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一連出了幾天工,手腕疼的毛病又犯了。王水就給生產(chǎn)隊長請了假,想歇一天。歇一天也不閑著,他想順便編只背篼。為了編這只背篼,一月前王水到山林里給生產(chǎn)隊栽種的藥材鋤草時,就近割了捆竹子拖回家,竹子現(xiàn)已劃成篾條,就等王水抽出空來,把篾條編成他需要的樣子。
吃了早飯,王水把板凳篾條鐮刀等,搬到路邊的老柿子樹底下。
樹在借住的屋外不足五十米的地方。樹下是一條大路,一頭穿過王家莊,路過王家山,通往割竹子的山林里去;另一頭通往金山鎮(zhèn)。王家莊人和山上的王家山人要到金山鎮(zhèn)趕場都得從柿子樹下過。這天恰逢趕場的日子,王水干活時順便跟過路人打個招呼,說兩句淡話,手卻不停。王水覺得這樣挺不錯。編背篼是個機械而單調(diào)的活,跟人搭搭腔,不感到無聊。
最先出現(xiàn)在王水面前的人是王明道。王水問,明道大爺今天給誰做媒去?王明道略顯慌亂,說了聲,哪里,哪里,你娃又在糟蹋(嘲諷)我。王明道心里有事,不想跟王水啰嗦,匆匆地走了。王水后來就看見了腳步匆匆的梅香。梅香一手挎著個包袱似的東西,另一只手里牽著老想往路上墜的秀兒。秀兒哭得很兇,梅香卻不耐煩,更不在乎秀兒哭不哭。王水懶得跟梅香搭腔,低頭一心一意編背篼。
梅香拽著磨磨蹭蹭的秀兒,總算走到了王水跟前。
王水不想跟梅香搭話,梅香卻主動跟王水說起話來。
忙啥呢?王水?
王水抬抬眉毛瞥了瞥梅香,心想,這還用問嗎?眼睛是干啥的?
雖未做聲,王水卻也算是回答了梅香的提問。他低了頭,又忙手里的活計。
梅香心情不錯,她拍了拍王水的肩膀說,我問你話呢。
王水是個情面很軟的人,他不好再端著架子不理不睬的了,就說,編個背篼唄,我還能編個收音機不成?王水一直想買個收音機,卻無錢買,所以這么說。梅香“撲哧”一笑說,你要是編個收音機出來,我就嫁給你算了。王水當即一臉嚴肅地說,我可不敢娶你。梅香說,看把你嚇得,我還能吃了你不成?王水說,你倒是吃不了我,別人的口水能淹死我。
梅香的臉上紅了紅。冷不丁地,她在王水腹下飛快地抓了一把才說,空蕩蕩的跟婆娘一樣,就沒夾個有用的東西,嫁給你我的日子咋過呢?梅香說完厚顏無恥地嘻笑起來。她用這樣的方法掩飾自己的窘迫。
梅香抓得很準,她抓的是王水大腿根部。梅香抓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梅香應該是王水的嬸子。王水因此臉紅了,脖子也粗了,一扭頭不理梅香了??吹酵跛臉幼?,梅香曉得王水惱了,就說,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當了真了?王水卻不搭她的話。
秀兒這時不哭不鬧了,她揣摩著王水正在編的背篼,卻不明白他要干啥,她感到好奇。
梅香打算走,拽秀兒走的時候,秀兒卻死活不走。梅香揚起巴掌,做出要打秀兒的樣子來,秀兒還是不走,梅香的巴掌就真的落在秀兒粉嫩的臉上。王水聽見“叭”一聲脆響,接著就聽見秀兒的哭聲。王水抬起頭來看了看秀兒,他看見秀兒臉上隆起鮮紅的指頭印子。王水氣惱地盯了梅香一眼。梅香不理王水,想把秀兒拽走,可秀兒墜在地上,胡亂舞動著手,腳也在地上亂蹬,做出一副撒潑打滾的姿態(tài)來,鐵了心不走。梅香給秀兒鬧得氣喘吁吁的。王水冷冷地說,小娃兒都是屬狗的,得誑著她。誰叫你打她呢?
王水把秀兒拉到自己懷里,用他的衣袖給秀兒擦眼淚,還騙秀兒說,秀兒乖,別哭了,我編個籃子給你玩好不好?秀兒哽咽著點點頭,身子依偎在王水的腿上,頭藏在王水的懷里,不哭不鬧了。梅香大聲呵斥秀兒說,我還要趕場去,沒功夫跟你啰嗦,趕快跟我走,不走我就不要你了。
秀兒不為所動。
王水生氣地盯了梅香一眼。
打罵威脅都不是辦法,梅香就蹲下來拉了拉秀兒的手說,秀兒聽話,快跟媽媽走,到了金山鎮(zhèn),媽媽給你買糖吃。秀兒動了動,又不動了。梅香拉她,她仍死死地攥著王水的衣襟。你不走是不是?你要是不走,我可真的不要你了。無論梅香怎么說,秀兒就是不聽。梅香拿秀兒沒辦法了。王水雖不想跟梅香有什么瓜葛,卻心疼秀兒。他勸梅香說,要不你把秀兒留在這,我給你看著她,趕完場你再帶秀兒回去。梅香不容商量地說,不行!王水說,這有啥不行的?我還能吃了你的秀兒不成?梅香還是斷然地說,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王水說,你以為我想給你看娃娃?。课乙膊皇菦]事閑得慌。
王水說完往外推秀兒,秀兒卻不松手。
這個小冤家。梅香說。
梅香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猶猶豫豫朝金山鎮(zhèn)的方向望了又望。王水想,金山鎮(zhèn)也許又有人在等著梅香,要跟她相親。最近兩年,梅香幾乎一次不落,只要到了趕場的日子,就帶著秀兒去金山鎮(zhèn)趕場。梅香有時只跟秀兒回家來,也有時候,她會帶一個男人來,一路上有說有笑的,見了王家莊人,梅香就主動介紹說,是她新招的女婿。梅香這么帶來的人,多的還會住上個把月,少的住三天五天就走了。他們再也沒到王家莊的梅香家來過。有人住進梅香的屋里,梅香就歡歡喜喜過幾天,帶來的男人走了之后,梅香就陰陰冷冷地過屬于她的更加漫長的日子。
王水勸秀兒說,秀兒乖,趕緊跟媽媽趕場去,我先給秀兒編籃子,秀兒回來的時候,就能把籃子拿回家。秀兒仍不跟梅香走,連平時很管用的水果糖也失去了誘惑力,連王水的承諾也不管用。王水沒法了。文的不行就來武的。梅香一把將秀兒從王水懷里奪過去,抱起來就走。秀兒卻拼命反抗,她發(fā)狂般抓撓梅香的臉,蹬梅香的肚腹。梅香走幾步,趕緊放下秀兒,臉上卻多了兩道血淋淋的印子。梅香束手無策了。
秀兒不管梅香是不是受了傷,她飛快地再一次跑過來,藏進王水的懷里。
權(quán)衡再三,踟躇再三,梅香最終狠下心來,把秀兒托給王水,才猶猶豫豫地獨自去了金山鎮(zhèn)。梅香走遠了,都看不見人影了,王水才對秀兒說,秀兒聽話,我先編背篼吧,等我把背篼編好了,就給你編籃子。秀兒很乖地離開了王水的懷抱,先是一動不動地看王水編背篼,后來就蹦蹦跳跳地,圍繞在王水身邊,獨自玩耍。奇怪的是,王水要秀兒做什么秀兒就做什么,王水要秀兒坐在旁邊別動,秀兒就一動不動地守著王水,還不時地問一句,你啥時候才給我編籃子呀?王水就說,快了,快了。
嘴上這么說,王水卻沒打算給秀兒編一個籃子。前面對秀兒的承諾不過是王水誑秀兒的話,他自己都沒當真。王水想的是,編完了背篼,梅香早該從金山鎮(zhèn)回來了,到那時候,梅香帶秀兒回了家,他就用不著給秀兒編一個籃子了。
王家莊和王家山去金山鎮(zhèn)趕場的人,一撥一撥地,陸續(xù)回來了。梅香沒回王家莊來。比梅香后去金山鎮(zhèn)趕場晚的人也經(jīng)過王水身邊,回家去了,梅香還是不露面。王水一次又一次地朝金山鎮(zhèn)的方向望。遠遠地,王水又看見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向這邊走來,王水以為是梅香,這個女人的身影,也像梅香,可到了跟前,卻是王家山的一個女人。王水忍不住問她,你是去趕場的?女人點了點頭,嗯了一聲。王水接著問,你看見梅香了沒?女人又嗯了一聲。王水自言自語地說,梅香也該回來了。
女人問王水,梅香打算嫁給你?王水說,哪兒的話!這個女人把他跟梅香扯在了一起,王水就有些不高興。女人又說,你都給她帶娃娃了,嘴上還不承認。女人接著說,跟梅香先過著看看,過不攏了就不跟她過了嘛,你又沒啥損失。
女人的口氣,像看透了王水的心思一般。
你說啥呢?王水說。
這個女人把王水也看成了只想占占梅香便宜的那一路貨色,王水就真的生氣了。
女人見他惱了,也不多嘴,訕訕地走了。
梅香是王家莊人,她的男人王高級三年前到山林里給生產(chǎn)隊拉木頭的時候,不小心讓飛石打死了。男人死的時候,梅香在家奶不滿一歲的秀兒。男人死后,梅香帶著秀兒,想沒想過改嫁的事,王水不知道,王水知道的是,她想在王家莊招個上門漢。在梅香招上門漢的三年時間里,作為女人的那個器官雖擱置了大約半年的光景,卻也不曾長期閑置。聽說村里村外的好些男人都跟梅香有一腿。究竟是不是這樣,王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梅香的公婆在梅香嫁來不久就先后死了,男人死后,就沒人管梅香的事了,梅香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梅香的男人王高級有個哥哥叫王初級,王初級比弟弟王高級結(jié)婚更早,是一大家子人了,早已分家另過。王高級活著時他就跟弟弟處得不怎么好,王高級死后,王初級跟梅香處得就更不好了,是那種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聽村里人私底下談講,都說梅香睡覺不閂大門,睡房門也虛掩著。到底是不是這樣,王水是個半大孩子,還不懂男女間的那些事,沒查看過,也就沒法驗證是否屬實。王水也無驗證這個傳言的想法,但王水信人們說的。王水不想跟梅香這樣的女人有什么瓜葛,就算跟她多說一句話,王水也覺得渾身不舒服,仿佛跟梅香說話不是真的需要說什么,而是自己心里有了不可告人的企圖。
王水的哥哥叫王金,王金結(jié)婚后還跟王水和父母一起過,家里沒有多余的房子。后來父母去世了,王金就在媳婦的反復折騰后,借了一間屋子,把王水分了出去。王水不說什么,搬了。那時王水十四歲,書也剛剛讀到初中。王水早就不想上學了。他想上學也是上不成的了,就在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自己養(yǎng)活自己。別人覺得王水可憐,王水從不這么想,他感到自在。父母去世那一段時間,王水跟哥哥嫂子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老覺得嫂子的眼光不冷不熱,要有多別扭就有多別扭。搬出來就用不著別扭了,王水的心情反而暢快了許多。
一晃兩年過去,這一年,王水已經(jīng)十六歲了。
過了中午了,梅香總該回來了吧?王水不時朝金山鎮(zhèn)的方向望,可王水還是沒看到梅香。王家莊跟金山鎮(zhèn)之間的距離并不遠,按說梅香不會耽擱這么久。王水的背篼已經(jīng)編好了,梅香仍未露面。王水無所事事,就用多余的篾條給秀兒編了個小小的籃子?;@子編好了,梅香還是沒回來。
王水又看見了王明道。王明道也看見了秀兒和王水,他問王水,梅香沒回來?王水說,這個女人讓我給她看秀兒,她自己卻尋快活去了。王明道說,我還以為梅香回來了。王水說,她也應該回來了。王明道說,我再走一趟金山鎮(zhèn),把梅香叫回來?王水說,秀兒在我這里,梅香還能跑了不成?再等等她也就回來了。王明道想了想才說,也是,也是。
太陽下山了,真是餓了呢。王水問秀兒,你餓不餓?秀兒說,餓死了。王水說,我也餓死了。王水帶著秀兒,回家做飯。吃了飯,秀兒抱著籃子,腳跟腳地,守在王水身邊。王水看見秀兒一個勁地打呵欠,眼皮也在掙扎著努力往上翻,這才想到,秀兒似乎是瞌睡了,就問秀兒,瞌睡了吧?秀兒不回答,卻問王水,我媽媽呢?她是不是不要我了?王水安慰秀兒說,媽媽咋會不要你呢?你先睡一覺,醒來的時候就能看到媽媽了。
人家都說媽媽不要我了。秀兒說。
王水說,當媽媽的,咋會不要自己的娃呢?
媽媽也說,她不要我了。
不會的,不會的。王水說。
王水這么安慰秀兒的時候,他自己的心里,也有點虛。
秀兒尾巴一般,搖晃在王水的身后。
王水又把秀兒帶到柿子樹底下。他想在那兒把梅香等回來。
秀兒堅持不住了,蜷伏在王水的懷里,睡了。
天黑盡了,梅香還是不見蹤影。王水想,梅香肯定跟某個前來跟她見面的男人,去了男人的家里。王水想,這個梅香,我也不是女人,你把秀兒這個還在吃奶的孩子扔給我,算咋回事?想歸想,秀兒在王水家,雖說飯也吃了,不哭不鬧了,可王水沒帶過孩子,不知拿秀兒咋辦才好。
王水想,梅香可能過幾天才回來,怪不得她不想把秀兒留給他。
這天晚上,秀兒是跟王水睡的。
這個夜晚,秀兒吵得王水一夜不安寧。
秀兒天黑時只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醒了。秀兒醒來時王水還沒打算睡。秀兒醒來就跟王水要媽媽。王水安慰秀兒說,媽媽明天早晨就來接秀兒,秀兒不干,非得離開就到媽媽的身邊去,否則不睡,不但不睡,秀兒也不讓王水睡。她要王水帶她找媽媽。王水說天黑了,外面有狼,我也不敢出門去。秀兒這才不堅持了。王水想,大約梅香也這么嚇過秀兒吧。王水折騰到天快亮時才勉強睡著,他給秀兒講了無數(shù)個狼鬼和狐妖的故事,終于把秀兒降服在被窩里。
第二天王水本該出工,可看了看睡在身邊的秀兒,躊躇再三,又去跟生產(chǎn)隊長請假。隊長問王水,你今天又要做啥子?王水無法編一個謊言,只好如實說了。隊長滿腹狐疑地問,莫不是你也跟梅香有一腿?王水是求著隊長哩,在隊長的面前就不好發(fā)火,只得把梅香給自己留下秀兒的前前后后,都跟隊長重復了一遍。隊長非常自信地,信了王水,還說,我看你也不像跟梅香有一腿的樣子。
隊長有個條件,只準王水一天假。隊長要他在這一天的時間里,把秀兒的問題處理好。
秀兒在王水家的事,經(jīng)由隊長的口,在王家莊已經(jīng)傳開了,王水卻不知情。
一天過去了,梅香沒回王家莊來。
晚上,王家莊生產(chǎn)隊的老老小小,陸續(xù)到王水家,來看秀兒。不是人們不認得秀兒,是人們都不信,梅香會把秀兒丟給王水,她自己卻不見了人影。確認之后,有幾個人就壞笑著對王水說,真看不出,你也跟梅香不清不楚的。這些人不是一同來王水家的。別人愛怎么想就怎么想,王水已懶得一一為自己分辯了。王水想,要是開個社員大會的話,他一定當著梅香的面,把他跟梅香的關系撇得清清楚楚的,可他不是干部,沒有召集社員大會的資格。
終于沒人再到王水家來的時候,秀兒已經(jīng)瞌睡得不行了。
王水哄她睡覺,她不,手老是往王水的衣服底下伸,頭也朝他胸前塞,王水起初不明白,后來就醒悟過來,秀兒是想吃奶了呢。王水揭開衣襟,把自己的乳頭袒露給秀兒,果然,秀兒先是用手指捏摸著,后來就把嘴湊了上去。秀兒捏摸乳頭的時候,王水有心里準備,秀兒用嘴吮吸他的乳頭,王水突然感到,胸脯上奇癢難熬,忍不住吃吃吃地,小聲笑起來。秀兒像一頭小豬一般,只是拱他,卻不理會他。
秀兒當然咂不出奶水來,卻因太瞌睡了,終于睡著了。
秀兒沒有哭鬧,整整一晚,她都睡得挺沉。
早晨,王水起來的時候,秀兒還沒睡醒。王水今天不能不出工。他匆匆洗了臉,熱了點剩飯,打算吃了飯就走。可他想起了秀兒。秀兒咋辦呢?王水擱下手里的飯碗,把秀兒叫醒,給她穿好衣服,洗了臉,剩飯只有一碗,王水想,先讓秀兒吃吧,她吃剩下的我再對付幾口就行了。可這個小丫頭不知餓了還是咋回事,一碗飯都讓她呼嚕呼嚕吃完了。王水一口也沒吃。秀兒吃完了才問王水,你不吃?王水就咽了口唾沫說,我吃過了。
距離上工還有點時間。王水心中一動:梅香說不定回來了哩。有了這個念頭,王水就想去梅香家看看。他懶得洗碗涮鍋了,將它們堆積在一邊,回頭對秀兒說,到你家看看去。
聽到回家,秀兒就雀躍起來。她讓王水帶她找媽媽。王水說,哪就走吧。秀兒卻不,非要王水背著她。王水只好背著秀兒去秀兒的家。到了門口,仍是一把鎖子在把門,王水就怏怏地回頭。秀兒不明白,依舊高興地說,媽媽肯定還在睡覺。王水安慰秀兒說,媽媽不在家,門鎖著。秀兒不干了,再三地說,你把媽媽藏起來了是不是?一邊鬧騰著,一邊用拳頭擊打王水的后腦勺。王水說,是媽媽自己藏起來了,秀兒要是聽話,媽媽中午就回來了;秀兒要是不聽話,媽媽就不回來了。
秀兒不鬧了。
王水背著秀兒,回了家,拿了工具,他只能把秀兒帶到干活的工地上去。
到了工地上,王水把秀兒擱在地頭,囑她乖乖坐著,別亂跑亂動。梅香在生產(chǎn)隊上工也這么做,秀兒習慣了,王水還讓秀兒這么做,秀兒就如法炮制。王水跟大家干活,秀兒拿著王水給她編的籃子,玩得比干活的王水還投入。有了秀兒,人們就拿秀兒跟王水打趣,說是,你干脆養(yǎng)著她算了,等秀兒長大了,讓她給你當媳婦。王水知道他們只是開一個玩笑,也就無聲地笑笑,不說啥。
梅香不會死了吧?這么想過之后,王水覺得不會。梅香是到金山鎮(zhèn)去趕場的。她這么對王水說,王明道也在金山鎮(zhèn)見過她,更沒聽說金山鎮(zhèn)發(fā)現(xiàn)無名女尸什么的。王水很后悔,梅香把秀兒托付給他的時候,他該問問梅香,到底要去做啥。要是問了她,梅香說不定會告訴他,她是去相親的,王水就有可能知道,梅香去了哪個村子,誰家。他也就有法找她了。
又到了趕場的日子。王水又請了一天假,早早地帶了秀兒,到金山鎮(zhèn)去趕場。王水趕場沒啥要買要賣的,他跟遠遠近近到金山鎮(zhèn)來趕場的人打聽梅香的消息,他不信打聽不到。梅香在金山鎮(zhèn)是個小有名氣的人,人們多半認得她。
看到王水逢人就問梅香,就有人問王水,你打聽那個女人干啥?她跟了你了?王水連忙解釋,可那人哈哈一笑,打斷他說,嘴硬個啥呢?你背的不就是梅香的娃嘛,要是沒跟梅香一搭過,你為啥背著她的娃?王水百口莫辯,跟另一個人打聽梅香的時候,王水就不嘴硬了,只和和氣氣地問,你看見王梅香了沒?
王水打聽了一整天,還是沒有梅香的消息。散場之后,王水只好怏怏地背著秀兒,往王家莊走。路上碰見了一個女人,王水不認識她,女人卻認得王水。她問王水,你咋背著梅香的娃?王水想,反正沒事,就邊走邊跟她說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女人對王水說,上一次趕場時,她看見梅香跟著一個山東男人,想要搭車。她問她到哪兒去,梅香卻支支吾吾地說,哪兒也不去。女人說,我當時就懷疑梅香要跟那個男人跑到山東去,但轉(zhuǎn)念一想,梅香沒帶孩子,我還以為自己懷疑錯了哩。女人說,這么說來,我當時的懷疑,一點也不錯。
這個女人是王家山人。王家山是梅香的娘家,她當然認得梅香。
這個女人的話,王水信到骨頭里去了。
梅香跟著山東人跑了。這是王水做夢都夢不到的事。
王水比王金小十歲,他的嫂子國秀比他大四歲。王水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卻沒想過娶媳婦的事,房子都沒一間的人,媳婦更是沒影子的事。王水不急。王金卻替王水著急。王金在心里急,表面上裝作不急。王水對自己的婚姻大事不如王金那么上心,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王水覺得沒什么不好??赏跛F(xiàn)在也有些急了。他急的是秀兒。秀兒的吃飯睡覺成了王水最頭疼的事。王水想,哥哥家里有嫂子,秀兒要是去哥哥家,讓嫂子幫忙看著,興許能成。就算厚著臉皮求求嫂子,王水心里也無任何不可。
王金在王水面前常常裝一裝冷臉,嫂子對王水,卻是真的冷淡。王水下了很大決心才到王金家里去,好在哥嫂都在家。
王金看了看王水,問,你來干啥?
王水說,俗話說得好,打折的胳膊往里彎。
王金不耐煩地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王水不急不忙地說,有風吹上坡,有事找大哥。
王金急了:你不說是不是?他受不了王水的慢條斯理。
王水這才切入正題說,讓嫂子幫我看幾天秀兒吧,她的費用我負責。
王金想也不想,就說,誰屙的屎誰掃,我又沒讓你多事。
嘴上這么說,王金卻拿一只眼睛,瞥了瞥國秀。
王水心領神會,說,我也不想多事,這不是已經(jīng)惹上了這么個事嘛!王水接著說,在王家莊,我跟你們最親,你們是我的大哥大嫂,有了難心事,不找你們我還能找誰去?
王金假裝嘲諷地說,這時候才想起哥哥嫂子來,恐怕遲了。
國秀一直不動聲色,冷眼旁觀,這時卻客客氣氣地對王水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也有幾個娃娃哩,我也嫌他們煩哩,可我沒辦法,誰讓我生了他們呢?有了這幾個累贅,不是我不幫你,是我?guī)筒涣四恪?/p>
王水還想說什么,見國秀是一副油鹽不進的表情,就閉了嘴。
王水走了之后,王金想,該替王水想一個辦法了。想啥辦法呢?王金心里想的是,只有替王水說一個媳婦。等新媳婦進了王水的門,秀兒的問題也就不是問題了。
王金就這么想起了王明道。
王明道在王家莊輩分最高,大家都不知該怎么叫他,按理說,王金的爺爺就該叫王明道爺爺。王家莊人卻無論大小,都管王明道叫“明道大爺”。別人叫啥就是啥,王明道都樂呵呵地答應,他是個隨和的人。王明道無家無室,無兒無女,跟王水一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卻酷愛做媒的行當,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
秀兒身上的衣服都是王水趁秀兒睡了才給她洗洗,早晨起床,王水又給秀兒穿上。秀兒很淘,一天不換一次衣服還不行。王水想到梅香家給秀兒找?guī)准Q洗的衣服,但梅香家的門鎖著,他進不去。王水打算把梅香的門撬開。在村里,跟梅香有親屬關系的人只有王初級。王水去王初級家,想要得到他的授權(quán),王初級卻一口回絕了他。王初級說,那是高級的家,不是我家,你還是等梅香回來了再說吧。
王水突發(fā)奇想,對王初級說,你是秀兒的大伯,要不我把秀兒留給你得了。
王初級連連擺手說,梅香又沒把秀兒留給我。
王水說,秀兒可是你的親侄女。
王初級堅定地說,親娘也不行,我的負擔夠重的了。
說是那么說,王水也不想把秀兒留給王初級。秀兒干不干倒在其次,主要是王水不放心。王水這么說是想試探試探王初級對秀兒的態(tài)度。在王家莊,王初級是秀兒最親的人了。王水知道,王高級死后,王初級跟梅香一直不和,梅香沒跑的時候,兩家人就形同陌路,見了面連話也懶得說一句。
秀兒沒換洗的衣服。給她做,沒錢不說,也救不了眼前的急。
王水后來就想出了辦法。
他讓秀兒去砸門上的鎖子。王水想,秀兒這么做就算王初級看見了,追查了,他也不好對王水說什么,秀兒是那個家的主人,她有這個權(quán)利。王水這么支使秀兒前特意買了把新掛鎖,王水打算取了秀兒的衣服就把門用新鎖鎖好。秀兒去砸鎖子的時候,王水給秀兒一把輕便的錘子,他藏在旁邊,心跳得厲害,仿佛他不是給秀兒拿衣服,仿佛是他帶領秀兒在做賊。秀兒用錘子砸了幾下鎖,鎖卻彈來蹦去,上竄下跳。秀兒的力氣太小了,砸不開。王水想去幫她,又覺得自己不能去,他一旦上了手,事情的性質(zhì)就變了。
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秀兒回頭問王水說,王水,我用鑰匙開門行不行?王水說,我又沒你家的鑰匙。秀兒跑過來俯在王水耳邊說,我知道媽媽把鑰匙藏在哪兒。王水說,你咋不早說?秀兒說,你沒問我。王水想想,他是從沒問過她,就說,你趕緊找鑰匙去。秀兒走到一塊石板前,停下說,王水,鑰匙在這。王水快步到了石板前,揭開石板,卻沒看見鑰匙。秀兒愣了愣說,媽媽經(jīng)常在這里放鑰匙。王水想了想說,沒打算出遠門的時候,鑰匙才會放在石板底下,媽媽這次不回來了,鑰匙肯定隨身帶著。王水說完從秀兒手里拿過錘子,到了門前,只用了一下,就把鎖子砸得飛了出去。
抱著秀兒要穿的衣服回家時,王水用新鎖子鎖了秀兒家的門,鑰匙他也帶回了家。王水邊走邊教秀兒說:你大伯要是問你,你就說鎖子是你砸的。秀兒高高興興地說了個嗯。
王水想多了。梅香的門是秀兒砸的也好,是王水砸的也罷,王初級其實不在乎。王初級想,只要跟我無關就行了。
回了家,王水把鑰匙給了秀兒,說,你家的鑰匙我不能拿,你拿著,以后需用啥東西,還能用得上。王水最后叮囑秀兒說,最好把鑰匙藏起來,別帶在身上,丟了就麻煩了。秀兒進了屋,把鑰匙擱在王水給她編的籃子里,藏好。秀兒想,我以后不玩籃子就是了。
王水后來就沒見過這只籃子。
丟了還是扔了?
王水想,不就是個玩具嘛。他沒問秀兒。
王水一門心思跟秀兒過起日子來。梅香去了啥地方他不打聽了,哥哥嫂子他也用不著求他們了。至于王初級,王水更是不在乎。
但有一點,王水要秀兒改了口,叫他哥。王水一本正經(jīng)地對秀兒說,沒人的時候,你叫不叫哥我都無所謂,叫王水也行,叫王八也行。王水說到這兒的時候,秀兒差點笑出聲來,但秀兒忍住了沒笑。秀兒不知道王八是什么東西,但她知道王八是罵人的話。王水特意叮囑秀兒說,如果旁邊有人,你就必需叫我哥。
秀兒搞不懂,但她看了看王水認真的樣子,還是點了點頭。
轉(zhuǎn)眼幾個月過去,梅香蹤影全無,音訊全無。
有一天,秀兒一本正經(jīng)地對王水說,我才不叫你哥哥呢。王水問她為啥,秀兒一左一右地扭著身子,好半天才小了聲,抿著嘴說,我叫不出來。王水說,哥哥,哥哥,簡單得跟放了個屁一樣,有啥叫不出來的呢?
秀兒笑了。秀兒笑的時候,還在一左一右地扭著身子。
王水意識到秀兒叫慣了王水,改口讓她叫哥,她覺得別扭。王水也不是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他知道秀兒難為情,就低頭撫弄著秀兒的頭發(fā)說,哪就叫王水吧。
很突然的一天,秀兒跟幾個孩子玩完了,回了家,卻管王水叫爸爸。秀兒一本正經(jīng)地站在王水面前說:爸爸。王水很詫異,雖然跟秀兒沒啥血緣關系,但按輩分排下來,王水只能算秀兒的哥哥。秀兒從沒叫過哥哥。從前不叫,到王水家之后,更是不叫。村里人叫他王水,秀兒也跟著別人叫王水。王水不在乎這些。但秀兒今天叫他爸爸,王水感到奇怪,他問秀兒,誰讓你這么叫的?秀兒說,我想這么叫你。王水糾正秀兒說,按輩分,我是你哥哥,不是你爸爸。嘴上這么說,王水心里還是覺得怪怪的,似乎被什么東西輕輕地在腰那兒撞了一下,一股奇異的暗流在身體里緩慢地游動著。秀兒犟著說,我沒有爸爸。王水說,你有你有你有。王水說完拉了秀兒的手,在秀兒面前蹲下來,耐心開導她:沒有爸爸,秀兒咋能生得出來呢?秀兒問王水,我爸爸到哪兒去了?王水說,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秀兒聽他這么說,不高興了,說,我沒有爸爸。誰養(yǎng)活我誰就是爸爸。
秀兒還說,你是個女的的話,我就叫你媽媽。
王水問秀兒:想媽媽了嗎?秀兒不說什么。王水不死心地問,不想?秀兒無精打采地說,不想。王水小聲問,還記得媽媽的樣子嗎?秀兒搖了搖頭。王水說,媽媽的樣子你可不能忘。秀兒木木地點了點頭。王水說,你想讓我當爸爸,我就當你的爸爸好了。
王水說完把秀兒攬在懷里,再未說一句話。
話是那么說,秀兒此后還是不把王水叫爸爸,秀兒也不叫哥哥。秀兒脫口而出的稱呼仍然是王水。好在王水不在意。
又一天,秀兒回了家,迫不及待地問王水,你不是說爸爸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嗎?可王文革說,我爸爸死了。王水看了看秀兒衣衫不整的樣子,問,跟他打架了?秀兒說,嗯。王水說,以后不許跟王文革打架,知道嗎?王文革比你大三歲,他又是個男的,跟他打架,吃虧的是你。秀兒氣鼓鼓地說,我曉得我打不過他。誰讓他說我爸爸死了呢?誰說我就打誰,他大我也不怕他。王水勸秀兒:他再這么說,你不要打他,你就說“你爸爸也是會死的”。秀兒嘟著嘴說,他爸爸不是還沒死呢嗎?他爸爸要是死了,我也不說他爸爸的壞話。
這天,天快黑了,秀兒還沒回家,王水出去找秀兒,秀兒在跟王文革玩。王水說,明天再玩吧。秀兒正在興頭上,不答應。王水沉了臉說:秀兒不聽話是不是?秀兒說,你又不是我爸爸,憑啥管我?王水說,雖然不是你爸爸,但我是你哥,哥哥也能管你。秀兒說,你不是哥哥,我沒有哥哥。王水說,哪你說說我是誰?秀兒說,你不就是爛手腕的王水嘛!王水不知道秀兒今天為啥變成了這樣,就不作聲了,呆呆地站在一邊,看秀兒和王文革玩。
王水小時候爬到幾十米高的崖上打豬草,不慎一腳踩空掉下去,將手腕杵得骨折了,表面卻看不出什么來,只是疼。疼不算啥,父母沒在意,時間長了還疼,表面的擦傷也感染了,總不見好,父母這才找中醫(yī)給王水敷了些跌打損傷的草藥,幾個月后,外傷勉強好了,手腕上卻留下一個孔眼,不時流出些許黃水來,難以彌合不說,骨折的部位也扭曲著長出一個凸起,影響不大,卻沒來由地疼。從那時起,小孩子常常嘲笑他是個“爛手腕子”,讓王水頗為苦惱。
秀兒說他“爛手腕的王水”,是頭一回。
過了一陣子,天就要黑盡了,王文革不玩了,說要回家去。王水對王文革說,回去吧,明天再來找秀兒玩。秀兒卻不想跟王水回家。秀兒說她答應王文革,要跟王文革睡。王文革這時不知道咋的,卻反悔了,死活不帶秀兒到他家去。
就算王文革想帶秀兒去他家,王水也不同意。王水把秀兒抱在懷里,秀兒卻用腳蹬他,用手撓他的臉。王水躲躲閃閃,卻不松手。王文革走遠了,秀兒雖停止了鬧騰,卻嗚嗚嗚地哭起來。王水讓她哭,不勸她??薜脹]意思了,秀兒就不哭了。
回到家里,秀兒也安定下來。王水問秀兒,剛才你在打麥場里說的話是王文革教的吧?秀兒問,你咋知道的?王水說,跟他到他們家睡,也是他說的?秀兒說,我都答應他了。王水說,王文革是個男子,秀兒是個女娃,秀兒只能跟哥哥睡,不能跟男子睡。秀兒說,你也是個男子。王水說,我是你哥哥。秀兒說王文革說了,他也算是我哥哥。王水讓秀兒的胡攪蠻纏弄得糊涂了,靜了靜才說,我和你是一家人,一家人可以一起睡,王文革跟你不是一家人,你不能跟他睡。秀兒說,我也不想跟他睡,可我要不跟他睡,他就不跟我玩了,我才答應的。王水說,除了我,你跟誰睡都不行。
臨睡前,王水的手腕突然莫名地疼起來,人也坐立不安的,就隨口嚇唬秀兒說,誰叫你說“爛手腕的王水”呢?你一說手腕就疼。秀兒問,真的?王水咬牙點點頭。秀兒怯怯地對王水保證說,我以后再也不叫“爛手腕的王水”了??此敲淳o張,王水忙換了副笑臉說,我嚇你的。秀兒說,我看看。王水捂了袖口不讓秀兒看,秀兒卻非看不可。兩人爭執(zhí)不下時,秀兒的手不小心戳在王水的傷口上,王水就齜牙咧嘴,不反抗了。
秀兒看了手腕,舌頭吐在門牙外面,半天縮不進去。舌頭縮進去后,秀兒就小口小口地吹王水的手腕,還說,吹吹就不疼了。王水困了,打算睡。秀兒發(fā)覺王水沒洗腳,便說,你還要求我每天洗腳哩,你不洗算了,我以后天天不洗腳!王水說我手腕疼。秀兒說,我給你洗。秀兒說完打了洗腳水來,擱在王水板凳旁,給王水洗腳,王水覺得怪怪的。除了父母,他不記得有誰給他洗過腳。
后來即使手腕疼,當著秀兒的面,王水就掩飾著不表露出來。
秀兒再也不叫他“爛手腕的王水”了。
秀兒到王水家的第二年,秀兒王家山的一個遠房舅舅找王水,說是他見秀兒跟王水過得也可憐,他的老婆給他生了幾個兒子卻生不出個女子來,夫妻倆都想要個女子,他們商量過了,想要收養(yǎng)秀兒。秀兒的遠房舅舅還說,他問過王初級,王初級也同意他收養(yǎng)。王水有些心動,把秀兒給出去的話,自己倒是解脫了。但王水聽了不舒服的是,王初級是秀兒的大伯這沒錯,可梅香走了快一年了,他王初級為秀兒做了啥?他又有啥資格答應不答應的?王水有些不高興,但沒表現(xiàn)出來。站在秀兒的立場來考慮,秀兒去了舅舅家,好倒是好,可她舅舅家有那么多兒子,會把秀兒當親骨肉一樣對待嗎?他家那些男娃娃會不會欺負秀兒?
王水悶著頭想了很多,最后還是回絕了秀兒的遠房舅舅。王水說,梅香把秀兒托付給了我,我只有養(yǎng)著她的權(quán)利,沒有把她送人的權(quán)利。梅香要是回了王家莊,問我要秀兒咋辦?秀兒的遠房舅舅說,你說是我領養(yǎng)了秀兒,不就成了?王水說,你問過梅香了?梅香答應你了?秀兒的遠房舅舅不高興了,他以為是兩全其美的事,沒想到碰了個釘子。他對王水說,跟你商量是看得起你,秀兒的事,你算老幾?王水不慍不火地說,我啥也不算,你也不算個啥。話又說回來,能算個啥的人,梅香走了都一年了,沒給秀兒縫一件衣服穿,也沒給秀兒舀一碗飯吃。秀兒的遠房舅舅走后,王水連忙問秀兒,你想不想到王家山給你舅舅當女兒去?你要是想去,我就帶個話,讓你舅舅來接你。秀兒說,我只給你當女兒,我又不認得他,憑啥給他當女兒?
秀兒到王水家的第二年就包產(chǎn)到戶了。
梅香走后無消息,生產(chǎn)隊不給她分地。王水想,梅香的地不分就不分吧。誰知道這包產(chǎn)到戶的政策會不會跟其它的政治運動一樣,是一陣風呢,還是長久的呢?秀兒的土地分給了王水,王水像撿了個大便宜似的,心里總有些不踏實,梅香的承包地,他不奢望。
不給梅香分土地的意思是,梅香已從王家莊生產(chǎn)隊的社員名冊里除了名,她不再是王家莊人了。梅香本來就不是王家莊人,嫁給王高級前,她是王家山人,梅香現(xiàn)在也不是王家山人,她是哪兒的人?這個問題就沒人說得清了。
秀兒不同,秀兒的爸爸王高級是地地道道的王家莊人,秀兒生在王家莊,從沒離開王家莊,她當然是王家莊人。給秀兒分地,就屬應該。這也是王家莊人的共識,僅僅是,給秀兒分地的時候,人們犯了難。按說,秀兒的地不該分給王水,要分也得分給王初級,隊長征求王初級的意見時,王初級死活不答應。王初級的心思人人心知肚明,他怕秀兒的土地分給他,秀兒就得跟他過。王初級不想因為多分一點不知能種多久的地,卻多出秀兒這個大包袱。
地分了不到半年,王初級堂而皇之地占了梅香的三間房子。王初級占梅香的房子前,把村里的幾個權(quán)威和相關的人召集到他家,擺了一桌酒席。王初級在酒席上說,梅香的房子是我的父母分給弟弟王高級的,高級死了,梅香跑了,房子就得歸我,今天把你們請過來,就是做個見證。王金也在場。王金說,梅香要是回來了咋辦?王初級說,誰曉得梅香將來嫁給誰?除非梅香回了王家莊,在王家莊過一輩子,房子我才給她住。王初級說,如果梅香不這樣,房子還是沒她的份兒。王明道說,秀兒是高級的親骨肉,房子應該留給她才對。王初級打斷他說,王水給你給了啥好處?秀兒是個女子,將來長大了,出嫁了,房子咋辦?你給王水爭這份財產(chǎn),還不如明說。
王明道讓王初級噎得說不出話來,站起來,飯也不吃了,走了。
王初級不攔王明道,任他去。
看得出來,王初級不是征求意見的,他不過是告知大家,梅香的房子,是他的了。
作為當事人,王水也去了,秀兒也去了,王水沒打過房子的主意,跟無關的人一般,沒說啥,悶頭喝酒,秀兒啥也不懂。房子問題是王初級的家事,別人說啥也是多余,就都不說什么了,跟王水一樣,悶頭喝酒吃菜。
真相是,王初級怕王水跟秀兒住梅香的房子。
王水沒房子,王水和秀兒住的房子是王金給王水借的,借的當然要還。
擺酒席的第二天,王初級就砸了梅香門上的鎖子,搬了些破爛家什,擱在屋里。王初級出了梅香家的門,換了一把新鎖,就算完成了產(chǎn)權(quán)的轉(zhuǎn)換。
王初級做這些的時候,王水沒到房子那兒去,他也不讓秀兒去。
王水雖說性子綿,人卻長得白白凈凈高高大大的,王金以為,給王水說個媳婦應該不是太難??墒?,當王金私底下托王明道給王水說媒的時候,王金得到的反饋卻是,女方要么嫌王水沒房子,要么嫌王水是個半殘廢,要么嫌王水獨人獨戶,沒個幫襯。這讓王金臉上火辣辣的。王金明白,這是說他王金怕老婆,不照管王水這個未成年的弟弟哩。父母留下的房子,也是王金在住,王水沒住。王金想,缺了你這個和尚我還念不成經(jīng)了?生氣歸生氣,王金也才意識到,王水的媳婦,是比較難找。王金托付王明道時已經(jīng)再三叮囑過他,要王明道別提王水還有個不清不楚的秀兒的事。王明道次次回來都跟王金保證說,秀兒的事,他跟女方一個字都沒提。可王明道一連說了幾家,還是一個都沒說成。
王金托王明道給王水介紹對象的事,王水不知道。王金不讓王明道跟王水說,他也不跟王水提這些。王金想的是,等事情有了眉目了,再跟王水說也不遲。
在王家莊,女孩子過了十六歲,男孩子過了十八歲,就都爭先恐后地結(jié)了婚。王水十八歲的時候卻連一個給他上門提親的人也不曾出現(xiàn)過。媳婦沒有就沒有吧,王水想,誰會看上我呢?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還是個殘廢,看上我王水的人,除非眼睛瞎了。
十八歲這年,王水干了件大事,他蓋了四間瓦房。王水不是為了找媳婦才打定主意要蓋房子,也不是王水的日子過得富裕了才會蓋房子。王水心里想的是,秀兒都要上學了,再跟他睡一鋪炕,實在不合適。王水不惜力氣,常幫人干點事情,人緣不錯,大家也都愿意幫他,都愿把暫時不用的木頭椽子之類的給王水先用,說是他們要用時,王水還了就行。
王水蓋房子離不開全體王家莊人的幫工。村里無論誰要蓋房子,大家都會無償?shù)貛凸?,這是約定俗成的事。王水不同。王水能蓋四間瓦屋,還離不開王明道和王金的鼎力相助。王金是王水的哥哥就不用說了,他出面借幾根木頭借幾根椽子的話就不用說了,他也應該幫王水。父母留下來的老屋好歹該有王水的份兒,王金獨自住著,不幫幫王水,道理上先說不過去。不僅在王家莊,就算放在整個金山鎮(zhèn),王明道也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當過生產(chǎn)隊長的人緣,他給遠遠近近的人做媒積攢下來的人脈,都讓他拍著胸脯出面給王水擔保時,有了足夠的底氣。王水蓋房用的瓦就是王明道出面借來的,一部分木頭也是王明道擔保,替王水欠錢買來的。蓋房必備的木料王水雖有所積攢,卻遠遠不夠,要沒有哥哥王金和大爺王明道,十八歲的王水是蓋不了新房子的。
王明道幫王水也不是沒原因,但王明道不說。梅香的出走,秀兒的寄養(yǎng),“受害人”是王水,王明道覺得這都是他造成的。王明道那時想,梅香在王家莊居住已無多大必要,這才牽線搭橋,把梅香介紹給那個儀表堂堂的山東男人。想不到因為疏忽,辦了件錯事。
王明道想幫幫王水,求得心理上的安寧。
王水的新房子有兩間睡房,一間王水住,另一間給秀兒。住進新房的頭一天晚上,王水讓秀兒到屬于她的睡房里睡,秀兒不去,她一動不動地賴在王水的睡房里,偏是不走。秀兒說她害怕狼,害怕鬼,也害怕狐妖。王水當初不擇手段,用這些嚇秀兒,迫使秀兒睡覺,現(xiàn)在終于有了麻煩。
王水說,你都是要上學的人了,該學會自立,一個人睡了。
無論王水說啥,秀兒就是不干。
王水拿她沒法了,就氣鼓鼓地說,哪就你先睡吧,我等一會兒再睡。
秀兒在王水的房間里睡著了之后,王水沒走,卻也沒睡。他想,秀兒是真的怕。王水只好守在炕邊,看秀兒睡。秀兒睡覺的樣子很好看,王水以前沒仔細看過。王水看了一會兒就不看了,他吹滅了煤油燈,在黑暗中坐著。天快亮的時候,秀兒還在睡熟,王水就躡手躡腳出了門,到秀兒的睡房去睡。
王水正在熟睡,秀兒卻揪著王水的耳朵,把他弄醒了。
看見王水吃力地睜開了眼睛,秀兒才說,好你個死王水,竟然騙我?
王水說,你不是啥也不怕,睡得很香的嘛!
秀兒說,我以為你就睡在我身邊!
秀兒本該六歲就上學,可她六歲那年,王水正在蓋房子。
秀兒是七歲上的學,秀兒學校在王家莊,不遠。
王明道給王水說了幾個對象都沒成。不是王水眼光高,是那些女的看不上王水。
看到王水這么不爭氣,秀兒就對王水說,媽媽如果回來了,你就娶我媽媽好不好?你娶了媽媽,我們就真的是一家人了。
王水看了看秀兒說,你小腦瓜里一天想些啥?你認為我倆不是一家人?
秀兒說不是。還說,你要是娶了媽媽,你就是爸爸了。我想有個你這樣的爸爸。
王水掐指算了算,梅香比他大了才六歲,她要是真的回來了,還單著,也想跟我王水過,娶梅香,也不是不行。梅香要是拿帶走秀兒來威脅他,王水也會痛痛快快地,答應跟梅香過日子。王水早就不反感梅香了,他甚至同情起梅香來。跟秀兒一同生活已成了王水的習慣,他不能沒有秀兒。
秀兒要王水當她爸爸這件事,王水以前沒想過。
秀兒大一些了,又在家門口上學,開頭還只能幫王水干些洗洗涮涮的事,漸漸地,秀兒就把做飯洗碗都包下來了。王水閑了就到廚房幫秀兒燒火,秀兒卻將王水推出門去,不讓王水做。秀兒懂事早,她說,你是個男人,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讀到四年級時,王水的衣服,秀兒也趁王水不注意,偷偷拿去給他洗。王水嘴上不說,但堅持著自己的底線,他的內(nèi)衣從來不給秀兒洗。秀兒見他那么堅持,笑他說,這個王水,腦瓜子倒是挺封建。家務有了秀兒干,王水就輕松多了。談不談對象的事,王水也不急于求成。
時間似乎只是輕輕地晃了晃,秀兒就從王家莊小學畢了業(yè),要到金山鎮(zhèn)中學去讀書了。王水對自己的婚事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秀兒的學習很不錯,他只想讓秀兒把書念好。
這一天,王明道找到王金說,倒是又有一個人,人家主動來找我,說是愿跟王水過,但我想來想去,總是不太合適。
王金想了一會兒才對王明道說,你把人帶到王水家,讓他見了面,自己做決定。王金還說,我這就跟王水說說去。
王水在他家見了這個女子。
說是女子,卻不恰當。應該叫成女人才對。
女人至少比王水大八歲,長得也丑,一顆長而突兀的門牙斜出嘴外,滿臉都是菜色,看上去不像女人,倒像是個有癆病的人。
秀兒也在家。王水跟王明道和那個女人在廳房里說話,王明道走后,王水跟那個女人,還在嘰嘰咕咕地說話。女人的家距離王家莊很遠,秀兒遵照王水的安排,給客人做飯。可秀兒憋不住想要聽聽王水跟她說些啥。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秀兒藏在門外,半天也沒聽出個名堂來,索性不偷聽了。
吃飯的時候,王水去請王明道,秀兒就大大方方地走進廳房,看清了這個女人。秀兒覺得,這個女人肯定沒戲。她放心了,卻補償似的,對女人格外殷勤。女人打聽過,知道秀兒在家是個啥角色,發(fā)覺秀兒對她客客氣氣有禮有節(jié)的,也露出討好的笑臉,給秀兒看。
吃完了飯,王明道跟那個女人在廳房說閑話,王水卻跑到廚房來,悄悄問秀兒,你看行不行?秀兒笑嘻嘻說,又不是我找老婆。王水也笑了笑,討好地說,哥哥的婚事你就不操心?秀兒說,你不是哥哥。王水涎著臉說,爸爸的婚事你也不管了?秀兒黑下臉來說,王水,你不要得寸進尺,一會兒哥哥一會兒爸爸的。王水不笑了,說,好好好,現(xiàn)在正式征求你的意見。
秀兒問他,你是咋想的?
王水說,還行吧。
這也叫“還行”?
王水說,我不能挑挑揀揀的了,一晃快三十了。
秀兒不說話。
王水急了,你倒是給個話呀,人家等著我的答復哩。
秀兒還是不說話。
王水催秀兒,說吧,表個態(tài)。
秀兒看了王水一眼說,你聽我的?
王水說,當然嘍。
秀兒不假思索:回了她!
王水愣住了。王水沒想到秀兒不答應。王水覺得,他的婚事他做主,他已經(jīng)給秀兒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王水認為,就算秀兒不同意,也不會違背他的意愿。
王水想錯了。
秀兒說完提起擔子,掛上了水桶,頭也不回地,到河邊挑水去了。王水在廚房里站了一會兒才到廳房里去。在廳房里,王水和另外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等秀兒,可是,左等不見秀兒回來,右等還不見秀兒回來。女人都走了很久了,秀兒才慢吞吞地,挑著一擔水回家。
秀兒不讓王水娶這個女人,王水以為秀兒鐵了心,讓他等梅香回來了,娶梅香。王水只好依秀兒,回絕了這個女人。王水不知道梅香在山東是不是有了男人,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回來,王水啥也不知道。
秀兒讓他等,他就等。
夜已深。梅香打算睡了,但還沒睡。
咚咚,咚咚。有人敲門。
梅香想,寡婦門前是非多。白天都沒人敢到我家來,誰又會這時來敲門?
開門出了睡房,經(jīng)過院子,梅香遲遲疑疑來到大門后,停下,聽著。她不知敲門的是誰,她還要再聽聽,再決定開不開。
來人小聲在外面說,梅香,是我。
梅香聽出來了,卻明知故問,你是誰?
外面回答,我是王初級,你哥。梅香不為所動。王初級在門外說,我來看看秀兒。幾天見不著這個女子,怪想她的。梅香心中動了動才說,秀兒睡著了。門外說,我看一眼就走。梅香遲疑一下,拉開門閂,顧自進了只亮著一盞煤油燈的睡房。
王初級跟在梅香后面進了屋。
王初級是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他提著一袋麥子到梅香家來了。梅香不冷不熱地看了看王初級,不知道他的來意,也不知道袋子里裝的是啥。梅香用目光掂量掂量袋子的分量,估計有十來斤重。
梅香不問王初級,她知道他會自己說。王初級就說了。
王初級說,高級雖說走了,日子還得過下去,要過年了嘛,我估計家里的糧食你也吃得差不多了,就給你偷偷弄了點麥子。梅香想,麥子肯定是王初級從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趁著夜色的掩護才拿出來的,不是王初級從他家里拿來給她的。但梅香沒說破。家里真是一粒麥子都沒了。
梅香不說要,也不說不要。梅香也沒說感謝的話。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王初級就裝模作樣地俯身看了看熟睡的秀兒,這才就勢在炕沿上,搭了半個屁股,坐下。
梅香說,我要睡了。
梅香的意思是,王初級應該走了。
王初級說,我知道你要睡了,你不是還沒睡呢嘛,等會兒我們一起睡。
王初級嘴上這么說,行動上卻已把持不住了,他對這個弟媳婦垂涎已久,以前礙于王高級的情面,現(xiàn)在,王高級死了也有小半年了,他就沒啥好顧忌的了。
王初級將梅香攔腰抱住。梅香就使勁掙扎,還說,你放開!你放開!王初級死皮賴臉地說,我偏不放,我就是不放,你能把我咋辦?梅香說,我要喊了。王初級說,你要是不怕嚇著秀兒,你就喊吧。梅香喘了幾口氣說,我是王高級的媳婦,不是你的。王初級說,高級已經(jīng)死了,誰知你將來是啥人的媳婦呢?王初級說完,騰出一只手來,伸到梅香腹下,并在那兒輕輕地揉捏起來。
沉睡了半年的身體仿佛一下子被喚醒了,梅香僵立不動。王初級輕易將梅香剝得一絲不掛地,放倒在沉睡的秀兒旁邊。這時梅香體內(nèi)的火焰已經(jīng)燃燒得不可收拾了,暴露的外面的肌膚,卻倍感冰涼。
王初級回頭,一口吹滅了煤油燈。
王初級走出睡房門的時候,梅香并未點燈,但她摸索著,也下了炕。梅香對邊走邊慌慌張張穿衣服的王初級說,把你的麥子也帶上。王初級愣了愣,沒說啥,走了出去。梅香提起裝了麥子的的袋子,“嗡”的一聲扔到院子里,接著,梅香聽見了一聲悶響,那是袋子砸在院子里的聲音。梅香想,王初級吃了老娘的麥子(作者按:麥子即女性生殖器),老娘才不吃你的臟麥子哩。
梅香并未跟著王初級出門。她聽見王初級的腳步聲在院子里遲疑了一下,才走,她不知道王初級有沒有拿走他的麥子,她以為王初級拿走了。拿走了就好。梅香想,誰稀罕你偷來的麥子?我梅香也不是賣屄的貨。
時令已到臘月,外面太冷,梅香懶得出門查看王初級是不是拿走了麥子。她的身子像一根煮熟的面條,軟綿綿的。第二天早晨梅香看見麥子還在院子里,就走到近前,對著袋子,狠狠地踢了一腳。過了整整一夜,她的氣還沒消。梅香回頭進了屋,又出來,呆呆地望著院子里的布袋子。秀兒還在睡,她沒心思做早飯。梅香知道袋子里裝的是麥子。麥子可以磨成白面,白面能夠蒸出香噴噴的大饅頭。
梅香走到了院子里,不聲不響地,將袋子提進了屋。
別的不說,有了這些麥子,好歹能過個吃得飽的年。
后來,梅香就不把那個器官當一回事了。她想,王初級都把我睡了,我還堅持啥呢?王高級已經(jīng)死了半年了,我這是給誰守著呢?梅香想,我堅持了也沒人知道,我堅持了未來的男人也不見得感激我,我還硬氣個啥呢?誰要是想跟我做,哪就到我家來做,反正我也不是不想做。梅香認為,這是兩全其美的事。
梅香生秀兒時只有十七歲,梅香這么想的時候,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婦。
梅香也有梅香的條件,梅香的條件是,天下沒有白吃的麥子。梅香的另一個條件她沒對任何人講過,那就是,打死她,她也不跟王初級再做第二次。為啥不跟王初級做,梅香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除了王初級,梅香就不挑剔了,只要是個男的就行。
為了養(yǎng)育秀兒也為了把日子過下去,梅香就這么成了王家莊的暗娼。似乎沒人逼她這么做,似乎,她是自愿的。梅香跟王家莊的男人偷偷摸摸做這些交易的時候,她得先把秀兒哄睡了,再放在了另一間屋里的另一鋪炕上。來人走后,她又把熟睡的秀兒,抱到自己身邊來睡。
這些都是梅香寫給王水的信中,說出來的。
多年之后,王水收到梅香在山東托她男人寫給他的信。
梅香的小女兒已經(jīng)出生了,都會走路了,她的山東男人李繼祥才在梅香的百般糾纏下,答應給王水寫一封信。
梅香的來信很厚,也很長。王水數(shù)了數(shù),足足寫了八頁信紙,信紙把信封都撐破了。這是誰的信?王水收到信的時候,搞不明白。長到這么大還沒人給我王水寫過信哩。王水挺好奇的,他不知信里寫了些啥,看到信封的落款是用“山東省”開頭的,王水就想起了梅香。這個沉睡在記憶中的地名一下子喚醒了王水。王水想,莫非信是梅香寫來的?
說真的,王水在梅香不見了的頭一年還期望收到一封從山東寄來的信,后來就不想了,淡忘了。山東這個地名也慢慢地從王水的腦子里抹去了,幾乎不存在了。突然有了這么一封信,王水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為自己看錯了。王水又看了看落款,寫信人是“李繼祥”,王水更搞不懂了。這個名叫“李繼祥”的人從未聽說過,為啥要給他寫信?王水還以為是梅香的來信,原來不是。那么,“李繼祥”是誰?他為啥要給我寫信?王水想,管他是誰呢。
“李繼祥”該不會是梅香的男人吧?有了這個念頭,王水就顧不得多想了,他匆匆忙忙撕開了信封。
果然不出所料,是梅香的來信。
王水收到信的時候,秀兒還在上學。那一年,她去了金山鎮(zhèn)中學,讀初一。
王水是藏在自己屋里獨自看那封信的。
在信中,梅香再三向王水認錯,向秀兒認錯。梅香還讓王水開導秀兒,讓她好好跟王水過日子,甭牽掛她這個不負責任的娘。梅香說,我急著離開王家莊也是沒辦法的呀,王初級幾乎每天晚上都來糾纏我,再不走我就要瘋了。
梅香還在信中對王水說,秀兒如果想到山東來,就麻煩王水把秀兒送到山東,梅香在信中承諾說,你跟秀兒的路費,你先想辦法墊上,到了山東,我翻倍給你。
信的末尾,梅香說,王水,秀兒的事我無話可說,啥時回了王家莊,我給你磕頭認錯。
看完信,王水如釋重負:梅香在山東有了男人。他就不用聽秀兒的,等梅香回來跟她結(jié)婚了。
給秀兒看梅香的來信,王水很是費了番腦筋。
王水把秀兒叫到跟前,鄭重其事地問秀兒,跟我說實話,想媽媽不想?
秀兒說,不缺吃的,不缺穿的,我想她干啥?
王水說,做娘的,不會不要自己的孩子。她肯定有她的難處。
秀兒不說什么。
王水說,如果你媽媽回來了,你認她嗎?
秀兒說,下輩子吧。
王水知道秀兒嘴硬心軟,就不再問了。但見她沒過激的反應,心里就有了底。
王水給秀兒看梅香的來信時,并未勸說秀兒。他輕描淡寫地對秀兒說,你媽媽來信了。王水說完,把信放在秀兒寫作業(yè)的桌子上,轉(zhuǎn)身走了出去。王水知道秀兒會看信。王水還知道,當著他的面,秀兒也許不看,也有可能撕了那封信。
估計秀兒看完了信,王水又到秀兒屋里去。秀兒見他進來,就說,你要是不想養(yǎng)我了,我就到山東去。
王水說我也舍不得你走,說句你甭生氣的話,我是你的誰?我啥也不是,娘卻畢竟是娘。她要你去山東找她,也是對的,我也沒資格攔擋你。
秀兒說,她要是想我,為啥不回來接我?
沉默了一會兒,秀兒才說,我走了,誰給你做飯洗衣服?
王水說,這還不簡單,我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我又不是不會做,不會洗。
秀兒說,你做的飯不好吃,衣服也洗得不干凈。
王水說,你走了我就找個老婆,我讓我老婆給我做飯洗衣服。
秀兒說,你倒是找一個給我看看?
王水回信時,對梅香說,秀兒很好,她還跟我一起生活,也上了學了,你不用操心。王水還說,我已經(jīng)問過秀兒了,她說她不想到山東去,你要是想她,非得讓她去山東,就好好勸勸她。
王水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在王家莊,年齡超過二十二歲的單身漢除了鰥夫王明道就只有王水,找不出第三個。王水并不急于找個媳婦過正常人的日子。俗話說,長兄如父。雖然未必是這樣,卻也未必全無道理。王金對王水看上去不怎么親熱,卻畢竟是一奶同胞,王水的婚事,國秀不操心是千真萬確的事,要說王金不操心,那是假話。王金不僅想著辦法,且從未停止想辦法。
家里又來了個女人。
秀兒聽說這個女人又是王金托王明道給王水介紹的。秀兒還聽說,這個女人前幾年跟男人離了婚,一直帶著三個孩子過,說了好幾個男人,都沒說成,都嫌她孩子太多,負擔太大。王明道對王金介紹過這個女人之后,王金整整想了三天,最終還是同意了。王金心里想的是,有個女人,總比沒女人的好。王金就給王水說了。王金給王水說的時候,秀兒也在場,秀兒以為王水不會見那個女人的面,可王水答應見一面。秀兒想,一個女人要帶三個孩子過來,這日子咋過,真是不敢想象。秀兒因此想要制止王水,她沒想到王金把她攔住了。王金說,王水的媳婦這么難找,還不是因為有了你。秀兒就不說什么,賭氣出門去了。
過了幾天,這個女人來了。
女人來了之后,就跟沒看見秀兒一般,徑自進了王水的睡房。秀兒本想跟著進去,沒想到女人回頭攔住了她,女人說,我跟王水說點兒事情,你甭?lián)胶?。秀兒訕訕地停下了腳步,但并未走開,走遠。她想聽聽他們到底會說些啥??墒?,門給那個女人關上了,兩人在屋子里說話的聲音又太小,無論秀兒怎么努力聽,也是聽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就在秀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時候,聲音突然大起來了。
秀兒這秀兒哪的,干脆讓秀兒嫁給你算了。
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你說啥呢你?秀兒要是聽見了咋辦?
女人說,我就這么說了,咋的?秀兒還能吃了人不成?
秀兒聽見王水的聲音說,我家就這么個情況,你該看的也看了,不該說的,卻也說了,我也沒強迫你嫁給我,你要是愿意就帶著孩子來,你要不愿意就拉倒!橫豎都是你做主,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屋子里一陣子悄無聲息。
秀兒知道他們吵起來了,她正打算走開,卻看見女人氣沖沖地出門來,還狠狠地盯了她一眼,走了。
此后除了秀兒,再無女人踏進這個院子。
秀兒十五歲那年,無論王水說啥,她也不肯再念書了。那時,秀兒在金山鎮(zhèn)已經(jīng)讀到初二,再有一年就該初中畢業(yè)了。秀兒不想上學也不是學習不好,她一直是全班第一名。秀兒也有秀兒的想法。在王家莊,十六歲的姑娘多半就可出嫁了。秀兒當然是動了嫁人的心思。至于她想嫁給誰,連王水也不知道。秀兒暗地里找到村里年齡最大輩分最高的孤寡老人王明道,秀兒問他,明道大爺,如果是我們王家莊的兩個人,是不是就不能結(jié)婚?王明道想了想才說,也不完全是,出了五服就行。秀兒不死心地問,啥叫“出了五服”呀?王明道就對秀兒仔仔細細地解釋了一陣子,末了還說,比如你跟王水,說起來算是親戚,都姓一個王字嘛,可血緣關系太遠了,想結(jié)婚也不是不行。
王明道說到這里,突然醒悟一般問秀兒,你是不是想嫁給王水?秀兒趕緊說,明道大爺你說什么呀,王水比我大十二歲呢。王明道想了想說,也是,也是。
秀兒回了家,對王水說,我不念書了。
為啥?
不為啥,就是不想念了。
王水說,念書不念書現(xiàn)在還由不得你。秀兒故意頂嘴說,不由我還能由誰?爸爸死了,媽媽跑了,我的事情我做主。王水說,現(xiàn)如今,我也算是你爸爸。秀兒說,你不是,你不是。王水說,可你把我當爸爸。既然你把我當爸爸都這么多年了,就是我的女兒,你的事情得由我來做決定。秀兒不假思索地說,從現(xiàn)在起,你已經(jīng)不是爸爸了。
王水愣了愣,他沒想到秀兒會這么說。王水給秀兒噎得啥也不想說了。秀兒卻低聲說,你本來只能勉強算是我哥哥,從今以后,我就叫你大哥吧,我說到做到。秀兒說完立即叫了起來:大哥,大哥,大哥,大哥。王水生氣地說,你最好啥也甭叫!
王水說的是氣話。王水沒想到,秀兒居然歡歡喜喜地說,這樣也行,我還是繼續(xù)叫你王水吧。
王水啥也不說了,惡狠狠地摔了門,出去了。
秀兒沒追出去。
她在屋里輕聲地,哼著歌兒。
這天晚上,王水半夜才回家。王水回家時屋子里黑洞洞的,王水想,秀兒肯定等不住他了,先睡了。以往,王水出去串門什么的,秀兒非得等他回來了,才肯睡。說是一個人在這么大的屋里睡,害怕。
王水小時候跟父母睡,父母去世之后,大炕睡了沒多久就被嫂子逼出門去了。王水借的那間屋子炕很小,他一個人睡都伸展不開,后來添了秀兒,王水就更縮手縮腳的了。王水是在秀兒上學前蓋這四間房子的,一間當廚房,一間做廳房,兩間睡房,他和秀兒一人一間。王水特意把兩鋪炕都修得寬大。他想,這是我自己的炕,我想橫著睡就橫著睡,想豎著睡就豎著睡。王水那時想,秀兒慢慢長大了,再不修房子,再跟秀兒睡一鋪炕,就不方便了。
秀兒睡了,王水不想理她。
王水沒點燈。出門前,秀兒雖說說出了那么難聽的話,王水還是不恨秀兒。王水的睡房門跟往常一樣虛掩著。王水只在睡覺前才從里面閂門,平時就讓門開著。王水摸索著進了屋,又摸索著將門閂好,這才脫了衣服,上了炕,倒頭便睡。
王水的炕很大,他沒感覺到有什么異樣,很快就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王水伸了伸腿,腿卻像被烙鐵烙了一般,飛快地縮了回來。王水一下子醒了。感覺一點沒錯:炕上有人。不僅有人,從皮膚的細膩程度來判斷,睡在王水炕上的,居然是個女人。誰會不聲不響地摸到炕上,還脫得一絲不掛的?
王水一瞬間,懵了。
他的睡意一下子沒有了。
王水坐起身子,想了想,這才覺得不對。
進屋后他是閂了門的。睡在炕上的女人肯定在他之前就已進了他的屋,上了他的炕。王水想,他氣鼓鼓地摔門出去后,秀兒肯定在家呆著。這個睡在炕上的女人,秀兒為啥沒發(fā)現(xiàn),沒制止?王水想把睡在另一間屋里的秀兒叫醒了,再問問她,可他沒有這么做。王水想,秀兒要是知道他的炕上多了個女人,就算真有一百張嘴,他也說不清自己了。
王水遲疑了一會兒,這才大著膽子,用腳蹬了蹬睡在里側(cè)的女人,小聲問,你是誰?
像一直在等待著他的發(fā)問一般,王水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回答得還挺快,她說,是我。這個聲音太熟悉了,回答他的是秀兒。王水又是一驚。
王水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了。
王水說,你想在我的炕上睡也不是不行,跟我說一聲,我到你的炕上睡去就是了。王水故作輕松地說,可你啥也不說,我還以為是狐仙找我來了呢。
秀兒說,我就是狐仙。
王水說,你不是。
王水說完立即穿衣服。他要到秀兒的睡房里睡去。
王水穿衣服的時候,秀兒不慌不忙地說,王水,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都快十六了,讓我做你的女人吧,過了年你就能娶我。王水什么也沒說,穿好了衣服,到另一間屋里去了。
秀兒沒攔他。她知道他需要時間。她給他考慮這件事的時間。
第二天早晨,秀兒沒去上學。
王水故意起得很遲。他以為秀兒上學去了。可他想錯了,秀兒也在睡覺,還沒起床。秀兒雖然沒起床,可她的眼睛是睜著的。王水進門時看見秀兒圓溜溜的黑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
你咋不去上學?王水生氣地問。
秀兒平平靜靜地說,我跟你說過,我不上學了。
王水轉(zhuǎn)身摔上了門,出去了。
王水在院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又悄無聲息地拿了一把刀,一根繩子,出了院子。
王水到村后的林子里砍柴去了。
午后,王水背著一背柴氣喘吁吁回到家里的時候,秀兒在家。王水不聲不響地進了門,他看見桌子上有兩碟菜、兩碗飯。飯菜都已經(jīng)冷了。秀兒顯然沒吃飯,她要等王水回來一起吃。王水說,我要是不回來,你還想餓死不成?秀兒說你試試?王水不再說什么,端起碗來就吃。秀兒一把奪了過去,才說,熱熱再吃。
妥協(xié)的不是王水,是秀兒。
秀兒又去上學了。
很平常的一天,秀兒又對王水說,我做你的媳婦好不好?
王水黑了臉說,一個中學生,一天胡想些啥呢?
秀兒說,明道大爺是遠遠近近有名的媒人,他說的肯定沒錯,我已經(jīng)問過明道大爺了,他說我跟你已“出了五服”(血緣關系超過了五代人。在鄉(xiāng)下,即使是同一個家族的后人,只要出了五服,彼此就可通婚)。
王水不說話。不說話就是不答應。
秀兒看出來了,你看不上我?
王水說,不是。
秀兒追問,哪是為啥?
王水說,是我配不上你。
秀兒說,我看上你不就成了?王水說村里人會笑話我。秀兒說你管別人做啥?嘴在別人的腦殼上長著,你管你自己就行了,還能管得了別人的嘴?王水不說話了。秀兒說,別人愛咋說就咋說,嘴是兩片沒骨頭的肉,翻來翻去都行。王水還是不吭聲。
秀兒這么問王水時,她剛剛滿了十六歲,王水已經(jīng)二十八了。從屬相來說,王水比她大了整整一輪。
秀兒繼承了梅香的容貌,出落成一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了。王水是那么喜歡她,秀兒也不是不能感受到,他咋會看不上秀兒呢?王水只是覺得不能那么做。王水說不出口的是,他要是娶了秀兒,就有了“預謀已久”的嫌疑。王水不想背這個“黑鍋”,更何況,秀兒雖然這么說了,也是出于報恩的心理,不一定是真看上了他這個名義上的哥哥。王水想,我的手腕有傷,是個殘廢不說了,還是個畸形,有了那么難看的手腕,秀兒咋會看得上我呢?
秀兒雖十六了,初中卻沒畢業(yè)。她的學習很好。王水想,說不定秀兒初中畢業(yè)能考上師范學校呢。王水不想破壞秀兒的前程,更不想成為秀兒的累贅。
王水是這么跟秀兒下“最后通牒”的,他說,你要是不把初中讀完,我就不娶你。
王水心里想的是,初中畢業(yè)參加中考,很多學生都會報考師范學校。秀兒要是考上了師范,一切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
王水堅信秀兒能考上師范。
跟著山東男人去山東的時候,梅香二十二歲,正是如花的年齡。
梅香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王水來,打亂了她的計劃。
王明道把梅香的事聽在耳朵里,也記在了心里。他甚至認為梅香留在王家莊是個禍害,他認為梅香招災惹禍是遲早的事,他不能不管。他要管,就不動聲色,按他的辦法來管。
那時,幾乎年年都有到金山鎮(zhèn)來買女人的山東人,也常常有遠遠近近的村子里的女子,心甘情愿跟著山東人去山東。王明道打算一勞永逸,把梅香也介紹到山東去,他覺得,只有這樣做,王家莊的男人才會安定下來,王家莊才會清靜下來。給梅香提說這個山東男人的時候,王明道先跟山東人見過了面,他認為他配得上梅香,不僅配得上,王明道對這個儀表堂堂的山東人,可以說是非常滿意的。王明道甚至想,我要是有個女兒,就把我自己的女兒嫁給這個山東人。
心想事成。臨走那天,秀兒不跟梅香,非要纏著王水,梅香轉(zhuǎn)念想了想,也就不勉強了。
梅香退一步的想法是,先到金山鎮(zhèn)見見那個山東男人再說。如果人不錯,她就帶他回來,住一段時間,觀察觀察,再去山東也不遲。王明道本來說好了,他讓梅香見面那天就跟山東人走??擅废闩R時改變了主意。
到了金山鎮(zhèn),梅香就由不得自己了。
梅香在金山鎮(zhèn)很快就找到了王明道,王明道見她獨自來的,急忙問她,秀兒呢?你咋沒帶秀兒來?梅香說,路上碰見了王水,秀兒非要纏著王水給她編籃子,我就沒帶她。
梅香一眼就看上儀表堂堂了。儀表堂堂對梅香也是一萬個滿意??蓛x表堂堂說,山東老家有急事,發(fā)電報來催他回山東,他已經(jīng)買好了兩個人去山東的火車票,今天專門到金山鎮(zhèn)來,就是接梅香一起走的。儀表堂堂還說,你要是不想去哪也就算了,要去就得立即走,不然趕不上火車。梅香說,我沒帶秀兒來,咋走?要不你等一等,我回一躺王家莊,帶上孩子?儀表堂堂連忙說,不行不行不行,去縣城的車馬上要開了。梅香不信,跟儀表堂堂去了搭車的鎮(zhèn)東頭,看見車里差不多坐滿了人,果真是隨時都要開走的樣子,就難住了。
儀表堂堂開導梅香說,你的秀兒不是托了人了嘛,王明道也不會不管,就讓他們幫忙管個十天半月的,處理完山東的事情,我們再來接秀兒。
梅香說,哪就你下次來的時候,我再跟你走。
儀表堂堂說,路這么遠,你今天要是不去,我就不可能來了。
梅香想了很久,很久。車都要啟動了,她還是拿不定主意。儀表堂堂催她,你到底走不走?梅香一咬牙,跟儀表堂堂上了車。
梅香去山東的事只有王明道知道,王家莊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梅香走了,這是計劃中的事情,梅香沒帶秀兒一起走,王明道也感到很意外。王明道怕引起王家莊人的懷疑,落一個是他王明道賣了梅香的口實,就故意沒跟梅香同去金山鎮(zhèn)。王明道先一步去金山鎮(zhèn),并跟梅香說好,在金山鎮(zhèn)會合之后,他再帶梅香見那個山東人。
去山東的路上,梅香問儀表堂堂,山東那么大的一個省,就沒女人嗎?儀表堂堂說,有啊。梅香問,哪為啥你們山東人大老遠地,都到甘肅找媳婦?儀表堂堂倒也爽快,他說,不是山東沒女人,是我家窮,找不上媳婦。梅香說,難怪,難怪,天南海北都一樣。窮不窮的梅香倒不怕,人長著一雙手就是用來干活的,不光是用來吃飯再讓飯變成屎的。
梅香后來還知道,儀表堂堂有個大哥,他的大哥比他整整大了二十歲,現(xiàn)在仍是光棍一根,這輩子恐怕說不上媳婦了。
到儀表堂堂的那個縣,男人說,我們在城里住一晚,明天回村里去。梅香說,還是回去吧,早到早踏實。男人說,我想跟你安安靜靜地,過一個新婚之夜。梅香曉得他心急,想要做那事了,就抿嘴一笑,不說話了。說真的,聽他這么一說,梅香的身體也有了沖動。見她默許了,儀表堂堂就帶她直奔一家私人旅店。
那天,他們先做了那事,才出外吃晚飯。吃完晚飯回到旅店,男人又想做,梅香給他做了,睡到半夜,男人還想做,梅香仍然讓他做。她是他的女人了,他啥時想做,就讓他做,梅香想,女人生來就是給男人睡的,閑著也是閑著。
第二天早晨,梅香跟著儀表堂堂,到了她山東的新家。
走進他家院子的時候,儀表堂堂急著進屋,說是跟父母打聽打電報的事由,梅香卻不近前,她的心里有些怯,在院子里磨磨蹭蹭,東瞅瞅,又西瞅瞅,突然看見一個畏畏縮縮的中年漢子,拿眼偷偷地瞄她,四目相對時,中年男人的目光冷颼颼地亮了那么一亮。梅香想,這就是他那位大哥了。她趕緊假裝打量這個院子,將目光躲開。
中年男人倒也不糾纏她,匆匆進了屋子。
儀表堂堂跟父母和大哥在屋里嘀嘀咕咕時,梅香想,他大哥看上去都那么老了,估計比他大了不止二十歲。梅香邊想邊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將要生活一輩子的家。說真的,梅香心里有點兒失落。這家的房子又老又舊,還不如王家莊她住的那座房子好。
不久,儀表堂堂出來了,說是虛驚一場,啥事也沒。
吃了午飯,梅香就催儀表堂堂說,家里既然沒啥事,我們就回甘肅一趟,把秀兒接來,我也就放心了。儀表堂堂開導梅香說,兩個人再這么跑一趟,來來回回的,又得花很多錢,讓你一個人回去吧,我也不放心,怕你后悔了,不來山東了。
梅香說,你放心好了,我那個王家莊也沒啥可留戀的,我的娘家,父母也沒了。儀表堂堂說,話雖這么說,你回去我還是不放心。梅香說,我肯定不會一個人回去,回去了我也找不到這兒來,我這是第一次出遠門。梅香還說,山東這么大的大平原,比王家莊的窮山溝好多了,就算我跟你去了王家莊,也得高高興興地回到山東來。梅香最后親昵地說,遇上你這么個好男人,就算王家莊有千般好,我也舍得。
儀表堂堂說,我的意思是,我回王家莊去,把秀兒接來,你就不用回去了。
梅香想了想,這樣也行。
儀表堂堂當天就走了。
儀表堂堂走后,梅香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急著休息,而是擦擦桌子掃掃地什么的。梅香忙出忙進,她已把自己當成這個家庭的一分子了。兩個老人見梅香這樣就眉開眼笑的,男人的大哥也不時地,拿眼睛瞟她,是一副滿意的表情。一家人都沒出門做什么,而是圍著梅香問這問哪的,視線也不離開梅香。這讓梅香覺得很溫暖。
梅香哪里知道,她要嫁的,居然不是儀表堂堂,是他那個所謂的大哥。
儀表堂堂就不是這家的人,他不過是個憑相貌迷惑女人的人販子。這個人販子把梅香賣給了這家,拿了錢,走了,他又到遙遠的甘肅販女人去了。
儀表堂堂也不會那么好心,把秀兒接到山東來。
梅香明白了這些,說啥也不干了。她求他們放了她,他們卻不答應。
睡覺的時候,梅香死活不上床。當兒子的就在父母的協(xié)助下把梅香捆起來,擱在床上。梅香大喊大叫,想要引起鄰居的注意,男人說你甭折騰了,沒用。梅香繼續(xù)大喊大叫,卻也真是沒什么動靜,嘴還給男人用一塊手帕塞了起來。梅香很不舒服,她更怕他強奸她。她觀察了一會才發(fā)覺那個畏畏縮縮的男人不敢解開綁她的繩子,這才稍稍放了心。過了大約一小時,男人發(fā)覺梅香不打算鬧了,就把嘴里的手帕取出來,梅香這才舒服了些
男人不給梅香松綁。
相持了一夜,梅香已經(jīng)疲勞不堪。白天,一家人吃了早飯,母親還是啥也不做,一門心思看管著梅香,不讓她逃走,更不松開捆綁她的繩子。兩個男的卻干活去了。晚上,看管梅香的,又換成了兒子。
梅香是被轉(zhuǎn)賣的。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畏畏縮縮的男人始終未曾得手。這家人看看留不住梅香,留住的卻是一個大大的負擔,不想人財兩空,就把梅香賣給了另一個村子的另一戶人家。
梅香在山東的第二個男人是個瘸子。
這一次,梅香學聰明了,她想,自己老是不從,也不是個解決問題的辦法。她牽掛著遠在王家莊的秀兒,不知秀兒是不是還跟王水在一起。說真的,把秀兒托付給王水這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她越想越不放心。給王水寫封信呢,條件不允許,她又不識字。最好的辦法是盡快回到王家莊去,可梅香沒了自由不說,也沒一分錢的路費。
梅香假裝百依百順地跟瘸子過起日子來。瘸子要睡她,梅香不嫌他,給他睡。梅香暗暗地把持著,不讓自己懷孕。要是再懷一個她就真的離不開山東了。
一切似乎都按梅香的設計在慢慢發(fā)展著。白天,梅香跟瘸子下地干活,天黑了,梅香就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的,跟瘸子睡一張床,瘸子想要咋做就讓他咋做,她都忍著。后來,瘸子終于被她感動了,他對梅香的行動看管得越來越不那么嚴密了,家里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也自覺地交給了梅香。
半年后,梅香找個機會逃了。
梅香逃了不到一天就給全村出動的瘸子他們抓了回來。抓回來的梅香又成了在畏畏縮縮家的那種不可侵犯的樣子。不久,梅香再一次被瘸子家的人轉(zhuǎn)賣了出去。
梅香沒辦法了。她跟第三個男人老老實實過起日子來。
這個男人就是李繼祥。
梅香回王家莊來了。梅香并未如信中所說,見了面,就給王水磕頭。
梅香是得知秀兒考上師范學校的那個夏天匆匆忙忙回王家莊的。梅香回來是整整十二年后的事情了。秀兒成了“吃國家飯”的人,梅香說不出有多高興,她再也壓抑不了見秀兒的欲望了。
梅香是跟她的現(xiàn)任丈夫李繼祥回來的。梅香想獨自回王家莊,李繼祥不干。他怕梅香回了王家莊,不想再回山東。梅香的小女兒李繼祥堅決不帶來,也是出于這種擔心。梅香不想讓男人懸著一顆心,就同意了。梅香也是有些怕:這么遠的路,她一個人沒走過,不識字也就不方便。
秀兒看也不看梅香。梅香特意給她買來的衣服,她也不看。不僅不看,秀兒對梅香,整個一個“目中無人”。
王水對梅香說,你回來了,你的女兒,我可以還給你了。
梅香說,秀兒是個大人了,用不著我了,考上了師范,我就是想帶她到山東去,也是去不成的了。
秀兒對李繼祥還算客氣,給他泡了一杯茶后,獨自跑到廚房去了,梅香跟王水說了好半天話,卻不見秀兒的面,就追到廚房。梅香看見秀兒一臉淚水,無聲地,在做著飯,就賴在秀兒的身邊給秀兒打下手。
晚上,王水跟李繼祥睡王水的炕,梅香和秀兒睡秀兒的炕。
母女倆把十五年的心酸,說了一夜,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王水起床的時候,他看見的秀兒已經(jīng)全變了。穿在秀兒身上的不再是王水熟悉的那些舊衣服,卻是梅香買給她的新衣服。呈現(xiàn)在王水面前的,也仿佛是個王水不認識的大姑娘。
發(fā)覺王水在看她,秀兒站住不動了,還害羞地扭了扭身子。
這時候的秀兒,真像一個待嫁的新娘。
梅香走到他們身邊說,我到王初級家去一趟,把房子要回來。
王水說,算了,算了,秀兒也不是沒地方住。
梅香說,秀兒是高級的親骨肉,是他王初級的親侄女,那房子我王梅香現(xiàn)在是沒資格住,可我的秀兒有資格。
秀兒說,我是王水的妹妹,我已經(jīng)不是他王初級的侄女了。
秀兒在說王初級這個名字的時候流暢極了,頓都沒頓一下。
在王水和秀兒的再三勸說下,梅香終究沒找王初級。
梅香要走了,她在山東有了家庭,還生了女兒,不走不行。
梅香兩口子在王水家住了不到十天就走了。梅香走的時候,秀兒間接地稱李繼祥為爸爸,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
秀兒是這么對王水說的,秀兒說:王水,我們把爸爸媽媽送到鎮(zhèn)上搭車去。
梅香連她的娘家王家山也沒去。王家山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去了也沒多大意思。秀兒考上了師范,開學后,秀兒要去讀師范,也不跟梅香去山東。
秀兒讀師范的時候,隔半年左右,王水就收到一次梅香從山東匯來的錢。梅香在同時寫給王水的信中說,我只攢了這么多,你就別對秀兒說,錢是我匯的。梅香匯來的錢說是給秀兒的學雜費。梅香還在信中說,李繼祥對她門門都好,就是怕她手里有了寬余的錢,會逃離山東。梅香還說,這些錢是她一塊錢一塊錢地,背著李繼祥攢下來的。梅香最后說,錢是她求鄰居偷偷匯來的,信也是瞞著李繼祥,求鄰居幫她寫的。
梅香匯來的錢,最多的一筆是一百二,最少的一筆,才三十塊。
王水咋能嫌錢少呢?他每次到郵局取了梅香匯來的錢,就暗暗地,再添一些進去,匯給秀兒。王水在給秀兒的信中每次都說,這是你媽媽匯來的錢,她給你給這點錢也不容易,你就別嫌少了。
秀兒剛?cè)プx師范的時候,王水很不習慣。
新房子是王水和秀兒一同搬進來住的,一晃,兩人就住了九年多。秀兒在,王水不覺得房子有多大。秀兒走了王水才感到,這一院房子,還真大,王水走進這間屋,這間屋里沒人,王水又走進秀兒的屋,秀兒的屋里還是沒人,屋里的家什啥的,也冷冰冰的,毫無生氣。
王家莊人現(xiàn)在不缺糧吃。從包產(chǎn)到戶的第二年算起,王水就不再餓肚子了,但王家莊人用錢還是缺。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承包的土地除了產(chǎn)些水稻小麥之類的糧食,沒啥經(jīng)濟來源。好在王水自有王水的辦法。王水的辦法是編背篼和籃子。
附近的人,出門三步,沒背篼沒籃子可不行。柴一把草一把的,干活的間隙,總能隨手弄點,裝在背篼或籃子里,收工時順便帶回家,就不是廢物。誰家過日子也少不了這些。
王水隔十天半月就到山里去一趟,割些竹子回來,劃成篾條。沒事了,王水就貓在家里編背篼、編籃子。王水貓在家里編背篼和籃子時,還會想起當年在村頭的柿子樹底下給秀兒編籃子的情景,一切如夢似幻,又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王水編的背篼和籃子大家都用得著,不愁賣不出去?,F(xiàn)在也不是生產(chǎn)隊那時候,十天才趕一次場,現(xiàn)在的金山鎮(zhèn),每逢農(nóng)歷三六九,都是趕場的日子。王水十天能趕三次場,能賣三次背篼和籃子。王水把賣背篼和籃子的錢都攢起來,到了月底,就匯給上師范的秀兒。也有時候,王水要一個月左右才到金山鎮(zhèn)賣一次背篼和籃子。這時,王水背著的背篼和籃子就夸張得像背了一座山。有人問他,王水,你又給秀兒攢學費?王水說,不攢不行啊,啥都得用錢。那人說,背這么多,你不怕壓死你個半殘廢???王水笑笑說,你就放心吧,我的腿又不殘廢,見那人大有深意地看他,王水又說,背篼和籃子都是空的,看起來多得不得了,其實一點也不重。
在一次集中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的大型活動中,公安民警找到了梅香。民警問梅香,聽說你也是讓人賣到山東來的?梅香怕民警,她不知道他們找她干什么,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是。民警說,你不用怕,我們不是針對你。梅香還是只說了個是。民警問,誰把你帶到山東的?梅香不怎么怕了,說,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記得那個人很年輕,長得也是儀表堂堂的。民警問,你為什么跟他來?梅香說,我當是他找老婆,看他長得一表人才的,就答應了,沒想到,到了山東,他把我睡了,還把我賣了。
民警問梅香,在甘肅,是誰出面搭橋,把你弄到山東來的?梅香就想起了王明道,她也想起王明道幫王水蓋房子和介紹對象的事,就說,沒人牽線搭橋,是我自愿來的。
民警還問了梅香很多事。
民警最后對梅香說,現(xiàn)在給你兩條路,你自己選擇:你要是想回甘肅老家去,我們派人專門把你送回去;你要是覺得現(xiàn)在的家庭好,不回老家去了,也行,我們給你上戶口,辦結(jié)婚證。民警最后說,你不用急于做決定,好好想想,過幾天我們再來聽你的答復。
民警走后,梅香還在想,我給李繼祥都生了兒子了,在遙遠的王家莊,秀兒也已長大成人,用不著我了,我還回王家莊干啥呢?
梅香堂堂正正地嫁給了山東。梅香也這么堂堂正正地,再一次成了這個國家嚴格意義上的公民。包產(chǎn)到戶時梅香不明不白讓生產(chǎn)隊除了名,從這個國家的人口檔案里消失了。從那時起,梅香成了個活著卻不存在的“黑人”。梅香想,我再也不是“黑人”了。
秀兒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按秀兒的意愿,分配到了金山鎮(zhèn)。秀兒本來可以留在金山鎮(zhèn)中學當老師,這是王文革給秀兒張羅的,可秀兒“不識好歹”,非要到王家莊村學當老師,說是方便。秀兒在王家莊村學當老師的時候,王文革有事沒事就往王水家跑。王文革來了就對王水一口一個大哥的,格外親熱。每一次到王水家,王文革都敬好煙給他抽。王水明白王文革在打的啥主意,但秀兒沒跟王水說,王水也就假裝不知道。
在當老師的四年里,追秀兒的人很多,這些人要么在金山鎮(zhèn)當干部,要么在金山鎮(zhèn)的學校里當老師,他們的條件都比王水好,但秀兒從不正眼看他們。
王文革是這些人中條件最好的一個。
王文革已經(jīng)是金山鎮(zhèn)副鎮(zhèn)長了。
這天,王文革回了王家莊,又到王水家來。
秀兒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王水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不同的是,秀兒不像尾巴一樣跟他跟得那么緊了,秀兒回家做飯洗衣服也是匆匆忙忙的。王水知道她還要備課,還要批改作業(yè),王水知道秀兒比他還忙。王水不讓秀兒做家務,說自己能干。可秀兒不干,秀兒找出來的借口是,你做的飯,我沒法吃,衣服你也洗得不干凈。王水犟不過她,就不跟她犟了。
王水覺得,秀兒在家的日子,真是享福。
王文革又到王水家來了。王文革這次來的時候,王水在家,秀兒還在學校沒回家。王水對王文革說,你等一會兒,秀兒還沒放學哩。王文革卻說,我是專門來找你的。王水問,找我干啥?他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王文革沒叫他大哥,更沒給王水敬煙。王文革從口袋里摸出一包高級煙,彈出一支,叼在自己嘴上,悠悠地點燃后,這才慢條斯理地說,不屙屎就甭占茅坑。王水笑笑說,我又沒礙著你的啥。王文革不陰不陽地說,是嗎?王水就意識到一個問題了。想到問題的嚴重性之后,王水表情古怪地說了句,你咋這樣跟我說話呢?
王文革說,你想讓我跟你咋說?跪下?求你?
王文革說完陰著臉走了。
王水生氣地想,秀兒那個位置,我是不該占,卻也輪不到你王文革來占。
這天晚上,王水做了個讓他臉紅的夢。他又夢見自己跟一個面容模糊的女人在做男女間才做的事,醒來的時候,下邊涼涼的,有些黏。王水就有些恨自己不爭氣。他把內(nèi)褲脫了,又換了件干凈的,穿好,仍覺全身燥熱難當。王水再也睡不著了,就開了門,想到院子里涼快涼快去。
出了屋子,王水越想越覺得不對,夢中的女人咋那么像秀兒呢?要不是面容模糊得讓王水看不清,他幾乎要認定是秀兒了。二十多歲的秀兒已出落成一個漂漂亮亮的女人,要說王水對秀兒沒動過非分之想,也不盡然,但王水把這種他認為罪惡的念頭常常掐死在萌芽之際,以往那種下流的夢中,秀兒從沒出現(xiàn)過。今天這是咋的了?
也許為了宣示對王水的信任,或者,秀兒就想讓王水放任,秀兒睡覺從來不閂睡房門。王水說了幾回秀兒還是不聽,王水就沒法了。王水甚至想從外面鎖了秀兒的門,又怕秀兒萬一要起夜了,卻出不來。轉(zhuǎn)念一想,院墻那么高,大門每天晚上都鎖著,外人不容易進來,就算有人偷偷摸摸進了院子,也不知道秀兒沒閂門。秀兒的安全應該沒啥好擔心的。王水就沒鎖秀兒的睡房門。
借著月光,王水不知不覺,到了秀兒的睡房門外。就在手接觸到明晃晃的拉手的那一剎那,鐵器冰涼的感覺讓王水一下子清醒過來。他在心里罵了句:你這個老光棍,想要干啥?
王水轉(zhuǎn)身來到院子中央,抬起頭來仰望著圍在月亮身邊的繁星。
他幾乎整夜沒睡著。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天亮之后,王水臉也沒洗就匆匆去給秧田放水。王水想,秀兒難得睡個懶覺,終于熬到星期天了,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王水回來時,昨晚換下來的內(nèi)褲已讓秀兒洗了,在院子里的鐵絲上晾著。王水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根。好在秀兒不在院子里,看不見他的窘。王水定了定神,他打定主意要在秀兒面前裝糊涂。
吃早飯的時候,秀兒卻主動開了口。
秀兒輕描淡寫地說,你的內(nèi)褲我給你洗了。
在秀兒面前,王水仿佛一下子就給剝得一絲不掛的了。
王水騰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隔了一天,王水又給梅香寫了封信。
王水在信中對梅香說,你還是再回一趟王家莊,當面勸勸你的秀兒吧,她總不談對象,我也拿她沒法。王水甚至給梅香攤牌說,我也做不了她的主,我又不是她的啥。梅香很快回了信。梅香的信是直接寫給秀兒的。王水知道梅香會在信里勸秀兒,就沒撕開看看。他把信拿給秀兒,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秀兒卻很快就拿了梅香的信來質(zhì)問他:王水,你什么意思?
王水平平淡淡地說,就是那個意思。
秀兒在王家莊村學當老師的第四年,也是梅香離開王家莊的二十年后,梅香第二次回到王家莊。梅香是在王水的再三要求下回來的。
梅香第二次回王家莊,李繼祥沒跟著梅香來,他跟梅香已經(jīng)成了合法夫妻,不怕梅香不回山東了。梅香已經(jīng)回過一次王家莊,李繼祥更不怕梅香認不得路。梅香第二次回王家莊是想勸秀兒找個好人家,嫁了。梅香在出發(fā)前就跟李繼祥商量過:萬一說不動秀兒,就勸勸王水,讓他娶了秀兒。
把秀兒交給王水,梅香一百個放心。
梅香回來后,瞞著王水和秀兒,特意去了趟王明道家。
梅香第一次回王家莊的時候,聽說王明道又給人說媒去了,梅香跟李繼祥回山東的那天,王明道也沒回來。沒見到王明道,梅香覺得遺憾,卻也沒辦法。但她從秀兒跟王水的嘴里,聽了王明道的很多事。梅香只怨自己命不好,不怨王明道。
梅香第二次回王家莊的前一年,鰥夫王明道就已經(jīng)老糊涂了,耳朵聾得啥也聽不見,見了村里的人,仿佛誰也不認識。問他,王明道要么不說話,要么就啊啊啊地亂叫一通,給飯王明道倒是曉得吃,吃過了,問他飯是誰給的,他卻記不起來,說不出來。
梅香心里也有解不開的結(jié):王明道把她介紹給儀表堂堂的時候,有沒有收取儀表堂堂的錢呢?梅香忘了問儀表堂堂,梅香想問他的時候卻見不到儀表堂堂了。聽說王明道徹徹底底地變了一個人,梅香仍是不死心,她想問問王明道是不是收了儀表堂堂的錢。
梅香出現(xiàn)在王明道眼前的時候,王明道卻已認不得梅香了。
梅香問王明道,是你賣了我的吧?
王明道一臉茫然。
梅香又問,你倒是說說,你把我賣了多少錢?
王明道依舊目光呆滯,一臉茫然。
梅香看了看王明道,走了。梅香走的時候在心里對自己說,不是我不想質(zhì)問他,是他不想對我說,我也沒辦法。
梅香第二次回王家莊的第三天,王初級到王水家來了。王初級厚著臉皮坐下后,連忙將一把鑰匙遞給梅香說,你回來了就好,高級的房子這些年我一直替他守著,現(xiàn)在看來,秀兒是肯定不會離開王家莊的了,房子我也沒住過,秀兒是高級的親閨女,房子應該給她。
梅香不說什么,但她接過了鑰匙。
秀兒說,媽,你要它干啥?
梅香對秀兒說,房子本來應該是你的。
秀兒從梅香手里奪過鑰匙,“嗡”地一聲扔到了門外:我已經(jīng)用不著他的房子了。
王初級不尷不尬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王水跟著出了門,他要看看王初級會不會把鑰匙拿走。
王水看見王初級低頭拾鑰匙的時候,轉(zhuǎn)身進了屋。
梅香勸秀兒未果,正想使用第二套方案勸王水娶秀兒。但梅香還未來得及勸一勸王水,王水卻先一步走了。
三十六歲這年,王水頭一次離開王家莊,離開金山鎮(zhèn),踏上了前途未卜的打工之路。王水走的時候,梅香還沒回山東。秀兒身邊有了梅香,王水才能走得放心。王水不得不走,他沒別的辦法。二十四歲的秀兒在王家莊人眼里是個“老齡”女青年了。臨走前,王水給秀兒留了張條子。條子擱在一只小小的竹籃里,用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壓在籃底。王水把竹籃擱在秀兒常常梳妝打扮的鏡子前面,跟往常一樣,鏡子擱在裝衣服的箱子上。
秀兒放學回了家,一眼就看見了籃子。
秀兒覺得奇怪。她把籃子看得比啥都珍貴,這些年,她在王水面前一次都沒拿出來過,籃子一直藏在裝衣服的箱子里,獨自一人的時候,秀兒才會悄悄拿出來,看一看,又藏好。秀兒的籃子里,從前只擱著一把無用的鑰匙,王水當年用這把鑰匙鎖過原來那個家的門,后來王初級把鎖子砸了,鑰匙也就沒用了,但秀兒并未將鑰匙扔掉。秀兒的睡房門從來不上鎖,裝衣服的箱子更是不上鎖。王水從沒動過秀兒的東西。秀兒想,就算王水想動她的東西,她也不想鎖了箱子。今天是咋回事?王水不僅把籃子翻了出來,還明晃晃地擱在箱子上。秀兒走到近前,又看了看籃子。秀兒看見了籃子里的鑰匙和多出來的條子。
秀兒急急忙忙看條子。在給秀兒的條子上,王水先給梅香留了話。然后王水說,你給你媽說說,就說,二十年后,她的女兒沒缺胳膊沒少腿,還是個囫圇人,我勉勉強強完成任務,把她的女兒還給她了。王水對秀兒說,今后你要有啥事,跟我王水沒關系了。王水接著寫道:我打工去了,去啥地方暫時不知道,啥時回來我也不曉得。王水還在信中故作輕松地說,說不定去山東看看你的妹妹和弟弟。
條子的最后,王水說,你也不小了,甭等我,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有合適的人你就趕緊嫁了吧,我不想叫人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秀兒將紙條揉了,撕碎了,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