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識途
許多年來,我總歡喜在我的創(chuàng)作筆記本的扉頁上,寫上這么幾句話:
白描淡寫,流利曉暢的語言;
娓婉有致,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
鮮明突出,躍然紙上的形象;
樂觀開朗,生氣蓬勃的性格。
曲折而不隱晦;
神奇而不古怪;
幽默而不庸俗;
諷刺而不謾罵;
通俗而不鄙陋。
這幾句話說不上是我的創(chuàng)作座右銘,但是我在寫小說的時候,總是力求這么辦,并且作為自己追求的一種風格,我自以為這便是“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了。
我寫小說,自然也從西方的文學大師和我國前輩作家的鴻篇巨制中吸取營養(yǎng),也常常為他們那么寥寥幾筆便把人物刻劃得栩栩如生,驚嘆不已,而為自己費盡筆墨,人物還是描繪得像霧里花一樣而生氣。但是,如果有人問我,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哪些作家和什么作品時,我卻毋寧說是那些長年漂泊的民間說書人和中國的古典小說,特別是那些經(jīng)過古代坊間說書人反復錘煉然后被作家整理成書的古典小說和傳奇故事。這些民間的無名作家才是我的主要的良師益友,中國的古典小說和傳奇才是我主要的學習的榜樣。
為什么會是這樣,這要從我幼年時代的文化生活說起。
我的幼年是在一個很不開通的偏僻農(nóng)村里度過的。在那里,一切城市的文化生活當然沒有機會享受,從來沒有聽過戲,看過電影,連那背著破爛衣箱,牽一只干瘦小猴子和一條癩皮狗耍猴戲的人,也只偶爾在鄉(xiāng)場上才看得見,還要忍受十幾里山路的奔波,才有機會看到那個穿著紅色短褂的可憐的猴子,在主人鞭子的威脅和干果的利誘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騎上狗背的狼狽樣子,人們從這里博取殘忍的一笑。至于逢年過節(jié)的夜晚,只要聽說山村里的業(yè)余川劇愛好者要“打圍鼓”,就是不吃晚飯,也要打起火把跑十幾里路去那破爛的觀音閣里通夜站著,欣賞那震耳欲聾的咚咚咣咣的大鼓大鑼聲和那干燥得像拉鋸聲的高腔。然而最使我著迷的,卻是那些走鄉(xiāng)串院長年流落在外的說書人。
那時有一種叫做“講圣諭”的后來叫做“說善書”的人,他的地位明明和我們鄉(xiāng)下這些泥巴腳桿差不多,其實不過是稍高于“打蓮花落”的討口子的文明乞討者,卻喜歡戴一頂三家村老學究的紅頂瓜皮帽,穿上一件真叫做捉襟見肘的褪了色的老藍布大褂,以表示他到底比這些種田下力人文明一等,因為他是肩負著皇帝的神圣使命,到鄉(xiāng)下來宣講“最高指示”的嘛。你看他裝模作樣地在供桌上供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神牌,然后點上香燭,恭敬地叩三個頭,才坐上高凳,在供桌上擺開線裝的話本,一面用手指沾點口水翻著書頁,一面用一塊“驚木”在桌上輕輕拍打,開講起來。他講的都是勸善懲惡的因果報應(yīng)故事。那故事都是那么曲折離奇、生動有趣,總是惡人逞兇、好人受苦,生離死別、百般辛酸,最后不是奉了圣諭,便是遇了清官,好人得救,惡人得報?;蛘呷碎g無處講理,便由天神、雷公、鬼怪出來伸張正義,把惡人懲治,揪他到陰間去講理,下油鍋,上刀山,受輪回之苦。這些內(nèi)容且不管它,使我折服的是他那說書的本領(lǐng),總是那么娓婉有致,引人入勝,語言是那么通俗生動,白描淡寫,幾句話便傳了神。
夏天的夜晚,乘涼時候,我看到他一下把這些泥巴腳桿和農(nóng)婦小人從周圍十幾里的地方吸引了來,一個個張著眼睛,咧開大嘴,聚精會神地聽著。真是鴉雀無聲,只聽到樹葉搖動和揮蒲扇趕蚊蟲的聲音。講到辛酸處,贏得了多少眼淚和嘆息;講到報應(yīng)到來,又引來多少歡呼和笑顏。以至我們這些不知趣的少年想去搞點小動作,也受到聽眾們譴責的眼光的禁止,不敢動彈,后來也一樣被那故事吸引去了。
然而比說善書更叫我著迷的是到鄉(xiāng)下來說評書的,“講古”的,“擺龍門陣”的。他們沒有說善書的那么古板,講的故事也更其生動活潑,更其曲折復雜,更其神奇美妙,更其樂觀詼諧,大半是取材于《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東周列國志》,還有取自《今古奇觀》和《聊齋志異》的。但是他們并不照本宣讀,而是針對聽眾,該簡就簡,該繁就繁,經(jīng)過心裁的。他們總歡喜在開講頭上說一個小故事或本地的奇聞,叫做“入話”,然后引入正文。他們說的時候,總是那么繪影形聲,好似書中人就站在你面前在那里活動和講話,活生生的。他們從來不像西方文學那樣靜止地瑣細地描寫風景,那么大段的纖細地刻劃人物的心理和性格。他們說風景總是在人物活動和故事進展中,渲染幾句,便有一幅背景立在面前了。他們描繪人物性格也總是在人物的活動中,在人物對話中,在性格沖突和斗爭中,采取白描淡寫的方法,人物生動,筆墨干凈。其實這比用華麗的辭藻,精致的描繪要困難得多。他們十分講究人物音容笑貌、行為氣質(zhì)的描寫,十分注意細節(jié)的刻劃。需要交代的過場往往是用“一筆帶過”、“這且不表”來處理。他們所使用的語言都是本地老百姓通俗的語言,但卻并不庸俗和鄙陋。一句方言口語,十分傳神,心領(lǐng)神會,妙不可言。他們歡喜用夸張的手法,還時常夾點小幽默。特別是他發(fā)覺有點冷場的時候,很會現(xiàn)場取材,即景生情,說幾句幽默話,往往妙趣橫生,振作精神。他們說書在故事情節(jié)的安排上,力求曲折神奇,撲朔迷離,神龍見首不見尾,決不讓你一覽無余。在結(jié)構(gòu)上雖然有頭有尾,卻不平鋪直敘,有時前后顛倒,有時左右穿插。至于“扣子”和“包袱”更是他們講究的。他們說的總是一扣壓一扣,不給你解開,包袱丟了一個又背上一個,不給你打開。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們講到緊要處,比如正在危難中,前面來了一個人,他忽然說:“來者何人,放下暫且不表。”又從另外一個情節(jié)開關(guān)了。他講到刀都舉起來了,接著卻說:“一刀砍下,吉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叫你回去,明晚再來??偨心慊厝コ圆幌?,睡不著就是了。這種巧妙鋪排,真叫我入了迷了。我念念不忘這些故事,也在小同學中或在放牛場上給小伙伴們講,但是總講不好。我就去找那些師傅們請教。有一個師傅說的,我至今沒有忘記。他說,好比引人游山觀景,總不能只是平原大壩,一覽無余??傄叫蛄魉鷱酵ㄓ牡娜ヌ?,一時異峰突出,一時波瀾壯闊,一時山窮水盡,一時柳暗花明,這才有個看頭。后來在我們鄉(xiāng)下,還有演皮燈影戲的,這便是我們的“電影”了。除開《西游記》那九九八十一難的故事吸引了我外,我特別喜歡皮影形象的古拙和夸張,神態(tài)活現(xiàn)。從此我知道刪繁就簡,去蕪存菁,抓住特點著力夸張的妙處。
我稍長大,有了一點可憐的閱讀能力,便去把那些著名的古典小說搜羅了來,都是一些帶著繡像的石印小字本,我如獲至寶,廢寢忘食地讀了起來。大人不讓看,便夜深躲在帳子里點著油燈看,差點把帳子點著,引起火災(zāi)。午睡時還鉆進被單里偷看。我才明白,那些說書的原來是繼承了古代小說家和說書人的長處,形成了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特別風格。我以為要給中國老百姓寫書的話,就要繼承這樣的風格。
解放以后,由于偶然的機緣,我開始寫起小說來,而且一發(fā)而不可止,由一個長胡子的文藝新兵,變成一個作家了。據(jù)說一個作家總要有自己獨創(chuàng)的風格,那么我追求什么樣的風格呢?我忽然想起我幼年時代的那些無名師傅來。他們繼承了我國的小說傳統(tǒng),形成獨特的中國氣派和中國作風,為老百姓喜聞樂見。我要當作家,還去追求什么別的風格呢?我又有什么本事追求別的什么風格呢?于是我便用擺龍門陣的方法寫起我的小說來,盡量把民間藝人的長處,吸收到我的作品里去,甚至我樂意把我寫的某些革命斗爭故事叫做“新評書”或者“新傳奇”。我這樣作,當然也不是立意要抱殘守缺,固步自封,只匍匐在民間藝人和舊小說的面前,依樣畫葫蘆。我當然也盡力吸取西方小說和我國現(xiàn)代小說的長處。
經(jīng)過二十幾年的努力,我不能說我已經(jīng)開始形成自己的風格,更不能說我已經(jīng)找到了為中國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但是我到底找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和追求的風格,這便是我在文章開頭寫的那幾句話。
使我高興的是,我的努力受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的同志,特別是邵荃麟同志和侯金鏡同志的關(guān)心,多次給我鼓勵和指教。還有許多讀者給我來信,也給我以鼓勵。他們除指出我的缺點外,都肯定我努力的方向是正確的。比如喜歡用白描淡寫的手法,故事力求引人入勝,人物多有風趣,樂觀而詼諧。還有含蓄的幽默和諷刺,四川方言的提煉運用等等。這些都是對我的最大鼓舞和鞭策,使我找到了我的文學生涯的前進道路。我一定要努力追求我們的民族形式,要和更多的同時代的作家共同努力,在開拓為中國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中國氣派和中國作風的文學道路上前進。
(節(jié)選自《文學回憶與思考(1949—1979)》,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