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崇拜與妄自菲薄

我八十年代讀大學時，屬于“西化派”，自然聽過不少指責：“盲目崇拜西方”、“妄自菲薄”。后來陰差陽錯，在三十歲左右猛力突擊一通英語，跟著配偶來到美國讀書，到了一個自己“盲目崇拜”的地方，但至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如今一晃二十年?；仡^想想，當初對美國那種青春期般的迷戀，確實有不少可笑之處。而且，生活在被自己“盲目崇拜”的地方，一個重要的后果就是“妄自菲薄”，覺得自己什么都不如人，有什么問題都是自己的錯。奇怪的是，這二十年，我過得興高采烈，可以說是我生活中最為圓滿的一段時間。

為什么？我的道理很簡單：“盲目崇拜”怎么了？“妄自菲薄”怎么了？我們難道不是從小被父母教育要多學習別人的優(yōu)點、多檢查自己的缺點嗎？我們不是每天都在背誦“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嗎？就算高估了別人一些，低估了自己一點，最終對自己有什么傷害？這難道不會更激勵自己奮發(fā)向上嗎？

像我這種《丑陋的中國人》的忠實讀者，看到書里的“丑陋”，并不會把自己排除在外，而是把自己放進書里，檢視自己的種種作為，擔心自己有什么壞習慣。到了美國就更是如此。比如，上完廁所不沖水，這是我們上大學時就經(jīng)常討論的問題。當時北大學生宿舍廁所臭氣熏天，我還干過幾周掃廁所的工作，深有體會。條件和設(shè)施差自然不假，但大家不管別人的壞習慣，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到了美國，我處處警覺：生怕自己哪天忘了，污染了這里的文明社會。

然而，我很快發(fā)現(xiàn)：堂堂耶魯?shù)慕∩矸浚”愠亟?jīng)常不沖。偷偷觀察，還是能夠看到不少情況的。結(jié)果令人有些意外：那些留學生模樣的有色人種，大致小便完都沖水。那兩三個被我發(fā)現(xiàn)沒有沖水的，恰恰是美國的白人——— 我心中最為“文明”的人。

當然，我對“到底是誰上了廁所不沖水”這種觀察，并不構(gòu)成科學的抽樣，偶然性、隨意性很大。不過，至少我否認了我一向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的信念。我確實“盲目崇拜”、“妄自菲薄”了，但這又怎么樣呢？我甚至有個假設(shè)性的解釋：那些從第三世界來的留學生們，也許都有我這樣的心態(tài)，覺得美國是個了不起的地方，咱們得小心謹慎，尊重和學習這里的文明習慣。

不過，我在廁所里的觀察和學習并沒有結(jié)束。一次，鍛煉結(jié)束剛想洗澡，上廁所時發(fā)現(xiàn)兩個小便池都被大塊的比薩餅堵住，真惡心。我只好繞開了。一轉(zhuǎn)身，碰到個熟人，是位七十歲的校友，同在一個健身房鍛煉很久，他是退休后又決定重返校園享受學習樂趣的。當然，退休后有錢回耶魯讀書的，想必一生挺成功。他好像剛剛洗完澡，一看這么臟就搖頭：“唉，這些孩子呀！”說著雙手就伸進去，轉(zhuǎn)眼間把兩個池子清理干凈。聽他嘴里嘟囔，更多像是長者的慈愛。我看著呆傻起來，又開始“盲目崇拜”了：明明我先看到了這一切，我還沒有洗澡，怎么自己就不能這樣做？我是否缺乏他身上那種公共精神？

在我看來，“盲目崇拜”“妄自菲薄”可以成為一個良好的學習機制。俄羅斯盲目崇拜西方的時候，上流社會講法語，出了羅蒙諾索夫、門捷列夫、普希金、托爾斯泰、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柴可夫斯基等人。十九世紀俄羅斯人口中能稱得上“知識分子”的，不超過兩萬人，如果按人均成材率算，西歐發(fā)達國家也遠在其下。

記得老友、北大社會學系教授鄭也夫曾評論說：“我們上大學時，一個北京的學生和一個小地方來的學生，考分差不多，但往往是那個小地方的人勝出。為什么？我們北京人見多識廣，到了大學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反而沒有了那股執(zhí)著勁兒。小地方來的人，到了頂尖的大學對什么都特別崇拜干什么都有股宗教般的狂熱勁兒。我們這些城里人當然拼不過人家?！倍砹_斯人才輩出的現(xiàn)象，大概循著這個道理。其實這在現(xiàn)在的西方社會也常見到：落后國家的人到了發(fā)達國家，反而處處勝出本地人。

現(xiàn)在的中國人比我們當年見識多得多，自然有資格笑話我們當年的土樣子。但在我看來，現(xiàn)在的中國人缺乏的恰恰是“盲目崇拜”的精神。玄奘如不“盲目崇拜”，會去取經(jīng)？“盲目崇拜”導致了以宗教般的激情去學習、去百折不撓地奮斗。這會讓你失去什么？

可惜，許多中國人誰都不崇拜，只崇拜自己，而且崇拜得很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