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風華
小海的長詩《影子之歌》是一部尚未完成的巨著,詩人已經(jīng)整理出的部分只是全詩的三分之二,而收入書中的部分則僅占全詩的三分之一。這部堪稱浩瀚的長詩,徹底顛覆了我關(guān)于長詩在當代存在的必要性的看法。作為一個奇異的存在,作為當代長詩最重要的收獲,《影子之歌》從開始落到紙上的一刻起,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完成了它的經(jīng)典性。
詩歌中的影子,可以追溯到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在中國傳統(tǒng)的詩歌秩序中,它是一種詩意的存在,是肉身或有或無的附屬,是詩人以空寂自許的對稱之物。而在小海的詩中,它與我們成了一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它與我們有關(guān),有時又與我們無關(guān);它伴隨我們,“靠我們的肉身和血氣滋養(yǎng)”,卻又隨時準備與我們對抗。最終落腳在形而上,揭示了影子與我們、我們與世界那種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用小海自己的話說,一種“關(guān)聯(lián)性的關(guān)系總和”。
對于影子,詩人在詩中有許多暫時性認證,但這認證又絕難稱得上是定義,因為它常常要靠比喻才能說出:影子是附著于我們身上的祖先——說的是影子的歷史和它所代表的過去;影子是肉身的盔甲——說的是具體的人與影子的具體關(guān)系;影子是當面的背叛——說的是影子與人的疏離。如此,就確定了影子這一具體意象在小海詩中的虛幻化和它所具有的哲學意味。
而這部長詩,可以稱為小海對于影子的哲學意味所進行的反復(fù)思考。這思考在詩中并不是線性的,它回環(huán),深入,后退,前行,在詩中忠實地記錄/再現(xiàn)了小海思考的過程,有探究,有迷茫,有靈光一閃的欣喜,也有穿越重重迷霧的困惑。在詩的第四十八節(jié),詩人的思考如下:
在影子與現(xiàn)實的交匯之處,影子即是現(xiàn)實。
在影子與時間的交匯之處,影子即是時間。
在影子與空間的交匯之處,影子即是空間。
這樣看來,影子不但無處不在,而且已經(jīng)超越了人的短暫的生命(雖然詩人也曾提到影子與我們同生同滅),成為“時空與現(xiàn)實交叉處的歷史”。
作為一個詩歌同行,我感興趣的是,影子作為黑暗與夜晚的一體衍生物,是如何牢牢駐扎在小海心中并最終使他寫出這樣一部專思精深,堪與尼采的《查斯圖斯特拉如是說》相較的詩體著作的。在詩的第十三節(jié),詩人自供:“剛剛開始學寫詩的時候,/光明,黑暗,白晝,夜晚/這兩組詞匯幾乎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陰影,影子是時常要蹦出的主題詞?!倍诙?、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一六二節(jié),則分別寫于1991、1992年。由此可以看出,影子這一主體形象實在貫串了小海由少年到當下的半生之久。所以,設(shè)若他不寫出這樣一部長詩,那實在是對自己生命的漠視。作為一個詩人,這是不可原諒的?;蛘咭部梢赃@樣說,這部長詩的出現(xiàn),其實是影子對小海生命的反作用力-報復(fù)的結(jié)果。只有把撕扯了他半生的影子(“誰也離不開誰——人和影子”;“一個被分開了,成了兩半的人”)經(jīng)由他的思考而訴諸筆端,才能使自己從與影子的對抗達成與世界的和諧、與自身的統(tǒng)一。
奧登曾經(jīng)聲稱,“詩歌并不關(guān)注告訴人們什么,而關(guān)注擴展我們關(guān)于善惡的知識”。如果說影子(與光明相對)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惡”(“影子是我們的戴罪之身”),那么《影子之歌》就在解放了小海的同時,也救贖了我們。
感謝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