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長話先生

王松奇

恩師黃達先生90華誕快要到了，聽說老師前幾天剛剛獲得吳玉章獎，并在頒獎典禮上發(fā)表了非常精彩生動的即席演說，作為學生，看到老師年屆90身體精神依然健碩，心中無比高興，至于這個獎項那個獎項，只是實至名歸，德者居之，身體好勝過一切。

黃達老師是中國金融學科的奠基人，是學界公認的泰斗，因此，在學術(shù)上已無須再加置評，作為老師第一屆三名博士生之一，1988年博研畢業(yè)后唯一留校得以近距離觀察學習老師處事風范的學生，我在用文字向老師祝賀90大壽時特別想說的是老師道德修為方面的一些事兒，這不僅是我們50后這一代遠遠不及，至于60后、70后及至80后、90后這些小字輩們，則更是等而下之的了。

1988年7月博研畢業(yè)后，我留校任教，并從9月份開始擔任人大財經(jīng)系金融教研室主任。當時，中國人民大學校長是袁寶華，黃達老師是常務(wù)副校長，主持全校日常工作。我記得當時的制度是每周三下午系里各教研室活動，這是不坐班條件下，老師們每周來校見面的日子。我印象中，黃達老師只要學校沒有重要活動都會來教研室看一看。聽系里的老師們說，因為黃達老師盡管肩負常務(wù)副校長重任，但還一直堅持給研究生講課，因此每年系里都有一份黃達老師名下的年終獎金要發(fā)，但每次聯(lián)系黃老師時，他都是一個態(tài)度——“把錢捐給系學生會吧”，多年以來，一直如此。由劉鴻儒老師發(fā)起設(shè)立的中國金融學科終身成就獎第一位獲獎?wù)呔褪屈S達老師，獎金100萬，黃達老師當時就表態(tài)：獎金捐給學校吧。

本來在1982年就獲得博導資格，但黃達老師為了等待77級、78級本科生完成攻讀碩士學位，直到1985年才開始招收博士生，當年，四川財院（現(xiàn)西南財大）的曾康霖老師給黃老師推薦了兩名優(yōu)秀學生鄧樂平和周慕冰，在《光明日報》刊登的招生簡章上也清楚注明招生數(shù)量2名。我當年在天津財院碩士論文剛通過答辯，無意中在《光明日報》上看到這則招生啟事，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報了名，及至后來才知道，黃達老師之所以接受鄧樂平和周慕冰，除這兩人條件優(yōu)異外，還因為鄧樂平碩士論文寫的是貨幣需求，周慕冰碩士論文寫的是貨幣供給，而1985年黃達老師剛好承接了一個“七五”社科重點課題：“貨幣供求問題研究”。我的碩士論文題目是《馬克思貨幣理論的形成過程》，可以說距離黃老師課題內(nèi)涵從現(xiàn)實感方面說實在是相距千里。既無得力老師推薦，又與黃老師從未謀面，因此，當年報考黃達教授的博士生在天津財院里給人一種異想天開的印象。順便說一句，1985年春節(jié)過后，蛇口工業(yè)區(qū)組織部長虞德海曾帶人到天津財院來招研究生，和我們都見了面，我曾表示出對這個改革開放試驗區(qū)的強烈興趣，虞德海當時說，“你是學金融的，去了后讓你當人民銀行行長”，我當時還寫信給吉林的家人商量此事。后來為什么看到《光明日報》上的招生簡章又改了主意？我想主要原因大體有二，一是1966年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時，我媽臨時在西院鄰居家給我借了10元錢做盤纏，從前郭到白城，再到沈陽、大連，特別是在大連住了幾天后10元錢已花的所剩無幾，所以到北京后，其他4名同學都在天安門前攝影留念，我因囊中羞澀，便順口說“我就不照了，以后我要到北京來住”，惹得一陣哄笑，報考人大博士生首先讓我想起的是小伙伴們的嘲笑;二是對黃達先生的景仰。在天津財院讀碩時我報考的是金融史方向，導師石毓符老先生，時任天津財院副院長，據(jù)說早年在南開時就是深得錢榮堃等先生敬重的老一輩，但我入學剛一個半月，石先生就因心肌梗塞突然去世，當時曾聯(lián)系轉(zhuǎn)學到五道口在甘培根研究員名下繼續(xù)金融史方向的學習，后因戶口問題未果。報考博士生想投在黃達先生門下，也是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撞進金融泰斗的門內(nèi)。筆試那天我很興奮，正悶頭答題時，有人過來看看桌上的準考證，又在我肩上輕輕拍了一下，我抬頭看了一眼禮貌微笑一下又繼續(xù)奮筆疾書了。及至接到面試通知來北京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筆試時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的正是導師黃達先生。這倒是讓我想起了《西游記》里孫猴子初到海外學藝時，師傅見面什么也沒說只是在它后腦勺拍了三下的故事。事后得知，黃老師給鄧樂平、周慕冰和我每個人的金融專業(yè)課成績都是90分。其實我本人無論筆試面試都很難達到優(yōu)秀水準，為什么老師給我這么高的分數(shù)，我想來想去，答案只有一個，就是黃老師看過了我的文章，在1983至1985年間，我在《金融研究》《財貿(mào)經(jīng)濟》《中青年經(jīng)濟論壇》及一些大學刊物上發(fā)表了15篇文章。文章自古就是窮孩子的進身之階，我也毫不例外，是文章令我僥幸得中，喜登龍門，忝列于黃達先生門下。

從天津到北京，只不過一百多公里的距離，30年前的天津財院與中國人民大學之間，是一個普通財經(jīng)高校與頂尖大學之間的距離，從天財?shù)拇T士生環(huán)境到人大博士生環(huán)境的改變，給我的感覺就近乎是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的轉(zhuǎn)變。1985年胡耀邦任總書記，趙紫陽任總理，小平同志身體尚好也在積極發(fā)揮作用，北京到處涌動著改革探索氣息，黃達先生關(guān)注的總是金融改革和宏觀調(diào)控最前沿、最核心的一些問題。考入黃達老師門下給我的感覺就好象是一個在深山老林里打游擊瞎轉(zhuǎn)悠的獵人突然加入正規(guī)軍并成為進入主戰(zhàn)場參戰(zhàn)的士兵?？既朦S達先生門下的第一年，我感觸最深的是黃達先生對巴山輪會議提出的改革初期宏觀政策環(huán)境問題討論的強烈關(guān)注，我于是開始大量搜集巴山輪會議資料并系統(tǒng)研讀臺灣銀行研究室編印的那一百多種《經(jīng)濟學名著翻譯叢書》，這成了我理論聯(lián)系實際、從實際問題中反過來鉆研理論的生活起點，而這個起點是黃達老師恩賜予我的。

有一個問題，我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黃達老師在招生問題上為什么如此如此？1986年，來了三個學生參加考試——四川財院劉錫良、湖北財院鄭先炳及五道口的彭純，這三個人如今都成了名人或大人物，就是論起當年水平，均不在我和鄧、周之下，為什么黃老師專業(yè)課給了他們一樣的不高的分數(shù)，這明明是不想收的意思。后來聽說還有幾位當時就身居高位現(xiàn)在已成為國家棟梁的人物，都曾表示過想入門墻之意，也遭到黃老師婉拒，以至于現(xiàn)在每年老師過生日時正牌門下的學生連一桌人都湊不齊，聯(lián)想到現(xiàn)在全國博導招生時重點爭奪“官博”“商博”的流行現(xiàn)象，想想黃老師30年來不為物欲橫流大勢所動的種種事跡，真令人重新想起“眾人皆醉唯我獨醒，舉世皆濁唯我獨清”的古句來。

我和鄧樂平、周慕冰是中國第一屆金融專業(yè)博士生，畢業(yè)后，鄧樂平回成都，周慕冰到國家體改委，我則留校任教，算是三個人中和老師相處時間最長的一位。這么多年和老師接觸，我從未聽老師說過什么人的壞話，而明確得到老師贊揚的人倒著實不少。據(jù)我所知黃老師評價最高的人就是王傳綸教授，他多次跟我說：“王傳綸老師真有學問，有真學問”，“王傳綸老師的功力，人大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中沒一個人比得上”。黃達老師曾提到過人大老師的講課能力，說高鴻業(yè)、侯夢蟾老師講課精彩。講到胡華教授，他說：“人家胡華講課，連林祥謙就義時穿的是膠鞋還是布鞋，是站在土地上還是一個木制包裝箱上死的都講得明明白白”等等。黃達老師一直強調(diào)做學問一定要沉下心來，而他老人家就是踐行沉心治學的典范，在如此高齡的條件下，黃老師還在不斷思考金融學科建設(shè)問題，密切關(guān)注中國金融改革與金融實踐的進展，還在我們中國社科院金融所的雜志《金融評論》親自撰寫（不是由學生代筆）理論文章。

范仲淹在《嚴先生祠堂記》中有語：“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在老師黃達先生90歲生日即將到來之際，用范仲淹的這16字表達我對老師道德修為的敬仰之情最為貼切。

因篇幅關(guān)系，只能寫到這里，敬祝老師壽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