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柯杰
認識5年,約徐哥喝的早茶照例在中午開始喝起,這是他的早餐。他笑著說,時差倒不回來。此乃客氣話,晚上是美國的工作時間,徐哥還有一堆事情要在電腦上解決。
徐哥出生于寧波,7歲隨家人到杭州,15歲轉(zhuǎn)到上海,后來去北京讀大學。畢業(yè)后出國,好不容易定居到加州,做海外投資基金的高管。前幾年夫人調(diào)動工作到了日本東京,徐哥就帶著兩個孩子跟隨而去。他自嘲說人生如旋轉(zhuǎn)木馬,搬家看盡人間繁華。
徐哥的求學和求愛經(jīng)歷也是一波三折。徐哥出身于丹青世家,耳濡目染,他從小練就一手畫畫的本領(lǐng),按照他的話說,剛剛牙牙學語,就對著一堆光屁股的西洋畫冊“嗒嗒”地流口水,3歲握筆,5歲臨摹,到小學三年級,就攤開作業(yè)本把前排的小美女們挨個畫下來,惹得小美女們爭相給他拋媚眼。正當家人覺得他能繼承家學時,徐哥卻報考了工業(yè)設(shè)計專業(yè)。說起原因,他說當年看到日本的圖片大受打擊,覺得紙上繪畫不過是奇淫之術(shù),國家要富強還是要靠工業(yè)技術(shù)。
在北京讀大學期間,徐哥巧遇同鄉(xiāng)美女,情竇瞬開,忘記了富國理想,一番拼命苦追,小美女卻毫不領(lǐng)情,批駁徐哥毫無情趣。痛定思痛,徐哥決定苦攻西方文學培養(yǎng)情趣,后來越陷越深,大學畢業(yè)后竟順利考取名牌大學的文學碩士,成功抱得美人歸。他某次聽到父親的一聲長嘆,說家學從此無后。
家中老人陸續(xù)老去,再無至親之人,徐哥回到故鄉(xiāng)只能住酒店。某個下午,他蹣跚著回到出生的弄堂,七拐八拐,順著記憶摸索,原先清秀的江南弄堂已是殘瓦斷墻、物是人非的拆遷區(qū),灰飛煙滅的吵鬧聲中,他看到自己兒時隔壁的小玩伴、如今的中年婦女,正吼著青春期的兒子回家做作業(yè)。他回憶這一幕的場景,只能說狼狽二字,不敢相認,就算相認,也多是尷尬。
我和徐哥無話不聊,聊到家鄉(xiāng),頗有共鳴。若算起離家,我離家也有7年了,現(xiàn)在算是居住在寧波,而內(nèi)心與這個城市確實有距離,只能說是在這個城市居住。按照徐哥的說法,到處走的人總是想找熟悉的環(huán)境,若熟悉的風景都沒了,離開也就了無牽掛。人的記憶肯定有某種打包的功能,隨著時間的流逝,只給記憶留下一點點線頭,當你看到某個熟悉的物件時,才能將已打包的記憶再翻開還原,這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神還是如當初那般閃亮,仿佛還能聽到昨天自己哭鼻子的聲音和夏日午后弄堂里小伙伴的歡笑聲。
回望這些年,有時候不得不反思,是我們走得太快、來不及看故鄉(xiāng)的變化,還是家鄉(xiāng)自身變得太快?類似徐哥,回鄉(xiāng)恐怕只有祖墳墓碑未變——每次回鄉(xiāng)都有一種新鮮的體驗。那些高樓大廈,我們小時候只是在夢里憧憬,而地鐵這樣的設(shè)施是做夢都夢不到的,如今卻在熟悉的土地上悄然走進大家的生活。
如徐哥一樣,我也不想?yún)⒓油瑢W會,說到底是怕自己承受不了,不敢去,相見不如懷念。他說這種情結(jié)是害怕自己衰老,我只能如實承認,我受不了那些回憶被顛覆,受不了青春逐漸逝去。上次回到高中母校,在門口徘徊了3圈才進去,感覺回到教室真親切,一屋子光亮稚氣的臉,那張方方的課桌真小,走出去看操場真大,跑一圈都會累,可那時候自己雖小,汗流浹背地滿場飛奔也覺得操場不大。
小時候夢想自己能走四方,現(xiàn)在這個職業(yè)也真是夢想成真,留下的后遺癥是家中也是純棉的白床單和被套,夜半驚醒要冥思數(shù)秒才能記起自己在哪個城市落腳。以為自己年輕有理想,一路前行,不想回頭,一直能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天涯那么遠,走在路上,耳邊能聽到故鄉(xiāng)的風聲,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糾結(jié)纏繞,注定是我們這一代人難解的心結(jié),如同徐哥那一縷斑白的鬢發(fā),幾經(jīng)染黑,白發(fā)還是天天冒頭。
(語 冰摘自《瞭望東方周刊》2014年第7期,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