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國學

肖川

什么是“國學”？在網上搜索一下，有如下一段文字：“這在學術界存在著若干不同的觀點。章太炎先生稱國學為一國固有之學術，吳宓先生稱之為中國學術的總體，張岱年先生界定為中國學術的簡稱，曹伯韓先生認為，國學的范圍是指西學輸入以前中國原有的全部學術。還有一個與之相關的說法：錢穆先生曾經條析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為人統(tǒng)、事統(tǒng)和學統(tǒng)，亦即為人、做事、治學的三大傳統(tǒng)?！?/p>

最近某個網站搞了個調查，其名目叫做“作為中國人，你離國學有多遠？”在這個大名目的下面，有許多冠冕堂皇的問題。比如，你是不是喜歡并且經?？础墩撜Z》《孟子》；你還能完整背誦多少首古典詩詞。

有論者指出：“‘國學是個牛皮烘烘的大詞，很容易讓人肅然起敬。但是在這個越來越多元的社會，所謂國學，對少數人來說是討生活的飯碗，對多數人來說，則不過是找樂子的一種而已?！蔽铱催@種說法是過于溫柔敦厚了。

也有論者指出：“所謂‘國學，其實就是那些中國曾經獨有而其他地方沒有的東西。當然‘大人先生們會剔除一些他們不喜歡的玩意，比如小腳和麻將。但是你如果認真地問他們，為什么書法詩詞是國學，而小腳麻將不是，則他們一定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在我看來仍然溫柔有余，犀利不足。

我對所謂的國學素來是抱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的。一些人在國學的幌子下起哄，其實是有著他們各自的算盤的，大多是假國學之名以謀利。因為他們既不敢正視現實，也無力去經營理論，只好逃到故紙堆里去討生活，并喬裝打扮一番以什么鳥“國學大師”欺世盜名。在過去幾千年的專制社會里，人們連說真話的權利都被剝奪殆盡，統(tǒng)治者從來就不講理，還能有什么學？我們的先民為了能在殘酷的世界中活下去，當然也不會坐以待斃，總得想些法子，暫時做穩(wěn)奴隸的時候也得找些樂子。如果一定要將這些“法子”和“樂子”之類雞零狗碎的東西稱為“國學”的話，我敢肯定不論如何將其光大，既不能培育出一個智慧的民族，也不能培育出一個道德的民族。這已為歷史一再證明。

更為重要的是，所謂國學，大多是些經驗感悟的東西，缺乏充分而嚴格的論證，這是思維方式上的嚴重缺陷，這也使得中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哲學。因此，渲染國學的魅力，夸大國學的價值，明明是一片腐蝕性極強的爛泥塘，非要說成是滋生和養(yǎng)育民族文化的沃土，不是淺薄無知，就是別有用心。后者既可能有政治上的，也可能有商業(yè)上的。呼喚一些人早日從自欺欺人的迷夢中走出來，也是一種思想啟蒙。

一些人從《論語》中斷章取義闡發(fā)精微義理，仿佛古圣先賢智慧無邊，此等人不僅無聊而且可恥?！墩撜Z·學而》中有這樣一段話：“有子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講“孝道”的人，也不太可能“犯上”，這兩者的確相關。但如果這個“上”是“昏君”“暴君”“酷吏”“貪官”，難道也只能俯首聽命嗎？更何況講“孝道”，并不是出于對親情的珍視，對于父母養(yǎng)育之恩的回報，而是因為“不會犯上”，有利于維護現存的統(tǒng)治秩序，這些出發(fā)點本身就有問題?！墩撜Z》是站在統(tǒng)治者的立場，替統(tǒng)治者鳴鑼開道、搖旗吶喊的東西，雖不乏真理性的認識，但整個思想守成有余、創(chuàng)新不足還在其次，最嚴重的問題是對于君主專制制度的維護。

同樣，要從汗牛充棟、卷帙浩繁的文獻中尋找?guī)拙涔湃苏f過的振奮人心話當然也不難，諸如“剛健有為”“民貴君輕”等等，但自然經濟和專制政治之下的一點雞零狗碎的東西在復雜的現代社會就如同杯水車薪。怎樣建設一個現代化國家，怎樣對權力進行制衡，西方從洛克，經盧梭，到當代的羅爾斯，進行過細致、系統(tǒng)的思考。這才是真正值得我們今天應該高度重視的思想遺產。

我們今天倡導的應該是契約精神、商談倫理，是對具體個人的尊重，是對公民生命尊嚴的守護。建立起公平、公正而富有效率的制度以及對于這種制度的敬畏、落實與履行，以便養(yǎng)成現代公民的人格，而不是什么“民族精神”，什么“文化血脈”這些虛妄的東西。近代以來中國的貧窮和落后，足以證明過去那些東西對于國家的強盛、人民的幸福是于事無補的。

（摘自《青年教師》，作者系北師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