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健
我的父親生于上世紀30年代,他做過整整40年鄉(xiāng)村小學老師。父親不僅僅是老師,還是家里幾畝自留地的主勞力,平日里起早帶晚干農活,他的雙手因此磨礪得十分粗糙。
我剛學會走路時,常是被父親的手指牽著的。父親只伸出一根手指讓我抓住。抓著那指頭,我總是感到很安全。父親對我從不嬌縱,即使是下雨天,泥路很滑,父親也依然是一根手指讓我抓著。倘若我抓不緊滑倒了,再從泥水里爬起來時,等著我的還是那根手指,絕不會多出一根來。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的事,不能全指望別人。
我在小學五年級聽了父親一年的語文課。聽過父親講課的學生都知道,父親有個標志性的姿勢?!澳銈兘o我聽清楚這一點!”每當講到關鍵的地方,說著這話的同時,父親總是將沾著白色粉筆灰的右手食指高高舉過頭頂,于是全班幾十雙眼睛就聚焦在那指尖上,而父親強調的知識點就銘刻在了我們腦海里。父親批改我的作文時,常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去面批,我作文里一個標點符號的不當他都不會放過,他的手指點到作文本上,戳到我腦門上,讓我緊張得直冒汗?,F(xiàn)在我慶幸地想,好在父親教了我一年。
上了初中以后,我仿佛走出了父親指尖的影響,走向了更廣闊的世界。一段時期,我完全忘記了父親的手指,直到那年我到縣城參加高考。七月驕陽似火,父親送我到考點,我知道父親會和其他上千名家長一道,在校門外的樹蔭下一直等到我們走出來。走進校門十幾步遠,我覺得越來越緊張,驀然回頭,校門口人頭攢動,卻有一根手指高高伸出,那是父親的招牌動作!我心里立刻就踏實了,轉過頭自信地向考場走去。
考上大學離家的那一天,父親給我買了一雙新皮鞋,那是我的第一雙皮鞋。父親說我的腳碼已經和他的一般大了,他試過那雙鞋,很合適。新鞋有點緊,我穿的時候,父親用那粗大的右手食指當鞋拔子,可是費了好大勁也不行。我笑笑說:“您的手指頭在里面,我的腳后跟就只能在外面了?!备赣H撫了撫有點疼痛的手指,也樂了。
大學的第一個寒假結束,那天清早,寒風凜冽,哈氣成霜。父親送我到火車站。我擠上火車在靠窗的一個座位坐下,離家遠行,心里不免有些空落落的。忽聽到車窗上“篤篤”的聲音,原來是父親在窗外,指尖敲著窗子。然后,他湊上前重重地哈了一口氣,窗玻璃上立即朦朧了一小片。我看不見父親那寫著滄桑的臉,卻看見了一個字——“信”。那是父親用指尖在窗外反過來寫的。我明白,父親是要我多往家里寫信。我重重地點點頭,卻不知道他有沒有看清楚。后來,母親告訴我,父親是怕我在千里之外心情落寞,有什么心事寫信跟家里人說說會好些。
在風雨人生中,每當感到孤獨和迷惘,我總會想起父親的手指,它曾經在泥濘的道路上牽引著我,曾經在浩瀚的學海里指點過我,曾經在大考前樹起我的信心,曾經在旅途中敲響我的心窗。后來,我也做了父親,當我的孩子開始抓住我的手指蹣跚學步時,我才體會到,我給孩子的,絕不僅是一根手指的力量,而是全身心的愛,從指尖上傳遞過去,源源不斷。 (選自《新民晚報》,略有刪節(jié))
【賞析】
作家娓娓道出的雖是尋常小事,然而與父親交往的那一幅幅畫面、一個個動作,讀者無不宛若親歷。文章之所以能夠寫得如此精彩動人,除了精彩的細節(jié),動人的話語,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線索的巧妙安排。想一想,在幾十年的人生路上,“我”與父親的故事那會是何其豐富!怎樣才能夠將那一個個宛如珍珠的故事,自然地串起來呢?作家想到了人生的幾個重要階段。文章以時間為線索,以“手”為重點,引出了一幕幕動人的往事。隨著時間的推移,童年時手指牽出的關愛,小學時手指飽含的嚴厲,少年時手指默默的鼓勵,青年時手指寫出的深情,無不翩然而至。如果缺少了這個時間線索,脈絡自然無法如此清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