠有夜校一所,大部分女工均就讀該校,該校系女青年會所操縱,與民盟確屬有關。”*《上海申新紡織廠二二斗爭被捕名單及報紙登出情況》,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193-4-28。實際上,民盟是在中共的領導下開展活動的。申九工人夜校全稱申九勞工補習夜校,教職員16人,共分兩級,第一級為小學一年級至六年級,第二級為初中一二年級程度之補習班兼授紡織知識。1948年1月各級學生共有509人,每周授課6小時,夜校教職員除少數(shù)聘自廠外,多數(shù)為本廠人員兼任,并且該校學費全免*《申新九廠福利概況》(1948年2月),上海社科院中國企業(yè)史資料中心藏,卷號20-004。。申九工人夜校自1946年開辦之后,共產黨員唐孝純和沃賢清先后擔任夜校教務主任,并聘請民主人士俞慶棠為夜校顧問。中共要求唐孝純“以公開合法的身份辦好申九工人夜校,以此進行進步思想的宣傳,培養(yǎng)和發(fā)現(xiàn)積極分子,提高學生的覺悟和文化水平,掩護工廠地下黨同志,幫助進步師生在夜校開展黨的工作”。*唐孝純:《申新九廠工人夜校的開辦》,《上海紡織工運史資料》第6輯,第24—25頁。
確如上海市社會局所言,“當時在很多工廠的斗爭中,夜校的學生往往是骨干與積極分子,這種現(xiàn)象越到后來越明顯”,申九“二二”工潮“夜校學生起了很大的作用”*《解放前上海的工人夜校工作》,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D1-1-1884。。夜校的作用主要表現(xiàn)在:第一,通過有計劃的招生,“盡可能的吸收預定的工廠的工人和預定的培養(yǎng)對象入學”;第二,通過教學及各種文娛活動,對學生進行政治啟蒙教育,從而啟發(fā)工人意識到工人階級在反動統(tǒng)治下的悲慘地位;第三,動員學生積極參加本廠的各項斗爭和社會上的群眾運動;第四,通過各種公開和秘密的組織來教育培養(yǎng)和組織積極分子,其中最為常見的形式就是拜兄弟或拜姐妹,“這種組織最初往往是由學生中的骨干團結較好的學生組成,結拜以后,由于經(jīng)常往來,感情密切,彼此有了了解,心腹話就好談了”*《解放前上海的工人夜校工作》,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D1-1-1884。。戚懷瓊1946年進入申九做辦事員,后來又做夜校教師,“這樣戚通過夜校等陣地,在廠里發(fā)展了黨組織,建立了一個總支,紗廠布廠各設有支部”*《周小鼎同志談話記錄》(1980年10月31日),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
抗日戰(zhàn)爭結束后,國民黨政權試圖通過壓制資方、滿足工人部分利益訴求,換取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中共認為,國民黨此舉正為其城市革命提供難得機會,“因而就來一個順水推舟的做法”,通過掀起經(jīng)濟斗爭,一方面讓工人獲得生活的些微改善,一方面逼國民黨把這種做法繼續(xù)下去,“國民黨原以為吐出一點,可以緩和一下,那曉得前口氣還未喘過來,還要吐出另一份來。這樣就使國民黨用來做防御的改良主義失掉了效力”,“迫使敵人高筑債臺,最后逼使敵人死在這債臺下”。中共反復強調,經(jīng)濟斗爭“在目前的具體條件下,是最實際的辦法”。*劉長勝:《論蔣管區(qū)職工運動新動向》(1948年2月1日),上海工人運動史料委員會:《上海工人運動歷史資料》1953年第3輯,第54—55頁。
當1947年全國各類反政府學潮此起彼伏時,工人運動未對學潮形成有力配合。中共上海工委認為,“富通事件以后工人情緒都打消了,比較低落了”,現(xiàn)在“考慮要放手發(fā)動群眾,使工人運動跟上去”*《張祺談話記錄》(1980年4月),轉引自鄭慶聲:《1948年上海申新九廠大罷工真相》,《世紀》2004年第1期。。因此,隨著1947年棉紡業(yè)黃金時代走向終結,資方和國民政府被迫降低工人年獎數(shù)額,中共即試圖重新點燃工人的革命激情,“這不僅是為了保護工人的切身利益,而且還可以與上海學生正在進行的救饑救寒斗爭相呼應,改變富通事件后工人運動一度比較沉寂的局面,配合全國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發(fā)展”。故而,當1947年12月18日“棉紡業(yè)同業(yè)公會向全市各廠和外埠大型廠發(fā)出通知:本年度工人年賞……按照上年舊例以八折計算,發(fā)給獎金分兩期,引起工人群眾的強烈不滿”時,中共上海工委“決定提出年獎不打折扣,按當月生活費指數(shù)發(fā)放的口號,發(fā)動全市棉紡業(yè)工人進行反擊”,“由申九帶頭罷工,反對年獎打折扣和分兩期發(fā)放,其他棉紡廠積極響應”。*張祺:《上海工運紀事》,第226—227頁。
1948年1月17日和24日,中共滬西民紗工委先后召集男工支部、女工支部開會,進行罷工動員,要求1月底之前發(fā)動罷工。在召開男工黨員支部會議時,“毛和林有些顧慮,也有道理,主要是怕失敗,怕鎮(zhèn)壓,這是中年人的思想;青年人有青年人的想法,沒有顧慮,許泉福同意搞”*《周小鼎同志談話記錄》(1980年10月31日),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最終滬西民紗工委“指定徐毓秀與上級聯(lián)絡,罷工后由楊光明利用合法身份公開出面領導,在黨內由許泉福負責指揮,毛和林擔任二線”*上海第二十二棉紡織廠工運史編寫組:《申九二·二斗爭》,《上海工運史研究資料》1984年第2期。。無論是公開領導罷工的楊光明抑或負責黨內指揮的許泉福、毛和林,均為王仲良一六二兄弟會成員。中共明確指示罷工“要利用162弟兄會的勢力,以及他們同國民黨控制的工會、同資方之間的矛盾,必要時可以讓王仲良出面”*上海第二十二棉紡織廠工運史編寫組:《申九二·二斗爭》,《上海工運史研究資料》1984年第2期。。國民黨在申新九廠的派系紛爭,不僅使得工會“會務已臨停頓狀態(tài)”*《申新九廠工會理監(jiān)事及代表會員名冊、運轉工作法則》,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6-6-417。,更為中共城市革命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機遇。中共“這時一方面在工人群眾中醞釀罷工,一方面挑撥與利用他們之內部矛盾來進行斗爭”*《上海職工斗爭情況簡單介紹》(1950年5月4日),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最終,以國民黨派系斗爭掀起之罷工,外界觀察到工潮領導分子自然是王仲良的一六二兄弟會,無怪乎警察局感嘆“每次工潮均謂系奸匪發(fā)動,而被捕獲人犯后甚難取具實證”*《上海申新紡織廠二二斗爭被捕名單及報紙登出情況》,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193-4-28。。
申九罷工發(fā)動之前,中共特別制定如下斗爭方針:(1)雖然在原偽工會(王劍沖領導的工會)中,我們也有一部分同志,但在斗爭中要推翻偽工會,另行組織新工會,以另外一個我們能掌握的走狗(王仲良的一六二兄弟會)來代替原有的反動分子(王劍沖領導的工會),來達到我們完全控制這個工會;(2)堅持罷工,等待其他兄弟工廠之支援;(3)萬一國民黨、三青團內部打起來,我們要利用大的打擊小的,利用他們內部矛盾來削弱他們自己;(4)發(fā)動罷工時,因王劍沖主要地盤在保全部,王仲良主要地盤在布廠,故而中共上海工委決定將銅匠間、布機間作為主要力量,萬一反動派(國民黨政權)逮捕工人,布廠作為后備力量。對于敵人可能的鎮(zhèn)壓,則不要恐懼而堅決英勇的斗爭。*《茂新、福新、申新系統(tǒng)榮家企業(yè)史料》(下),第746頁;《上海職工斗爭情況簡單介紹(從抗日時期到上海解放,1937—1949年)》(1950年5月4日),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
1948年1月28日,地下黨員毛和林就煤球發(fā)放問題有意識地在布廠車弄旁,當著很多工人的面責問布廠主任陶宗唐,“女工們很關心這個問題,紛紛圍上去探聽消息,于是許多布機都停了下來”,“這樣就形成了一次試探性的關車”*上海二十二廠廠史編寫組:《申九“二·二”斗爭》,《上海紡織工運史資料》第1輯,第50頁。。最終,上海工委決定罷工自1月30日12時30分由修理部突然開始,具體由楊光明指揮銅匠間首先關車;*《申九廠長吳士槐呈吳國楨的呈文》(1948年2月2日),上海社科院中國企業(yè)史資料中心藏,卷號20-004。隨后“銅廠內杠棒間工人及銅匠間工人來到打包間,主使停止工作”;細紗間工人“正在工作時,有本廠內不相識之工人十數(shù)人進來將車關停,并不準工作”;女工面對關車時,采取了“別人都不做,我也不能做”或者“我們看他們停止了,我們亦停止”的態(tài)度*《上海市警察局江寧分局第二股關于申新九廠工潮被捕工人審訊筆錄和關押人名單》,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143-2-401。。至12時45分,全廠停車,申九罷工由此展開。
1948年1月30日,申新九廠7000工人宣布全面罷工,并向資方提出政府配給煤球、米、糖,沒有發(fā)的要照發(fā);年獎六成照1947年12月份的生活指數(shù)發(fā),四成照1948年1月份的生活指數(shù)發(fā)等七項復工條件*《茂新、福新、申新系統(tǒng)榮家企業(yè)史料》(下),第747頁。。若揆諸工人所提各項復工條件,似乎罷工更多緣于申九工人爭取各項經(jīng)濟訴求的實現(xiàn),但不容忽視的是,經(jīng)濟訴求背后所隱含的國民黨派系糾葛與中共城市革命,同樣是工潮發(fā)生的必要條件。通過對申九工潮起因多重面相的呈現(xiàn),亦可窺知戰(zhàn)后上海工人運動所具有的復雜性與挑戰(zhàn)。
首先,就申九“二二”工潮而言,工人經(jīng)濟訴求、國民黨派系糾葛與中共城市革命三者缺一不可。若僅重視經(jīng)濟訴求的作用,就難以解釋待遇較有保障的申新九廠因何爆發(fā)大規(guī)模罷工這一吊詭現(xiàn)象。即便就經(jīng)濟訴求而言,學界過往研究往往重在強調工人遭遇的資方壓迫及其所面臨的經(jīng)濟困境,忽略了國民政府對社會經(jīng)濟領域的控制滲透及其對勞資關系所造成的影響。事實上,戰(zhàn)后國民政府為防止工潮,通過生活費指數(shù)制度的全面實施,逐步實現(xiàn)了對勞工薪資計算方法、生活物品選購的操控,政府權力開始全面介入勞資爭議。資方對工人的各項經(jīng)濟訴求,可以轉圜的余地極為有限,如申九工人要求及早發(fā)放煤球等配給物品,但煤球由政府統(tǒng)一撥配,申九“人數(shù)太多,每人一擔,需六千多擔,我們一個廠的配量,要抵十多個小廠,所以小廠便占了先”,資方“為了此事,奔走交涉”,社會局則行敷衍應付之事,告知廠方“煤球絕不會少,僅是時間問題”*季勉君:《申新九廠工潮經(jīng)過》,《紡織周刊》1948年第9期。。工人在焦急等待中最終選擇罷工。
其次,中共對戰(zhàn)后上海工人運動確曾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甚或在一定程度上領導了工人運動的發(fā)展及走向,然而包含申九工潮在內的上海三大風潮并非中共有計劃策動的系列運動。學潮、舞潮、工潮三大風潮的接連爆發(fā),更多是時間的巧合。中共上海工委書記張祺承認,“在這場斗爭中,當時工委與其他各委互相間并沒通氣,‘三潮并發(fā)’不是有計劃的統(tǒng)一行動”*張祺:《上海工運紀事》,第231頁。。實際上舞潮案更多是國民黨黨團矛盾的結果,“青年團藉禁舞聲中爭取群眾,極力主持工會,并利用種種方法暗中鼓動。舞業(yè)從業(yè)員中,青年團團員甚多,如百樂門領班唐宗杰等均系范錫品之門徒”,*《上海市社會局關于上海舞業(yè)從業(yè)人員搗毀該局及范錫品在舞場之門徒名單》,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6-32-24。中共對舞女風潮的影響極為有限。中共上海工委的斗爭策略極為理性,重在巧妙利用國民黨內部不斷惡化的派系糾葛,因勢利導,發(fā)動罷工,甚或促使罷工向著有利于中共的方向轉化。1948年10月,中共在總結上海工運斗爭經(jīng)驗時,就特別強調“過去一年的斗爭也是在利用敵人內部矛盾下發(fā)展起來的,曾經(jīng)利用了敵人矛盾擊破敵人的壓制,也利用了敵人的矛盾擊退敵人的反攻,更利用了敵人的矛盾助長了斗爭的聲勢”,“在運用敵人矛盾中不管某些人有任何的陰謀與欺騙作用,只要成為真正群眾運動時,果實是屬于我們的”*《總結報告》(1948年10月),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藏。。
此外,裴宜理提出上海不同的工人有不同的政治,“技術性、半技術性和非技術性工人在地緣祖籍、性別構成以及教育、文化和適應城市生活的程度都存在差異,這種差異不僅反映在他們的思想上,也反映在他們的抗議中”*〔美〕裴宜理著,劉平譯:《上海罷工——中國工人政治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28頁。。若觀察申九工潮,裴宜理之結論有待商榷,申九工人在工潮中已經(jīng)克服地域局限與技術隔膜,開始采取一致的抗議活動。申九工潮68名罷工領導者,來自皮棍間2人、精保間4人、粗保間5人、細保間16人、整理部9人、打線間4人、試驗科1人、燃保間3人、精梳科2人、搖紗間1人、細紗間5人、騰紗間2人、杠棒間2人、銅管間2人、布廠4人、打包間3人等*《關于申新九廠二二罷工問題與社會局等來往文書》,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1-7-49。。罷工過程中工人打破技術差別的限制,開始趨于同一性。同樣,被上海當局起訴的38名申九工潮領導者,屬于蘇南籍的工人19人,蘇北12人、浙江2人、上海1人、廣東1人、湖北2人*《上海申新紡織廠二二斗爭被捕名單及報紙登出情況》,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193-4-28。,不同地域的工人亦采取統(tǒng)一的抗議行動,超越了地域的局限。若從性別的角度而言,雖然女工已成為罷工的重要參與者,但主導力量仍是包含中共地下黨員、王仲良系及三青團工會干部的一六二兄弟會,并非韓起瀾所言罷工主要是婦女領導的,更未有上海舞女支持申九女工之說*〔美〕艾米莉·洪尼格著,韓慈譯:《姐妹們與陌生人:上海棉紗廠女工,1919—1949》, 第227—231頁。,反抗政治更多與男性緊密相連。概而言之,申九工潮超越了技術差別與地域局限。當然,這種超越也是有限度的,當時工人在多種黨派政治力量滲透影響下,因政治觀念及組織的差異而難以實現(xiàn)統(tǒng)合,形成一個真正的整體。當時中共亦承認“上海職工組織,也還存在著許多缺點,需要繼續(xù)來克服,比如:組織發(fā)展不平衡,不少的職工尚在組織之外,某些職工政治上、思想上還未能作應有的提高;有些工會內部生活不民主,因而不能發(fā)揮群眾力量;職工隊伍中工賊走狗的活動,尚未爭取他自覺或肅清出去;同時自己內部團結不夠,還發(fā)生腳碰腳的打架”*《論上海的工會組織》(1947年5月2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D2-0-817-36。。上海工人階級內部組織和思想的整合,待至1949年上海解放后,方得以逐步實現(xiàn)。
(本文作者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講師 天津 300071)
(責任編輯 汪文慶)
Revolution, Factionalism and Shanghai Strike: Study on the Cause of Shenjiu “February Second” Strike in 1948
He Jiangfeng
Shenjiu “February Second” Strike in 1948 was the result of the triple factors of workers’economic demands, factionalism of the KMT and the urban revolution of the CPC, which superimposed on and affected each other. The strike was first due to the workers’dissatisfaction with the factory delay to release rationing goods, and then the product of the struggle for leadership between old and new cadres of Shenjiu worker’s union and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Youth League of Three People’s Principles and Workers’Welfare Committee. Simultaneously, the CPC appeared as the different political identity, made full use of the KMT factions struggle to launch the urban revolution, and set off the city’s annual prize fight through Shenjiu strike. Through the study of the Shenjiu strike tide causes, the complexity and challenges of Shanghai workers movement after the World War II can be known.
* 本文系2015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國共內戰(zhàn)時期民眾運動研究(1945—1949)”(15CZS040)的階段性成果。
D231;K266.9
A
1003-3815(2015)-07-006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