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琴
(天水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甘肅 天水 741001)
林紓是我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文學家、文論家及詩人,也是我國文學翻譯史上罕見的一位不通西文,而譯著頗豐、影響深遠的杰出的西方文學翻譯家。在近30年的翻譯生涯中,他與人合作,譯介了英、法、美、日、西班牙、比利時、挪威、希臘等國180多種文學作品,所譯字數(shù)高達1200萬,是當之無愧的近代文學翻譯界的泰斗。然而,在林紓180余種文學譯著中,也不乏有敗筆,存在諸多嚴重的漏譯、誤譯以及增譯刪減等情況。也正是由于這些“訛錯”的存在,使得人們對于林譯小說忠實性的評價向來褒貶不一,眾說紛紜。
20世紀70年代歐洲“翻譯研究派”的興起,為研究林譯小說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胺g研究派”將翻譯置于一個廣闊的文化背景之中進行研究,強調(diào)歷史意識和文化觀點,主要探討譯文在什么樣的文化背景下產(chǎn)生,以及譯文對譯入語文化中的文學規(guī)范和文化規(guī)范所產(chǎn)生的影響。[1]該學派的操控理論認為,文本不是語言中一個靜止不變的標本,而是譯者理解作者意圖,并將這些意圖創(chuàng)造性地再現(xiàn)于另一文化的語言表現(xiàn),因而翻譯絕不僅僅是復制和模仿,而是文化協(xié)調(diào)和操控。其代表人物勒菲弗爾(Lefevere)基于自己多年對比較文學和翻譯學的研究,提出了一套新的翻譯理論體系,涉及政治意識形態(tài)、經(jīng)濟和文化。他指出,文學是一個系統(tǒng),對讀者、作者和改寫者具有一系列的制約作用;而文學系統(tǒng)又是整個社會系統(tǒng)的子系統(tǒng),會受到社會大環(huán)境的影響和制約?;诖耍敲醋鳛槲膶W體系子系統(tǒng)的翻譯,也一定會受到各種社會因素的制約與影響,這些因素主要包括:意識形態(tài)、詩學觀和贊助人。[1]
誕生于晚清時代的林譯小說,作為特殊時代的翻譯活動,也會不例外地受到上述因素的制約與作用。本文將以翻譯研究派的文化操控理論為基礎(chǔ),從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和詩學三個方面來分析探討林譯小說中存在“訛錯”的原因。
對于林譯小說中的“訛錯”,前人已經(jīng)做過很多研究,總結(jié)起來不外乎以下四種情況:
如把挪威作家易卜生注為德國人,把美國作家阿丁注為英國人,把英國作家阿克西注成美國人,把美國作家包魯烏因的兒童故事《梭倫格言》誤收入俄國作家托爾斯泰的《羅剎因果錄》等。[2]
如在Jonathan Swift的作品Gulliver’s Travels中,有一位名叫阿拉伯罕·邦尼的船長,而林紓卻在譯本《海外軒渠錄》中卻把他拆譯成兩個人:“船主曰阿拉伯罕,督隊曰邦尼?!贝送猓珻harles Dickens的小說“David Copperfield”中有這樣一句話:“不過,律師、鯊魚、水蛭,都不是很容易就能滿足的,這你知道!”(張谷若譯《大衛(wèi)·考坡菲》第1091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出版)但林紓在其譯本《塊肉余生述》中卻譯為:“天下有三種物,恒不知足,律師也,醫(yī)生也,鯊魚也?!憋@然,在林紓的翻譯中,他將“水蛭”誤譯成了“醫(yī)生”。[2]
幾乎每部林譯小說都存在著或多或少的刪改痕跡。如莎士比亞的戲劇一律被改譯成小說,雨果厚厚的長篇小說《Quatre-Vingt-Treize》(《九三年》)被譯成薄薄的一本《雙雄義死錄》;甚至在他與王壽昌合作的著名譯本《巴黎茶花女遺事》里,原著的有些章節(jié)段落也被刪減不見了。
即林紓有時覺得原文尚不足以達意或還不夠精彩,于是便情不自禁地根據(jù)自己的理解或為達到某種效果,特意在原文的基礎(chǔ)上加以補充和潤色,對原文進行改動,從而增補了原著沒有的內(nèi)容。在法國作家小仲馬的作品《La Dame aux Camélias》中有一段描寫馬克與公爵在溫泉療養(yǎng)區(qū)相識的文字,原文如下:
“…One morning,the Duke,who had remained at Bagneres to be near the soil that had buried a part of his heart,caught sight of Marguerite at a turn of the road…”[3]
林紓在其譯本《巴黎茶花女遺事》中將該句譯為:“……一日閑行堤上,柳蔭濃翳中,見馬克微步苔際,倩影亭亭,酷肖其殤女,大驚;因與馬克執(zhí)手道姓氏……”[4]
將原文和譯文對比,不難看出,原文中并不存在表達以下意義的詞匯,如:“微步”、“倩影亭亭”、“酷肖”、“大驚”等詞匯。這些詞匯是林紓根據(jù)自己對原作的理解增補上去的。此類“訛錯”在林譯的其他小說中也有出現(xiàn),限于篇幅,此處不再贅舉。
上述訛錯如果以傳統(tǒng)的翻譯評判標準來審察,無疑都是對原文不忠實的表現(xiàn)。其中前兩項訛錯是比較好理解的,因為林紓本人不通外文,其譯作全是通過與口譯者合作而成的,他對原文本內(nèi)容和體裁的理解完全依賴于這些口譯者,在口譯者的仔細程度或外文水平參差不齊時,誤植和誤譯這樣的錯誤是在所難免的;而另外兩種訛錯卻值得深究。下面本文將嘗試從文化操控理論出發(fā)來探討林譯小說中出現(xiàn)這些訛錯的原因。
前面已經(jīng)提到,勒菲弗爾認為翻譯會受到各種諸如“意識形態(tài)、詩學觀和贊助人”這些社會因素的制約與作用,因此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譯者、所處的文化環(huán)境和歷史背景不同,便會有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傾向,受著不同的主流詩學的影響。在翻譯活動中,譯者為確保其譯作能夠為盡可能多的讀者所接受,總是會通過一些操控手段來使譯本符合目的語讀者的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形態(tài)。結(jié)合林譯小說所產(chǎn)生的特殊背景,可以說,這其中的一些訛錯也是譯者一種操控手段的體現(xiàn),是受以下因素影響的結(jié)果。
意識形態(tài)指的是社會的、政治的思想觀念或世界觀。它可以是社會的、上層的,也可以是個人的。[5]根據(jù)操控論,意識形態(tài)關(guān)注的是社會應(yīng)該或者可以是怎樣的。那些對自己所處系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感到不滿的人,會利用重寫其他系統(tǒng)的元素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重寫的一個主要手段就是翻譯。這樣看來,翻譯就成了譯者用來改變他們所處的、但感到不滿的意識形態(tài)的主要方式之一。
林紓所處的晚清時代是中國社會災難深重的時代,外有西方列強的侵略瓜分,內(nèi)有清政府的腐朽統(tǒng)治,中國社會處于水深火熱之中,面臨亡國亡種的危險。在這種社會歷史背景下,林紓從事翻譯活動具有鮮明的政治性,其目的主要是開啟民智、驚醒世人。因此其翻譯作品多是經(jīng)過細心地翻譯加工,運用“較通俗、較隨便、富于彈性的”古雅文言,順應(yīng)了中國讀者的表達習慣和熟悉的表達方式,迎合了其閱讀口味,起到了宣揚愛國情操、教育大眾、解放思想的目的。但同時,也造就了“刪改、增補”這樣的訛錯的誕生。
勒菲弗爾講贊助人定義為“任何可能有助于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和傳播,同時有可能妨礙、禁止、毀滅文學作品的力量”,主要控制作品的意識形態(tài)、出版、經(jīng)濟收入和社會地位,它既可以是個別的人,也可以是一個團體,如宗教團體、政黨、皇室、出版商以及報紙、雜志和電視公司。[1]就林紓的翻譯而言,贊助人主要是資產(chǎn)階級改良分子和讀者。
林譯小說誕生于清末民初,正是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思潮興起的時代。當時的改良派提倡將在傳統(tǒng)文學中地位不高的小說作為改良革命的手段,以期通過翻譯小說等各類外國文學作品來達到改良政治的目的。受其影響,林紓積極翻譯了多部西洋小說,希望可以借此達到“開啟民智、救亡圖存”的目的。因此在翻譯作品時,他往往會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夸大甚至增添適合中國國情的部分,而刪減或修改我們不熟悉或?qū)ψg作目的貢獻不大的部分,從而造成了其作品諸多中的“訛錯”。
此外,讀者也是林譯小說“訛錯”的原因之一。一個好的譯者在翻譯實踐時一定會考慮到讀者的接受能力。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講,讀者群從很大程度上影響著譯本的選擇和譯者的翻譯策略。清末民初,林紓面對的讀者群體不識外文,不熟悉外國的文學風格,自身的欣賞水平及文化素養(yǎng)也有限,因此相比其他類型的文學作品,通俗易懂的小說就更加容易讓讀者接受。同時,為了讓外國作品得到更好的推廣,林紓采用歸化的手法,使譯作更傾向于中國讀者,因此難免會有許多增補刪減,從而也導致了譯文的“不信”。
勒菲弗爾指出詩學由兩個因素組成:一是文學手段、文學樣式、主題、原型人物、情節(jié)和象征等一系列文學要素;二是觀念,即在社會系統(tǒng)中文學起什么作用,或應(yīng)起什么作用。[1]詩學對林譯小說中的“訛錯”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林紓的翻譯策略和對文本的改寫兩個方面。
一個時代里的主流詩學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譯者的翻譯策略。在林紓所處的時代,主流詩學形態(tài)依然是文言文。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中國讀者長久以來早已養(yǎng)成了文言文的閱讀習慣;此外,當時的知識分子所接受的教育和他們與他人的交流也主要是通過文言文來實現(xiàn)的。所以在翻譯策略的應(yīng)用上,林譯小說在語言、篇章格式及話語體式等方面,采取了具有向本土文化妥協(xié)的方法,照顧到了譯文讀者群體在文化及趣味上的感受。表現(xiàn)在語言上,即采用中國傳統(tǒng)的文言文來翻譯;在敘事模式上,多沿用傳統(tǒng)的手法;在篇章格式方面,多采用章回小說的形式;在話語體式方面,一改原文第一人稱敘事方式,采取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慣用的第三人稱敘事模式。例如在林紓的譯作《巴黎茶花女軼事》和《華生筆記案》中,他都將原句中的第一人稱敘事方式改為了“某,小仲馬,華生”等這樣的第三人稱敘事方式。[6]這些在語言、篇章格式及語體等方面的改變,在贏得了讀者群的同時,也造就了林譯小說“不信”的“訛錯”。
林譯小說中諸多內(nèi)容上的增補或刪改這樣的“訛錯”也是造成林譯小說“不信”的另一個原因。如果以傳統(tǒng)的“忠實”標準來衡量,無疑都是對原文本的不忠;我們不妨換個角度來看。詩學中的觀念因素非常重要,影響著主題的選擇,即所選主題必須符合社會系統(tǒng),只有這樣的文學作品才會受到重視。[1]林紓所生活的中國當時正處于內(nèi)憂外患水深火熱之中,清政府的腐敗無能和亡國的威脅使得許多有識之士意識到只有喚醒同胞認清危急形勢、學習西學,才能救亡圖存。順應(yīng)這樣的社會觀念,林譯小說的目的就在于“儆醒人心,反帝救國”,也正是為了達到讓大部分中國讀者接受譯作并激發(fā)他們變革圖強的愛國思想,符合當時的主流詩學,他在翻譯過程中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增加了原文沒有或尚欠的內(nèi)容,而刪減了他認為對譯作目的作用不大或不適合中國國情的部分,滿足了當時的社會需求,同時也促成了“增補”的“刪改”這樣的“訛錯”的誕生。
綜上所述,對于林譯小說中的訛錯,我們不能簡單地以傳統(tǒng)的“忠實”標準去評判,而應(yīng)該將其置于當時的文化背景之下進行研究,意識到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對林紓翻譯活動的影響和操控??梢哉f林紓的翻譯活動為勒菲弗爾的翻譯操控理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例子,通過研究林紓的翻譯活動,可以清楚地看到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和詩學對于譯者翻譯活動的影響,也能夠幫我們認識到林譯小說中所謂的“訛錯”也是當時社會意識形態(tài)、詩學、贊助者共同作用的產(chǎn)物。同時也為我們評價譯作帶來新的啟示,即在評價一個譯作時,我們不應(yīng)該簡單地以“忠實與否”作為唯一的評判標準,而是應(yīng)該將其置于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下,以歷史的眼光來分析,給譯者一個相對公道的說法。[7]
[1]郭建中.當代美國翻譯理論[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155-166.
[2] 張俊才.林紓評傳[M].上海:中華書局,2007.
[3]ALEXANDRE DUMAS.La Dame aux Camélias[M].上海:上海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8:12.
[4]亞歷山大·小仲馬,著.巴黎茶花女遺事[M].林紓,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1.
[5]ANDRééLEFEVERE.Translation,history and Culture:A S-ource Book[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2.
[6]徐靜怡.操縱論視野下的晚清小說之“不信”翻譯[J].河北北方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25(3):18-20.
[7]張志偉,李文春.意識形態(tài)操控與翻譯——以林紓的小說為例[J].閩西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07,9(1):8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