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哈爾濱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黑龍江省作協(xié)副主席。編審。享受國務(wù)院專家津貼。曾獲1987~1988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中國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蕭紅文學(xué)獎、蒲松齡文學(xué)獎,百花獎,《小說選刊》、《中國作家》、《人民文學(xué)》等國內(nèi)多項優(yōu)秀作品獎。曾出版小說集《年關(guān)六賦》、《安重根擊斃伊滕博文》(中文版)、《良娼》(法文版)、《空墳》(英文版)等,長篇小說《忸怩》、《馬尸的冬雨》等,隨筆集《哈爾濱人》(臺灣版)、《殿堂仰望》、《和上帝一起流浪》,記錄片《一個人和一座城市——寬容的哈爾濱》,以及電影《一塊兒過年》、電視劇《快,的士》、話劇《哈爾濱之戀》等四十余部。作品被譯成法、英、德、日、俄等多種文字。
在“娜達莎”啤酒館喝啤酒的時候,我粗野地嚼著酸黃瓜說,最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啦,一直想寫一個有關(guān)東北人經(jīng)歷的故事。朋友放下了啤酒杯,以手做槍,對著我問,你確定?我說,確定。他問,不挑揀?我說,誰都行。但必須是男人。他說,怕女人寫出感情來?我用五六秒的時間鄙夷地看著他。他說,明白了。沒過一周,他便主動幫我物色了一位。
實話實說,見到這位叫尚存葆的人我多少有點兒失望,這家伙邋邋遢遢的,有點兒不修邊幅,不太像一個有上億資產(chǎn)的民營企業(yè)家(或者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也未可知)。但是人家已經(jīng)來了,再加上彼此年齡相仿,我們不僅談得挺融洽,而且相當(dāng)坦率。
介紹一下這個尚存葆。
尚存葆出生于黑龍江省的翠崗市,純粹一個土生土長的東北人。翠崗,顧名思義,這個小城市處于丘陵地帶。天一擦黑,親們,這座北方邊陲小城展示的竟然是老派重慶山城夜景的樣子。據(jù)說在上個世紀(jì),盡管翠崗人民很努力,很忘我,但這座小城市里還是連一棟像樣的大樓也沒有,市委、市政府就是一溜普通的、掉了墻皮的平房。書記、市長、武裝部、組聯(lián)部、婦聯(lián)、工會,都在這一溜平房里辦公。秋天的時候,干部們穿著軍大衣,揣著手,來到院子里曬曬太陽。辦公室里陰冷陰冷的,人受不了。
尚存葆的家就在政府的對面兒。他究竟一共兄妹幾個,我沒問,他也沒說。
尚存葆對我說,阿成老師,我還是半大小子的時候就開始幻想。
我問,幻想什么?
尚存葆說,幻想等自己長大成人了,在翠崗蓋上幾座大樓。
憑直覺,他絕不是那種善于編瞎話的人。我相信他說的是心里話。通常是這樣的,當(dāng)你真正地走進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對方還是挺幼稚、挺天真的。不像大城市里的小孩兒,一生下來就賊成熟、賊老練。電視臺的記者一來采訪,小嘴叭叭地,賊會涚,全是政工話。這世界怎么啦?
少年的幻想是有了,但讓這個叫尚存葆的小小少年苦惱的是,他的祖父和父親,通俗地說就是爺爺和爸爸,都是當(dāng)?shù)氐馁Y本家出身。這可是擋在一個半大小子幻想之路上的兩座大山哪。山下面的小小少年尚存葆變得沉默寡言了。
因為有這兩座山擋著, 1968年尚存葆中學(xué)畢業(yè)以后,被學(xué)?!鞍才拧毕锣l(xiāng)勞動鍛煉。他去的是海冬青農(nóng)場。到了農(nóng)場之后,這個剛剛長出小胡茬兒的青年人相信,只要自己好好干活兒,尤其是多干別人不愿干的苦活兒、累活兒,就一定能得到無產(chǎn)階級的寬容和信任。
借用老式新聞?wù)Z言,尚存葆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
尚存葆說,在農(nóng)場里,我什么活兒都干過,沒有我沒干過的活兒。
尚存葆還告訴我他特別欣賞梁曉聲寫的電視連續(xù)劇《年輪》。
他說,阿成老師,劇里有一個人物特別像我。不過我比他的經(jīng)歷還復(fù)雜,還困難。我就是不吱聲。
我說,打死也不說唄。
尚存葆說,就是悶頭干活兒。
我問,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兄弟。
尚存葆說,我是這么想的。過去,我爺爺和我爸剝削你們的爺爺和爸爸。我現(xiàn)在請你們來剝削我。這咱們不就扯平了嗎?阿成老師,你說我說的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我笑著說,幼稚是可愛的。
尚存葆突然問我,阿成老師,描寫十二月黨人的書你看過沒有?
我說,你那時候也開始寫詩啦?
尚存葆說,沒有。搞對象了。
我說,噢,那本書是有那么一幅插圖,幾個戴腳鐐的苦役犯在看家信。
尚存葆說他念書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叫章向陽。用古人的話說,他們倆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雖說章向陽下鄉(xiāng)去的是狼山,后來又調(diào)到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兩個人一直是鴻雁傳書,秘密地享受著愛情的甘甜。而且這一隔山之戀成了尚存葆悶頭干活兒的巨大精神動力。在他心里面,章向陽就是圣母瑪麗婭,就是戰(zhàn)無不勝的什么什么思想。
由于尚存葆在兵團始終是那樣的特別肯干,特別認(rèn)干,又是幾年如一日。最后,贏得了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的賞識。領(lǐng)導(dǎo)想,他爺爺和爸爸是資本家,他又不是。況且這幾年也把這小子折騰得差不多了。于是就把他抽了上來,讓他負(fù)責(zé)帶開卡車的那17名溫州知青,往佳木斯兵團肉聯(lián)廠運送豬肉。親們,這活兒相當(dāng)美了,裝車、卸車,中間就是坐在卡車的駕駛室里看沿途的風(fēng)景。在那些日子里尚存葆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上了盤山道了,快要翻過擋在他面前的那座大山了。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和煦的春風(fēng)一吹,沿途滿山的杜鵑花都開了。坐在駕駛室里的尚存葆看著看著,臉就紅了,心里癢癢的。他想,呀,咱是不是該結(jié)婚啦……
想結(jié)婚,但手里沒銀子呀。在農(nóng)場干一個月,工資才30塊錢,扣去伙食費,就剩下幾塊錢了。咱就是再簡樸,剩下的這點兒打醋的錢也結(jié)不了婚哪。尚存葆的對象章向陽對結(jié)婚這件事也是一籌莫展。唉,只有往后拖了。這樣一拖再拖。撩人的春風(fēng)又吹了起來,滿山的杜鵑花又紅紅火火地綻開了。尚存葆渾身的熱血又奔騰起來了……這可咋整啊——
阿成語錄:路上總是有機會的。
一次,大卡車正迎著強勁的春風(fēng)往兵團肉聯(lián)廠送肉的途中,經(jīng)過一個自由市場時,坐在駕駛室里的尚存葆突然靈光一閃,呀,有門兒了……endprint
尚存葆說,阿成老師,當(dāng)時兵團肉聯(lián)廠給的肉價比較低,而自由市場上的肉價就高出許多。我心里就想啊,能不能吃一口其中的差價呢?一次就吃一輛卡車的。反正把肉聯(lián)廠定的豬肉價錢如數(shù)交給農(nóng)場就是了,不會給農(nóng)場造成什么損失。如果匿下這個差價,我就可以攢夠結(jié)婚的錢了。
尚存葆說,阿成老師,為了娶媳婦我總不能去搶去偷吧?
我說,咱不那么干。
尚存葆說,是啊。
尚存葆決定把自已突然冒出來的這個主意告訴了那17名溫州知青。哆哆嗦嗦的他真是沒想到,竟得到了他們的熱烈響應(yīng)。說起來,在北大荒的幾度春風(fēng)吹拂之下,這17名溫州知青也都有對象了,野草都開花了,何況人哪?而且這17名溫州知青差不多都面臨著結(jié)婚沒錢的窘境。俗話說,道不同不相謀。就是這種共同的感受讓他們秘密地達成了協(xié)議,即:把其中的一卡車豬肉拉到佳木斯的自由市場賣掉,然后,再按原價把錢交給農(nóng)場。把其中的差價順下來。講好了,一人吃完一卡車的差價后,結(jié)束。為此幾個人還排了個順序,尚存葆主動要求排在最后一車。
這一冒險又刺激的勾當(dāng)他們干得非常順利,而且相當(dāng)成功。每當(dāng)卡車?yán)i肉剛開到佳木斯自由市場的時候,攤販們都過來搶啊。一會兒就賣光了。賊激動。那一年春脖子長啊,在撩人的春風(fēng)吹拂下面,按照事先排好的順序,前17名溫州知青都興高采烈地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差價。親們,有了這一沓子錢就可以安排婚事啦。待到最后一卡車豬肉在自由市場賣光了以后,尚存葆也順利地拿到了自己的那份差價。手里拿著這沓子人民幣多激動啊,眼睛都潮濕了。是啊,現(xiàn)在有錢可以和章向陽辦婚事了。
尚存葆說,阿成老師,沒想到,恰恰就是這最后的一卡車豬肉出了問題。
我說,栽了?
尚存葆說,事情是這樣的。當(dāng)時正趕上開最后一車的那個溫州知青結(jié)婚,人家是新婚,正云一腳霧一腳的,咋也不能硬把人家從洞房里捋出來開車送肉吧?于是,我就找了一個地方的司機頂替他。
我問,這人可靠嗎?
尚存葆說,可靠。我早就認(rèn)識他,人相當(dāng)憨厚。阿成老師,東北人不可靠的,有,但少哇。
我問,那問題出在哪兒了呢?
尚存葆說,我們將這一卡車的豬肉脫手之后,我給了那個司機六爿子豬肉作為酬勞。
我說,講究。
據(jù)尚存葆講,那個交接六爿子豬肉的場面相當(dāng)仗義,也相當(dāng)感人。那個地方司機的淚花花兒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親們,那叫六爿子豬肉哇,當(dāng)年城里每人每月,才憑票供應(yīng)半斤肉,還都是瘦兮兮的。
歡喜分兩頭。尚存葆有了錢,立刻著手結(jié)婚事宜。所謂“火到豬頭爛,錢到婚事辦”?;槎Y辦得熱鬧,一對新人兒都穿得干干凈凈的,還化了妝,因為是那種老式粉妝,新郎新娘化得跟一對扎彩人兒似的。一個直撓后腦勺,一個羞羞答答的,拉著手一塊兒,順著拐往洞房走。領(lǐng)導(dǎo)還特批了一些豬肉、豬下水給他們尚存葆辦席。酒席整得相當(dāng)豐富。
這邊正辦著婚禮哪,而佳木斯那邊的一家冷凍廠剛好丟了一卡車豬肉。報案了。查吧。查來查去,查到這個地方司機的頭上了。同志們,那個年代的人們,無論是階級覺悟,還是對敵斗爭的警惕性都相當(dāng)高。簡潔些說,是這個地方司機的鄰居看見他晚上往家里扛了好幾爿子豬肉。
鄰居向警察報告說,我當(dāng)時正好出來撒尿,剛要尿,發(fā)現(xiàn)……
警察問,你看清楚啦?嗯?
鄰居說,賊拉拉地清楚,大月亮天嘛,那小子扛爿子豬肉,嘴里還叼著一根煙卷兒,瞅把他牛的。平時瞅著挺還什么一個人兒,嘖!
隨即,這個地方司機也被公安機關(guān)弄了去。他進到分局前后不到30秒,便供出了尚存葆。
警察出門去抓尚存葆之前,還輕輕地拍了拍那個司機的臉頰說,師傅,氣色不錯啊,油汪汪的。
當(dāng)夜,警察就把正在蜜月中的尚存葆從被窩子里給薅了出來。
新娘用被子捂住前胸,哆哆嗦嗦地問尚存葆,這是為啥呀?你犯啥事啦?
尚存葆哽咽地說,沒事兒……
尚存葆沒把自己吃差價的事兒告訴媳婦章向陽。
警察說,沒事兒?沒病不死人哪。走吧。
然后,那個警察對章向陽說,你就準(zhǔn)備和這小子打八刀吧(離婚)。
說完,就把新郎給帶走了。
尚存葆知道這下子完了,自己是黑五類子弟,這事兒一出,指定沒什么好果子吃了。聽說公安機關(guān)對黑五類子弟的審訊相當(dāng)嚴(yán)厲,手腳放得很開。尚存葆心想,反正是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是個死。不如死硬到底,把一切罪過全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審訊開始了。
警察問,說吧,你的犯罪同伙都有誰?說!
尚存葆說,沒有同伙。
叭!一個大嘴巴子。
有沒有?
沒有。
叭!叭!
到底有沒有?
沒有。
叭!叭!叭!
有沒有?
沒……有。
嘴驢是吧?
尚存葆說,叔,我拿我自己后半生的幸福起誓:真沒有。
小子,你還有后半生的幸福嗎?
……
事情一敗露,尚存葆一進去,那17個溫州知青同伙全都嚇暈了,像一群排隊進屠宰廠的羊羔似的,天天腦子里就那么幾個詞兒,什么“在責(zé)難逃”,什么“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一個個都開始默默地準(zhǔn)備后事了??墒牵粋€月過去了,沒事。一年過去了,沒事。兩年過去了,還沒事兒。媽親哪,這是沒事啦。
的確,這17個溫州知青啥事兒也沒有,始終沒有人找他們的麻煩。到了這時候,這17個溫州知青終于明白了,尚存葆沒供出他們。好哥兒們呀,親兄弟呀。一個個感動得熱淚盈眶……
又是一年的早春時節(jié)。按照政策,這17個溫州知青就要離開農(nóng)場返城回溫州了。在返城之前,他們曾幾次約在一起冒著風(fēng)雪,搭車或者徒步,走上百里的路去看守所看望尚存葆。但是一次也沒看成。最后一次到了那里,人家還是不讓看。17個溫州知青在看守所的大門外,在寒風(fēng)刺骨的露天地兒,抱頭痛哭起來。endprint
尚存葆說,阿成老師,我在看守所里一共蹲了一年多。
我說,遭罪啦,兄弟。
尚存葆說,遭的罪那就別提了,現(xiàn)在都不敢想……
我說,舉一例子。
尚存葆說,這么說吧,凡是輕犯、重犯遭過的罪,我都遭過。
我登時火了,說,媽了個巴子,為啥呀?!
尚存葆說,因為我不服啊??次也环桶盐谊P(guān)進“小號”里。
我問,啥叫小號?
尚存葆說,就是高一米,寬一米,人進去之后,既不能站直嘍,也不能躺直嘍,只能蜷著身子在里頭窩著。一窩就是好幾天。一般的人根本就承受不下來。這么說吧,阿成老師,別說有罪了,就是沒罪,自己也得給自己編個罪兒趕緊從小號里出來。在小號里窩著我就鼓勵自已,堅持住,必須堅持住。
我問,為啥?
尚存葆說,因為豬肉的確不是偷來的。
我說,你這是鑿死峁子,死犟啊。
尚存葆說,阿成老師,真不是偷的。
我樂了,說,兄弟,咱這兒又不是審訊。
他也樂了,說,糊涂了,糊涂了。
我說,不過,兄弟,我看著你現(xiàn)在的體格還挺好的。
尚存葆說,是。當(dāng)時,看守所里一天兩頓飯,一頓一個窩頭,那指定吃不飽。但我堅持鍛煉身體。管教過來的時候我就一動不動,管教一走,我就開始活動,做在學(xué)校學(xué)的廣播體操。阿成老師,不少人在看守所里都蹲癱巴啦,我心想我可不能蹲癱嘍,我必須得活動,我必須要像個一個好人一樣走出監(jiān)獄的大門。
我笑著說,別讓媳婦失望是吧?
尚存葆咧嘴笑了。
……
這時候,尚存葆的妻子章向陽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丈夫犯的罪了,尚存葆是為了和自己結(jié)婚,沒錢,才犯了錯,進了監(jiān)牢。痛苦肯定痛苦,但在這樣的痛苦之中她卻感到了一種無尚的溫暖。她寫信告訴尚存葆:“存葆,你永遠(yuǎn)是我最愛的人!”就這么一句話,讓尚存葆的靈魂像鳥兒似的在監(jiān)獄的上空自由地翱翔起來。
不久,尚存葆的案子終于有了說法,定為投機倒把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即押往泰來勞改農(nóng)場服刑。
尚存葆說,阿成老師,到了勞改農(nóng)場情況就好多了,可以活動了,還能吃飽飯。不就三年嗎?給個準(zhǔn)數(shù)就中。
我說,我問你,兄弟,在監(jiān)獄服刑的時候,你腦子里想的最多的是什么事兒?
他說,盼著老婆給我來信唄。
我點點頭。
他說,你想想,阿成老師,我結(jié)婚才兩天哪——還不到兩整天,就一天一宿,第二天剛要睡,警察把我從被窩里薅出來直接就拖走了。
我說,你給我講講你被警察從被窩子里薅走之后,你妻子章向陽的情況。
尚存葆講在他出事兒之前,他的妻子已經(jīng)被翠崗師范學(xué)校聘用為代課教師了。接到這個通知,那把她樂的,高興得整宿睡不著覺。章向陽從小的理想就是當(dāng)一名人民教師。因此特別的努力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優(yōu)秀。當(dāng)了代課老師之后,領(lǐng)導(dǎo)說她講課好,板書也好,更主要的是,講得好,工作又特別認(rèn)真。但是,當(dāng)校領(lǐng)導(dǎo)知道章向陽變成了犯人家屬之后,臉像門簾子似的,叭地撂了下來,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大轉(zhuǎn)彎,不準(zhǔn)她再給學(xué)生上課了,取消了她的代課教師資格。讓她到后勤去干那些誰也不愿意干的累活兒、埋汰活兒。干活兒的時候還經(jīng)常遭革命師生的白眼。沒有人再叫她“章老師”了,她的名字叫“喂,那個女的”。章向陽不僅從早到黑干這干那,還要承擔(dān)起照顧兩家老人的擔(dān)子。這可不是出力就可以的事兒,還需要錢買糧、買煤、買柈子,等等,等等。為了多掙點兒錢,章向陽離開了學(xué)校,到一家建材預(yù)制廠去當(dāng)小工。在那兒和男工一樣拖大泥,和大坯……人造得跟巫婆似的。
我問,兄弟,你在監(jiān)獄里,沒人勸她跟你離婚嗎?在那個年代。
尚存葆說,我就害怕這個呀,不敢想啊。阿成老師,你想啊,人家本來是一個白白凈凈戴眼鏡的青年女教師,因為我,被學(xué)校趕下講壇,人造得跟盲流似的。如果有人攛掇她,她的腰再一軟,我這頭也就完犢子啦。
結(jié)果沒事兒?
沒事兒!
不僅沒事兒,反倒是章向陽不斷地給在監(jiān)獄服刑的尚存葆寫信鼓勵他,求他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三年很快就會過去的。
她在信中說:“到了那時候,咱們一切從頭再來,我永遠(yuǎn)是你堅強的、可信賴的精神支柱。我等著你。你的妻?!?/p>
你看人家這話說的,到底是文化人哪。
我問他,兄弟,你是什么時候進去的?
尚存葆說,元旦的前一天唄。
那,啥時候放出來的呢?
尚存葆笑了,說,也是過年的前一天,巧吧?
我說,講講,講講。
尚存葆說,放我出來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搓苞米呢。監(jiān)獄的規(guī)矩是這樣的,就差一個小時也不會提前放你,而且也不會提前不讓你干活兒了。這時候,我就看見我媳婦從那邊走了過來。我知道她是來接我出獄的??磥硭罄显缇蛠砹?。我就繼續(xù)低頭搓苞米,啥也不看。大隊長過來了,蹲在我跟前,笑瞇瞇的,歪下頭看我。我繼續(xù)搓。心想,三年我都挺過來了,還差這半天了?!
大隊長輕聲地說,存葆,你看誰來了?
服刑三年,還是頭一次有人不叫我監(jiān)號叫我的名字,登時,一股暖流呼一下子躥遍了全身,眼淚當(dāng)時就下來了。但手上繼續(xù)搓著苞米。
大隊長拍拍我的肩膀說,別干了,回家吧。
我立刻站了起來大聲說,報告政府,我還差半天釋放。
大隊長說,我特批你提前半天釋放。走吧,你媳婦在那邊等著哪。
我問,見了媳婦是什么感覺?
尚存葆說,說不清楚啥感覺,反正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都沒這么熱烈地?fù)肀н^。兩人見了面又是哭又是抱啊。
我說,解放了。
他說,對。自由了。
釋放之后,尚存葆回到了翠崗。問題是,他不僅僅是沒工作,兩口子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最后,尚存葆東挪西借湊的,湊足了50元錢,買下了一個小偏廈子住了下來。當(dāng)年房子便宜,好的房子也就幾百塊錢的事兒。endprint
我問, 那,50元錢的房子,這個這個會是一種什么樣子呢?你給我描述描述。
尚存葆說,阿成老師,是這樣的。早先呢,這個小偏廈子是人家放破爛的地方,倉房,根本不能住人。不大點兒,有站的地方就沒有躺的地方。一刮大風(fēng),房子直晃悠,而且四下漏風(fēng)。下雨天妥了,人更精神了,房子到處漏雨呀。但我們兩口子高興啊,畢竟自由啦,多開心哪。房子再破,可畢竟是自己的家呀。
我問,那之后的日子呢?
尚存葆說,是,我也不能在家里坐吃山空啊,咋也得找點兒活干哪。我就每天帶上一把瓦刀到街頭去站大崗??凑l家需要扒火墻子,盤爐子,盤火炕,修房子,我就去給人家干。干得要多認(rèn)真有多認(rèn)真,要多仔細(xì)有多仔細(xì)。最多的時候一天能掙三塊錢。不過也有一天一分錢也掙不著的時候。再說,在那個年代,除了干部,很少有人家花錢雇人干這些活兒,都是自己干。
……
不久,尚存葆的媳婦章向陽要生小孩兒了。可臨近產(chǎn)期的時候,尚存葆竟身無分文。
尚存葆說,生孩子可是天大的事啊,沒錢哪行???我就去借。阿成老師,當(dāng)時的人太革命了,那是真革命啊,到今天我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任憑你咋說,詞兒和譜就是搭不上。
我說,那,就沒有心腸好的人嗎?
尚存葆說,是有心腸軟的人,但人家不敢把錢借給一個刑滿釋放分子,怕攤事兒。阿成老師,看到人家為難的樣子你能說啥,只能說,謝謝啦。我走啦,別送,留步吧,留步吧……
我抹了抹眼角說,你看,你把我說得也眼淚巴嚓的……
自從尚存葆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之后,過去的同學(xué)、朋友、街坊,還有他的親戚全都跟他斷了往來。即便是偶然相見,大老遠(yuǎn)的人家躲開了。一不留神看到他站在大街上賣大崗呢,就像不認(rèn)識他似的從他面前走過去了。那幾個站大崗的還開他玩笑說,白伸手了吧?人家跟本不握你。尚存葆害臊地說,是我認(rèn)錯人了……
在茫茫人海之中,在大街上,借不著錢的尚存葆流淚了。
尚存葆說,阿成老師,我在監(jiān)獄里蹲了整整三年,遭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的苦,挨了那么多的打,我連一個眼淚疙瘩都沒掉過,可現(xiàn)在,老婆要生孩子,我一個大男居然拿不出錢來……
尚存葆的眼睛潮濕了。
我輕聲地問,那咋辦呢?兄弟。
尚存葆惡狠狠地說,硬送!硬往醫(yī)院送。我心想,我他媽的有罪,可我孩子沒罪呀。
送進去了嗎?我問。
尚存葆說,送進去了。
我問,那費用呢?
尚存葆說,我媳婦生完孩子,三天就出院了。那個主治醫(yī)生把我們大人孩子一直送到醫(yī)院門口,說了句:無論如何,還是要保證孕婦的營養(yǎng)啊。說完就轉(zhuǎn)身回去了。
我問,這就完啦?
尚存葆說,完了。
我問,沒要錢?
尚存葆說,一分錢沒花。最后,我媳婦還在小孩兒的包袱里發(fā)現(xiàn)10塊錢。
我說,哦,明白了。
尚存葆說,那個主治醫(yī)生是他們醫(yī)院的反動技術(shù)權(quán)威,剛解放出來。
我問,你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嗎?
尚存葆說,菩薩。
……
我說,好,咱們換個話題。你是什么時候開始發(fā)奮要掙錢的呢?
尚存葆說,阿成老師,還得說咱當(dāng)初對形勢看不明白,絕對沒想到今天會是這種樣子。當(dāng)時我想的很簡單,就是爭取做到自食其力,然后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知足了。當(dāng)我一走出監(jiān)獄的時候,見到媳婦的第一面我就下決心了,一定要對我媳婦好。阿成老師,我欠她的太多了,為了我,她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當(dāng)老師的尊嚴(yán),連親朋好友也都離她而去,就那么死心塌地地跟著我。為什么?她不僅僅是愛我,更主要的是,她看得起我這個人,相信我是個男人!
我說,口號有了。那具體的呢?
尚存葆說,頭一件事兒,就是蓋個新房。阿成老師,你知道,咱們東北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賊看重房子,祖祖輩輩要有個自己的窩,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一定要讓自己的媳婦住上一個寬敞的大房子,而且做飯、睡覺、放東西,各是各的屋。
我說,藍圖、藍圖、藍圖。那,這個藍圖咋落實呢?
尚存葆說,落實這件事,最后還是我一個同學(xué)幫的忙。當(dāng)時他在市里頭已經(jīng)混得有頭有臉了,穿得板正的,干部,小分頭梳的,那小縫兒留的,跟咱已經(jīng)不是一路人了。一天上午他坐小車路過,無意中看見我正站在街頭賣大崗呢,連忙叫司機停車,然后就從車上下來了。那幾個賣大崗的一看,這不是來買賣了嗎?全都呼上去了。
我說,你沒呼?
尚存葆說,我沒呼,一個人站在圈兒外面看。
我問,你為啥不呼呢?
尚存葆說,唉,阿成老師,咱都混成這個德性了,呼啥呀呼?連親屬朋友見了咱都直躲呢,還呼呢。
我說,你已經(jīng)認(rèn)出他來了,是啵?
尚存葆說,那還能不認(rèn)識。小時候,他家窮,我總帶吃的給他。沒承想,他沖我走過來了。我裝做不認(rèn)識他,問,老板,啥活兒呀?他說,沒活兒。你咋樣啊老同學(xué)?我說,好!他一聽樂得不行了,說,你還是那個德性。有啥困難,說!我愣住了,直勾勾地看著他,心想,咱是真有困唯哪。說完了,他就點了一顆煙等著我。我瞅了瞅,看來他是認(rèn)真的。我狠了狠心說,我們一家三口還沒地兒住呢,想蓋個房,可是沒地皮呀……
我笑著說,這就像陜北民歌唱的,要是朋友你就招招手,不是朋友就走你的路。
尚存葆說,對。就是這個意思。
我唱著說,見個面容易,哎呀,拉話話兒難……
尚存葆說,我這個同學(xué)一聽,啥也沒說,就坐車走了。我心想,裝吧,咋樣,嚇跑了吧?還“說”,說個屁呀!沒承想,不到一個禮拜,他找人說情給我批了塊兒蓋三間房的地號。
我說,真哪?妥啦?
尚存葆說,妥了!可房子并不是吹口氣兒就能蓋起來的。當(dāng)年,就是蓋那種簡易的房子至少也得幾百塊錢。可我上哪去整幾百塊錢去呀?endprint
我說,借!
尚存葆說,哪兒借去?沒處借。我就到處撿磚頭,撿木料,就這樣?xùn)|湊一點兒,西湊一點兒。我心想,我他媽了個巴子的撿個十年八年的,總能湊齊了吧?只要有了這個地號就行,有地號就一定能蓋上這個房子,也算是給老婆孩子的一個禮物。
我說,愚公移山。
尚存葆說,愚公移山,啄石填海。
我問,那后來呢?兄弟。
尚存葆說,就在這個當(dāng)口,從外地來了一伙客人,他們一下火車就直奔我家。
接下來尚存葆告訴我,這些人就是當(dāng)年跟著他吃豬肉差價的那17個溫州知青。他們聽說尚存葆放出來了,就約好一塊兒過來看他。當(dāng)初吃差價出了事,由于尚存葆沒把他們供出來,才使得這17個人一直“逍遙法外”,全都安安全全地回到了溫州,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為這事兒,他們都非常感激尚存葆。光用心感謝當(dāng)然不夠,好在溫州這個地方歷來是一個海外華僑最多的地方,這17個溫州返城知青就利用他們這些海外親屬的關(guān)系做起了買賣。掙錢了,日子都過得很好。聽說這位有情有義的東北老哥放出來了,就一定要過來看看他。
這17個溫州知青兄弟和尚存葆見了面,那真?zhèn)€是百感交集,相互擁抱,個個都哭得泣不成聲。在他們心中,尚存葆,就是他們的救世主,大恩人!可是咋也沒想到,眼前的這個尚存葆竟像個衣衫襤褸的叫花子,媳婦也面呈菜色、孩子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再看一下這個破爛不堪的所謂的家,叫人心酸哪,眼淚嘩嘩的。
我說,難兄難弟見面兒了,喝點吧。
尚存葆說,那是一定的。阿成老師,我也非常激動,你知道嗎?自從我有了這個破家之后就從沒人來串過門兒。喝,一定得喝。高興!
高興歸高興,激動歸激動,只是這17個難兄難弟的到來讓窮困潦倒的尚存葆卻好個為難。當(dāng)時的窘境,他是要錢沒錢,要菜沒菜??扇思掖罄线h(yuǎn)來了,咋也得吃頓飯哪,可是用什么來招待這17個兄弟呢?
尚存葆說,阿成老師,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湊足了四個菜。
我問,說說,都什么菜。
尚存葆說,一個炒雞蛋,一個小蔥拌大豆腐,一個炒土豆絲,一個辣椒炒干豆腐。
說完就不言語了。
我說,沒了?
他說,沒了。
我問,酒呢?不會連酒也沒有吧?
尚存葆說,有,啤酒。啤酒咱不敢買瓶的,瓶的貴,咱沒錢哪。我就拿個暖瓶去打散裝啤酒,招待這十七個溫州知青朋友。剛上兩個菜,我就端起了酒碗說,來,兄弟們,喝!
那17個溫州知青看到飯桌上如此簡陋的飯菜,看到那個用暖瓶打來的散裝啤酒(每人只能攤上半碗啤酒),個個的眼圈兒都紅了。17個人的酒碗碰到了一起,一仰脖,把酒都干了。然后,擁抱在一起放聲大哭……
尚存葆說,酒干了之后,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人給了我一個信封,里頭裝著5萬美元。他說,存葆大哥,這些年你受苦了,這是我們大家的一點心意。收下吧。
我說,天,5萬美元?不少哇。
尚存葆說,阿成老師,可咱一個小縣城的人從來沒見過美元哪,也不知道這就是錢,票子上印著外國的人頭,還以為就是畫片呢。嗨,我當(dāng)時想,畫片就畫片吧,南方人可能就是這個習(xí)俗,至少也是人家的一個心意。咱老百姓不是常說千里送鵝毛,禮輕仁義重嘛。他們能從大老遠(yuǎn)的溫州來看我一眼,我這三年大獄就算沒白蹲。人活著不就圖這個嗎?還求什么呢?我就把這個信封交給了我媳婦,當(dāng)時我媳婦正在廚房里炒菜呢,一看,信兜里裝了一疊子花花紙,她也不認(rèn)識美元,就埋怨說,來了不幫咱們也就算了,大家都過的也都不容易,可總不該拿這么一疊花花紙給咱們吧?咱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我媳婦說這話的時候,讓我的一個知青朋友聽到了。他就過去解釋說,嫂子,這可不是花花紙呀,這是美元,因為我們溫州人都有些海外關(guān)系才有這種外幣的。就這點兒錢還是我們大家湊的呢。我媳婦聽了之后淚就流出來了。我知道她是為我叫屈,自己的男人為了保護這17個南方知青遭這么大罪,結(jié)果人家卻給了一些花花紙……她心里不好受,又說不出。那個知青看到這種情況就說,好吧,嫂子既然不相信這是錢,那你們就先留著,千萬別扔。今后你們有什么困難就跟我說。媳婦一賭氣就說,你們也看到我們這個小破房子了,如果說你們每個人能支援我們二百三百的,幫我們把這房蓋起來,我也就知足啦。那個溫州知青立刻說,好,就這么定了。只是現(xiàn)在我們拿不出來。回去以后給你寄過來。那17個溫州知青朋友回去不到一個月,就給尚存葆寄來了兩萬塊錢。
尚存葆說,阿成老師,這件事兒一下子在翠崗小城轟動了。那時候能當(dāng)上個萬元戶就非常了不得啦。何況又是兩萬元的巨款呢。
我說,老高興了,是啵?
尚存葆說,可是取這兩萬塊錢可費老勁了。
我說,為啥呀?
尚存葆說,因為咱沒工作,沒有任何證件,還沒有戶口。
我問,你的戶口呢?
尚存葆說,戶口在農(nóng)場哪。郵局的人說,我知道你是尚存葆。我認(rèn)識你,咱這個屁大的翠崗小城,放個屁臭全城,誰不認(rèn)識誰呀?但是按照規(guī)定,這兩萬塊錢沒有證件絕對不能付給你。真的。我不是難為你。
我說,中國特色。那最后呢?
尚存葆說,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折騰了一個多月,最后,還是憑著勞改釋放證才把錢取出來。
有了這兩萬元之后,尚存葆如愿以償,很快蓋起了一幢漂亮的三間大瓦房,還有一個大院子。
我笑著說,兄弟,這下子牛嘍——
尚存葆說,牛。我那個房在當(dāng)時的翠崗,那就是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我還買了一臺電視機,鄰居的大人小孩兒天天上家來看電視。
我哧哧地笑著說,富在高山有遠(yuǎn)親哪。
尚存葆說,對呀,親戚朋友聽說我有錢了,都過來找我,跟我套近,論來論去,掐手指頭一算,別說,叔叔大爺,外甥姨的還都能論巴上。
我說,對了,那5萬美元你怎么處理的?那才是真正的巨款哪。endprint
尚存葆說,我想啊,趁著這個機會咱應(yīng)該干點什么。
我說,建筑。
尚存葆說,對啊,干建筑。我自己還會瓦匠活兒。這樣,我就成立了一個小施工隊,承包一些活兒干。
我問,人從哪來?
尚存葆說,從那些站大崗的人中挑唄,年輕的,技術(shù)好的。
我說,對,我忘了這茬了,你那兒還有一幫難兄難弟呢。你接著說。
尚存葆說,我這房子就是這幫難兄難弟幫忙蓋的,一分錢工錢也不要,管吃飽飯就行。
我說,到底還是工人階級呀。
尚存葆說,無產(chǎn)階級。
我說,對,無產(chǎn)階級。
尚存葆說,小施工隊成立以后,不管啥天兒,刮風(fēng)也好,下雨也罷,下鵝毛大雪也沒問題,只要活兒沒干完,啥白天黑夜的,接著干。就這么,漸漸地積攢下了一點實力。
我說,要自己干公司了,是啵?
尚存葆說,當(dāng)時還不行,當(dāng)時的政策有點兒,有點兒,有點兒什么呢?這個這話怎么講呢……
我說,羞澀。舌頭還打不過來把式來。
尚存葆說,對唄。這樣,我就掛靠了一個單位,給人家點兒管理費。這就可以了,成立了一個專業(yè)化的建筑公司,兼搞房地產(chǎn)。
我說,要開始實現(xiàn)當(dāng)年蓋大樓的夢想了。
尚存葆說,對,要蓋就蓋最好的。得大獎的。
我問,得了嗎?
尚存葆像同謀似的跟我說,阿成老師,我整了好幾個呢。
我說,可以可以可以。
尚存葆說,這時候,阿成老師,我的錢就掙得海了。沒有人知道我究竟有多少錢,反正只知道我有點兒錢。
我說,但不露富。你小子挺鬼呀。
尚存葆說,可后來還是露了餡兒。
我說,說說,咋露餡兒的。
尚存葆說,是這么回事兒。我女兒念書的那個學(xué)校非常窮,校舍破爛不堪,學(xué)生們上學(xué)念書得自己從家?guī)У首?,不然的話就得站著聽。教室也小,本來是裝50個學(xué)生的課堂,擠了七八十個??看皯裟莾哼€放了幾個大酸菜缸,也占去不少地方。我去給丫頭開家長會,一看,這……阿成老師,當(dāng)父親的心你知道吧?那是個啥心情啊。
我說,難受。
尚存葆說,我心想,我的女兒出生的時候沒有錢出生,念書了,還要擠在這種又小又破的教室里讀書。我就下了決心,幫助他們把學(xué)校重新翻建一下,學(xué)生們上課都寬綽寬綽。
我說,好。
尚存葆說,可是,我到有關(guān)部門一說,人家不批。
我說,為啥呀?缺心眼兒呀?
尚存葆說,唉,老百姓講話了: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阿成老師,是這么回事。過舊歷年的時候,我們市來了一個新市長,政府的一個干部通知我說,市長要到你家來拜年。我心想,逗猴呢?市里的大領(lǐng)導(dǎo)出來拜年,那都是給勞模和基層領(lǐng)導(dǎo)拜,咱一個刑滿釋放分子,給咱拜哪門子年哪?純扯。指不定是來調(diào)查我的財產(chǎn)吧?我就躲了。市長到了我家,坐在凳子等了十多分鐘,還不見我人影,就派人去找我。
我說,找到你了嗎?
尚存葆說,找到了,翠崗不大點兒,好找。我跟人家撕巴了半天,還是沒敢露面。最后人家市長走了。聽說走的時候臉子非常不好看。就這么,我給新市長留下了一個牛氣的印象,認(rèn)為我這個人太傲。
我說,不會沒建成吧?
尚存葆說,真沒建成。
我說,他可真是個爹呀。
尚存葆說,想一想呢也不怨他,他上哪兒知道咱是害怕呀?人家能這么想咱嗎?是不是阿成老師?
我說,也是,要是列寧上我家來拜年,我害怕躲了,人家能認(rèn)為我是被嚇著了嗎?這是一個道理。
尚存葆說,不過,這時候國家的政策跟早先完全不同了。我一看幫助建學(xué)校不行,那干脆我自己出資蓋一所學(xué)校。這總行了吧?當(dāng)時社會上不是有口號說:“多建一所學(xué)校,社會就少一座監(jiān)牢”嗎?阿成老師,要說我蹲監(jiān)牢有什么收獲的話,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發(fā)現(xiàn)不少罪犯都是因為沒有文化,失了學(xué)之后才走向犯罪道路的。
我說,這個這個,怎么說呢?盡管我不完全贊同你的看法,不過,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尚存葆說,我想,我一定要把學(xué)校建得好一點兒,像點兒樣,為翠崗培養(yǎng)點人才。另一方面,也算是對我妻子的一個補償。
我問,此話怎講?
尚存葆說,過去我媳婦不是被人家從講臺上攆下來了嗎?為這事兒她一直悶悶不樂。阿成老師,女人也有女人的理想啊。那我,這個曾經(jīng)害她上不了講臺的丈夫就幫她圓這個夢。我不僅讓她重返講臺,還要她當(dāng)校長。
我說,夠爺兒們。
尚存葆說,我把自己的這個想法一提,有關(guān)部門的人都非常吃驚,問,老尚,你有這么多錢嗎?我說,沒錢說它干什么。
我問,這回批了嗎?也不會那么痛快吧?
尚存葆說,對。蓋私立學(xué)校的事人家一直擱著不批。沒承想,這事驚動了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好家伙順利通過了。領(lǐng)導(dǎo)還夸了我。
我問,還是那個市長嗎?
尚存葆說,對。我就趁機向市長解釋,說當(dāng)時的確是因為自己害怕,領(lǐng)導(dǎo)來拜年才沒敢露頭……
我問,那,領(lǐng)導(dǎo)咋說的?
尚存葆說,領(lǐng)導(dǎo)說,我怎么不記得有這事兒呀。
我說,看看,要不說人家是貴人呢。貴人就得多忘事。
一年以后,尚存葆的私立學(xué)校蓋起來了。挺款式,整個學(xué)校占地38000平方米,教學(xué)樓面積5470平方米,學(xué)生宿舍樓的面積是4800平方米,就是學(xué)生餐廳的面積也有2000平方米。還有語音室、微機室、試驗室、圖書室,等等。而且學(xué)校實行的是全封閉式管理,全是高薪聘請的全省優(yōu)秀教師來講課。而且有30%的學(xué)生可以享受獎學(xué)金。一年一發(fā)。對那些家庭生活困難的學(xué)生學(xué)校對他們施行補助。沒錯,尚存葆的妻子章向陽親自擔(dān)任該校的校長。
這一下子,尚存葆騰地一下火了??梢哉f,在翠崗城里沒有人不知道尚存葆的。接下來的幾年,他又蓋了一個大商場,一個大酒家,還有一個果園和養(yǎng)魚場,并且成立了翠崗存葆實業(yè)有限公司,他是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
一天的大清早,大財主尚存葆照例到那個小飯攤?cè)コ悦鏃l——6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都喜歡吃面條。吃面的時候,他對面的那幾個女人正在閑聊,一個說,知道不,那個尚存葆賊厲害,他要是到哪個飯店吃飯,就先派人把飯店封了,里面的客人全都攆走,然后他才進去吃飯。另一個女人說,真事兒。我聽劉大嘞嘞說,他要是去工地視查,那家伙,小轎車造一溜,有一二十臺,前呼后擁的,全都是保鏢,帶著墨鏡。
尚存葆一邊吃面一邊接茬兒說,這主哇,我看還是大獄沒把他蹲透,就應(yīng)當(dāng)再蹲他三年大牢!人就踏實了。
尚存葆對我說,阿成老師,你別光聽我白話,喝茶。這茶還行,一塊錢一鐵鍬的。
我就說,幽默、幽默、幽默。
然后勾頭吱地呷了一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