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莉
——關于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的隨想
張 莉
讀文學期刊和書籍的經(jīng)驗使我意識到,當代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的同質化傾向嚴重。似乎小說家們都在一個怪圈里打轉——這個怪圈既指創(chuàng)作上的“思維定勢”,也指小說敘事精神向度的狹窄。
當我們想到城市,一些景觀會“自然而然”地在頭腦里出現(xiàn):擁擠的街道。川流不息的汽車。行色匆匆的人群。摩天大樓。霓虹燈。滾動的扶梯。咖啡館。夜總會。酒吧。麥當勞??系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幾乎所有城市文學的故事都逃不脫這樣的空間。當然,更重要的是與這些空間相伴的人事:如何尋找門當戶對的婚姻;如何賺到更多的錢,在賺錢過程中如何泯滅良心;愛情如何遠去,純潔女友如何爬上富翁/官員的床;如何在大都市里賺取蝸居;如何成為外企的中層。這些故事里,糾結著金錢、欲望,混雜著道貌岸然,偷情,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似乎是鞭撻金錢和城市的罪惡已經(jīng)成為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成功的“通天大道”,也似乎只有這樣,城市文學才能稱為城市文學。
以上種種構成了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的“景觀”。重復的故事走向意味著創(chuàng)作者們對許多問題的理解有趨同性,陷入了某種思維定勢。這些定勢包括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思維,比如意識到城市生活的黑暗時,小說人物都會渴望從鄉(xiāng)村/鄉(xiāng)土中尋找安全和溫暖(盡管這顯然是空想);比如物質與精神的二元對立,在書寫主人公對物質財富的追求時,幾乎所有的作者都會強調精神財富的失去,似乎隱密的邏輯是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二者不可兼得;還比如,城市生活書寫中,那個富人永遠是罪惡的,而那位貧窮者則永遠是善良的。
這也意味著,城市文學書寫中,已然出現(xiàn)了許多不言自明的同構關系:美德與窮人同構,富人與罪惡同在;城市與物質主義并存,鄉(xiāng)村則是我們的精神家園。當然,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樣的同構并非空穴來風,也并非毫無意義。事實上,在書寫城市生活時,底層敘事視角彌足寶貴。但是,對底層立場和姿態(tài)的稱贊和認可,并不意味贊同這些文學作品對城市生活的講述。因為,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貧窮者與善良并不完全畫等號,富有者也不必然是惡人。財富與罪惡沒有必然聯(lián)系,因為金錢本身沒有罪惡,善惡只與每個個體獲得財富的方法和渠道有關。
現(xiàn)實生活中,每一個作者都渴望過上物質主義的富足的生活,而在文本中,寫作者們常常對這樣的生活持有某種批判和貶低,這和一個宣稱城市使生活更糟糕的人,卻不斷貪婪享受城市的便利是一個道理。寫作者們面對城市生活時出現(xiàn)了一種潛在的分裂狀態(tài)。當諸多城市小說家都一窩蜂地選擇向物質生活表達憤怒、向貧窮示好時,意味著創(chuàng)作者們對復雜的城市生活放棄了思考和辨析,放棄了對問題復雜性的理解。
創(chuàng)作思維方式的懶惰使城市小說文本的精神向度單一而狹窄。幾乎所有文本都沉湎于人際關系、升遷、金錢、升學、官司、官場、職場。在今天,似乎寫作者們都認為,只要將現(xiàn)實中所遇到的人事搬移到文本中便是對都市生活的反映了,而并沒有意識到,城市生活中的這些關系、這些爭斗,只不過是浮在現(xiàn)實生活的漂浮物而已。小說家的魅力在于克服那些漂浮物的干擾,盡其可能去測探生活之海底。只有盡可能向那種深海之下的結晶體抵達,才能書寫出我們時代、我們城市的精神氣質。這是小說之所以是小說而不是圖片、視頻的原因所在。
關于都市女性的生活是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者最為鐘愛的主題,似乎大家都喜歡寫婚姻糾葛、性的困擾、剩女的恨嫁、惡劣的夫妻關系,情人的出軌等等,當然,正如前文所述,這些都是表象,記錄這些是時代表象的呈現(xiàn)。那么,作為一位作家,是否更應該試圖探討這個時代人內在的、本質的、價值觀上的困窘?
事實上有許多作家在此方面做出過重要貢獻,寫出過經(jīng)典的城市文學文本。比如鐵凝的《永遠有多遠》,比如王安憶的《我愛比爾》。新世紀以來,蔣一談關于都市女性生活的小說令人印象深刻。他的小說集《棲》集中書寫了都市女性的生活樣態(tài)。這位小說家穿越了那些都市生活的泡沫,穿越那些膚淺的相親游戲和咖啡吧文化,穿越了飛短流長雞零狗碎的市民生活而直接切入了此時代都市女性的精神困境。
比如《林蔭大道》。一位外地戶口的女青年,經(jīng)過十多年苦讀剛剛拿到博士學位,謀得了在北京當中學教師的機會,周末她去看她母親,媽媽是家政服務人員,正給離開別墅度假的主人看狗。這位叫夏慧的女孩子因為看望母親,得以進入別墅內部,看到跟自己同齡的女孩子因為嫁給了富豪而過上了自己完全不能想象的生活。而最尷尬的是,同是博士的男朋友也受邀來這里和她媽媽見面。這是非常具有挑戰(zhàn)力的場景,小說家如何處理這樣的場面需要勇氣:他要把母親、女兒和女兒男朋友三個人的困窘全部推到一個場景里。在這樣的困境的考驗之下,女孩子的精神世界受到?jīng)_擊。
物質是這部小說的另一位隱形主人公,夏慧需要正面這個社會里人與人之間地位及收入的懸殊。她十年苦讀依然貧寒,而與她同齡的女子卻可以通過婚姻成為別墅的主人?,F(xiàn)實如此殘酷。事實上,年輕女子在金錢面前遭遇困境并不始于《林蔭大道》,幾乎每一個都市女性都會遇到。在張恨水《啼笑因緣》里,在張愛玲《沉香屑·第一爐香》里,也都有年輕女子如何選擇的問題。《林蔭大道》中的夏慧受到了金錢的刺激,但并未絕望。這部小說對于財富的態(tài)度是坦然的,財富并非十惡不赦的怪獸,它給夏慧帶來的壓力是迫使她面對內心的深淵,她需要回答多年奮斗的終極意義,她情感選擇的意義是什么。小說中,這位女性穿越了橫亙在她面前的諸多漂浮物,直接潛入了精神世界的深海,她需要探知人為何生存的精神疑難。
《棲》里,生活在都市里的女性們,不是作為物質性的、肉體的、性的對象;不是作為情感怪物的、更不是作為生育機器的女性。婚姻和男人不是這些女性解決個人難題的唯一辦法。這是這位小說家對于都市生活理解的獨特,他認識到了都市人內心的精神質地。也許這位小說家并沒有全面反映這個時代的女性生存狀態(tài),但在盡力觀察都市女性的內在掙扎和內在自我解脫方面,他進行了有力的開拓。事實上,短篇小說《林蔭大道》不僅寫的是女性的精神疑難,也是整個社會、整個時代面臨的精神疑難。
另一位對物質主義和都市生活有著清醒認識的小說家是甫躍輝。他被人廣為稱贊的小說是《動物園》,一位來自邊地的年輕人在大都會上海生活,他遇到了愛情。愛情的詭異,愛情的莫名其妙,愛情的令人困惑和令人不安都在這篇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一位男青年和一位女青年在偌大的都市里相遇,他們交流,互相以身體取暖,可是,交流總是言不及意。像世界上許多男女交往時發(fā)生的那些陰差陽錯一樣,她以為他應該說這個,但沒有想到他說的是那個;他以為她該聽懂了,偏偏她聽的是別的。不可捉摸,莫名其妙。除了身體的需要,這兩位青年男女還有什么需要對方?也許沒有什么了。
許多讀者感受到甫躍輝小說中的某種氣息。“這是什么樣的氣息呢?我想甫躍輝其實也是說不清的,但他相信,有這樣一種氣息,它不是從外面來的,它來自生命內部,這是‘存在’的某種提醒,某種無法言喻的不安,他的小說里的那些男男女女,會在某個時刻,忽然被這種提醒、這種感覺攫住,某件小事、某個偶然機緣,使他們在實實在在的生活中失重、飄浮?!崩罹礉商岬礁S輝小說中的那種“自我厭棄”:“這里有一種深邃的自我厭棄,這種厭棄、這種不堪自照的震驚從何而來?正如小說所暗示的:這是空間的喪失,這個人,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忽然意識到,他所能夠辨認的世界只有腳下的‘一小片地面’,或許這就是‘動物園’?世界之廣大只是一種修辭,可以言說,但走不過去,也難以想象?!遍惥鲃t認為他的小說中尋找的是“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關系要素:溝通?!闭J為小說家在“探討這種不可溝通與不可逾越造成的悲劇與悲哀?!?/p>
但關于這種氣息應該還有另一種表述,比如孤獨。在我看來,甫躍輝是那種典型的大城市的漂泊者,他的文字世界里,敘述人總是一個若有所思、神情恍惚的大都市里的漫無目的的游走者,或者本雅明筆下那個“游手好閑者”。“動物園”在他的小說中具有強烈的象喻色彩。這位小說家以“動物園”比喻整個城市是敏銳的。如果說我們看到的賺錢、匆忙的步伐以及高樓大廈都是這個城市生活的漂浮物,那么“動物園”是否是這個城市氣質的象征?
外來的青年意識到了大都會里“動物園”的氣息,他看到了個體的卑微無力,但是,他并沒有那種惡狠狠的拉斯底涅似的對富人階層的仇恨,沒有對金錢與財富的瘋狂占有欲。他是旁觀者,在這個“動物園”里,別有所悟。換言之,當城市里的大多數(shù)人都興致勃勃地為著某個目標努力奮斗并樂此不疲時,這位有所思的年輕人看到了別的,那些在其他人眼中毫無意義的東西,那些關于我們時代生活本身的隱密顆粒,細微印痕。也由此,這位小說家從銅墻鐵壁一般的現(xiàn)實表象中脫離出來,刻下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獨有氣息。
事實上,并不只是蔣一談、甫躍輝,還比如在顏歌的《我們家》里,對物質生活的書寫也有著少有的通達。在這些作家筆下,城鄉(xiāng)二元對立和物質與精神的二元對立模式正在消減,鄉(xiāng)土只是鄉(xiāng)土,并不是逃離城市的家園。城市生活并非全然是罪惡的,更不是詛咒的對象,換言之,在一些新的城市文本中,城市文學寫作慣例中的那種“仇恨情緒”在消退,代之而來的是對城市精神生活終極意義的困惑與尋找。
在今天,對于作家而言,如何書寫城市生活的精神疑難和精神困窘是個挑戰(zhàn)。事實上,只有探知都市人的精神疑難,也才能探測今日中國的精神疑難。格非《春盡江南》是近年來城市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這部小說書寫了這個時代都市的整體性特質。
小說中有許多不相干的現(xiàn)實故事和社會案件復雜地纏繞,圍繞在男主人公前詩人譚端午身邊。這也難怪,端午的妻子家玉是律師,常常遇到各種匪夷所思的案件:一個人殺害他情敵全家;一個父親在被殺害之前聰明地為他的兒子遞眼神,使他躲過災難。端午的富豪朋友,在拆遷過程中遇到暴力抵抗,后來在家門口被殺死。他的紅顏知己綠珠,家境良好的女孩子卻得了憂郁癥。他的女同事與富商曖昧,陷入復雜的情感糾葛。他的兄長由富翁轉而成為精神病患者;他的妻子對兒子教育的歇斯底里,以及她肉體的不斷出軌。當然,還有端午家庭本身所遇到的案件,——因在中介公司遺失房本而帶來的房屋被轉租強占,最后不得不以黑道方式解決。
這些城市里所有的故事對我們并不陌生,它們常常出現(xiàn)在社會新聞里,但在小說中出現(xiàn)時它們分明具有陌生化,有震撼性,完全沒有不同新聞事件放置在一起時的生硬。這些事件不與現(xiàn)實畫等號,它們大于我們所認識到的現(xiàn)實。比如關于那個滅門案。在被問到何以造成滅門慘案時,罪犯吳寶強并無悔意,因為對他而言,殺人就是要“多多益善”。在他那里,殺人有如賺錢,多賺一個是一個。在他的價值觀里,人活著就是要賺點,哪怕賺的是沒用的東西。在他的邏輯里,蘊含的全是貪婪、暴虐、罪惡。那振振有詞的言語分明讓人嗅到一種戾氣,一種無理,一種對惡的安之若素,這似乎成為當下城市生活的霧霾。
《春盡江南》在細節(jié)與事件中追求一種具象的真實,追求一種及物性。端午泡茶使用的是“農(nóng)夫山泉”;綠珠開的車是minicooper;他和綠珠討論的詩是翟永明的;孩子寵物鸚鵡的名字叫佐助,一切都是現(xiàn)世的、具象的、真切的。那些細節(jié)和事件,其實某種程度是一個城市生活的漂浮物,但是,在講述這些真實的漂浮物時,小說也在試圖抓住那些我們城市生活的“結晶體”。
這種“結晶體”是小說的精神內核,即對當代社會的整體性認知。比如小說中提到的許多人物對社會人群構成的不同理解。端午母親將人分為“老實人”和“隨機應變的人”;哥哥將人分為“正常人”和“精神病”;綠珠把人分為“人”與“非人”;馮延鶴將一切他所不喜歡的人稱為“新人”,即“全新的人種”,這些人嘻嘻哈哈,渾渾噩噩,朝不及夕,相時射利。妻子家玉則將人分為“死人”和“活人”?;钊酥?,有享受生活的人,也有行尸走肉。端午酷愛布萊希特,布曾把人區(qū)分為“好人”和“非好人”??墒牵诙宋缈磥?,老布的身后,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更新的機制,那就是鼓勵“壞人”。而近幾十年來,中國出現(xiàn)了“窮人”和“富人”的僵硬的二分法,在端午看來,對窮人和富人的定義改變了窮人的形象,窮人意味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破產(chǎn),這進而也會改變人的定義。因而,所有人都在盡力改變貧窮的處境。小說呈現(xiàn)了不同的人對社會人群分布的不同理解,這種呈現(xiàn)是重要的,借由此,小說呈現(xiàn)了時代生活的總體性特征。
為什么《春盡江南》可以跨越都市生活的消費化趨勢、跨越都市生活的無根狀態(tài)、勾勒出那些我們感同身受的精神疑難?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小說背景有直接依傍的對象。小說人物直接面對和緬懷的是那個已然消逝的八十年代。只有面對一個強大的有精神意義的“前歷史”,《春盡江南》中城市生活的頹敗感、空虛感才能得到有效的表達。事實上,有著八十年代經(jīng)驗的人對這部小說的理解遠比其他人深刻。正是因為從八十年代而來,端午和家玉才獨有精神痛感,才成為這個時代有“心”之人。端午以失敗者身份自居,從始至終都在躲避,使自己徹底成為世界的“多余人”的方式表明了他對時代風尚的徹底背叛。而成功人士家玉則因癌癥被喚回,她的出軌,她的不擇手段達到個人目的,她在孩子教育上的歇斯底里都因她的疾病被治愈。她同情案宗里的百姓,她哭泣不能自已,她不再逼迫孩子成為考試機器,最終她也選擇獨自結束生命。
《春盡江南》的成功在于格非找到了他的精神依憑和觀照對象。他尋找到了他的人物內心之根。因而,當我們談論端午和家玉時,不只討論的是今天生活在城市里的有心之人的痛楚,也討論的是城市生存者日益泯滅的痛感、對一切安之若素的靈魂,討論的是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際遇。小說固然關注的是此時代都市生活中的物欲橫流及人心的潰?。坏P注的也是人的自我沉溺、自我逃遁、自我掙扎、自我搏斗;也由此,小說寫出了我們時代人的精神世界,心智生活。相比之下,同為書寫當代城市生活的《第七天》之所以令許多人感到失望,則在于小說文本的精神向度的狹窄。盡管余華借用了《圣經(jīng)》的說法,但整部作品卻沒有精神依傍,它的憤怒與憂傷都沒有根由,因此小說的說服力不夠強大,顯得輕飄、失重。
今天,寫作者們常常哀嘆:我們生活的都市現(xiàn)實遠比小說更精彩。言外之意,似乎小說的全部意義在于書寫一個與現(xiàn)實相類的世界??墒?,如果小說的最高水準是對著現(xiàn)實描摹,那么它憑什么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一種藝術?
每個時代每種生活都有它的表層漂浮物,也有它的深海結晶體,小說家的意義在于觸摸與貼近那些潛藏在深海里的普通人無法獲知的“地下”。重要的是寫作者的“發(fā)現(xiàn)之心”,重要的是寫作者穿透事物表層的能力。只有穿透斑駁的漂浮物找到“結晶體”,只有具備“發(fā)現(xiàn)之心”者,才能于喧嘩的城市書寫中拓展我們的精神向度。
二○一四年四月八日—十一日于天津
(責任編輯 韓春燕)
張莉,文學博士,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