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佳
(四川大學(xué),四川·成都 610064)
苗族古歌,即以歌唱的形式來敘述苗族古代社會生活,一方面它承載了苗族的歷史,如關(guān)于苗族的起源、發(fā)展、遷徙以及苗族古代人民的生活與生產(chǎn)情況;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苗族人民對于世界的產(chǎn)生乃至萬物的起源與形成的想象,以一種具有民族特色的語言與方式來描述。因而這些古歌的內(nèi)容包羅萬象,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與價值。流傳于黔東南苗族地區(qū)《開天辟地》[1]古歌,主要由《開天辟地》、《運金運銀》、《打柱撐天》、《鑄日造月》、《射日射月》、《呼日換月》系列大歌組成,它詳細地描繪了創(chuàng)世過程,根據(jù)其主要內(nèi)容可以分為天地、日月兩個系統(tǒng)。
《開天辟地》篇首先以敘述天地初生為開始,如:“悠悠太初頭年份,最初最初古時期,草草芭茅還不長,花花野菜還沒生;天上還沒有造就,地上還沒有造成;沒打銀柱來撐天,沒造日月來照明;什么都還沒有造,不知生些什么好!”[1]其次,以四個老公公友央、甫方、勞棟養(yǎng)、修狃,哪個生來最早為疑問,追溯有關(guān)世界本源的問題。如:“第一個公叫友央,友央公公老人家;第二個公勞棟養(yǎng),尖鼻子的勞棟尹;第三個公叫甫方,甫方公公老人家;第四個公叫修狃。他們四位來最早?!盵1]“哪個生來最早呢?有個甫方最聰明,甫方才生來最早。甫方還是太小啦,不是他生來最早!哪個生來最早呀?”[3]“創(chuàng)世神話除了其具有人類一切行為的模式和判斷標(biāo)準(zhǔn)這一重要功能之外,還構(gòu)成了整個神話復(fù)合體以及儀式體系的原型。不同層面上呈現(xiàn)的每一種更新、重新開始、復(fù)歸從前的觀念,都可以追溯到‘誕生’的思想,而這又可以追溯到‘宇宙的創(chuàng)造’的思想?!盵2]最后,以盤古開天辟地,講述天與地的分離以及山川河流的形成,如:“盤古公公老人家,他從東方走過來,拿來一把大斧子,來劈兩塊薄板兒,兩塊裂開去兩邊,天上得到一塊,地上也得了一塊?!盵1]“盤古公公英雄漢,說起話來像雷鳴,眨眨眼睛就閃電,呼吸變成東風(fēng)吹,眼睛匯成清水流,頭發(fā)變成柴和草,久久撐天太久長,身子散架落紛紛,盤古死后變山坡?!盵1]
在原始宗教中,最先回答的往往是有關(guān)世界起源的問題,如希臘哲學(xué)家泰勒斯提出“萬物的本原是水”,即是體現(xiàn)了早期希臘哲學(xué)樸素辯證的有機自然觀。在苗族古歌《開天辟地》篇中則提出“云霧”是世界萬物的本原思想,認為在天與地形成之前,云霧就已經(jīng)存在了。云霧在不斷地演變過程之中,漸漸形成了天與地。如:“哪個才是最聰明,哪個才生來最早?云霧也是很聰明,云霧才生來最早?!盵1]云霧本原說反映了早期苗族人們嘗試用觀察到的自然物質(zhì)來解釋說明宇宙世界萬物形成的原因,它是一種樸素的自然觀。
《打柱撐天》篇則是講述了盤古之后,由于天下墜不穩(wěn),如“天上三次跨下來,三次把它修整好;天下三次遭毀壞,三次造成山坡垴,千萬山坡都造好”,[1]所以,四個老公公打造金柱與銀柱撐天,如“哪幾個人熱心腸,他們四個老公公,四個老人去造柱?有個鮑公和熊公,有個葺公和當(dāng)公,他們四個老公公,四個老人去造柱”,[1]神人甫方立起了金柱銀柱來撐天,如“甫方手藝最高強,甫方來立撐天柱,直直來把天撐著,直直來把地支住?!盵1]
由上述天地系統(tǒng)創(chuàng)世神話可以看出,苗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一方面與世界其他國家民族創(chuàng)世神話具備相似的特征,另一方面苗族古歌是基于苗族文化基礎(chǔ)之上產(chǎn)生的,因而也具有其特殊性。在苗族古歌神系之中,并未出現(xiàn)獨一無二的主神,各個神人之間是以分工的不同為紐帶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不存在地位上的高低貴賤,反映了早期苗族人民平等互助的觀念以及熱愛勞動的習(xí)俗。
《鑄日造月》篇首先講述了用金柱銀柱撐天之后,雖然天地已經(jīng)穩(wěn)固,但是天地之間依然一片漆黑,白天沒有太陽,夜晚也沒有月亮。如“回頭來看那遠古,最初古時遠悠悠,茅草都還沒有長,野菜花花還不生,還沒鑄日和造月,天上一片黑黢黢,地上一片黢黢黑,到處昏黑看不見?!盵1]因而,天上地下來了四個老公公來鑄日造月,如“他們四個老公公,四個老人打主意,商量來鑄造月亮,鑄造云坡的太陽?!盵1]其次,鑄造了十二個月亮和太陽,如“鑄了十二個夜晚,鑄成十二個月亮;鑄了十二個時辰,鑄成十二個太陽”,十二個金太陽分別對應(yīng)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個時辰。最后冷王英雄漢囑咐十二個日月出沒的順序,如“子時出來子時轉(zhuǎn),丑時出來丑時回。一個出來走一天,不許哪個出差錯”。[1]
在原始社會之中,人們的生存手段極為有限,日月與人類生存關(guān)系非常密切,因而日月受到人們的普遍敬畏與信仰,體現(xiàn)了早期人類對于日月的樸素認識。日月的形成本是宇宙中的自然現(xiàn)象與規(guī)律,然而在早期苗族人們心中,他們將日月的形成與變化做出種種想象,認為日月也是像人一樣有勞作和休息。當(dāng)人們開始從心理上不再像過去那樣抽象地來看待這些自然現(xiàn)象與自然力量的時候,它們漸漸地轉(zhuǎn)變?yōu)榫哂猩退枷氲拇嬖?。鑄造日月的過程,也反映了人與自然之間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即形成了一種人與自然之間和諧而有序的關(guān)系。
《射日射月》篇講述了由于十二個太陽與月亮不聽囑咐,隨意出沒而導(dǎo)致人們無法正常生活,如“從前十二個日月,人們怎樣做活路,種出糧食養(yǎng)爹媽,種出糧食養(yǎng)娃娃。”因而英雄漢桑扎射掉十一個太陽和月亮,使得人間恢復(fù)了正常的生活。如“他射出去十一箭,射中十一個月亮;他射出了十一矢,射中十一個太陽?!薄霸烊赵?、射日月、叫日月等神話傳說,反映了苗族先民對遠古時期隕石墜落地球現(xiàn)象的記載?!盵14]
無獨有偶,在中國古代漢族文化中也有類似射日的神話傳說。如《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云:“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fēng)、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fēng)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盵4]
在苗族古歌中,自然崇拜觀念十分廣泛而普遍。英國人類學(xué)家、宗教學(xué)家泰勒在其《原始文化》一書中,認為萬物有靈崇拜乃是一切宗教的起源,對自然的崇拜,是人將靈魂觀念運用于自然物之上,使之神靈化的結(jié)果。靈魂觀念乃是人類最早的宗教觀念。
如《運金運銀》篇中金子和銀子都被賦予了人的形象,即是將人的本性附加到一個本來不具備人性的客觀對象之上,使之變成人格化的神,“銀子哭呀哭得慘,金子哭呀哭得慘,哭著不知去哪好!銀子飛到天上去,金子飛到天上去,銀住雷公大王家,金住雷公大王家,住在雷公家倉里,雷公把門來關(guān)緊。”[1]與此同時,自然界的其他動植物乃至山川河流等也被賦予了人的思想感情,如“有個螞蟻心腸好,挑著紙錢串村寨,挑著紙錢串村賣,走在耇勞山嶺上,山嶺像只小腳桿,走得山嶺打顫顫?!盵1]
自然崇拜追溯其根源,即在于人們必須依賴自然才能生存,自然界中的萬事萬物早已與苗族先民的生活融為一體,在人的想象力作用下,這些支配人們?nèi)粘I畹淖匀涣?,就變成了超自然與超人間的神物,因而自然界中的所有一切事物具有了神圣性,成為了被信仰與崇拜的對象。如宗教學(xué)家伊利亞德所說,“正如我們早先已經(jīng)說過的那樣,一塊圣石之所以受到崇拜正因為它是神圣的,而不是因為它是一塊石頭。正式通過石頭存在的模式而表現(xiàn)出的神圣性,揭示了這塊石頭的真正本質(zhì)?!盵5](P63)
與此同時,自然界的神靈也參與到創(chuàng)世活動之中?!耙话愣裕娚竦拿忠词俏覀冞€在使用的普通詞語,要么是我們早先使用過,而且很有可能發(fā)現(xiàn)其原初意義的普通詞語。兩者所指的都是基本的自然現(xiàn)象。”[5](P70)如類似于水神修紐的描寫:“一撬山崩垮,再撬地陷落,大水滾滾流”、“修紐是個英雄漢,他從東方走過來,用個六拃喙長子,嗒嗒撞擊那巖石,巖石粉碎紛紛濺,一天碎落六拃長,九天碎落一丈六,才容大船劃過來”。[1]又如關(guān)于火神火亞敲石取火的敘述:“現(xiàn)時而今才有火,遠古時候沒有火?;饋喠⑿挠兄饕?,跑到上邊山?jīng)_里,揀硬巖石相撞擊,砰砰擊石濺火星,才得火來鑄山坡。”[1]火神火亞是早期苗族人們火崇拜觀念形象化的表現(xiàn),它寄托了人類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的愿望,火亞象征著人類認知能力的神化。人類對火的認識與使用,是認識自然與改造自然的重要實踐?;鸬陌l(fā)現(xiàn)與應(yīng)用,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姜央作為苗族的祖先,在人們心目中,他是苗族人民對于美好世界理想與愿望的化身。如“姜央是個聰明人,姜央是生來最早。他來造鬼和造人,他造山坡生草草,他造水塘長浮薸,他造螞蚱亂蹦跳,造狗打獵滿山跑,來造耕牛犁田地,種出糧食咱吃飽?!盵1]
與此同時,祖先崇拜發(fā)展到高級階段的表現(xiàn)之一,即是由傳說中的英雄轉(zhuǎn)化而來。如“榜養(yǎng)朋榮英雄漢,一頓吃下九槽粑,一頓能吃九桶魚,能吃得下三秤鐵,九斤鋼水淑淑口,兩只耳朵冒涼水,水淌下來手上流,星星裝在柚子里,一個肩頭扛太陽,一個肩頭扛月亮,扛著太陽上天去,扛著月亮上天去,說是假吧當(dāng)真走,道士真吧當(dāng)真走,已經(jīng)走到半坡上,已經(jīng)走到半空中,走到天空云坪坡,太陽燙得辣乎乎,燒著左邊大耳朵,再燙也忍不松手?!盵1]
苗族古歌創(chuàng)世神話中所反映出來的苗族先民的集體表象,即神人同形的特征,縮短了人與神之間的距離,并將自然界萬事萬物賦予了人的思想感情,寄托了早期苗族人們對于生活的美好愿望,表現(xiàn)了苗族先民在物質(zhì)與精神實踐活動中作為人的主體對客觀外在現(xiàn)實的超越與改造,其實踐創(chuàng)造的意義遠遠大于其思維本身的意義?!吧裨捴v述著一個神圣的歷史,也就是說,神話講述一個發(fā)生在時間開頭的原始事件。講述一個神圣的歷史就是對神秘的一種揭示,因為神話中的個體并不是人類,他們是諸神或者是文化影響。正是鑒于這種原因,他們的輝煌業(yè)績構(gòu)成了神秘玄妙的事。如果他們不向人類展示出這一切,人類不可能了解他們的行為。因此,神話就是在時間開始時所發(fā)生事件的歷史,就是對在原初時間里諸神以及半神圣的生命所作所為事件史詩的吟誦?!盵5](P49)
[1]燕寶.整理、譯注.苗族古歌[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3.
[2](美)伊利亞德.神圣的存在:比較宗教的范型[M].晏可佳,姚蓓琴,譯.南寧: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第386頁.
[3]胡曉東.苗族古歌中的日月神話淺析[J].貴州民族研究,2000,(4).
[4]何 寧.淮南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8:574-577.
[5](羅馬尼亞)米爾恰·伊利亞德.神圣與世俗[M].王建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