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芳
(福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省跨文化話語研究中心,福建福州 350108)
牛仔舊夢難圓
——麥卡錫西部小說的文化失落感
李碧芳
(福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省跨文化話語研究中心,福建福州 350108)
麥卡錫是當代美國西部小說的重要代表作家之一,他的西部小說深深地刻印著現(xiàn)代社會和人文環(huán)境的變遷對西部文化和牛仔文化的沖擊,在保留了傳統(tǒng)西部小說中的荒原、牛仔、拓荒精神、英雄俠義等諸多元素的同時,更加凸顯了新時代背景下西部文化的變遷,反映了新時代西部小說經(jīng)歷的審美維度的巨變。他的西部小說設置在新時代消費主義的背景之下,不僅解構(gòu)了牛仔身份,還消解了浪漫的英雄神話,給讀者以深深的文化失落感。
麥卡錫;西部小說;文化失落感
始于1783年的美國西進運動不僅為當時還是新生國家的美國帶來了疆土的擴張,為其未來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國家強盛創(chuàng)造了至關重要的機遇,同時也帶來了象征美國民族文學的西部小說的興起和發(fā)展,催生了美國獨特的牛仔文化。露西·哈澤德(Lucy Hazard)的《美國文學中的邊疆》(1927)一書將美國西部小說劃分為兩個階段,即以詹姆斯·庫珀為代表的描寫身體拓荒的西部小說和以弗蘭克·諾里斯為代表的表現(xiàn)工業(yè)拓荒的西部小說,同時她預測還有第三個階段,即以描寫精神拓荒為主要題材。二戰(zhàn)以后西部文學人文新主題的開發(fā)驗證了她的推測。當代西部文學在保留了傳統(tǒng)西部文學的精髓——拓荒精神和浪漫主義的同時,還表現(xiàn)了諷刺性的英雄追尋、精神病理學的邊疆以及嬉皮士之路等非傳統(tǒng)主題。
作為當代美國西部小說的重要代表作家之一,麥卡錫(Cormac McCarthy)的西部小說自然也深深地刻印著現(xiàn)代社會和人文環(huán)境的變遷對西部文化和牛仔文化的沖擊。在他筆下雖然還保存著傳統(tǒng)西部小說的諸多元素,如荒原、牛仔、駿馬、牧場、暴力、小鎮(zhèn)、村落、拓荒精神、英雄俠義等,但這些元素在新時代之下卻發(fā)生了審美維度的巨變。經(jīng)典西部小說中的傳統(tǒng)模式——驚心動魄的歷險、浪漫傳奇般的愛情、令人心曠神怡的自然風光、正義永遠戰(zhàn)勝邪惡的童話式結(jié)局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艱辛的長途跋涉、簡陋的生活環(huán)境和繁重的勞作、疾病和死亡、理想的破滅和善人悲劇般的命運。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英勇魁梧、戰(zhàn)無不勝的牛仔形象被未成年的弱勢群體所替代,他們往往身體單薄弱小,要對抗的卻是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和邪惡的人性。麥卡錫審美維度的轉(zhuǎn)變展示給讀者的是牛仔舊夢難圓的悲情,他的西部小說令讀者深切地感受到沉重的失落感。他的西部小說里充斥的是牧場破產(chǎn)、牛仔落魄、惡制約善等充滿悲情的敘事。這種反西部敘事展示給讀者的是一幅沒落的西部景象和曾經(jīng)輝煌的牛仔美國夢的破碎。
美國西部拓荒歷史中最浪漫的詞語就是“牛仔”。 從 18 世紀末到 19 世紀末,西部以自由土地開發(fā)為中心形成了農(nóng)業(yè)、礦業(yè)、城鎮(zhèn)和鐵路全面開發(fā)的格局,而鐵路的修建和畜牧王國的興起吸引了數(shù)以千計的人來到大牧場尋找生計,給牧牛主當幫手,這些得克薩斯牧牛人就是通常所說的牛仔。從此西部牧牛人在大平原上演出了一場前所未有、生動別致的放牧戲劇,成為美國西部開發(fā)的主力軍和美國時代的象征。美國的西部小說從庫珀的皮襪子形象開始,牛仔形象在西部小說家們的創(chuàng)意下越來越成熟,到歐文·威斯特的弗吉尼亞人出現(xiàn),牛仔基本形成了穩(wěn)定的經(jīng)典形象,即頭戴氈帽,脖系圍巾,腳穿長靴,身跨六響槍,揮舞繩套,在成百上千牛群趟起的滾滾煙塵中策馬揚鞭,在漫無邊際的大草原上以藍天白云為伴自由馳騁,以超人的毅力和勇氣與大自然搏斗,在愛慕他的姑娘的注視下向著夕陽沉下的荒原奔去。峽谷巨川、天高地闊是牛仔們的生活環(huán)境,粗獷正直、敢作敢為是他們的精神內(nèi)質(zhì)。威斯特描寫的來自弗吉尼亞的牛仔杰夫通過個人奮斗從幫工這一社會底層進入上流社會,從而實現(xiàn)了自己的美國夢的故事大膽發(fā)出了牛仔“和真正的貴族同類”的宣言。威斯特創(chuàng)造的這個“從木屋到白宮”的神話類型的牛仔杰夫更使牛仔充滿了浪漫神秘的色彩。傳統(tǒng)的牛仔承載著諸如美國夢、個人主義、獨立、自由、民主等豐富的美國文化內(nèi)涵。但在麥卡錫的西部小說中不再有神話般的牛仔傳奇,傳統(tǒng)的牛仔身份被集體解構(gòu)了。
麥卡錫的《邊境三部曲》中所描述的時代背景是二戰(zhàn)后的美國。1973年,美國新墨西哥大學教授杰拉爾德·納什(Gerald Nash)在史學界率先提出了二戰(zhàn)是美國西部發(fā)展轉(zhuǎn)折點的觀點,這個觀點后來得到眾多史學家們的普遍認同。二戰(zhàn)前西部雖然土地肥沃,資源豐富,經(jīng)過近百年的開發(fā)已經(jīng)完成了邊疆農(nóng)業(yè)、牧業(yè)、礦業(yè)的開發(fā),但許多地區(qū)因人口稀少不能支撐地方工業(yè)的發(fā)展,所以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的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依然以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和原材料加工業(yè)為主,與東部經(jīng)濟相比,西部經(jīng)濟在整體上處于劣勢。到了二戰(zhàn)期間,美國政府看重了西部廣袤的土地,開始超常規(guī)地傾注資金在西部發(fā)展新型工業(yè)和軍事工業(yè),開辟科研場所,充分挖掘了西部的戰(zhàn)時經(jīng)濟價值,使西部經(jīng)濟得到前所未有的發(fā)展,這個發(fā)展在戰(zhàn)后得到不斷深入。而西部經(jīng)濟發(fā)展的結(jié)果是工業(yè)化替代了農(nóng)業(yè)畜牧業(yè),城市化消解了廣袤的大平原(高芳英,2010:70-77)。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邊境三部曲》中牛仔們的命運自然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遭遇到的第一個沉重打擊就是賴以生存的牧場正逐漸消失。牛仔身份被解構(gòu)的首先表現(xiàn)為被剝奪了身份象征,即牧場和馬。第一部《駿馬》一開始就為我們展示了二戰(zhàn)后工業(yè)對美國西部的侵蝕。少年牛仔格雷迪因此失去了在得克薩斯州的家鄉(xiāng)牧場,曾經(jīng)被他的父親視為“僅次于死后進天堂的樂事”的田園牧場生活在國家政治的權(quán)威之下進入了歷史的尾聲。他的父親道出了當時西部牧場主們對失去牧場的無奈和恐懼心態(tài):“最重要的是這個國家將再也不會和從前一樣了。” “人們再也沒有安全感了,我們就像二百年前的科曼奇人一樣,不知明天來臨的時候會發(fā)生什么,甚至不知道會落到什么膚色的人手里?!保溈ㄥa,2001:23)失去牧場的父輩只能發(fā)出哀怨,靜觀消失的牧場如何埋葬自己青春的夢想。而仍是少年的格雷迪與朋友羅林斯不甘夢想輕易破碎,一起策馬南下進入墨西哥領土尋找新的牧場,繼續(xù)對牛仔夢的追求。而在最后一部《平原上的城市》中,雖然格雷迪和比利還有麥克牧場容納他們的牛仔夢,但每況日下的牧場經(jīng)濟使得他們的生活越來越艱難,后來比利離開牧場四處流浪,途中所見的都是西部牧場的沒落。“在接下來的幾年里,大旱襲擊了西得克薩斯州。比利不停地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一個地方,哪里都找不到工作。到處牧場的大門都敞開著無人看管,砂石被風吹出來,大路都給埋沒了。沒幾年,整個草原幾乎看不到牛羊的蹤影了?!保溈ㄥa,2002:258)牧場就好比是牛仔的根據(jù)地,一旦消失,牛仔身份自然而然就變成虛無。
馬作為牛仔身份的另一個重要象征在牛仔們的生活中也是至關重要的。格雷迪“他愛馬正如同他愛人類一樣,愛它們有血有肉,愛它們所具有的滿腔熱血的秉性。他對這些生性剛烈的生靈充滿了崇敬和鐘愛,這也是他畢生的癖好?!保溈ㄥa,2001:4)他是馴馬的好手,野性十足的野馬也能在他的調(diào)教下服服帖帖,這一切靠的就是他對馬的熱愛、對馬的理解和與馬對話時給予馬的溫柔、信心和勇氣。比利和博伊德為了尋找家里被盜的馬不辭辛苦策馬挺進墨西哥,冒著生命危險在森林和荒原中與盜馬賊和馬販子周旋,差點丟了性命。而格雷迪在墨西哥遇見的另一個少年布萊文斯則為了奪回鐘愛的小紅馬被奪馬人陷害入獄,最終遭人暗算,客死他鄉(xiāng)。馬對于這些牛仔來說比他們的生命更重要。正如他們一次次失去牧場一樣,他們也一次次地失去馬。因被牧場主出賣而入獄的格雷迪和羅林斯的馬就被上尉占為己有。牛仔的生活是艱辛的,他們的勞動所得僅夠糊口,當格雷迪決意娶瑪格達琳娜時,他不得不賣了馬。比利在墨西哥幾次找回自己的馬,又幾次被馬販子用武力奪走。這些牛仔們爭奪馬的過程其實就是在捍衛(wèi)自己作為牛仔的身份。他們奪回馬所經(jīng)歷的種種艱辛和危險說明在他們所處的時代牛仔已經(jīng)失去了立身之本。
牛仔身份被解構(gòu)的另一表現(xiàn)是對傳統(tǒng)牛仔形象的顛覆。傳統(tǒng)的牛仔形象一般都是成年人,身材高大健碩,英雄氣概十足,他們總能力挽狂瀾,戰(zhàn)勝邪惡勢力,在人們敬佩目光的注視下抱得美人歸。而在麥卡錫的《邊境三部曲》中,無論是格雷迪、比利、博伊德還是羅林斯和布萊文斯等主人公多是十幾歲的少年,他們身材消瘦,在與惡勢力的斗爭中身單力薄,多處于劣勢,屢屢遭挫,甚至犧牲生命。博伊德在追求自由的亡命天涯中死亡,布萊文斯在獄中遭人暗算被秘密處決,而格雷迪則與邪惡的妓院老板同歸于盡,茍活下來的比利最終淪落為流浪漢,浪跡天涯。他們一路為自己的牛仔自由獨立之夢想而努力奮斗,但卻沒有一人能成功地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他們的愛情也多以悲劇收場。在《駿馬》中,格雷迪在墨西哥科阿維拉州的普利西瑪圣母馬利亞牧場作馴馬工時愛上了牧場主的女兒阿萊詹德拉,雖然在遭遇牢獄之災后他仍然堅信阿萊詹德拉會沖破階級等級的桎梏跟他私奔回到得克薩斯,但在女方家人的強硬干預下,他們最終勞燕分飛。在《平原上的城市》中,格雷迪愛上了妓女瑪格達琳娜,無奈她在妓院老板愛德瓦多的牢牢控制之中。在他們鋌而走險計劃雙雙偷越國境之際計劃敗露,瑪格達琳娜被割喉慘死,而格雷迪則在與愛德瓦多的決斗中身受重傷而亡。
美國歷史學家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曾描述牛仔具有“那種與敏銳和好奇結(jié)合在一起的粗獷和力量,務實、富于創(chuàng)造和敏于發(fā)現(xiàn)權(quán)宜之計的性格,擅長實際事物而短于理論、但有能力達到偉大目標的特性,那種不知休止的緊張經(jīng)歷,那種主宰一切,為所好作歹而奮斗的個人主義,還有那種隨著自由而來的開朗活潑與勃勃生機”(http://news.hexun.com/2014-06-07/165471985.html),這個描述很好地詮釋了牛仔在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從庫珀的皮襪子邦波形象開始,小說家們提煉、擴大和升華了牛仔的精神境界,牛仔形象不斷被神化,相繼出現(xiàn)了英格拉哈姆筆下的泰勒、帕騰筆下的里克韋及威斯特筆下的杰夫等諸多充滿浪漫和神秘色彩的牛仔英雄形象。這些牛仔形象使牛仔的英雄神話不斷深入人心,讓人們將西部和英雄神話劃上了等號。但跨入20世紀,特別是二戰(zhàn)后,隨著工業(yè)化和城市化日益向西拓展,西部已經(jīng)逐漸喪失了產(chǎn)生牛仔神話的土壤。因此,二戰(zhàn)之后的西部小說也發(fā)生了歷史的轉(zhuǎn)向,小說家們不再虛構(gòu)牛仔神話,而是更加注重西部生活的復雜性和獨特性,注重現(xiàn)實的描述,深入探討西部歷史和現(xiàn)狀,描述文化沖突和牛仔美國夢的破碎。作為現(xiàn)代西部小說家代表之一的麥卡錫,他的小說中牛仔的英雄神話完全被解構(gòu),取而代之的是牛仔的艱辛生活、遭到迫害、牛仔夢想破碎等主題,呈現(xiàn)的是小人物孤獨俠般的孤軍奮戰(zhàn)和唐吉珂德似的徒勞和無奈。
雖然麥卡錫小說中的主人公身上還可見諸多英雄品質(zhì),如光明磊落、忌惡如仇、熱愛自由、不畏艱險、不畏強暴、勇敢奮斗等,但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卻沒有其施展英雄氣質(zhì)的空間?!堆游缇€》講述了一個人的奮斗故事,他無名無姓,14歲離家出走,從孩子長成 少年,再變成男人,從沒有停止行進的腳步,直至死亡。出走時“他眼神出奇地天真”,但“早已養(yǎng)成對盲目暴力的嗜好”,當居高臨下地看著人們在爛泥里留血時,“他感到自己維護了人類的力量”(麥卡錫,2013:2)。一路上他為了生存而常打架斗毆,后來被拉去加入美國的軍事阻擾隊伍前往墨西哥,出師不久便遭到了印第安人的致命打擊。而后又加入受雇于奇瓦瓦州州長的頭皮獵人隊伍,這個隊伍在墨西哥境內(nèi)四處游蕩,大肆屠殺,以遇害人的頭皮為收據(jù)換取黃金。最后在尤馬人的報復中這個隊伍幾乎全軍覆沒,而他幸運逃脫,但最終在格里芬的蜂巢酒館被法官殺害。主人公的短暫生命歷程中充滿血腥,無處不在的廢墟和尸體、反反復復的殺戮和流血讓讀者始終處于壓抑的狀態(tài),絲毫看不見傳統(tǒng)西部小說中的浪漫主義和英雄主義。而《邊境三部曲》中的主人公都不乏正義感和與惡勢力斗爭的勇氣,然而面對惡勢力一而再再而三的攻擊,他們以蠻力反擊抵抗,雖然偶爾能占上風,但結(jié)局總是悲慘的。格雷迪被牧場主出賣而入獄,在獄中莫名其妙地一次次遭人暗算,深受重傷,日日惶恐,看不見生機,出獄后失去了鐘愛的工作和鐘情的姑娘,落魄而返。后來為了愛情再次與惡人相遇,這次不僅犧牲了愛人,也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比利一次次穿越邊境進入墨西哥,一次次遭遇亡命之徒的侵擾,幾經(jīng)受傷,失去了愛馬,也失去了父母兄弟。這些主人公總是在荒蠻的世界里尋找希望,卻屢屢受挫,屢屢失敗。他們的生命樂章不是英雄進行曲,而是流浪者落魄之悲歌。
麥卡錫西部小說中也有英雄似的人物,只是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西部英雄有明顯差異,他們形態(tài)各異,作者所賦予他們的寓意也各不相同。《血色子午線》中的懷特上尉看上去像是一個帶有英雄主義情懷的人物。他充滿愛國熱情,自視自己率領的“美國軍事阻擾隊伍”是政府派到墨西哥來“解放受困黑暗土地的力量”的先頭部隊,懷著霸占墨西哥這片擁有“世界上最好的草地”和“盛產(chǎn)礦物、環(huán)境、白銀的土地”的帝國夢想,進入西部后不久卻被科曼奇人打得落花流水,自己也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作者創(chuàng)作這個人物帶有明顯的歷史反省和批判的取向,因為懷特上尉象征著美帝國殖民者的霸權(quán)主義。霸權(quán)主義在西進運動中最直接的體現(xiàn)就是對印第安人的土地掠奪和大肆虐殺。特納在《西部問題》中總結(jié)道:“西部問題實際上就是美國發(fā)展的問題。”(羅小云,2009:4)他同時指出,美國歷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西部的殖民史。美國西進的歷史浸透著印第安人的血淚,為了掠奪土地,白人不斷屠殺印第安人,引發(fā)了一次次侵略戰(zhàn)爭。而為了保存賴以生存的土地,印第安人也奮起反擊,他們的對抗是十分慘烈的。懷特上尉對少年說:“眼下華盛頓正在成立一個委員會,來這里劃定我國與墨西哥的邊界線。我認為索諾拉州最終會劃入美國領土,這一點毫無疑議。瓜伊馬斯也會成為美國港口。美國人將會順暢地抵達加利福尼亞,而不用取道我們蒙昧的姐妹共和國,而我們的公民最終也可以免受必經(jīng)之路上臭名昭著的殺人團伙的危害?!保溈ㄥa,2013:39)他的話充滿了美國殖民者的自信心和野心,也道明了美國人西進的真正目的。書中描述的他的軍隊與印第安人的軍事沖突也真實地反映了當時印第安人不屈不撓的反抗精神,是當時歷史的真實寫照。
《血色子午線》中還有一個被稱為“英雄似的邪惡人物”,就是著名的霍爾頓法官。與懷特上尉的殖民者形象不同,霍爾頓法官是一個極端自我的個人英雄主義者。有學者認為,他代表多種符號,可以從神話、歷史、宗教、文學、政治、民族等多個角度進行解讀,是個令人難以囊括全貌的人物。法官形象是基于塞繆爾·張伯倫(Samuel Chamberlain)的自傳《我的懺悔》一書中關于法官霍爾頓的歷史性描述,而在《血色子午線》中作者對他的塑造頗費一番心思?!八^如禿石,無須無眉也無睫毛”(同上:5),他身長近七尺,“巨大、蒼白、無發(fā)、如同一巨嬰”(同上:372),形象令人驚悚。他既有超人的一面,又有非人的一面,集智慧和邪惡于一身。他通曉多門語言,身兼各種身份,精通舞蹈、小提琴和繪畫等,會探路,會手制火藥,會用來復槍,會騎馬,是打獵能手;他是個戰(zhàn)爭狂人,奸殺兒童不分性別,殺害印第安人毫不留情;他精力異常充沛,從不睡覺,說他永遠不死。他幾乎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無所不為。這么奇特的人就像少年對他的感覺一樣,是一個異類:“一個步態(tài)蹣跚的巨大變種,沉默而安詳。無論他的祖先是誰,他都不同于他們所有人,也沒有什么系統(tǒng)能將他分成各種類型,找到他的各種起源,因為他從未改變。無論是誰如果想借助他的出生和生平總況來尋找他的歷史面對沒有始終的虛無之岸最后都會充滿憂傷無話可說無論使用何種分析千年之前原始粉塵的科學手段都會找不到任何終極原初之卵來考證他的起源?!保ㄍ希?44)麥卡錫塑造這樣一位視戰(zhàn)爭為神的奇異人物的寓意有以下幾點:第一,他碩大無毛如巨嬰的身體象征新生的美國,由于獨立前長期在英帝國的殖民統(tǒng)治下,缺乏民族特性,國家還未成熟,像一只破繭而出的蠶卵,無畏地向世界發(fā)出吶喊,尋找自己的聲音;第二,他戰(zhàn)爭狂人的形象象征美國希望通過戰(zhàn)爭掠奪土地,重畫國家版圖,重建世界次序的野心;第三,他集智慧和邪惡與一身,說明初生的美國是一個矛盾體,一方面具有蘊含已久的內(nèi)在的民族品質(zhì),另一方面急需力量的支撐,而獲得力量的最簡單有效的辦法就是通過邪惡蠻橫的武力或者戰(zhàn)爭,通過霸占和掠奪壯大自己,西進運動就是最好的佐證;第四,他無從考證的身份似乎暗示美國不愿承認其前殖民身份,因為無從考證而帶來的神秘感正是美國作為一個國家的政治需要,試圖告訴世人“我來了,不要問我的出生,知道我的現(xiàn)在和未來就行。我的未來也許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如果從政治和歷史的角度看待法官霍爾頓,他確實包羅萬象,是個十分豐富的喻體。也許人們從他的冷漠暴虐中感覺到的是一個無恥狂徒,但從政治的角度解讀,他或許就是美國心目中的英雄,只是這個英雄形象僅局限于一個民族,附帶了太多的政治隱喻。
除了懷特上尉和霍爾頓法官外,麥卡錫也正面描述過英雄,他就是《穿越》中比利的弟弟博伊德。在比利第二次穿越美墨邊境進入墨西哥后,博伊德在一次匪徒搶馬的襲擊中身負重傷,匪首也不慎墜馬身亡。人們以為那匪首是被他打下馬的,當時年僅14歲的博伊德便傳奇式地成為抗暴除惡的英雄。他與救出的墨西哥女孩一起為追求自由而出走,從此亡命天涯。博伊德是麥卡錫小說中少見的正面英雄形象,他出走之后的事跡并沒有正面陳述,而是以民謠的敘事方式敘述,內(nèi)容都是他在墨西哥劫富濟貧、除暴安良的英雄故事。但由于是以歌謠的形式傳頌,與古老的歌謠混淆,歌謠中的金發(fā)少年聽起來像是指向博伊德,但也有可能是古老傳說中的另外一個人,給人亦真亦假的幻象。筆者認為,作者以民謠的敘事方式敘述博伊德的事跡說明他相信西部的英雄故事曾經(jīng)存在,也相信許多西部少年的英雄夢。但歷史的變遷已使英雄之夢幻滅,偶爾的英雄壯舉也只是西部天空中劃過的一道絢爛的彩虹,已不再是西部故事的主流了。這道絢爛的彩虹更讓現(xiàn)代人痛感英雄夢幻滅的悲傷。
消費主義首先產(chǎn)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期的美國,科技革命是促進美國工業(yè)迅速發(fā)展和消費主義興起的一個重要因素。南北戰(zhàn)爭后美國在工業(yè)技術方面已不再簡單地從歐洲學習引進,而是更多地致力于創(chuàng)新。1869年建成橫貫北美大陸的鐵路實現(xiàn)了西部資源與東部工業(yè)的結(jié)合,大西洋海底電纜的鋪設將歐美大陸連接了起來,使洲際和美國各地的通訊更加便利。這不但有力地推動了工業(yè)生產(chǎn)效率的提高,而且極大地改善了人民的生活條件。隨著工業(yè)化、城市化的迅猛發(fā)展,美國進入了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年代,消費主義逐漸滲透到美國社會的方方面面,形成了一種文化態(tài)度、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消費主義具有鮮明的物質(zhì)主義特征,崇尚物質(zhì)欲望和個人權(quán)利欲望滿足的最大化,給美國社會帶來了個人主義的膨脹和拜金主義的盛行。消費文化對美國的沖擊是廣泛而深入的,麥卡錫的西部小說中就充斥著美國消費文化對牛仔夢的沖擊和侵蝕。
《血色子午線》以一個非常極端的史實為原型展示了美國的消費文化,那就是頭皮交易。小說中描述的州政府與亡命之徒達成協(xié)議,通過高價收購印第安人頭皮來鼓勵對印第安人的屠殺,這個事實被記錄在張伯倫自傳性的回憶錄《我的懺悔》之中。小說中格蘭頓率領的頭皮獵人隊伍就受雇于奇瓦瓦州州長,他們不加區(qū)分地屠殺各種印第安人,老人和孩子也不放過,以遇害者的頭皮為收據(jù)換取黃金。他們在殺戮過程中沒有絲毫的同情心和憐憫心,其暴行令人發(fā)指。這種慘不忍睹的暴行其實與當時美國的西進運動和淘金熱有關。西進運動期間美國政府為了土地擴張,對不肯遷移的印第安人大肆殺戮,強行掠奪土地,屠殺在當時是屢見不鮮的暴行。而隨著西進運動的深入,越來越多的美國人涌入西部,淘金熱就是以西進運動引發(fā)的人口遷移為開端的。在第三次大規(guī)模人口浪潮來臨之際,美國移民薩特在加利福尼亞的薩克拉門托附近發(fā)現(xiàn)了金礦,而金礦的發(fā)現(xiàn)在美國刮起了來勢洶洶的淘金熱,這股熱潮一直席卷到圣弗朗西斯科北部的俄勒岡及南部的墨西哥。美國各行各業(yè)的人為了實現(xiàn)一夜暴富的夢想奔向加利福尼亞,促使加利福尼亞州人口暴增。淘金熱直接帶來了財富的增長、西部經(jīng)濟的繁榮和西部農(nóng)牧業(yè)及交通運輸業(yè)的發(fā)展。《血色子午線》中描寫的用頭皮換取黃金應該就是當時淘金熱的衍生品。
《血色子午線》描述的時代與 《邊境三部曲》的年代相差了將近一個世紀。如果說前者反映的美國消費文化多少還帶有原始野蠻的氣息,后者反映的則是現(xiàn)代社會美國人的浮躁焦慮、急功近利和信仰缺失。《邊境三部曲》主要講述二戰(zhàn)后發(fā)生的故事,而歷史上二戰(zhàn)后的美國經(jīng)濟實力已經(jīng)十分強大,成為世界的超級大國,人們的生活水平極大地提高,消費文化也得到空前的發(fā)展。美國的消費文化不但影響了人們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同時也改變了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美國消費文化的物質(zhì)主義特征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突出表現(xiàn)為金錢至上、物欲和私欲肆虐、人情淡漠等。作為那個時代的敘述者,麥卡錫在三部曲中不遺余力地為我們展示了消費文化對人們思想的侵蝕。
首先,消費文化帶來了反生態(tài)的功利意識,漠視自然,為我獨尊,成為許多現(xiàn)代人的思想境界?!洞┰健分斜壤噲D挽救的那只懷孕的母狼在墨西哥邊境地區(qū)被地方官紳擄去用作他們酒場上娛樂賺錢的工具與群狗惡斗。他們毫不顧忌母狼正孕育著另一個生命,在他們的眼里母狼的價值就是吸引顧客,為他們帶來財富。幾場輪番格斗后,他們看見母狼疲憊而無助的眼神,傷腿流淌著鮮血,像一只貓似地弓起背退向鐵鏈的盡頭尋找唯一的依靠,體毛與泥土和血漿粘接在一起,“舌頭仿佛斷了神經(jīng)似地垂在泥地,它那雙杏黃色的眼睛已經(jīng)暗淡無光,不再看周圍的世界”(麥卡錫,2002:119),那群人的斗志卻達到了頂點,放上兩條彪悍的粗毛大狗上場作最后精彩的格斗。在一群無人性的瘋子面前,比利無法救出可憐的狼,又不忍心見它活受罪,只好一槍結(jié)束了它的生命。格斗場上人性的自私和殘忍登峰造極,被作為商品的狼及它腹中的孩子被如此冷漠地消費掉了生命。人們只看見自己在世界中的存在,全然忽略了其他物種,這種人本主義思想讓人們成為非人,變成瘋子。
其次,消費文化還帶來了商業(yè)社會獨有的變態(tài)的玩物心態(tài)以及私欲引起的人性泯滅。如果說格斗場上的瘋子們讓比利對人性失望的話,《平原上的城市》中白湖妓院老板愛德瓦多的殘暴則讓他對人性徹底絕望。愛德瓦多視妓女為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和玩物,他一方面靠她們掙錢,一方面將她們作為自己的泄欲工具,像一個魔頭一樣控制著她們的身心。妓女瑪格達琳娜被愛德瓦多長期霸占,同時還為他接客掙錢,當她憧憬新生活時,他決絕地表示不可能?,敻襁_琳娜準備與格雷迪私奔的前后兩天,他們倆都慘死在他的手中。我的東西寧愿破壞也絕不入他人之手,這就是愛德瓦多的變態(tài)處事哲學?,敻襁_琳娜的遭遇足以說明現(xiàn)代消費對人性的摧殘。她沒有父母,13歲被賣以抵賭債,后來進入一個婦女庇護所,可那里的嬤嬤卻被皮條客買通,對她施行性暴力。她再次逃到警察局,可是警察卻把她弄到一間地下室里輪奸了她,之后又賣給其他警察甚至犯人,最后犯人又把她賣回給皮條客?,敻襁_琳娜的遭遇說明美國社會不僅消費商品,而且也消費人。而當人被作為商品消費時,人性的種種弱點,諸如貪婪殘忍等都會暴露無遺。皮條客、嬤嬤、警察及犯人為了自己的私欲輪番糟?,敻襁_琳娜,而妓院老板愛德瓦多的貪欲和控制欲則使他獸性大發(fā),殘忍地殺死了她?,敻襁_琳娜的悲劇命運正反映了美國現(xiàn)代消費社會的種種弊端。
麥卡錫的西部小說產(chǎn)生于現(xiàn)代美國的歷史背景之下,是一位現(xiàn)代作家對西部文化和歷史的反思,集合了作家對傳統(tǒng)西部元素的重新審視與考量。他的西部小說充滿了歷史的血雨腥風,展示了孱弱的追夢者與邪惡勢力不均衡的力量對峙。而那些觸目驚心的暴力、邪惡勢力肆無忌憚的殺戮以及追夢者夢想破滅的無奈等反西部敘事主題無不反映了作家對西部英雄主義和牛仔文化流失的惋嘆痛惜。不難看出麥卡錫是用極端的暴力展示美國西部歷史中的丑陋殖民行徑,滿紙的血腥是對野蠻人性的鞭笞,而他對牛仔們悲劇般命運的深切同情和愛莫能助的無奈則體現(xiàn)了他對牛仔文化的尊敬和緬懷。牛仔舊夢難圓或許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而傳統(tǒng)牛仔文化的被解構(gòu)卻反映了現(xiàn)代美國文化中英雄氣質(zhì)和文化浪漫色彩的缺失。現(xiàn)代消費主義也許能讓現(xiàn)代人物質(zhì)越來越富足,但對生態(tài)及人類自身的畸形消費卻可能埋下隱患,成為未來人類自我消滅的一個契機。
[1]高芳英.二戰(zhàn)期間美國西部經(jīng)濟地位的轉(zhuǎn)變[J].世界歷史, 2010, (1): 70-77.
[2]科馬克·麥卡錫.穿越[M].尚玉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2.
[3]科馬克·麥卡錫.駿馬[M].尚玉明,魏鐵漢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1.
[4]科馬克·麥卡錫.平原上的城市[M].李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2.
[5]科馬克·麥卡錫.血色子午線[M].馮偉譯.重慶:重慶出版集團, 2013.
[6]羅小云.美國西部文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9.
Cormac McCarthy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representative western writers in America. His western novels mark the great impact of the changes of the modern society and humanistic environment on the western culture and cowboy culture. With all the important elements inherited from the traditional western novels, such as wild land, cowboy, pioneer spirit, hero and justice, his western novels focus more on the changes of the western culture in the modern society to reflect the great change of the western writers’ aesthetic dimension. His western novels, against a background of modern consumerism, deconstruct the cowboy identity as well as the romantic hero myth to bring a strong sense of cultural loss.
Cormac McCarthy; western novels; the sense of cultural loss
I106.4
A
1008-665X(2015)05-0065-07
2015-07-10
福州大學??萍及l(fā)展啟動基金項目(12SKQ22)
李碧芳,女,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