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朱季海先生

沈建中

沒有公職的朱季海老人原在主流視線之外，他辭世后竟得到南北報刊的空前待遇。這讓我想起和他的幾次交往。

一九八九年秋冬，我兩次赴京出差，某晚新華社的吳君來我下榻的飯店聊天，說起《瞭望》有一篇《癡子》介紹蘇州朱季海是位神乎其神的人。看過這期《瞭望》后，我動念想去拜訪。一九九五年初春，我訪問蘇州大學錢仲聯(lián)老人，正在錢老家上課的涂君，為校點章太炎著述常向朱老請教，遂請引見。相約在靠近觀前街的小飯館，朱老飄然而至之際，一見就覺得他身懷古風，藹然可敬。菜肴上桌，朱老示意吃時勿語。餐畢，他開口就提滬上版本目錄學家顧廷龍、潘景鄭，連連稱贊他們的學問，并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瞧不起人”，倒如弄堂里老伯似的，讓我一下子放松警惕，直率地問了許多“不懂事”的問題，都是《癡子》一文中讀來或從幾位老輩那里聽來的。他毫不避忌地說只吃兩只包子，過午不食；沒錢看病，故特別保護身體；不肯動筆墨書，只因為右手摔傷后，寫字很難看，而從前是提筆就寫。還講了生活費來源及包括“與家人分灶吃飯，衣服還是家人幫他洗”這樣的家?，嵤隆Ｎ耶敃r想，這位高人過著隱士般的恬淡日子，大約難以被俗世兼容，因而讓我產(chǎn)生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記得他親口說起從前在國史館被斥“目無官長”時，他反擊曰：“長官無目?！?/p>

朱老保持著老派學究的做派，學術(shù)較真，謹慎處世，又于有限物質(zhì)條件里，尋求精神樂趣，骨子里充盈藝術(shù)氣質(zhì)。

有一次聽他說正在著手編一部從古希臘到現(xiàn)代派繪畫的美術(shù)大辭典，言語間雄心勃勃，認為這項工作只有他自己才能做好；但沒有助手、缺乏經(jīng)費，只能做長期打算。那時朱老很關(guān)注高居翰、喜龍仁等對中國古書畫的研究方法和成果。當談到正在上海展出的米羅畫展，他大感興趣，遂邀參觀。當時上海叫出租車不易，特地借了車；唯恐排隊購票，提前找熟人購票。朱老興致很高，進了摩肩接踵的展廳，悶聲不語，每一幅畫都端詳許久，不忍移步。直到中午方觀訖，轉(zhuǎn)回入口大廳，意猶未盡，在展廳標牌“米羅，東方精神”前，我為他攝影數(shù)張。

他并沒有隱而不出，我清楚地記得他告訴我受聘為蘇州鐵道師范學院文史藝術(shù)學科帶頭人的導師，說該校每月接他去講授并小住。他那高興的樣子，至今記憶猶新。他把發(fā)表在該校學報上的《三朝畫即席談》復印件給我，又告訴我發(fā)表《〈瘞鶴銘〉新語》，我特地去圖書館復印，還拿去給施蟄存先生看。當時頗為納悶，不是傳說他不愿出任公職，有些高校想請他執(zhí)教，都因他“脾氣古怪”而作罷嗎？

那時，常能聽到老輩學者談起他，說明他在學界尚具影響力。我后來從《夏承燾日記》里檢得幾條頗能反映其狀態(tài)的記事：

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五日：早朱季海自南京來，談國史館諸公近況，有大可詫怪者。

一九六零年九月三十日：在亮夫處晤朱季海，屬覓日本醍醐三寶院仲算法華經(jīng)釋文。

一九六零年十月一日：過朱季海，示以致清水茂函，托覓仲算法華經(jīng)釋文。亮夫旋來，謂季海欲以所藏明鈔碧雞漫志（知不足齋所刊底本）出售，索價一千元，囑予為打聽買主。

一九六四年三月二十二日：晨閱朱季海楚辭解故，學識工力皆甚超，惟批駁舊訓，自視太高。

歷次運動中知識分子的日子最難過，既然選擇做職場外的逍遙者，那么他只能“生活無著，典書賣物，每天燒餅油條，中午踅入小飯鋪午餐，一角錢一碗鴨血湯，三兩米飯”（俞明：《癡子》）。

據(jù)說他脾氣大，我沒見到；又說他脾氣怪，我沒覺得。他說：“我照自己規(guī)矩行事，就說我怪了?！鼻皫啄曜x到王寧文《準確理解朱季海先生的為人與為學》：“為了保持自己的尊嚴，防范學術(shù)被褻瀆，他有自己試探別人態(tài)度的特殊做法，有人把這種看來反常的做法界定為‘怪異，甚至肆意夸大、丑化，是為不善解也！千篇一律帶來的淺薄與無知使世人最難容忍個性，最不懂得去體驗內(nèi)在的精神；加上物欲帶來的‘勢利眼作風，使朱季海先生融入現(xiàn)代學術(shù)隊伍遇到太多的困難?！笨煞Q朱老知音。

圈內(nèi)雖有弊病，并不皆為冷漠。中華書局把《朱季海著作集》列入“對二十世紀最有貢獻的學者著作出版計劃”，并完整地推出。北師大章黃研究中心隆重推介，三十余位學者趕到蘇州恭請朱老出席“朱季海著作集出版座談會”。我在網(wǎng)上讀到實錄，會上“大家熱烈鼓掌，歡迎朱先生講話，等了片刻，想不到的是朱先生只講了一句：‘太陽出來了，一片光明?！比缃衲钸吨炖希ㄓ浀猛鯇幵谀谴螘险f的一段話：

第一個感想，社會上有一個潮流，勢利眼，這是癌癥，是國家沒有素養(yǎng)的表現(xiàn)，不能以成敗、地位、身份論英雄。所以把朱先生這個國寶給丟了，潦倒就沒有地位。第二個感想，人之間，信任是第一重要的。朱先生為什么對有些人發(fā)火？是因為對他們不信任，他提出各種苛刻的條件，是在試探誠意，他是維護自己的人格，維護自己的尊嚴。一個好的社會，一定要給好的學者以條件，發(fā)現(xiàn)他，容忍他。

好像余音空繞梁，目下想來似為陳跡黃紙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