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靜
【摘要】市民社會的概念發(fā)源于西方,隨著社會歷史和經(jīng)濟關系的變化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以及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國別中,它的含義、構成、作用和性質也會有所不同。市民社會是一種歷史現(xiàn)象,是具有特質的社會現(xiàn)象,不是一致的共同模式。文章結合時代的變遷對國內外學者關于市民社會的論述進行梳理,試圖厘清市民社會概念的演變路徑。
【關鍵詞】市民社會 政治社會 理論評述
近代西方市民社會的形成乃是與西方“近代國家”或所謂“民族國家”的出現(xiàn)密切相關聯(lián)的;從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來看,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以及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國別中,市民社會的含義、構成、作用和性質也會有所不同。因此,我們應將市民社會放到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加以考察。
市民社會概念的起源
在《政治學》一書中,亞里士多德提出了“政治社會”(Poltike Kornonia)的概念①,這一概念后來在公元前一世紀被西塞羅轉譯為拉丁文“Civilis Societas”,意指文明社會,與野蠻社會相對?,F(xiàn)代英語和現(xiàn)代法語中的“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 , Societe Civile)一詞便是由這個拉丁詞目演繹而成②。故此,學術界通常把亞氏的《政治學》看作是“市民社會”概念的起源。
在亞里士多德生活的古希臘時代,人們生活在城邦之中。城邦,指的就是國家,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實體。在城邦中,不論地位出身、經(jīng)濟狀況,所有自由的成年男子在理論上都享有參與政府工作的平等權利。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如此寫道:“人類是與政治機構息息相關的生物,他與政治緊密相連的程度要高于蜜蜂或其他群居動物可能達到的水平……與動物世界的其他生物相比,只有人類掌握了對善惡、正義與非正義以及其他類似的品質的認識;正是這種與這些事物的聯(lián)系創(chuàng)造了家庭和城邦。”③他所謂的“政治社會”,實際上指的就是城邦社會,是有別于自然社會的。
西塞羅出生于公元前106年,這時羅馬共和國已經(jīng)建立400年并逐漸走向衰落。羅馬共和國是貴族的天下,西塞羅作為非貴族出身的普通子弟,以出色的律師身份走上仕途,當過財務官和市政官。他將自己的政治實踐融入了他的學術思想中,他在《論共和國》開篇,歷數(shù)了羅馬歷史上著名人物的功績來表達這樣的思想:國家高于個人,個人應投身國家公共事業(yè)為國家利益奮斗終生。西塞羅把國家定義為人民的事業(yè),它是由人民基于共同利益的需要通過訂立協(xié)議建立起來的。既然國家由人民建立,那么“人民就歷史地邏輯地先于國家并成為國家行為的監(jiān)視者”④。雖然此處個人以人民集體的面目出現(xiàn),但仍可以說,個人的地位得到凸顯。
市民社會形成的推手:非政府組織的壯大
由于歷代皇帝不斷加強獨裁,高度的集權使國家命運完全取決于皇帝的素質。在政權的更替中,人們逐漸認識到自己并非生活在一個理想的“政治結合”中,相反,人們日益感到是被“權力組織”統(tǒng)治著。亞里士多德所稱的“城邦社會”中民眾與國家一元化的特色逐漸消亡。在國家政權之外,一支具有更加廣泛群眾基礎的力量—基督教悄然興起。
公元1世紀,基督教起源于一個巴勒斯坦的猶太教分支,埃及的亞歷山德里亞、土耳其的安條克、耶路撒冷以及羅馬都是基督教早期的傳教中心。到公元2世紀,基督教會開始自治,在各個城市任命主教。一些羅馬皇帝認為基督教威脅到自己的統(tǒng)治,于是對教徒實施嚴酷迫害。然而,基督教卻日益壯大起來,4世紀,傳遍了整個羅馬帝國,公元391年,基督教成為羅馬帝國的國教⑤。中世紀時期,基督教從羅馬帝國傳遍整個歐洲和俄羅斯的部分地區(qū),這些信奉基督教的國家和地區(qū)統(tǒng)稱為基督王國。這一名稱提醒著中世紀的基督教徒們,教會不僅僅是一個宗教組織,更具有很高的政治權力。教皇的權力在英諾森三世(公元1198~1216年在位)時期達到頂峰,此時的教皇已經(jīng)開始干涉大量的平民日常事務,逐漸地在人們的生活中,除了一個具有鮮明政治特點的國家外,還存在一個具有廣泛民眾基礎的以神學為外衣的“隱性”社會組織。
羅馬帝國滅亡之后,整個歐洲的城市生活水平急劇下降,直到公元10世紀才開始復蘇。到了公元11、12世紀的經(jīng)濟繁榮時期,城鎮(zhèn)穩(wěn)步發(fā)展,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商人和能工巧匠。這些人組成“行會”這一貿易協(xié)會來保護和提高自己的利益。公元12世紀,多數(shù)發(fā)達的城鎮(zhèn)紛紛設法擺脫貴族的控制,成立自治市進行自我管理和保護。12世紀后期,德意志北部和波羅的海沿岸的城鎮(zhèn)為尋求和保護共同利益結成同盟。他們組建了實力雄厚的貿易協(xié)會,稱為“漢薩同盟”。公元14世紀中葉是漢薩同盟的巔峰時期,成員來自37個大城市,在英格蘭、弗蘭德斯、挪威和俄羅斯都設有辦公地點,稱為“總部”。漢薩同盟除控制地區(qū)貿易外,還與成員協(xié)商貿易特權,提供導航圖、抵制侵權行為,甚至發(fā)動戰(zhàn)爭。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不斷發(fā)展,這種同盟組織緊密地將組織內成員連接起來,同時,“行會制度”等具有資本主義契約精神的社會制度開始形成。
無論是以基督教為代表的宗教組織,還是以行會組織為代表的新興商業(yè)群體,都以非政府組織的面目登上歷史舞臺。隨著這些非政府組織類別和數(shù)量不斷擴張,其吸納成員的復雜性、廣泛性、平民性在不斷增強,其社會影響力和對社會事務的操控能力也在不斷增加,為市民社會的產(chǎn)生做好了準備。
契約化的國家:市民社會是脫離自然社會的存在
到了近代社會,宗教已經(jīng)是一支不可忽視的社會力量。對歐洲大部分而言,17世紀的頭50年是宗教、政治和社會巨變的時期,這一時期,中歐地區(qū)斗爭不斷,后來稱之為“三十年戰(zhàn)爭”(1618~1648年)⑥。在英格蘭,查理一世試圖通過宗教改革來威脅伊麗莎白王朝的宗教統(tǒng)治。其獨裁專制引來了議會的一片抵制,并觸發(fā)了英格蘭內戰(zhàn)(1642~1649年)。最終,查理一世在1649年被送上斷頭臺,議會軍領袖奧里夫·克倫威爾建立了聯(lián)邦共和國。
1690年,約翰·洛克的《人權與自由》出版,書中提出統(tǒng)治者的權力應來自于被統(tǒng)治者的同意,建立國家的唯一目的,乃是為了保障社會的安全以及人民的自然權利。當政府的所作所為與這一目的項違背的時候,人民就有權利采取行動甚至以暴力的方式將權力收回。
與洛克同時代的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1689~1755)出生在路易十四(1643~1715)時期一個古老的法律顯貴之家。他的一生富貴無憂,難得的是他始終具有地位高則責任重的“貴族義務”意識。他通過親歷考察和鉆研文獻,積累了豐厚的學術成果,其《論法的精神》被譽為“亞里士多德以后第一本綜合性的政治學著作?!雹咴谥髦校系滤锅F關注的重心不是政府在形式上是君主制還是共和制,而是這個政府是否不被監(jiān)督而轉向專制主義。他認為,“從事物的性質來說,要防止濫用權力,就必須以權力約束權力”⑧,基于這個目的,孟德斯鳩提出了“三權分立”的思想。提倡在法律的約束下,國家和市民社會應相互制約、各司其職,捍衛(wèi)人民的權利和社會的自由。
綜上所述,直到中世紀,學者們通過對現(xiàn)實社會的觀察,在繼承前人理論的同時,不斷勾勒著市民社會的圖景。他們隱約地感到,市民社會是與人群的自然聚集不同的一種狀態(tài),是人們在契約精神下自由參與國家政治和事務上發(fā)揮作用的一個層面,但他們并沒有對市民社會的概念提出系統(tǒng)論述。
市民社會概念的形成: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相分離
如果說,從古希臘、羅馬經(jīng)過中世紀直到近代,市民社會的概念只能在學者們諸多的論述中朦朧捕捉到的話,那么德國古典哲學家黑格爾對市民社會概念的明確界定,引發(fā)了學術界對“市民社會”更高的關注。
黑格爾(1770~1831)是第一個系統(tǒng)地闡釋現(xiàn)代意義市民社會理論的思想家。在黑格爾看來,市民社會是介于家庭和國家之間的特殊性倫理范疇,它不再是與野蠻的自然狀態(tài)相對的概念,而是同時與自然社會(家庭)和政治社會(國家)相區(qū)分的概念。他認為,市民社會具有兩個基本原則,一是具體的人作為特殊的人本身就是目的,一是特殊的人在本質上是同另一些這種特殊性相關的。黑格爾還用哲學的思辨揭示國家的本質,認為國家不是契約的任意產(chǎn)物。他的國家概念不是現(xiàn)存的國家制度,而是精神的國家理念。他認為現(xiàn)實的國家只是國家理念的表現(xiàn)。國家的本質在于它是倫理理念的現(xiàn)實,是絕對自在自為的理性東西。
青年時代的馬克思是黑格爾的信徒,他在自己的學說體系中保留了若干重要的黑格爾特色。不過,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理解,隨著他對政治經(jīng)濟社會的觀察而變得成熟。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時期所指的市民社會基本上是和黑格爾等同的概念,他認為市民社會是特殊的私人利益關系的總和,政治國家是公共利益關系的總和。在隨后發(fā)表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他對市民社會的認識進一步得到發(fā)展。認為只有依靠現(xiàn)實的人及其性活動,才能克服市民社會,與黑格爾市民社會中將人作為精神展開過程中的具體觀念是相互對立的。⑨學者們通常認為,在這個時期馬克思的“市民社會”與“資本產(chǎn)階級社會”是同義的。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他以私有財產(chǎn)為核心揭示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異化本質,他對私有財產(chǎn)的否定進而否定了其存在的現(xiàn)實基礎。這一時期,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分析由政治關系開始轉向經(jīng)濟關系。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概念有了更加明確的表述,他認為“市民社會”是歷史的范疇;是蘊含勞資關系的資本主義社會;是國家的基礎,這與黑格爾所論述的國家高于市民社會的理念正好相悖。從黑格爾和馬克思對“國家”和“市民社會”關系的討論中,不難發(fā)現(xiàn),“市民社會”已經(jīng)明確地從“政治社會”中分離出來,從參政議政轉向經(jīng)濟領域的積極活動。
市民社會概念的發(fā)展:文化共同體
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多角度考察,給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研究市民社會留下了很大的發(fā)展空間。20世紀以來,社會結構發(fā)生了很多變化,國家的社會化和社會的國家化已成為一種趨勢。第一次是在20世紀30年代,由葛蘭西發(fā)起。第二次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以哈貝馬斯等人為代表。他們拓展了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形成了新的市民社會理論。⑩
葛蘭西在1891年出生于意大利撒丁島的一個小市鎮(zhèn),此時的意大利是一個剛剛完成統(tǒng)一30年的國家。在南北文化沖突的國家大背景下,在口誅筆伐的政治斗爭中,葛蘭西關注到“文化領導權”的問題。葛蘭西認為,“在西方大部分國家中,尤其在漸進的資本主義國家里,“‘市民社會已經(jīng)演變?yōu)楦訌碗s的結構,可以抵制直接經(jīng)濟因素(如危機、蕭條等)‘入侵的災難性后果。市民社會的上層建筑就像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的塹壕配系。在戰(zhàn)爭中,猛烈的炮火優(yōu)勢看似可以破壞敵人的全部防御體系,其實不過損壞了他們的外部掩蔽工事。在大規(guī)模的經(jīng)濟危機中,政治也會發(fā)生同樣的事情?!备鹛m西將市民社會看作是具有共同文化的私人組織關系,它與政治社會同歸于上層建筑的范疇,將市民社會與經(jīng)濟社會相分離。
1929年哈貝馬斯出生于德國的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里,在成長過程中產(chǎn)生的對德國的矛盾情感和對民族主義的一貫憂懼,對他在政治、社會等領域的思想有著深遠的影響。他認為,民主作為一種具有制度性特征的公民的意見和意愿的形成活動,出自于每一個公民的現(xiàn)實的生活。社會公共領域始終是根植于具體的生活世界中的,并且是由市民社會自身所具有的交往關系構成的一種公共的交往領域。哈貝馬斯贊同自由主義把國家與社會區(qū)分開來,但是反對自由主義把社會視為一個經(jīng)濟的社會。正如他在《事實與規(guī)范之間》所說的,市民社會是指“非政府、非經(jīng)濟的聯(lián)系和自愿聯(lián)合?!薄耙庾R是客觀世界的反映?!笨v觀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的過程,社會過程的不斷分裂導致了人們對市民社會的不同理解。例如,馬克思發(fā)現(xiàn),在完成了資產(chǎn)階級革命之后,資產(chǎn)階級把人權和公民權利區(qū)分開來。人權屬于個人生活領域中的權利,比如自由財產(chǎn)權、自由信仰的權利等,而公民權利是在政治國家中享受選舉和被選舉的權利。這與黑格爾、馬克思將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相分離的認識基本吻合。
而丹尼爾·貝爾在分析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時發(fā)現(xiàn),在傳統(tǒng)上,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政治領域、經(jīng)濟領域和文化領域是相互適應的。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這三個領域之間出現(xiàn)了分裂和矛盾。在經(jīng)濟領域中,人們所遵循的是效率的原則,在政治領域中,人們所遵循的是合法性原則,而在文化領域中人們所遵循的是自我滿足的原則。文化領域逐漸從個人生活領域中分離出來,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領域。這與葛蘭西、哈貝馬斯將市民社會與經(jīng)濟社會相分離基本吻合。
至此,我們知道,自從“市民社會”的概念得到明確定義以來,其內涵和外延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發(fā)生了變化。黑格爾所說的“市民社會”是指“需求的體系”,而在馬克思那里,市民社會也主要是指由勞動力市場、資本市場和商品市場構成的交換體系,葛蘭西所說的市民社會是“具有共同文化的私人組織關系”,哈貝馬斯所說的市民社會是指“非政府的、非經(jīng)濟的聯(lián)系和自愿結合”,組成市民社會的是那些自發(fā)出現(xiàn)的社團、組織和運動。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教育學院)
【注釋】
①[英]戴維,米勒等:《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25頁。
②肖歲寒:“市民社會的歷史考察”,《天津社會科學》,1999年第3期。
③Ernest Barker: The Politics of Aristotle. Press of Oxford University, 1973.
④欒爽:《西塞羅》,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5頁。
⑤[英]沃爾夫:《世界簡史》,盛文悅、都建穎譯,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10年,第140頁。
⑥⑧[法]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張雁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54頁,第220頁。
⑦[日]大木雅夫:《比較法》,范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38頁。
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63頁。
⑩趙志恒:“‘市民社會理論發(fā)展歷程探析—黑格爾與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及其形成前后”,《菏澤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
[意]葛蘭西:《獄中札記》,曹雷雨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191頁。
王曉升:《商談道德與商議民主—哈貝馬斯政治倫理思想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
[美]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第62~67頁。
責編/張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