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
◎國學概念的淵源與流變
“國學”這個概念中國歷史上就有,《周禮》里面就有,《漢書》《后漢書》《晉書》里面,都有“國學”的概念。但歷來講的所謂國學,都是指“國立學?!钡囊馑?。
那么“國學”作為一個現(xiàn)代學術(shù)的概念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至少從我們現(xiàn)在掌握的材料看,1902年梁啟超和黃遵憲的通信里面,就開始使用“國學”的概念了。可見,在1902年,他們提出了并且使用了“國學”的概念。
1902~1904年,梁啟超寫《中國學術(shù)變遷之大勢》,里面最后一節(jié),又使用了“國學”的概念。他說,現(xiàn)在有人擔心,“西學”這么興旺,新學青年吐棄“國學”,很可能國學會走向滅亡。梁啟超說不會的,“外學”越發(fā)達,“國學”反而增添活氣,獲得發(fā)展的生機。他在這里再次用了“國學”的概念,而且把“國學”和“外學”兩個概念比較著使用。
在1898年——維新改革最高漲的時期——當年五月,張之洞,寫了一篇大文章叫《勸學篇》。他在《勸學篇》的“外篇”里面有一節(jié)專門講“設學”——設立學?!f在課程設置的時候,要以“舊學為體,新學為用”??墒窃?921年梁啟超寫《清代學術(shù)概論》,轉(zhuǎn)述張之洞的主張,他說,自從張之洞提出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全國一時以為“至言”。
可是,當時雖然這么講了,但對于什么是“國學”,沒有人作分疏。
1922年,北京大學成立“國學門”,1925年清華大學成立“國學研究院”,這個時間很重要。在1923年時,北京大學的“國學門”要出版一個刊物,叫《國學季刊》,發(fā)刊詞請胡適之先生來寫,胡適之先生就在這個發(fā)刊詞里講——他因為有西學的底子,又有中學的底子,他喜歡下定義——什么是國學呢?他說:“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省稱”?!皣省笔钦l提出來的呢?他說自從章太炎先生寫的一本書叫《國故論衡》,“國故”這個詞,大家就覺得可以成立了。這是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上,胡適之先生第一次對國學的概念作了一次分疏。
事實上,學術(shù)界沒有采納胡先生的定義,學術(shù)界不約而同地在三十、四十年代都認可“國學”的另一個定義,就是國學是“中國固有的學術(shù)”。什么是中國的“固有學術(shù)”呢?就是先秦的諸子百家之學,兩漢的經(jīng)學,魏晉的玄學,隋唐的佛學——當然唐代的文化內(nèi)容多了,經(jīng)學在唐朝也很發(fā)達,有《五經(jīng)正義》——但唐朝的佛學的地位格外突出。而到宋代的時候,一個新的哲學流派出現(xiàn)了,就是理學,以朱子為集大成的理學。而到明代,則出現(xiàn)了以王陽明為代表的心學。清代中葉的時候——主要是乾隆和嘉慶時期,清代的學術(shù)比較發(fā)達——這時候的學問,以考據(jù)為主要特征,也叫“樸學”,甚至也叫“清代漢學”。
就是這樣一個學術(shù)史的流變,大家覺得這就是“國學”。錢穆先生在北大講國學的時候——后來整理成書叫《國學概論》——他首先講,“國學”這個概念將來“恐不立”,然后說明,他書中講的是“本國學術(shù)思想的流變和變遷”。而馬一浮給“國學”重新下定義的時候,也說:“今人以吾國固有的學術(shù)名為國學?!敝徊贿^他并不認可這個定義。因為人家會問:你是指哪個時代的學術(shù)呢?先秦的、兩漢的、魏晉南北朝的、唐代的、宋代的、明代的還是清代的?還有,你是指哪一家的學術(shù)?講中國的學術(shù),不僅有儒學,還有道家,還有道教,還有佛學,你是指哪一家的學術(shù)呢?所以,馬一浮覺得把國學定義為“中國固有學術(shù)”,還是太籠統(tǒng),太寬泛。
◎馬一浮重新定義國學
1938年5月,浙江大學的竺可楨校長請馬一浮去開了一個國學講座。
馬一浮國學講座的第一講,就是從“楷定國學名義”開始,他提出,時下關(guān)于“國學”是固有學術(shù)的提法,還是太覺“廣泛籠統(tǒng),使人聞之,不知所指為何種學術(shù)”。所以他提出:“今先楷定國學名義,舉此一名,該攝諸學,唯‘六藝足以當之?!薄傲嚒本褪恰对姟贰稌贰抖Y》《樂》《易》《春秋》,即孔子之教。馬一浮認為,國學就應該是“六藝之學”,這是他給出的新的不同于以往的國學定義?!傲嚒本褪恰傲?jīng)”,是中國學問最初的源頭,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形態(tài)。
馬一浮提出這樣一個國學定義,它的了不起之處在哪里呢?它可以跟教育結(jié)合起來。你講“國學是中國的固有學術(shù)”,那是關(guān)于學術(shù)史流變的學問,專業(yè)人員研究起來尚且不無困難,你怎么可能叫社會學科、自然學科、其他學科都來關(guān)注這樣一個“國學”呢?一般民眾更不用說了。既然叫“國學”,就不能跟一般民眾不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如果定義“國學”是“六藝之學”,就是“六經(jīng)”,跟全體民眾都會有關(guān)系。馬一浮的兩位朋友——熊十力和梁漱溟——熊十力就講過,“六經(jīng)”是中國人立國和做人的基本依據(jù)。你要了解“基本依據(jù)”這四個字,實際上是說中國人的精神源頭和根底在“六經(jīng)”。所以如果把“國學”定義為“六經(jīng)”的話,它就可以進入現(xiàn)代教育。
◎國學和“六經(jīng)”的價值論理
“六經(jīng)”的文詞很難讀,怎么進入呢?《論語》和《孟子》可以看做是“六經(jīng)”簡約的、通俗的讀本,因為孔子和孟子講的思想,就是“六經(jīng)”的思想???、孟闡述的義理,就是“六經(jīng)”的基本義理。我把“六經(jīng)”的基本義理概括為“敬”“誠”“信”。這個“敬”是什么?就是人的“自性莊嚴”。馬一浮在《復性書院演講錄》里面,主要講的是一個“敬”字?!熬础笔莻€體生命的莊嚴,是人性的至尊至重,是每個人都應該具有的,我甚至認為“敬”已經(jīng)進入中華文化的信仰之維。
這種“自性的莊嚴”,是不是一般人不能實現(xiàn)呢?馬一浮當然實現(xiàn)了。陳寅恪,一生提倡“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當然是“自性的莊嚴”的表現(xiàn)。馬一浮對這個“敬”字的解釋,有一極重要的特見,他說《論語》里講“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志”是什么,馬一浮說“志”就是“敬”。因此這個“敬”是不可以被“奪”的,已經(jīng)構(gòu)成個體生命的價值信仰,當然不可以“奪”了。
學者、知識人士應該有“自性的莊嚴”,一般人士、沒有文化的人有沒有“自性的莊嚴”?當然有。我們看《紅樓夢》,當賈赦要娶鴛鴦做妾的時候,鴛鴦堅決不允,做了很多極端的舉動,包括破口大罵,甚至把自己的頭發(fā)剪下來,彰顯的就是鴛鴦這個年輕女性的“自性的莊嚴”。孟子講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更是“人的自性莊嚴”的突出體現(xiàn)。人的“自性的莊嚴”,就是人的良知,匹夫匹婦都可以做到,男女老少都可以做到,有文化沒文化都可以做到。我們當下所缺的,就是這種人的“自性的莊嚴”。當代文化價值理念的建構(gòu)亟須填補的,就中國傳統(tǒng)這一塊,我講的以“敬”來帶領(lǐng)的這些價值理念,包括誠信、忠恕、仁愛、知恥、和同等,應該是最重要的亟待填補的精神價值。
而以“六經(jīng)”為內(nèi)容的國學,就可以通過教育的環(huán)節(jié),和全體國民聯(lián)系起來。所以我主張在小學、中學和大學一二年級開設國學課,在現(xiàn)代知識教育體系之外補充價值教育。當然文化價值的建構(gòu),還有另外一個方面,就是現(xiàn)代文明的觀念、途徑、方式、禮儀,也需要填補建構(gòu)。在這方面,中外的價值理念可以互闡。
(摘自《鳳凰·博報》,轉(zhuǎn)載時有刪改,作者系中國文化研究所原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