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東
牧羊人來自黃金草原
頭顱像一顆樹根
把羊抱進谷倉里
然后面對黃金和酒杯
稱呼你為女人
女人,我知心的朋友
風(fēng)吹來風(fēng)吹去
你如星的名字
或者羊肉的腥
——海子1986《黃金草原》
清脆的馬蹄聲過后,一串蒼白的煙塵就從遠處搖曳著升騰起來。在遠方的路上,馬先是像一只黑點一樣移動著,黑點逐漸擴大,越來越大,像一團黑色的云彩兀自漂移在正緩慢散開的白色煙云之上。
慓悍的氣息驟然侵入使得空氣變得滯重起來,帳篷頂也似乎有了塌陷的可能些微抖了一下。馬在帳外長時間打著響鼻,奔跑而來的馬一時半會還不能完全停歇下來,馬的內(nèi)里還在不停疾馳或咴咴長嘶。
多數(shù)時候女人并不先開口。她不說話的樣子很美,耐人回味。女人的沉默如水加上康巴漢子的悶聲悶氣,使得整個帳篷充斥著一種緊張和肅然。這當(dāng)間,女人已出去給馬添了草飲過水了。那是一匹黑色的成年馬,康巴漢子就是騎著它趕回來的,它被拴在帳前的一棵樹下,樹蔭遮住了馬出了汗的水亮的身子,馬漸漸恢復(fù)了平靜,響鼻也消失了。馬站在樹下開始很悠閑地吃草,甘爽的草汁染綠了馬的嘴唇。馬在咀嚼中恢復(fù)了特有的雄性風(fēng)度。
康巴漢子一鉆進帳篷就盤起腿來先擺弄出那種很嗆人的自制紙煙,半晌也不說一句話,這是他的規(guī)矩。抽完一整根,他才覺得有了力氣,馬一樣咴咴地清清喉嚨和鼻腔,便把頭撲向炕桌上的飯食。女人坐在毛氈上抱著娃娃。娃娃在她的懷里魚一樣一刻也不消閑。她總是把娃娃的手指頭挨個放進她的嘴里輕輕地吮著。娃娃的臉蛋子通紅,胎發(fā)覺黃,魚樣的眼珠子在她面前滑來滑去,紅潤的小嘴里發(fā)出咿呀的叫聲,間或還有咯咯的笑。
這時,女人擼起了衣襟,一只乳房白亮亮地裸呈出來,那乳蒂紅透的棗一樣被她捻在指間又塞進娃娃的嘴里,甜散的氣息漸漸在空氣中裊裊地飄溢著,她的臉面因此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了。吃奶的時候娃娃顯得很乖,那些乳汁也是漫不經(jīng)心地在他的嘴角蕩漾飛濺著。娃娃的兩只顯得奶膩的小手將母親的乳房緊緊地抱著,他的手太小了,根本抱不過來。鯉魚般的眼珠子死死盯著手里的東西,嘴里發(fā)出的歡快的吮咂聲響,明亮而又張揚。
康巴漢子吃飯的速度快得驚人,一大碗肉湯加上兩大塊油馕全部填進了他的肚子里。吃足的男人接連打著響亮的嗝,像是活吞下了一條條肥大而又活潑的魚,而此刻那些魚正在他的腸胃中倒海翻江呢??蛋蜐h子的口腔里發(fā)出類似于涮口似的嘩啦嘩啦的聲響,他還用一根黑長的手指甲插進嘴里剔牙,他的指甲上果然就掛出一根黑綠色的菜葉兒,他復(fù)又將它塞進嘴里細細嚼了。他抬頭愣怔地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母子倆,仿佛自打進來后第一次才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存在。漸漸地,他的一張寬闊皴糙的黑臉上蕩卷起一層游牧人特有的自足和欲望。
這時,女人恰好低著頭將自己的另一只奶頭塞進了娃娃的嘴里。他猛地向前探身,兩只堅硬的膝木樁一樣釘在氈墊上,胳臂套馬繩似的拉長了,一把將女人連同娃娃套過來。女人發(fā)出不滿的尖聲。女人只能這樣,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她永遠都是一匹乖巧的母馬,溫順,風(fēng)情萬種。而她懷里的娃娃也因為這突來的震動失去了平靜的哺乳而委屈地哭鬧著。女人的乳房也暫時失去了控制,在娃娃沾著奶漬的嘴和她自己的衣衫之間毫無目的地晃來晃去??蛋蜐h子壞壞地死盯著那只晃動著的乳房,像在看一只扭動著身體的雪白的羔羊,一些晶瑩脆亮的奶汁滋射到娃娃膻紅的臉蛋子上。女人還未及拉下衣服,男人的另一只巨大的手掌已經(jīng)烏云般迫不及待地罩在那上面了。
女人又發(fā)出一聲極細微的被撅住時的叫喊,那聲音剛喊出一半就被男人巨大而厚實的身體撞了回去。
他一味體會著濡濕和溫暖,還有女人兔子一樣劇烈的心跳緊緊貼在他的胸口上。
他嘿嘿地咧開闊嘴。嘴大的男人才能游走四方,才能征服草原上的一切生命和自己心愛的女人。
娃娃被撇在炕頭的一邊終于無助地哭號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拴在帳篷外面的馬的身下又兀自長出一條腿來。
與此同時,騎越野摩托車的旅行者正孤獨地爬越一道巨大的坡梁并朝著牧民居住著的地方靠近,長時間推著摩托車徒步跋涉使他感到無比疲倦。摩托車的發(fā)動機出了他暫時無法克服的毛病,很多次,他氣餒地停下來毫無把握地搗鼓自己的車,然后,像一匹無處發(fā)泄力量的怪獸似的用一只腳連續(xù)踹發(fā)車器,可幾乎每回他都很快就放棄了自己愚蠢而盲目的行為,然后等待下一次修理的沖動。
他一直無望地朝四周顧盼,什么也沒有,他知道,除了鳥和這廣袤的草場,他休想碰到半個人影,即使碰到了又能怎么樣呢?他不太指望那些人能幫他什么忙。他的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他不知道自己還要這樣堅持多久。事實上,他的旅行才剛剛開始,或者,他的旅途永遠也不會結(jié)束。他太癡迷這種孤獨地四處游走的行動。廣闊無垠的草場上時常飄蕩著像這樣的孤孑的身影。因此,在這個故事里,他的名字并不重要,他只是一個單身的入侵者,他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正一步步朝主人公居住的帳篷方向移動。
現(xiàn)在已過了晌午時分,旅行者終于將摩托車推上了眼前這道巨大的草坡。
他仰面躺在坡上,身下的草發(fā)出細微的聲音。他喜歡這種草被壓迫的叫聲。他現(xiàn)在竟然想起了城市里的家,美麗的妻子,可口的飯菜,席夢思軟床,揮手即停的出租車,充滿氣泡的碳酸飲料,還有……還有什么他不愿意再無休止地想下去了,這種徒勞的想象只能讓他備感失落。他告誡自己,他現(xiàn)在正躺在渺無人煙的草場腹地,躺在他身邊的還有一只空癟的旅行包和一輛毫無聲氣的老爺車。如果運氣差的話,在夜晚到來的時候,他還走不出這茫茫的草地或者碰不到一戶人家,而面對他的將是饑餓、清冷潮濕的長夜,黑壓壓撲向他的蚊子,或者,還有偷偷爬向他的草蛇和眼睛賊綠的狼。有時候,他對那摩托感到痛恨,甚至有幾次他想把他扔在路上然后一直徒步走下去,可他畢竟沒有那么去做。他明白,今后他將更需要它,旅途才剛剛開始。
太陽把他烤得遍體通燙。他打掃完了包中最后的一根火腿腸和半塊餿面包(它們是他在進入草場前的頭一天路過一個小鎮(zhèn)子時購買的)。他在咀嚼的時候,意外地發(fā)現(xiàn)面包里有兩只蠕動著的螞蟻,他覺得它們也像他那樣在對于它們而言龐大無比的面包上爬來爬去,在他看來,螞蟻的行為充滿了盲目性和自不量力,他覺得正如他此刻一樣。他給兩只螞蟻留下很小的一塊面包,并連同它們一起放進草叢中。他突然感到內(nèi)心翻過一種莫名的無聊和詭異感覺,他不知道這兩只可憐的小家伙是什么時候鉆進自己的行包中的,也許它們是來自城市里的一對相親相愛的情侶,它們一路跟隨著他是為了免費旅行結(jié)婚。反正,就是因為一小塊面包,它們將要被移居到地球的這一片地方落腳,它們的命運是否因此而被完全改變了呢(它們今生今世恐怕再也走不出這片草地)?或者,對于一只螞蟻來說,在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生活都無足輕重,重要的是它們還有面包可吃。而我自己呢?由此,旅行者想到,也許只有人才是最脆弱不堪的。
有一段時間,他全神貫注地觀察著面包上的兩只螞蟻,它們始終在有條不紊地忙碌著,而且,并沒有因為面包的體積陡然縮減而驚慌失措,它們的勞動依舊顯得自足而快活。
旅行者苦思冥想著什么,他覺得自己多少有些殘忍,起碼應(yīng)該再多分給它們一些面包才好,這樣想的時候,他終究覺悟到人是為思想所累的,螞蟻或許因為沒有思想,所以永遠快樂不減。而就在這時,他突然有了更新的發(fā)現(xiàn),他看到草叢中的面包塊上居然出現(xiàn)了第三只螞蟻,而正當(dāng)他懷疑自己起先是否數(shù)錯了的那一刻,第四只、第五只螞蟻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那塊面包上,而且很快那一小塊面包就被黑壓壓的螞蟻所覆蓋了。他就是那樣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小塊面包消逝不見的。
面包消逝的時候,旅行者已酣然入睡。
他在夢中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碩大無比的螞蟻,他在一個四面都是墻壁的鐵盒子中爬來爬去,盒子上面圍滿了密密麻麻的腦袋,他們遮擋了頭頂唯一的一片藍天,而且,他們的長相完全不同于自己的模樣。他們正往下探著腦袋看著他,他們發(fā)出唏噓的不屑聲音,他們的大驚小怪令他感到難過。后來,他們各自將手中的餿面包塊、臭果子,還有白森森的骨頭全部擲下來,他被各種食物打得頭破血流,他瘋了一般亂喊亂叫,疼痛和驚恐折磨得他精疲力竭,可他最終也未能爬出那只盒子……人們都在嘲笑他,他的身體被沉甸甸的雜物完全覆蓋住。
旅行者后來把自己在白天做的夢原封不動地說給了那個帳篷中的女主人,他覺得這是他所有夢里最奇怪的一個。事實上,在見到那女人之前,他已經(jīng)快有一整天都沒有跟人說過話了。他看到那個女人靜靜地坐著,懷里抱著昏昏欲睡的孩子,她像是在專注地聆聽一段充滿神秘的傳奇故事。女人的樣子激起了他訴說的欲望。
此刻,他終于從噩夢中蘇醒。
長時間的暴曬讓他渾身熱汗淋漓,他把睡前遮蓋在臉上的旅行包拿開,他看到自己的褲襠那里竟頂起了一只帳篷,他無奈地看著天上的太陽,太陽已偏了許多,所有的光芒都滾燙而鋒芒地舔裹著草地,草色明亮而又熱烈,草的濃烈氣息在烈日下四處流淌并使他著迷,蒲公英、太陽草、野菊花和一些不知名的碎花兒開得璀璨無比。他將一片綠綠的草葉銜在嘴里,然后站起身解開褲子沖草上撒尿,他的身體抖得像一根被風(fēng)吹動的蘆葦。很長時間之后,他身上的那個硬撅撅的帳篷再也看不見了。摩托車曬得連手都挨不上去,他推著車下坡的時候,腦子里依舊裝著半拉面包和兩只黑色的蠕動著的螞蟻。
接下來,旅行者的目光被前方的一塊不規(guī)則的明亮光澤所深深吸引,他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剔透晶瑩的玉或一面平躺在大地之上的橢圓形鏡子。起初,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明亮實在太耀眼了,就在那坡底下。他驚喜不已,要知道他整個上午都沒有喝進一口水啊。
水!
他喜不可遏地沖自己咬牙切齒地大聲說著。頓時,疲憊隨之銳減,他將車扔翻在路上,旅行包也從背上解下來,他越來越輕盈,甩掉了汗?jié)n斑斑的T恤衫、踢落腳上的運動鞋——他似乎還在詛咒著該死的運動鞋,因為他的雙腳快要著火了,他已經(jīng)開始解皮帶,褲子像一對孿生的蛇蛻似的萎靡在草地上。
旅行者開始朝那面清粼粼的湖水飛奔。
其實,那并不能算是一面湖,它只是一處蓄積著清水的草洼子,這樣的草洼子在這里經(jīng)常可以見到。但此時,它的出現(xiàn)對旅行者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如同一份意外的獎賞。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從它的邊沿淺水處一步步趟進去。水洼里立刻從他的第一腳踏進開始朝著中心或更遠的地方泛起了一圈一圈美麗的漪紋。那水是碧綠的顏色,此刻正猶如一塊晃動著波紋的玉石,陽光灑在水面上,天空深處的一堆堆的云彩全部映在里面。但是,隨著他的進入,那些美麗清晰的圖景全部消散了,好像剛才目睹到的一切只是一次虛幻的海市蜃樓。
旅行者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一頭扎進面前的深水里,他讓自己至少屏住氣息在水中央停留了六十秒。當(dāng)他從水中浮出水面后,他的嘴里早已灌滿了清涼的水,他海豚般地將嘴中的水噴向天空,他覺得天空立刻變得更加絢麗起來,在飄飛著的細密的水珠中,他看到了七色的光彩,不,遠遠多于七彩,赤、橙、黃、綠、藍……全部顏色都聚集在里面。而當(dāng)他的身體完全暴露在陽光下面,他才感覺到自己渾身的肌肉在藍天和碧水之間放射出的熠熠神采。他佝著腰身并用雙手連續(xù)掬起清水暢快地吞咽起來,之后,他開始在水中徜徉,他不停變換著游泳的姿勢。水并不很深,最深的地方也不過剛及他的肚臍,可這對他來講已經(jīng)足夠了。這時,他想起一首曾經(jīng)流行的歌曲:
也許一杯清清的水,
一杯清清的水就能讓我滿足
……
魚。
好大的一條魚??!
旅行者突然叫出聲來。他聽到自己激動的叫聲在空曠的草場上一次次回蕩。遠處的天空中一只被這喊聲驚起的雄鷹正振翅翱翔,有那么一刻,鳥的翅膀遮蔽了太陽的光輝,把一片巨大的陰影投射到地面上。意外發(fā)現(xiàn)和高度的興奮使得他全身的肌肉頃刻間擰緊似的跳躍起來,他感到剛才躍出水面的魚好像已經(jīng)整條鉆進了自己的胸腔里了。他無法按捺那種最原始的捕捉的欲望。他強迫自己一動不動地站在水中,水底深處柔蔓的藻類植物在他的兩條腿之間裙帶般游動,他感到它們正在無比溫柔地撫摩著自己的腿腳。
水逐漸回歸了平靜。
水止若明鏡。一些蜉蝣生物在其間自由地浮鳧。
他俯低身子觀察水面的動靜。水上浮現(xiàn)出一張臉,陌生而又猙獰。這張面孔讓他感到不適。很快,他又覺到了魚的真實存在。也許是魚精致而又滑溜的尾鰭無意間撥動了他腿部稀疏的汗毛??傊?,他感覺到了魚。一條很大的魚正在水中挑釁。
草洼里清澈見底。
這回他真的看到了幾尾游弋的魚,它們像芭蕾舞演員那樣踮著腳尖在水中移動,準(zhǔn)確地說,那是魚的背脊,宛如一線浮漫的青絲在水里不深的地方靜靜地搖擺,它們啞然無聲,停停走走。他強迫自己鎮(zhèn)定并鬼祟地摸向其中一條魚靜止的方位,他幾乎看清了魚腹部淡淡的白色。他確信自己一定能抓住這條魚??墒牵淇樟?,青黑色的魚脊立刻潛到他未知的地方。他愣怔地佇立在水中央,一時間感到了巨大的空茫,眼前的水變得霧氣森森,甚至有些鬼魅地搖晃扭曲著。太陽把他的身影平攤在水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瘦長瘦長的,而且,看上去酷似一條死魚的脊背毫無生氣地浮在水面上。
驀地,旅行者被一股冰涼的疼痛感撅醒。他一時無法確定疼痛的具體方位,浸泡在水中的一雙腿腳已接近麻痹。他知道這正是未知的危險有機可乘的地方。他奮力游向淺水。當(dāng)他急不可耐地從水中拔出腿腳上岸后,他看到自己的兩條小腿和腳踝上吸附著的黑褐色的螞蝗,足有五六只啊,還有,那種讓人惡心的墨綠色的藻泥斑駁地黏在他的腳趾之間。他手忙腳亂地去撕拽那些穩(wěn)若泰山的吸盤,疼痛再次襲來。他齜著牙,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必須用巴掌使勁往那些東西上扇,這樣用力拍打的時候,他也打痛了自己。那些可惡的東西終于越縮越小,最后像一個個渾圓的橡膠丸似的落在草地上。他的腿上出現(xiàn)了若干個紫紅的血印,每只印子上都冒出幾滴鮮艷的血,匯聚到一定的時候才順著他的腿滑落下來。
他懊惱異常。
正是在他精心算計那些魚的時候,可惡的螞蝗叮上了他。
旅行者重新穿好了衣褲。整個人卻顯得疲塌了許多,飽飲那種草洼里的生水給他帶來的是前所未有的口干舌燥,還有,被螞蝗叮咬過的傷口腫痛難忍。當(dāng)他重新推起摩托車前行的時候,他感到了暈眩陣陣襲來。
現(xiàn)在,他又迎著西斜的太陽上路了。
旅行者知道,自己此刻最需要的就是飽飽地吃上一頓,然后再躺下來安安生生地睡一大覺。
黃昏悄然降臨在寂靜的高原草場。無邊無垠的草突然沉默為大片金黃,在天的盡頭,牧人正揚起鞭子,牛羊拖著圓圓的肚子,它們滿足的叫聲在風(fēng)中回蕩。
女人聽到帳篷外面?zhèn)鱽淼墓返目穹秃蜐u近的腳步聲,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男人。那時,她正在帳內(nèi)忙于烹煮,她用鐵釬子不時翻動著鍋里的羊頭和羊蹄子,香膻的氣味溢滿整間帳篷。在水汽繚繞的昏暗中,女人從帳口處探出半拉腦袋呵斥住自己的狗。娃娃正在帳內(nèi)的毛氈子上玩弄著手里的幾只粗大的羊拐骨,那些骨頭發(fā)出近似于漢白玉般的熒光。
她看到一個落魄的陌生男人正站在自己帳篷外,狗始終不肯罷休地與他對峙著。她不說話,用探詢的目光上上下下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凝重而又緊張。
陌生人上前叫了她一聲大嫂,他表明自己是個外鄉(xiāng)來的旅行者,因為他的摩托車壞在路上,他整整徒步走了一天的路程才找到這里,他只是想進來喝口水或者稍微歇一歇腳。
女人依舊不露聲色地端詳著他。片刻后,她發(fā)現(xiàn)對方的臉上的確流露出乞求和無助的神色,而且,他渾身上下都散發(fā)出餿臭的汗味和那種來自草原深處的濃烈的草的氣息。女人太了解這種氣味了,這是一種讓她感到放心和可靠混雜著的味道。但是,她依舊一聲不吭,就在旅行者再次絕望地看了她一眼并準(zhǔn)備轉(zhuǎn)過身去的一瞬間,她卻輕輕地將門簾掀起了一角。
女人清澈地說,來吧。
在這間藏民的帳篷里,饑乏不堪的旅行者一口氣喝下了女主人為他端來的一大碗甘甜的羊奶。他覺得這是自己一生中喝過的最甜美的飲料。很快,他的眼神中有了富饒的光澤,面部表情恢復(fù)了文明人所特有的自信和輕松,他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香脆的油馕,一邊開始給女人講述自己一路上的種種經(jīng)歷,后來,他還講到了面包上的螞蟻和自己在白天做過的那次怪誕不經(jīng)的夢境。
整個過程中,那個被女人抱在懷中的娃娃給旅行者留下的印象是:孩子的眼睛很像他所見到過的所有魚的眼睛,明亮、鼓凸、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而且,孩子鮮艷的紅臉蛋總讓他聯(lián)想到太陽下面一切可以紅透的果子,比如,桃子、蘋果、番茄、山楂或枸杞之類的。至于孩子的母親,她顯得矜持、羞澀、敏感而又沉默寡言,她更善于聆聽別人的表達。她的臉色總是因為對方喋喋不止的講述和故事中的細節(jié)或高潮而起伏變化卻又不失端莊,當(dāng)然,她也表現(xiàn)出對他近似漂泊生活的不解和困惑??傊眯姓咴絹碓接X得,他這一天來的不順利完全因為眼前這個女人的盛情接待而化解殆盡了。
女人已經(jīng)點亮了油燈,晃動的燈光將帳內(nèi)照得溫馨而別致。這當(dāng)間,女人幾次起身去翻弄煮在鍋里的東西,帳內(nèi)始終彌漫著暖熱的膻味。他借機打量整間帳篷和背對著他的女主人。他發(fā)現(xiàn)她那躲藏在裙袍里的背影非常生動,她烏黑的長發(fā)辮成一根粗辮兒在她的肩背上不時擺動著。女人忙完自己的事情,便會過來坐在他對面,然后接著擺好傾聽的姿勢。
后來,旅行者的情緒越來越好,他決定要為女主人和孩子唱一首歌,是那首他最喜歡的《在那遙遠的地方》,他深情地唱著: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每當(dāng)我走過她的氈房總要停下不斷地張望
我愿做一只小羊
守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著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
歌聲至此戛然而止,因為帳篷的簾子被突然高高地掀起,一股清涼的夜風(fēng)猛地灌進帳內(nèi),隨即,一只巨大的黑色頭顱率先伸進來。
旅行者立刻感到一種十分嚴(yán)重的氣息迎面撲來,他已然從女主人驚惶的眼神和近似卑微的侍立中捕捉到了什么,他急忙也跟著站起身來,情急之下,他隔著腳下的炕桌將自己的一只手猶豫地伸過去。
帳外的康巴漢子在瞬息的疑視后徑自闖進來,他的頭幾乎挨著了帳篷頂,他略微地佝僂著身子,盤在腦袋上的鞭子粗大而油黑,他的一雙馬靴將地上的氈子踩得咯咯直響。他根本沒有去迎握對方的手,當(dāng)他再度狐疑地打量過旅行者后,他才一屁股坐下來,聲音重得如同夯錘落地。旅行者感到頭皮發(fā)麻,兩條腿不聽使喚地戰(zhàn)栗著。他看著康巴漢子把手中的鞭子扔在一旁,然后開始用力去拔腳上的馬靴。立刻,帳內(nèi)的空氣被一種咸酸的臭味完全占據(jù)著,這種氣味同樣讓旅行者感到莫名的恐慌。有幾次,旅行者甚至幻覺到對方的某次舉手或行為就是沖他而來的——想把他打翻在地,他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伺機閃躲。
旅行者最終尷尬地在那康巴漢子的斜對面癱軟下來,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惶恐洗劫著自己,但內(nèi)心卻拼命尋找著某種撫慰,他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女人已經(jīng)把飯食端了上來,并用一種旅行者無法聽懂的語言沖那康巴漢子解釋著什么??蛋蜐h子早已悶聲不響地點上了煙卷,黝黑粗糙的臉上帶著僵硬的不滿和疑竇,他始終透過裊裊的青煙抬起頭注視著旅行者,不時再回過頭看看女人,他的目光像鷹的爪子一樣在對方的臉上捕捉著。之后,他才默默地撲向炕桌上的食物,他響亮的咀嚼和吞咽聲使得帳內(nèi)氣氛異常。
這時,女人將一只冒著熱氣的瓷盆端上來,里面盛著已經(jīng)煮好的一整只羊頭。女人招呼旅行者一起過來啃羊肉。旅行者遲疑地搖搖頭,他愣愣地看看盆里的肉,又悄悄觀察著低頭吃飯的康巴漢子。對方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他撂下手里的碗筷,兩只手同時伸向那盆里東西。
帳內(nèi)到處彌散著肉骨的香味。
旅行者盡量調(diào)整著自己的心態(tài),他盡可能地向那康巴漢子夸贊了自己一路上看到的風(fēng)光,美麗的高原牧場、靜靜的湖泊、遍地奔跑的牛羊,他真誠地贊美著藏民的熱情好客,他還撫摸著此刻正爬在氈墊上玩耍羊拐骨的小男孩的腦門,他說這個孩子的眼睛像水中的魚一樣充滿了智慧。那康巴漢子聽得并不上心,也從不搭話,任由對方海闊天空,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盆里的羊頭上,他那毫不講究的吃相給旅行者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后來,旅行者感到語言的匱乏了,而那康巴漢子自始至終都未曾給過他任何一個眼神上的交流,他只是顧自吃喝,老樹皮一樣的粗糲的臉毫無表情可言。有一段時間,旅行者甚至開始盤算干脆一走了之,不過,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他知道那樣做將會很愚蠢。外面的天空已黑得深不可測。旅行者又強迫自己冷靜,并極盡夸贊之談,他幾乎把帳篷中一切可以看到的物品挨個說了一遍,直到喉嚨干澀。最后,他實在感到江郎才盡時,才將話題無奈地轉(zhuǎn)移到康巴漢子手中的羊頭上。那只羊頭已基本上肉盡骨出。旅行者聯(lián)想到城市里近兩年來非常盛行在家里懸掛一只莫名其妙的羊頭來作裝飾,當(dāng)然,他自己并不喜歡這樣做,他的家里沒有掛這種東西,他對白森森的羊頭只感到懼怕和不祥。
旅行者咂舌不已地說,看多好的一只羊頭啊,這在我們那里至少要花兩三百塊才能買到的。
這時,康巴漢子已經(jīng)吃飽喝足,他的嗝打得像鼓點一樣頻繁。
最后,康巴漢子悶聲悶氣地說,睡,不早了??蛋蜐h子驟然躺下去時,旅行者又聽到了一記重響,他的心里更加地沒著沒落。
女人已將油燈熄了。
旅行者只得和衣睡在左側(cè),女人摟著娃娃在右邊躺下,康巴漢子隆重的鼾聲已經(jīng)在他們中間高亢奏響。
旅行者在忐忑入睡之前,看到一撇幽藍的月光從簾子的縫隙靜靜地滲進帳篷里,使人心驚膽寒。整個夜晚,旅行者都被逃跑這兩個漢字折磨著。
外面不時傳來風(fēng)掠過篷頂?shù)膯鑶杪?,悲愴而又蒼涼。
天還未亮,旅行者便不辭而別地溜出帳篷上路了。那時,藏民一家還在沉睡。他有幸搭上了一輛順路運送蔬菜的卡車,經(jīng)過一上午的顛簸和臭氣熏天的爛韭菜味的折磨,中午前終于抵達了甘南的一座偏僻的小鎮(zhèn),這里的海拔至少在三千米以上。那時候正是午睡時間,太陽烘烤著高原的土地,胡麻地里正盛開著淺藍色的花朵。旅行者把摩托車送到鎮(zhèn)上的一家修理鋪去了,飯后,他獨自躺在小旅館內(nèi)盡情享受逃亡后的松弛和休憩。
這時,他聽見走廊里的服務(wù)員和什么人嘰哩咕嚕的說話聲,很吵,接著傳來的一陣笨重的腳步聲,那種感覺很像是一頭黑熊正朝這里搖搖晃晃走來。就在他疑惑的時候,房門被咚咚地拍響了,緊跟著,門嘎吱一響,一顆腦袋擠了進來。
——竟是那顆讓人連做夢都恐懼的腦袋。
旅行者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他的身體緊靠在白色的墻壁上,他聽到自己的嘴里囁嚅著,他媽的竟追上來了!他看到那顆黑色腦袋的一剎那,差一點喊出聲來,他的記憶門閘迅速地翻動著,他對那張五官長得奇大而又粗糙的臉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了即將要發(fā)生什么,他的手迅速地伸進枕頭下面,那里有他每次睡前藏放的一把鋒利異常的藏刀——他曾用這把刀對付過攔路的搶劫者和尾追不舍的野狗。
那時,門外的康巴漢子已經(jīng)徑自闖進來,也許是外面的陽光太刺眼了,他在靠近以前瞇著一雙濃黑且環(huán)圓的眼睛朝旅行者仔細觀望了一會,待確定后才上前。
康巴漢子一字一頓地說,太好了,就怕追不上你。
旅行者怔得半晌也沒有出聲,他的嘴角劇烈抽搐著,房內(nèi)雖陽光明媚,可他的手腳卻感到冰涼。
康巴漢子把背在肩頭的一只鼓鼓囊囊的褡褳砰的一下放在桌子上,用他那雙膠泥顏色的手?jǐn)傞_了從里面拿出一個包裹著的凹凸不平的物件。他邊往開打邊悶聲悶氣地說,晚上你說好看,吃壞了……又殺了一只,讓老婆煮好才帶來了。說著,他露出了從昨晚到此刻唯一的一次笑,短暫卻璀璨至極,好像晚風(fēng)突然把深黯的湖面吹開了一般,或者,更像一朵夏日里怒放的花。
那時候,旅行者無比驚訝地看到了一只正散發(fā)著撲鼻的腥膻氣味的羊頭,而且還帶著一對十分完整的犄角,潔白的羊骨被透過窗欞而來的陽光映襯得晶瑩透明仿佛鉆石一般。他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骨頭。
旅行者已經(jīng)赤著腳從床上跳下來,他激動地拉住康巴漢子的手,而他自己另一只手里卻緊緊地攥著一把閃著銀光的刀子。旅行者的臉突然就紅了,他尷尬地將它甩在地上,然后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朋友,咱們出去喝一杯吧!
康巴漢子重重地擺了一下他那顆纏著一圈黑發(fā)辮的腦袋——他的腦袋看上去好像增大了一倍,他依然悶聲悶氣地說,不了,路遠,得趕回去放羊。說罷,早抓起桌上的空褡褳,頭也不回地往出走。旅行者遲疑地疾步追出去。但康巴漢子已經(jīng)解開韁繩一縱身跨上了馬背,那匹大黑馬的四只蹄子立刻嗒嗒地騷動起來。
在旅行者最后喊出朋友兩個字的時候,那個康巴漢子已打馬如飛,高原的土路上頓時揚起一道曲曲折折的塵煙,宛若通向天邊的云路。旅行者依稀看到一只大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雄鷹一樣沖自己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