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世明,劉蘭芬
(1.武漢大學 歷史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2.曲阜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曲阜273100)
東漢和帝時甘英出使大秦(即羅馬帝國)是中外關系史與中外交通史上的壯舉,《后漢書》《晉書》《梁書》《舊唐書》均載其事。核心史料的匱乏、史籍記載的歧義及各家對史書解讀的不同,致使歷史公案產(chǎn)生與聚訟不已。自清代以來中外學者廣覓史料,以全新的方法、不同的視角抒發(fā)己見。在激烈的辯駁中揚棄庸俗的觀點,在深入的研究中涌現(xiàn)新穎的見解。百余年來眾家之研究縱然存在分歧,但在某些方面已達成共識。本文以甘英出使大秦的目的與無功而返的原因及出使路線為綱,將前賢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扼要舉出,并結合自己的研讀心得簡要評析,以圖推動研究層次的再深入與研究視野的再拓展。
史籍缺載甘英出使大秦目的與任務,中外學者紛呈己見以補其憾。少數(shù)西方學者荒謬地認為甘英受班超指派入侵大秦,1885年德國學者夏德在《中國及羅馬東邊地》(China and the Rome Orient,朱杰勤先生另譯作《大秦國全錄》)已直斥其非[1]。1944年龔駿先生在《甘英出使大秦考》中提出班超欲探聽大秦虛實之說[2],后之學者長澤和俊、余太山先生認同之[3]。長澤和俊先生又認為當另有探明中國絲綢制品在安息交易情況之目的。莫任南先生則認為中國絲綢在大秦暢銷不滯,安息從中坐收壟斷之利,出于探尋與大秦經(jīng)濟貿(mào)易商道之目的。且亦可招徠外臣,宣揚漢威[4]。姚勝先生認為自商鞅變法以來中國踐行重農(nóng)抑商之策,商業(yè)附屬農(nóng)業(yè)為末業(yè),東漢官員焉會主動探尋商道,莫先生第一說不符合東漢國情。而宣揚國威或有可能,但絕非根本目的。姚先生結合東漢與匈奴的關系、班超個人因素、甘英出使路線,認為東漢班超時代兩次大敗匈奴,匈奴仍是與漢爭奪西域的勁敵,班超欲穩(wěn)固漢在西域的統(tǒng)治必須尋求政治盟友,大秦國則是理想之選[5]。
縱觀東漢經(jīng)營西域的過程,東漢始終秉持消極、被動的態(tài)度,在人力、物力方面的支出遠遜前漢。西域既受匈奴勢力威脅,亦時常受西域大國控制。班超欲鎮(zhèn)服西域、穩(wěn)定西陲,而又不勞中國,必須依賴西域諸國之力,即班超所謂“以夷狄攻夷狄”之策。實際上班超確曾數(shù)次聯(lián)合西域盟國誅伐叛逆,如建初三年(78年)親率疏勒、康居、于闐、拘彌四國勝兵萬人攻姑墨,又上書言西域遠國月氏、烏孫、康居愿歸附漢[6]。即班超既努力爭取蔥嶺之東西域諸國支持,同時又注意結交蔥嶺之外的強國,聯(lián)合一切可以聯(lián)合的力量。建初九年(84年)班超攻疏勒王忠,康居遣精兵援忠。時康居與月氏聯(lián)姻,超遣使持錦帛厚贈月氏王,令其規(guī)勸康居王罷兵,結果康居收兵而還。正是巧妙地利用康居與月氏的姻親關系,班超不費兵卒收服疏勒失地。班超派遣甘英出使大秦亦當出于結交大秦、尋求盟友的目的,即筆者之意與姚勝先生相同。
《后漢書》《晉書》二史載甘英抵達安息西界,臨海欲渡,安息西界船人謂甘英曰海水廣大,若遇善風則需時三月,遇遲風則需時兩年,且海中存在著令人思土戀慕之物,“英聞之乃止”[7]。安息西界船人向甘英講述海中善使人思戀之物,應即希臘神話中的海上女妖塞壬(Sirenes)。塞壬善以妖媚、動聽的歌聲迷惑航海者,使其如癡如醉[8]。后人根據(jù)本條史料揣測甘英出使大秦無功而返的原因,歸納起來計有兩種:主觀因素的影響與客觀條件的限制。主觀方面是甘英缺乏冒險精神,畏懼困難,如康有為[9]、范文瀾[10]、余太山[11]先生持是說;客觀方面如海洋阻隔[12],安息船人為壟斷中西貿(mào)易而從中阻撓[13,14,15]。
袁宏《后漢紀》成書時間較范曄《后漢書》至少要早五十年,書中保存了東漢時期若干原始史料。其中《孝殤皇帝紀》亦載錄安息西界船人所講女妖塞壬之事,甘英聞聽之后止步不前,“俱問其土風俗”,下文敘述大秦國風土民情、物產(chǎn)狀況,文與《后漢書》中“大秦國傳記”行文基本相同,袁紀又云:
其長老或傳言:“其國西有弱水,近日入所矣。”又云:“從安息陸道繞海北行出海西至大秦,人相連屬,十里一亭,三十里一置,終無盜賊驚,而有猛虎、獅子遮食行者,不有百余人,赍兵器,輒害之,不得過?!庇盅裕骸芭試珊ow橋數(shù)百里?!保?6]
《后漢書》《晉書》僅節(jié)錄安息西界船人講述的海妖塞壬之事,刪削其敘述大秦國狀況之事。由《孝殤皇帝紀》或可還原本事的原委:安息長老(《后漢書》、《晉書》則作“安息西界船人”)述說海妖塞壬之事后,甘英又向其詢問大秦國情況,安息長老將其所知風土民情如實相告,其中提到從安息陸路繞過西海也可以到達大秦。即安息長老向甘英提供海道與陸路兩條通往大秦的路線,顯見安息長老誠懇待英,傾己之力助其行。安息船人述說珍奇怪事,是甘英西使見聞中的插曲,并非令甘英舉步不前的根本原因,前哲所言海洋阻隔、安息船人阻撓之說不可立。
《后漢書》曰:“(甘英歷)梯山棧谷繩行沙度之道,身熱首痛風災鬼難之域?!保?7]甘英歷盡險難方抵安息,焉會再次臨危退縮,前賢所講甘英膽怯、畏懼困難之說不可信。筆者以為甘英出使無果的原因與出使目的相關,前揭甘英出使大秦目的是尋求政治盟友,自安息到大秦快則三月、慢則兩年,毋言自塔里木盆地到安息的行程時間,漢與之結盟、抗衡外敵可望而不可即。
《后漢書》卷八十八《西域傳》序言概括漢代絲綢之路中段南北兩道路線:南道從莎車逾蔥嶺可達大月氏、安息,北道由疏勒逾蔥嶺可至大宛、康居、奄蔡。同時正文中又插敘南道支線(即皮山到安息路線),自安息到阿蠻國、斯賓國、于羅國路線以及由莎車經(jīng)蒲犁、無雷到大月氏的交通線。范曄在《西域傳》序言中指明全傳皆是“安帝末班勇所記云”,史料所及未見班勇出使域外之載,甘英又奉勇父班超之命出使,許多學者推測范書《西域傳》中通往域外的路線當是甘英出使路線,他們或糅合序言與正文中這兩條路線,或擷取正文路線以作甘英出使路線。如龔駿先生在《甘英出使大秦考》中認為甘英出使路線當自南道始發(fā)、北道返歸:皮山—烏秅—懸度—烏戈—條支—安息—大月氏—無雷—蒲犁—莎車—疏勒—尉頭—溫宿—姑墨—龜茲—焉耆。理由有二:其一,范書《西域傳》正文路線按照由南至北順時針回轉,通往域外的路線有始有終,或是甘英西使路線;其二,正文中蔥嶺之西的諸國傳記(如天竺、大秦)內(nèi)容空泛,當是甘英旁聽而來。而罽賓、烏戈、條支、安息、大月氏五國傳記敘述翔實,且囊含行程時間與諸國間距離,當是甘英躬履其地而得[18]。
莫任南先生在《甘英出使大秦的路線及其貢獻》中指出龔文以東漢都護府駐地在焉耆實誤,又認為永元九年(97年)班超并未駐守在南道,龔駿先生自南道出發(fā)之說缺乏根據(jù),又提出自北道出發(fā)、由南道返回的路線:龜茲—疏勒—莎車—蒲犁—無雷—大月氏—木鹿—和櫝—阿蠻—斯賓—條支(于羅)—烏戈山離—罽賓—懸度—烏秅—皮山—龜茲。其路線根據(jù)如下:其一,永元三年(91年)班超升任西域都護,而西域都護府治地在龜茲它乾城,永元九年(97年)甘英既受班超之遣出使,當自龜茲出發(fā);其二,范書《西域傳》載莎車國西經(jīng)蒲犁、無雷到大月氏的路線以及大月氏西接安息四十九日的行程時間。這條路線、時間當是東漢某使者的行程日志,東漢史籍中僅載甘英曾西逾蔥嶺,故當是甘英路線;其三,范書《西域傳》又載安息到洛陽25 000里,安息東界的木鹿到洛陽20 000里,故安息到木鹿5 000里。木鹿即安息東界馬爾吉亞那·安條克(Margiana Antiochia),向西越過赫開尼阿群山到赫卡托普洛斯(Hekatompylos,即安息都城和櫝城),其距離約合古代西方歷史學者所言5 000“視距離”,與《西域傳》安息到木鹿的距離相符。同理《后漢書》安息(和櫝城)、阿蠻(Acbatana,阿巴塔那)、斯賓(Ktesiphon,泰西封)、于羅(Hira,希拉)之間的距離,與西方歷史學家所載諸地之間的“視距離”大體趨同。同時范書《西域傳》大月氏到安息路線與羅馬地理學家托勒密《地理志》相合,東西方學者記載路線不謀而合,表明確實存在著自大月氏到安息的交通路線。范書《西域傳》大月氏以西路線、道里精確無誤,必是甘英親身經(jīng)歷而得;其四,范書《西域傳》又載皮山到安息的路線,可將其途經(jīng)地顛置成安息到皮山的路線,當是甘英返回路線[19]。
莫文出入中西史書之載,論證過程貌似嚴謹不茍,時為中國學者認同。但其文與龔文相同,未有強有力的史料支撐。甚至援引論據(jù)存在著疏漏,如東漢時班超亦曾逾蔥嶺(見下文),莫文言東漢時惟甘英西逾蔥嶺過于武斷。2000年楊共樂先生在《光明日報》撰文《甘英出使大秦路線新探》[20],對莫任南先生考證的甘英西使路線提出質(zhì)疑:其一,托勒密《地理志》提到從希拉波利斯(Hierapolis)到巴克特利亞(Bactria)路線,是為計算經(jīng)度及有人居住的世界長度需要,未言本路線是通向中國的惟一交通路線;其二,《后漢紀》具載甘英出使大秦路線:“甘英逾懸度、烏戈山離,抵條支”[21],即甘英循絲綢之路南道路線至安息,并非莫文所講的北道。楊文又指出《后漢書》亦載類似路線:“自皮山西南經(jīng)烏秅,涉懸度,歷罽賓,六十余日至烏戈山離國,地方數(shù)千里,時改名排特。復西南馬行百余日至條支……轉北而東,復馬行六十余日至安息?!保?2]袁紀與范書路線途經(jīng)地如此吻合,范書《西域傳》又系班超少子班勇所記,史料所及班勇政治活動區(qū)域局限在蔥嶺之東,基于甘英、班超、班勇之間的關系,可以斷定《后漢書》皮山到安息的路線當是甘英出使大秦的完整路線。
《后漢紀》甘英出使大秦的路線(即懸度—烏戈山離—條支)過于簡略,然其史料可靠性毋庸置疑,前引《后漢書》“(甘英歷)梯山棧谷繩行沙度之道”可佐證。“沙度”,《后漢書》又別作“懸度”,亦即《漢書》“縣度”,《漢書》曰:“縣度者,石山也,溪谷不通,以繩索相引而度云。”[23]其地即今克什米爾地區(qū)達地斯坦(Dardistan)的達麗爾(Darel)與吉爾吉特(Gigit)之間的印度河上游地帶。
《漢書》卷九十六上《西域傳》曰:“(皮山)西南當罽賓、烏戈山離道”,西漢成帝時杜欽勸說大將軍王鳳,云以前漢使自皮山送還罽賓使者歸國,需要經(jīng)歷不屬漢的四五國及縣度,道路艱險、盜賊橫行,今后護送罽賓使者至皮山即可[24]。即循南道去往罽賓、烏戈山離的捷徑當由皮山出發(fā),且經(jīng)過縣度方可到罽賓?!逗鬂h書》曰:“其后甘英乃抵條支而歷安息,臨西海以望大秦?!保?5]綜合上文可將《后漢紀》甘英出使大秦的路線擴展為:皮山—懸度—罽賓—烏戈山離—條支—安息。補充之后甘英路線與前引《后漢書》皮山到安息路線途經(jīng)地基本相同,惟詳略有別,楊共樂先生指出《后漢書》皮山至安息路線當是甘英出使路線深有見地。《后漢紀》又載甘英自安息的返回路線:“(甘英抵條支臨大海)西南極矣,山離還,自條支東北通烏戈山離,可百余日行?!保?6]即甘英自從南道出發(fā),又從南道沿原路返歸,楊文并未指出,甚憾。
筆者曾撰文《班超〈西域風土記〉佚文蠡測— —兼析甘英出使大秦路線》[27],在楊共樂先生考證甘英出使路線基礎上,結合兩漢書《西域傳》路線進一步補充、完善,并與實地相印證:甘英西使大秦由它乾城出發(fā)行至姑墨(今阿克蘇),復沿阿克蘇河、和田河南下達至于闐(今和田),西北過皮山(今皮山縣附近)到達今葉城縣,順著葉城之南提孜那甫河或棋盤河(即西夜、子合地)西南行,至葉爾羌河上游支流馬爾洋河(今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馬爾洋鄉(xiāng)境內(nèi)),往西直行可達塔什庫爾干河上游,由明鐵蓋達坂或紅其拉甫達坂逾喀喇昆侖山或帕米爾高原進入克什米爾地區(qū),沿洪扎河(即烏秅國,今罕薩地區(qū))到吉爾吉特(即難兜國),再南下沿印度河支流至罽賓國(今阿富汗塔克西拉與白沙瓦臨近地區(qū)),復由阿富汗南部洛拉河、赫爾曼德河至烏戈山離,再由伊朗薩爾哈德高原重鎮(zhèn)哈什南行,進入伊朗東南角、阿曼灣沿岸沖積平原,沿波斯灣沿岸低洼平原西行可至條支,又東北過兩河流域至安息王治泰西封(Ctesiphon,今伊拉克巴格達附近),其后由原路歸返。
筆者剛踏入中西交通史研究領域,加之材料搜集不夠充分,拙文中穿越伊朗高原的路線(伊朗薩爾哈德高原至條支路線)依據(jù)條支地望在安息西南及甘英由條支到達安息兩個方面推測,并未顧及古代伊朗高原交通路線。筆者又研讀西史,知拙文路線實誤。甘英行至伊朗境內(nèi)克爾曼(Kerman)、法爾斯(Fars),后傍伊朗高原扎格羅斯山南麓進入兩河流域。筆者已在《淺析〈后漢紀·孝殤皇帝紀〉西域史料價值》修正[28],因文章主旨與篇幅限制,文中并未開列原因,現(xiàn)將其羅列如下:
其一,錫斯坦—克爾曼—法爾斯交通線在歷史上通暢不絕,如波斯帝國阿黑門尼德王朝建立者居魯士(公元前558—公元前529)東征曾另遣一軍由克爾曼地區(qū)的帕塞波利斯(Persepolis)向東進入錫斯坦,復溯赫爾曼德河抵印度河上游。公元前四世紀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東征退兵路線則由錫斯坦、克爾曼進入法爾斯。
其二,伊朗高原橫亙著西北—東南方向的扎格羅斯山,在安息都城泰西封之北,其南脈縱跨法爾斯境內(nèi)。甘英自烏戈山離(即今以塞斯坦與坎大哈為中心的阿富汗南部地區(qū))向西南進發(fā)抵條支,其行程路線只能是越過伊朗境內(nèi)薩爾哈德高原到達法爾斯。自踏入薩爾哈德高原即進入安息領土(安息轄伊朗高原與兩河流域),甘英路線由條支轉北而東到安息,說明此處安息當指安息都城泰西封,條支位于泰西封西南方向。抵法爾斯之后,如果先西南抵條支、后由條支東北行至泰西封,只能循法爾斯境內(nèi)的扎格羅斯山脈南麓至條支,然后沿底格里斯河到泰西封。此路線是考證東漢時期條支國地望的依據(jù),亦是否定后文宮崎市定條支即塞琉西亞說的重要論據(jù)。
永元七年(95年)漢和帝下詔嘉褒西域都護班超,詔書中云:“超遂逾蔥嶺,迄縣度。”[29]即班超曾翻越蔥嶺親至縣度,而甘英出使大秦亦“逾懸度”,知甘英擇取出使路線或出自班超之意。甘英出使大秦部分路線保存在袁宏《后漢紀》中,而《后漢紀》又以《東觀漢記》、謝承《后漢書》、司馬彪《續(xù)漢書》、華嶠《后漢書》、謝沈《后漢書》《漢山陽公記》《漢靈獻起居注》《漢名臣奏》、諸郡耆舊先賢傳為基礎刪削而成[30],九種史籍輯本中惟《東觀漢記》、司馬彪《續(xù)漢書》立有《西域傳》,《后漢書·西域傳》或取自《東觀漢記·西域傳》、司馬彪《續(xù)漢書·西域傳》,袁宏《后漢紀》甘英出使路線亦或采自二書。其中《后漢書》李賢注引司馬彪《續(xù)漢書》曰:“甘英,司馬彪《續(xù)漢書》作‘甘菟’”[31],司馬彪在《續(xù)漢書》中必然提到甘英出使之事,司馬彪《西域傳》輯本又與《后漢書·西域傳》行文相近,故袁紀甘英路線出自其書的可能性較大。
與袁宏同時代釋法顯在《法顯傳》中言:
其(陁歷國)道艱阻,崖岸險絕,其山唯石,壁立千仞,臨之目眩,欲進則投足無所。下有水,名新頭河。昔人有鑿石通路施傍梯者,凡度七百,度梯已,躡懸縆過河。河兩岸相去減八十步。九譯所絕,漢之張騫、甘英皆不至。[32]
陁歷國即今克什米爾地區(qū)印度河北岸的達麗爾,又即《漢書》“縣度”,《后漢書》“沙度”、“懸度”。法顯南下印度朝見佛陀,曾攀爬懸梯橫渡達麗爾地區(qū)印度河。蕭梁時釋僧祐在《出三藏記集》中記述釋智猛路經(jīng)達麗爾時亦云:
三度雪山,冰崖皓然,百千余仞,飛縆為橋,乘虛而過,窺不見底,仰不見天,寒氣慘酷,影戰(zhàn)魂栗。漢之張騫、甘英所不至也。[33]
釋法顯、釋僧祐均言甘英未曾到達懸度,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直引法顯之言而不加辨正[34],事實上甘英親歷其地??梢娔媳背瘯r期甘英出使大秦的路線已經(jīng)鮮有人知。南朝宋時范曄萃取眾家《后漢書》之說,將甘英出使大秦的完整路線輯入《后漢書》,文中并未指明實乃甘英出使大秦的路線。范曄《后漢書》面世后,唐章懷太子李賢又為其作注,以致范書盛行于世,眾家《后漢書》流行式微、乃至亡佚。至后治史者研究東漢史獨尊《后漢書》,忽視《后漢紀》史學價值,致使甘英出使大秦的路線在《后漢紀》中塵封千年之久。
綜上所舉,中外學者利用《漢書》《后漢書》《后漢紀》西域史料,結合東漢西域政治形勢、西域古國地望的研究成果,對甘英出使大秦目的、無果而返原因與出使路線進行深入研究。其研究經(jīng)歷由主觀臆測到客觀推證,佐證史料由刪減眾家《后漢書》而成的《后漢書》,到較范書成書時間要早五十年、保存更多原始史料《后漢紀》的過程。以上哲賢之研究深度挖掘隱含史料,考證縝密,成果突出。
甘英出使大秦研究除卻涉及上述三個方面外,另有若干課題研究始終停滯在表面甚至極少涉及,如出使時間,司馬彪《續(xù)漢書》“甘英”異名“甘菟”,甘英聞見錄,出使大秦路線與條支、西海地望結合考證。筆者不揣淺陋擬將之簡要分析,以期拋磚引玉,希望更多學者加入討論。
甘英出使大秦的時間,《后漢書》卷八十八《西域傳》序言曰:“(永元)九年,班超遣掾甘英窮臨西海而還?!保?5]即永元九年(97年)當是甘英出使大秦的返回時間。《西域傳》又云:“和帝永元九年,都護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條支?!保?6]永元九年(97年)又是甘英抵達條支的時間?!逗鬂h紀》將甘英臨海而返的時間系于和帝永元中[37],言辭含糊不足為據(jù)。
《漢書》與甘英出使大秦路線中包含途經(jīng)各國的大略時間:姑墨(東與龜茲接)南至于闐(西接皮山)馬行十五日,皮山到烏戈山離六十余日行,又馬行百余日到條支,再馬行六十余日到安息。即自姑墨到安息國約需二百三十五日,八個月左右。既然永元九年(97年)是甘英自龜茲出發(fā)抵條支的時間,又是自安息返回龜茲它乾城的時間,則當亦是甘英自條支前往安息的時間。可選取甘英由條支抵安息、又自安息返歸龜茲這兩個時間段進行逆推,按由安息返回龜茲需時八個月,則甘英返歸龜茲的時間至晚當在永元九年(97年)十二月,其由安息啟程的時間應不晚于永元九年(97年)四月。而條支到安息行程時間兩個月,其由條支去往安息的時間當在永元九年(97年)二月左右。由上可推甘英當在永元八年(96年)六、七月出發(fā),經(jīng)歷六個月行程后,在永元九年(97)元月到二月間至條支。又在兩個月后到安息,時在永元九年(97年)三、四月間。又自安息按原路返歸,歷經(jīng)八個月后即永元九年(97年)十一、十二月間返回。以往之研究,均以永元九年(97)作為甘英出使的始發(fā)時間(如翦伯贊《中國史綱》、白壽彝《中國通史》[38]),實誤將回返時間以作始發(fā)時間。
甘英,《后漢書·西域傳》李賢注曰:“《續(xù)漢書》‘甘英’作‘甘菟’”[39]。即唐時存在《后漢書》甘英、《續(xù)漢書》甘菟兩種寫法,均指同一人?!坝ⅰ痹谏瞎乓糁袨槠铰曣柌坑凹~,擬音[iɑη]?!拜恕痹谏瞎乓糁袨槠铰曯~部透紐,擬音[tɑ]。陽部與魚部可相對轉,影紐屬喉音,透紐屬舌音,發(fā)音部位完全不同,“英”與“菟”古音不同,并非語音假借關系。二字字形相近,或是在書籍傳抄過程中產(chǎn)生的訛誤。
與《后漢書》《晉書》《梁書》《舊唐書》相同,袁宏《后漢紀》亦作“甘英”。前揭《后漢紀》西域史料或取自《東觀漢記·西域傳》、司馬彪《續(xù)漢書·西域傳》,即最初《東觀漢記·西域傳》、司馬彪《續(xù)漢書·西域傳》均作“甘英”,流傳至唐《續(xù)漢書》已訛作“甘菟”。
甘英之職務,某些初高等歷史教材、歷史詞典、歷史普及讀物作“班超派副使甘英出使大秦”。既有副使,則必另有正使。副使既然是甘英,正使又指何人?事實上史籍中確載甘英的職務,如《后漢書》曰:“班超遣掾甘英窮臨西海而還”[40],《后漢紀》云:“西域都護班超遣掾甘英臨大海而還”[41]?!稗颉笔菨h代官府秩祿百石的小吏,即甘英職當西域都護班超的屬吏,并非副使。
除了干預措施,在必要的時候,藥師可以建議患者轉診到指定呼吸科醫(yī)師或更有經(jīng)驗的醫(yī)師處就診,以調(diào)整藥師自己不能確定的治療方案。
《后漢書》卷八十八《西域傳》序言、論贊曰:
(永元)九年,班超遣掾甘英窮臨西海而還。皆前世所不至,《山經(jīng)》所未詳,莫不備其風土,傳其珍怪焉。
其后甘英乃抵條支而歷安息,臨西海以望大秦,拒玉門、陽關者四萬余里,靡不周盡焉。若其境俗性智之優(yōu)薄,產(chǎn)載物類之區(qū)品,川河領障之基源,氣節(jié)涼暑之通隔,梯山棧谷繩行沙度之道,身熱首痛風災鬼難之域,莫不備寫情形,審求根實。[42]
據(jù)上文之意,甘英出使大秦歸來曾將所見所聞匯編成文,內(nèi)容包括經(jīng)歷諸國自然地理、風俗民情、珍奇異物諸事。清人姚振宗依據(jù)范曄之言判定當有甘英聞見錄流傳后世,并將之歸于班超名下,擬名《西域風土記》[43]。范曄《后漢書》西域諸國傳文轉襲“班勇所記”,史籍未見班勇出使蔥嶺外之載,或可揣測范書《西域傳》蔥嶺之外的罽賓、烏戈山離、條支、安息諸國之間交通路線與相關諸國傳記出自甘英之述。前引《后漢紀》以甘英與安息長老問答的形式敘述大秦國狀況以及講述善使人思慕的海妖塞壬,當是甘英“備其風土,傳其珍怪”中的一則??梢姼视⒙勔婁洰敯瑑刹糠郑孩俪鍪勾笄芈肪€,②經(jīng)歷諸國見聞,既有親歷西域諸國歷史地理狀況,又有他人之述。
魏末晉初魚豢曾撰《魏略》,內(nèi)立《西戎傳》。原書現(xiàn)已散佚,部分佚文收錄在《三國志》裴松之注文中,魚書轉引《西域舊圖》罽賓、條支、大秦三國物產(chǎn)[44]。按魚豢生活時代主要在曹魏,迨晉代魏后又以曹魏遺臣自居、恥于仕晉。《西域舊圖》既冠“舊”字,《西域圖》當是其本名,屬東漢之書。東漢時歷罽賓、抵條支、聞大秦者惟有甘英,且《西域圖》大秦國物產(chǎn)與范曄《西域傳》大秦國物產(chǎn)基本相同,前者物產(chǎn)數(shù)量大于后者,說明后者或節(jié)自前者之文,筆者曾據(jù)此推測《西域圖》當是甘英聞見錄(見拙文《班超〈西域風土記〉佚文蠡測——兼析甘英出使大秦路線》第131頁)。仔細斟酌其中當有欠妥之處:前揭甘英見聞納含在“班勇所記”(即今之范書《西域傳》)中,而“班勇所記”或有專名,故《西域圖》亦有可能是“班勇所記”書名。即使并非二書之名,其史料當采自二書。
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張騫出使西域歸來,將躬歷西域四國(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與傳聞中西域六國(烏孫、奄蔡、安息、條支、身毒)歷史地理情況呈報武帝。其中述及條支國在安息西數(shù)千里,瀕臨西海。氣候濕潤,種植水稻。出產(chǎn)大鳥,卵大如甕。置有小君長,隸屬于安息[45]?!稘h書》全襲《史記》條支國史料,未添增其他史料[46]?!逗鬂h書》因襲《史記》中臨西海、大鳥史料,又增加條支國城在山上,周回四十余里,海水環(huán)繞其國南與東北,惟有西北可通陸路史料[47]。范曄又在《西域傳》序言、正文、論贊中三次提到甘英抵達條支,臨大海。條支、西海與甘英出使密切關聯(lián)。
自清代以來中外學者綜合《史記》《后漢書》條支國地理、物產(chǎn)特征及“條支”對音,推證條支國與西海的地望,岑仲勉先生在《漢書西域傳地里校釋》中臚列十余家之說[48]。其中影響最大、現(xiàn)今認可度最高的當屬夏德主張西海即波斯灣,條支位于今兩河流域卡爾提阿半島希拉(Hira)[49]。日本學者宮崎市定主張西海即地中海,條支即塞琉古王國都城安條克(Antiocha,今土耳其安塔基亞)外港塞琉西亞(Seleucia)之說亦具有一定影響力[50],研究中國西域史的著名學者余太山先生即認同是說[51]。
宮崎市定考證方法是假定大秦位于地中海某處,又將四項條件中第二項條件(即位于連接安息與大秦交通線上)具體化,自認為漢時從中國抵地中海的交通路線有三條:①陸路,由中亞進入伊朗高原北部至敘利亞;②海路,自中國南方某處海港出發(fā),經(jīng)馬來半島、印度半島、阿拉伯半島,由埃及到地中海;③中間路線,由海路到波斯灣頭,再上溯幼發(fā)拉底河后轉陸路到敘利亞。三條交通路線中第一條路線(即陸路)是由中國前往地中海地區(qū)最為便捷、經(jīng)常使用的路線,夏德、白鳥庫吉、藤田豐八條支說并非位于這條路線上,故可將之全部否定。波斯灣位于兩河流域地區(qū)之南,以西海稱之不妥,惟地中??僧斘骱VQ。
宮崎市定提出條支是塞琉古王國或塞琉西亞之音譯,塞琉西亞建筑在絕壁山上,西臨地中海,與史書條支城的地理特征相符。塞琉古王國全盛時轄有西自埃及、東到印度河流域的地區(qū),這個廣闊地域內(nèi)的氣候與出產(chǎn)的動植物與史籍條支國氣候、物產(chǎn)相合。塞琉西亞與條支國亦有不合之處,如條支國“海水曲環(huán)其南與東北,三面路絕,唯西北隅通陸道”,而塞琉西亞城地形特征則是海水并未環(huán)繞其城東、南、北三方,城東、城西深谷與海面限制東南西三方與外界交通,僅在東北角有條小路可通。二者之不合,宮崎市定認為條支國或根據(jù)傳聞而錄,與實際情形當有誤差。
簡言之,宮崎市定以中國到地中海的陸路交通線否定前人觀點,又以塞琉西亞與條支大體相符斷定塞琉西亞當為條支。筆者以為其論證方法的確新穎,論證過程又有欠慮之處:
其一,除宮崎市定列舉三條交通路線外,另有一條與條支國地望聯(lián)系密切的路線,即甘英出使大秦路線。前揭東漢時期條支位于安息都城泰西封的西南方向,宮崎市定主張條支國在塞琉西亞,則遠在兩河流域西北,藤田豐八主張法爾斯則在兩河流域東南,二人之說值得商榷,夏德、白鳥庫吉考證的條支地望具有一定合理性。
其二,公元前64年羅馬帝國攻陷塞琉古王國(時僅轄敘利亞地區(qū),都城安條克亦在敘利亞地區(qū)),直到公元640年敘利亞地區(qū)一直是羅馬帝國的行省?!逗鬂h紀》《后漢書》均提到和帝永元年間(97年)甘英親抵條支,倘若如宮崎市定之言(條支即安條克外港塞琉西亞),則甘英到達大秦領地,圓滿地完成任務。而《后漢紀》《后漢書》均載安息船人講述自安息西界乘船到大秦善風則需三月、遲風則需二年,“英聞之乃止”,“具聞其土風俗”,可見甘英并未到達大秦國。
筆者以為條支國史料應分作兩類:①《史記》條支國史料系張騫聞聽之言,《漢書》全襲之,二書條支國史料歸作第一類;②《后漢書》條支國史料增加地理特征及烏戈山離、條支、安息三國之間路線,當是甘英親臨而獲,可歸作第二類(不含轉抄《史記》氣候、物產(chǎn)史料)。即條支國史料來源過程經(jīng)歷西漢時傳聞、東漢時親獲兩個階段,其地望因時代不同、史料來源方式不同可能分指兩個地區(qū)(亦不排除指同一地區(qū)):西漢時條支地望筆者不敢臆斷,東漢時條支當在兩河流域南部某地??甲C條支地望,不妨先將《史記》《漢書》條支國史料與兩河流域印證。若二者相符可證兩漢條支國地望相同,二者不合可求諸于其他地區(qū)。條支地望既明,西海指何處則昭然若揭。
[1][13][14][49]夏德.大秦國全錄[M].朱杰勤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9,15,964,30,20-21.
[2]龔駿.甘英出使大秦考[J].東方雜志,1944,(8):23.
[3]長澤和俊.絲綢之路史研究·論甘英之西使[M].鐘美珠譯.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434.
[4][15][19]莫任南.甘英出使大秦的路線及其貢獻[J].世界歷史,1982,(2):14,17-18,15-17.
[5]姚勝.甘英出使大秦原因考[J].塔里木大學學報,2009,(1):82-86.
[6]班梁列傳[A].范曄.后漢書(卷四十七)[C].北京:中華書局,2006.1575,2917,2931.
[7][22][25]西域傳[A].范曄.后漢書(卷八十八)[C].北京:中華書局,2006.
[8]張緒山.〈后漢書·西域傳〉記載的一段希臘神話[N].光明日報,2006-03-21.
[9]康有為.歐洲十一國游記[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141.
[10]范文瀾.中國通史(第二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49.
[11]余太山.關于甘英西使[A].國際漢學(第3輯)[C].鄭州:大象出版社,1999,257-263,
[12]梁啟超.張博望班定遠合傳[A].飲冰室合集(第六冊)[C].北京:中華書局,2008.14.
[16][21][26]孝殤皇帝紀[A].袁宏.后漢紀(卷十五)[C].張烈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302,301,302.
[17][31][35][36][39][40][42][47]西域傳[A].范曄.后漢書(卷八十八)[C].北京:中華書局,2006.2931,2910,2910,2918,2910,2910,2931,2918.
[18]龔駿.甘英出使大秦考[J].東方雜志,1944,(8):21.
[20]楊共樂.甘英出使大秦路線新探[N].光明日報,2000-10-13.
[23][24][46]西域傳[A].班固.漢書(卷九十六上)[C].北京:中華書局,2013.3882,3882,3888.
[27]顏世明,高健.班超〈西域風土記〉佚文蠡測— —兼析甘英出使大秦路線[J].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2):129-130.
[28]顏世明,高健.淺析〈后漢紀·孝殤皇帝紀〉西域史料價值[J].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6):82.
[29]班梁列傳[A].范曄.后漢書(卷四十七)[C].北京:中華書局,2006.1582.
[30]袁宏.后漢紀·序[M].張烈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1.
[32]釋法顯.法顯傳校注[M].章巽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6.
[33]智猛法師傳第九[A].釋僧祐.出三藏記集(卷十五)[C].蘇晉仁,蕭錬子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3.579.
[34]河水[A].酈道元.水經(jīng)注校證(卷一)[C].陳橋驛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13.4.
[37][41]孝殤皇帝紀[A].袁宏.后漢紀(卷十五)[C].張烈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300,300.
[38]秦漢史[A].翦伯贊.中國史綱(第二卷)[C].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431.
[43]姚振宗.后漢藝文志(卷二)[M].馬小方整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197.
[44]烏丸鮮卑東夷傳[A].陳壽.三國志(卷三十)[C].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861.
[45]大宛列傳[A].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三)[C].北京:中華書局,2010.3163.
[48]岑仲勉.漢書西域傳地里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1.189-203.
[50]宮崎市定.條支和大秦和西海[A].劉俊文.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九卷)民族交通[C].北京:中華書局,1993.385-413.
[51]余太山.條支、黎軒、大秦和有關的西域地理[J].中國史研究,1985.57-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