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得住自己

由于多在公共領(lǐng)域發(fā)言，近些年來，我曾被不少媒體稱為公共知識分子，時而還會入選一些年度榜單。我敢斷定，最開始公共知識分子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好詞。然而當有媒體記者把我貼上這個標簽并且詢問我對此“身份”有何感想時，我的態(tài)度則多少有些曖昧，既不公開拒絕，也不安心接受。

不公開拒絕是因為我樂見其成，希望有更多的知識精英能夠參與到公共領(lǐng)域中來，共同提高國家與社會的底線和理性。至于不安心接受，一是我自覺寫作時瞻前顧后，做得很不夠，自慚形穢；二是不喜歡被人貼上標簽。我信奉“要么成為自己，要么一無所成”，只希望由自己概括自己的一生，而非某個外加的具有評價性質(zhì)的身份。

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短短幾年間，公共知識分子被縮略成“公知”，在被污名化之前，先是被廉價地濫用。任何在公共領(lǐng)域發(fā)言的人都成了“公知”，繼而又有人創(chuàng)造了“母知”。

當我平素尊重的一些知識分子、媒體評論員也開始用這類詞語嘲諷他們所反對的人并自我撇清時，我看到我們這個社會中有一股濁流，自甘墮落，無善不摧，又在自毀長城。對于一些人，現(xiàn)在不是搶占道德高地的時候，現(xiàn)在流行的是搶占道德洼地，然后一起審判崇高。

微博之上，處處槍林彈雨。在此起彼伏的謾罵聲中，有的人選擇了“自我了斷”，刪微博走人，再次印證“劣幣驅(qū)逐良幣”；有的人索性比壞，看看誰罵得更狠，一來二去，便有了“良幣追逐劣幣”，可守不住自己，良幣也變成劣幣了。

對于前一種，我尊重拂袖而去的消極自由，但不支持“怨憎敵人槍法不準，索性自己吞槍自盡”的荒誕。知識分子必須堅定，必須經(jīng)得起各種無來由的謾罵。所以我在微博上說，你幾時聽到唐僧抱怨：“悟空，怎么有那么多的妖魔鬼怪想吃我的肉呢？”你既然選擇了取經(jīng)這條路，一切都是你應(yīng)得的。有白骨精不是你的錯，沒有悟空也不是你的錯。

至于后一種，關(guān)鍵還在于對獨立精神的理解。我所理解的獨立精神，不僅包括獨立于權(quán)威與商業(yè)，獨立于民眾，獨立于自己過去之榮辱，同樣重要的是，它還包括不強迫他人接受自己的觀點，不以說服他人為目的，保持一顆自由交流的心。若無自由交流之環(huán)境，更要時刻提醒自己不比壞。

毋庸諱言，這是一個勢利的世界，一個“統(tǒng)治者思維”無處不在的世界。表達壓力不僅來自權(quán)威，同樣來自民眾。今日中國社會，一個人如果指出國王沒穿衣服，他是勇敢的批評者；如果他指出民眾可能也沒有穿衣服，那么他就成了懦弱的背叛者。常見的情形是，早上出門，還是“有良心的知識分子”，因為昨晚對弱者深切的同情和對權(quán)力的大膽批判博得了民眾的好感；很不幸，晚上回到家時，可能已經(jīng)成為千夫所指的“民族敗類”了，因為中午表達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觀點。

其實，無論別人贊揚還是詆毀，你還是那個早出晚歸的你。這世界總有人相信你、理解你，也總有人不相信你、不理解你，而時間終究有限，不要去糾纏比壞，不要易糞相食，只負責(zé)任地思考與講真話。

我常以“以己任為天下”自勉，就是認為若守得住自己，也便守得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