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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夏

      2014-04-29 00:00:00許仙
      芳草·網(wǎng)絡(luò)小說月刊 2014年10期

      事后,麥村人都說,那天來找梨花的堂兄黃羊是個白無常。

      那天下午三點光景,麥村婦女都在村西頭的棉花林里摘爛鈴子。昨晚趕過一場雷陣雨,今天又被猛太陽一頓暴曬,棉花林里熱得像只蒸籠,婦女們都跟從河里撈出來似的,身上沒一處是干的,連頭發(fā)也濕得像雨天的雞毛。遠遠的,就看見一個人從白晃晃的陽光里跑來,像一條不長記性的狗,好好的田埂不走,偏在花地里穿來穿去,直奔她們勞動的棉花林。一會兒,他拐上棉花林前的田埂,才看清楚他左腋下夾著一把雨傘,傘柄在前,柄上系著白素;大汗淋漓的臉盤在陽光里油亮油亮的,像打了蠟一樣;兩只大小不一的紅眼睛你搶我奪地眨巴著,令他長長的馬臉顯得十分詭異。

      黃羊跑到她們勞動的棉花林前,氣喘吁吁地問:“梨花在嗎?”

      有人就大聲地喊梨花。

      梨花從棉花林深處鉆出頭來,怯怯地答應(yīng)了一聲;她跑到距離田埂還有兩三米遠的地方,就站住了。她看到堂兄帶的東西。她沒有開口,只是緊張地盯著他。黃羊艱難地咽了下口水道:“伯母和你姐夫被電觸死了。你快回去吧。”梨花還是沒有開口,依舊緊張地盯著堂兄。渾身濕透的婦女們不方便出去,都不遠不近地躲在棉花林里;婦女隊長菊芳高聲地問黃羊怎么回事?黃羊就用熊掌手抹了一把紅頭油臉,使勁甩了甩手,摔得一地水響;他又在褲腿上擦了下手,才擠著被汗水蜇痛的雙眼道:“上午,梨花的外婆來伯母家做客。吃過中飯,梨花的姐夫方竹趁隊里午休時間,就背了魚叉,去大寨河里叉魚,想給外婆嘗個鮮;因為昨晚趕過雷陣雨,河水又大又混濁,洗過田野的雨水含有農(nóng)藥和肥料,藥得河里的魚都暈乎乎的,浮在河面上。村里有不少人都在河里叉魚。大概叉了兩個多鐘頭,見時間差不多了,就各自回家了。方竹提著魚簍、扛著滴水的魚叉興高采烈地回到家門口,見不少蜻蜓在空中飛舞,有一只紅蜻蜓與白蜻蜓扭打在一起,他就提起魚叉去趕,不料魚叉碰到家門口的赤膊電線,給電住了。伯母沒有午睡,聽到叫聲就跑出來拉女婿,結(jié)果也給電住了。桃花和伯父追出來,看到倆人抖白了眼;伯父蒙了,想去拔魚叉,幸虧被桃花一把抱住,不然也……伯父跺著腳,桃花叫他別過去,自己取了門閂,狠性命地猛敲魚叉竿,魚叉終于與電線斷開了。方竹和伯母雙雙跌倒在地上。伯父推推這個,又推推那個,哪里還有什么反應(yīng)呀?桃花大聲喊救命,我和弟弟黃鹿還有其他村民趕過去,背了人就直奔村里保健站;又把在家午睡的赤腳醫(yī)生拖了出來,“老木大”折騰了半天說還是晚了。我們就只有背了回來,伯父在我家跳上跳下地要撞墻,一刻也不肯消停,我讓弟弟看著;那邊有我爸在張羅,我就出來報喪了?!秉S羊唉唉地搖著頭,又對梨花說:“你趕緊回去吧,我還要去你外婆家的村子呢?!崩婊ù舸舻囟⒅眯峙苓h了,依舊沒有動;雙手緊緊地抓著地壟溝兩側(cè)的棉花樹,渾身抖得像篩糠,吊在她胸前的竹簍里爛鈴子被抖得骨碌碌響。

      菊芳摘下梨花胸前的竹簍,拍拍她的肩,勸她趕緊回去。

      “回去吧!回去……”

      “回去吧!回去……”梨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家的。她拐進屋檐的陰影下,就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外面發(fā)白的陽光,一切都白得恍惚,就連堂兄報的喪訊,也同樣不真實。一會兒,高木趕回家來,見梨花呆坐在地上,就去拉她,但梨花搖搖頭。高木在院子的井邊沖涼,他從井里吊上來整桶水,從頭沖到腳。高木沖涼的水聲特別響亮,讓梨花心里堵得慌。她機械地進了里屋,打開衣柜想給男人和自己找套像樣的衣裳,結(jié)果一件白襯衫掉了出來,她就癡在了那兒。這件的確良襯衫還沒有穿過,但胸口卻被人剪了兩條口子,是她一針針繡補好的,繡了兩株竹子;一株粗,一株細,細的斜斜地靠在粗的上。高木在房門口張了張,又張了張,梨花把的確良襯衫塞了回去,開始找男人的衣裳。梨花木然地洗了一下身子,連頭發(fā)都沒怎么洗梳,就換上一件灰色的短袖衫和長褲,跟男人出門了。

      走到院門口,梨花忍不住回了下頭,看到屋檐下的地上,有一灘她坐過的濕印子;她感覺自己還呆坐在那兒,跟高木走的是另一個自己。

      下午四點光景的太陽烤得路面都燙腳,高木沒走兩步,就一身大汗;梨花卻一陣陣地發(fā)冷,她雙臂裹著身體,越走越縮;走到麥村與谷村交界的大寨河邊,梨花扶住橋頭的石柱蹲下身來,她不想再走了。河面上有不少蜻蜓在飛舞,有紅的,有白的……沿著河道飛來飛去。滿頭大汗的高木抓起桃花的手,卻被她身上的冰冷觸了一下;他一愣,就被梨花掙脫了手。梨花慢慢地直起身來,繼續(xù)往前走。高木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愣愣的,沒說一句話。

      娘家屋前搭起了涼棚,涼棚下擺開不少桌子和凳子,聚了不少人;見梨花來了,就有人喊:“梨花來了,哭兩聲吧?!笨吞美锞屯煌坏乇隹蘼晛怼@婊ü者M院門時,就看到客堂門口掛著白布,白布前擺有逝者的牌位、香燭和所供的水果糕點。梨花機械地走到母親張彩鳳的牌位前,拜了拜;又移到姐夫方竹的牌位前,拜了拜。她知道白布里邊搭著兩張靈床,東邊放著母親的遺體,西邊放著姐夫的遺體。梨花從東邊走進客堂,母親的靈床邊坐著堂嫂桂花和堂妹巧云,倆人見梨花來了,用心地哭了兩聲后便相繼離去;客堂里就剩下桃花和梨花,桃花坐在對面的西墻邊,趴在丈夫的靈床上放聲大哭。梨花也趴到母親的靈床上,放聲大哭。不知怎么的,梨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得死死的;從堂兄黃羊報喪到現(xiàn)在,她感覺不到悲切和疼痛,也沒有眼淚。一會兒,桃花停止了號喪;梨花能感覺到姐姐桃花的目光,越過母親和姐夫的靈床,刺到自己身上,她就沒敢抬頭,繼續(xù)號喪。過了好一會兒,鄰居張大嬸進來拍拍梨花的肩道:“歇歇吧。等會兒客人來了,就哭不動了?!?/p>

      梨花又干號了幾下,才歇下聲來。

      梨花依舊低著頭。五年了,她還是無法面對桃花;盡管那事不是她的錯,而且她也是受害者,但她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桃花。梨花只有將目光鎖在母親身上。高木的奶奶過世時,慈眉善目,看上去一臉安詳。但母親不是。母親臉上表情痛苦,眉頭緊鎖,縱橫交差的皺紋像一道道干枯的河汊;她像是夢里還在擔憂什么,一臉苦哈哈的;抱胸的右手搭在左手上,右手的食指上包著一塊黑布,纏著泛黃的白線。母親的雙腿交叉,右腳擱在左腳上。腳后頭點著一盞長明燈。梨花伸手想去撫摸一下母親的臉,讓她像高木的奶奶那樣安詳;她還想揭去母親手指上的黑布,但她的手剛伸出去就不聽話地縮了回來。她微微地抬起頭,很想看一眼姐夫方竹,不知道他現(xiàn)在變得怎么樣了?但她的目光剛越過母親的靈床,摸向姐夫方竹的遺體時,就突然碰到了桃花的目光。桃花似乎一直注視著她。她的目光就埋伏在那兒。梨花又慌忙地低下頭去。

      忽然外面有人喊:“客人來啦!”

      于是,桃花和梨花就不約而同地干號起來。

      來的是母親的娘家人,拜過母親和姐夫后,大舅、二舅和小舅就在涼棚下喝茶、抽煙,大聲地詢問是怎么回事,大聲地罵娘。大舅媽和小舅媽拐進客堂,坐到母親靈床邊哭天搶地的。桃花和梨花也跟著大哭??捱^一場,大舅媽小聲地問怎么回事?梨花搖搖頭。大舅媽和小舅媽就拐到桃花那邊,又問,桃花也不說什么。小舅媽就問她婆婆呢?桃花說在里屋。大舅媽和小舅媽就去里屋了。

      親友源源不斷地到來,桃花和梨花機械地干號,一波又一波。來得最晚的是三舅家,因為貧困早年三舅家就遷去了東沙圍墾地,趕過來有八十多里路,到時天都黑了,晚飯也過了,人們已聚在涼棚下打牌、聊天;桃花和梨花傻呆呆地守著靈,突然聽到有人喊:“三娘舅來啦!”桃花和梨花先是一愣,隨即又干號起來,聲音啞啞的。

      天黑后,黃方永就哭著找媽媽,誰也管不住,堂妹巧云不得不抱他來找桃花;桃花把三歲的兒子抱在懷里,小家伙就不哭了。他看到父親方竹,眼睛一亮,就“爸爸、爸爸”地叫,要爬到方竹的靈床上去玩。小家伙虎頭虎腦的,像他爸,一點也不像桃花;一雙大眼睛朝他父親忽閃忽閃的,拼命地掙扎著,桃花抱也抱不住。桃花突然揚起臉來,令梨花措手不及,碰到了她的目光;桃花的雙眼完全被哀傷占據(jù)了。梨花先是一愣,隨即就癡在了那兒,傻呆呆地望著桃花、方竹和黃方永,望著他們一家三口在靈堂上相聚。黃方永半趴在靈床上,將他父親的手拉了下來;但方竹并沒有像平常那樣在床上陪他玩,小家伙生氣地搖著他的手。桃花扶著兒子,呆呆地望著這對生離死別的父子。

      梨花只覺得喉嚨口發(fā)苦,滿嘴都是黃連的味兒。

      夜?jié)u漸地深了,涼棚里也安靜了下來,親友們都找到了躺處,姍姍離去;最后只剩下三五個至親零零散散地坐在外面打瞌睡,但沒有看見高木,他大概回麥村去了。黃方永玩累了,像煨灶貓一樣縮在母親的懷里。小家伙渾身是汗,頭發(fā)濕搭搭的。桃花輕輕地抱起他,去了里屋,把他放在自己的小床上。小家伙著床時嗚咿了幾聲,在桃花的輕拍下,終于甜甜地入睡了。

      桃花從里屋出來,發(fā)現(xiàn)梨花坐在她的竹椅上,呆呆地盯著方竹;她還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的這會兒,梨花已經(jīng)將方竹的雙手放回了原處,左手搭在右手上,雙手抱胸?;蛟S她還做了別的,桃花就不得而知了。但桃花知道,這五年來,方竹是屬于她的,而且將永遠屬于她的。梨花見姐姐出來,驚恐地從竹椅上彈起身來;桃花走到她身邊,雙手按住她的肩道:“我想陪一下媽?!碧一ㄞD(zhuǎn)身繞到客堂的東墻邊,坐在梨花坐的竹椅上,默默地望著母親。

      靈堂里靜悄悄的,唯有兩盞長明燈的燈芯在燃燒中發(fā)出輕微的爆花聲。

      梨花被姐姐那么輕輕一按,整個人頓時松懈了下來。

      姐妹倆默默地、默默地相對而坐,一會兒同時望望靈床上的亡人,一會兒兩兩相望,眼睛就漸漸地潮濕模糊了;梨花抹了下眼睛,手上水水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jīng)會流淚了。眼淚一旦決了堤,就如潮涌一般不可收拾;但梨花無心收拾,任由淚水蒙住了眼睛。對她而言,眼淚可以洗涮一些東西;但更多的是撒上傷口的鹽巴,讓她感到痛。更痛。

      此刻,梨花正需要痛的感覺。

      方竹是在他十八歲那年夏天來到黃家的。

      這年的前一年冬天,縣里組織大批民工去東沙圍墾造田,谷村的黃石與豆村的方竹被分配在同一個工段,倆人同吃同住同勞動,從相識到相知;寒冬臘月,灘涂上的結(jié)冰堅硬如鐵,掘泥挑土成了攻堅戰(zhàn)。有一天堅冰渣子刺破方竹穿著草鞋的右腳,傷得很深,白花花的肉都翻出來了,一步一個血腳??;但小伙子硬是沒吭一聲,只是用布條包扎了傷口,就繼續(xù)和大家一樣挑土。黃石看在眼里,又聽說他是個孤兒,還沒有對象,就有心想招他做入贅女婿;小伙子聽黃叔這么說,臉比豬肝還紅,頭低到了褲帶上。第二年春天,方竹應(yīng)邀來黃家玩,見桃花和梨花一朵賽一朵的漂亮,就來得勤快了。黃石只有兩個女兒,一對孿生姐妹,大女兒桃花能干,小女兒梨花老實;他也拿不定主意應(yīng)該留哪個在家里,就照當?shù)氐牧曀?,先把方竹領(lǐng)進門再說;只要哪個女兒喜歡他,他就留哪個在家里。

      方竹十八歲,長得虎頭虎腦,粗眉大眼,臉上總是笑微微的。他肯做,也會做,是個眼里進得了活兒的小伙子,到了黃家,一天做到晚,也不覺得累。一段時間下來,黃家上下都喜歡這個小伙子。桃花比梨花早出生五六分鐘的樣子,就憑著這五六分鐘,老是以姐姐的身份指使梨花做這做那。梨花從小就不爽,但過去她從沒有反抗過;如今家里來了方竹,她就懂得了“曲線救國”,因為只要她一抱怨,方竹就會把活兒攬過來。也就是說,桃花派給梨花的很多活,最后都是方竹幫她做的。在對待方竹上,姐妹倆的態(tài)度也截然不同,桃花則直呼其名,而梨花卻叫他哥哥。桃花看不慣方竹幫梨花干活,每次只要他幫忙,她就派更多的活兒叫他做;但方竹總是樂呵呵的,像頭老黃牛那樣一聲不吭地去做了,而且做得誰也沒有話說。

      黃石和他屋里頭張彩鳳看在眼里,夜里常常盤算兩個女兒到底誰愛這個小伙子;兩年時間一晃而過,倆人都覺得是小女兒梨花,她成天粘著方竹,一口一個哥哥,就打算把梨花留在家里。這年夏天黃石塞給方竹一點錢,讓他帶梨花去縣城玩玩;方竹和梨花離開谷村,到了縣城,頭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電影院里看了場電影,《洪湖赤衛(wèi)隊》,燈一黑方竹就握住梨花的手,梨花被他握得暈乎乎的,像雷陣雨后的河魚喝到了藥水,連銀幕上放什么她都不知道;電影結(jié)束時,燈一亮梨花就抽回手,濕濕的,手心發(fā)燙。倆人出了電影院,在市心街的一家餛飩店里吃了碗麻心湯團。麻心湯團真甜。梨花說自己吃不下,夾了兩只到方竹碗里。他們逛了很多店,各種各樣的東西,看看都讓人心花怒放。梨花一直咯咯地笑,甚至看到一條狗從大街上跑過,她也咯咯地笑。方竹問她笑什么?梨花搖搖頭,但她就是笑。在蕭山第一百貨商店男裝部,梨花要給方竹買一件的確良襯衫,倆人爭執(zhí)不下,結(jié)果梨花被方竹硬拉到女裝部,給她買了一件的確良襯衫。梨花就紅了眼,抱著襯衫像抱著啥似的,攥得緊緊的。逛完街,他們又去城西的公園玩,爬蕭然山時梨花突然奔跑起來,方竹奮起直追,直到山頂?shù)耐ぷ永?,方竹才抓住梨花的手,梨花沒有站穩(wěn),就倒在方竹懷里,直喘粗氣。梨花心里格噔了一下。方竹也是。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東西落定在他倆的心里。倆人回到家里,天已經(jīng)黑了。誰知家里已鬧得不可開交,桃花大罵父母偏心,偷偷地讓他們?nèi)タh城鬼混;她還搶過梨花的的確良白襯衫,用剪刀嘩嘩地剪了兩大口子。黃石和他屋里頭總以為桃花鬧過一場,事情也就過去了。又誰知第二天早晨,桃花痛苦地扭曲在床上,嘴里直冒白泡;一家人急煞煞地把她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搶救……

      桃花這么做當然有她的理由。桃花說方竹親過她。黃石吃驚道:“你咋不早說呢?”桃花反咬一口道:“你們問過我了嗎?”黃石和他屋里頭就蔫了。這事在那個年代,與上床的性質(zhì)不相上下。黃石和他屋里頭盤算了一整夜,如果讓梨花和方竹成親,照桃花的脾氣只怕她還會尋短見;第二天黃石就去找梨花商量,說方竹親過桃花,而桃花現(xiàn)在這副樣子,只能委屈她……梨花只是哭,一聲不吭地流淚。黃石知道梨花聽話,不吭聲就是答應(yīng)了,就又找方竹,如何如何地說了一通;方竹聽說梨花答應(yīng)了,心里像被堅冰刺破了一般,翻出白花花的肉來,汩汩地直流血。他呆呆地望著黃石,也沒有說一句話。黃石和他屋里頭見做通了倆人的思想工作,就去公社衛(wèi)生院接桃花回家,但桃花有個要求,要梨花先嫁人,而且要嫁到外村,她才肯與方竹成親。

      桃花和梨花這兩朵漂亮的姐妹花,過去村里村外來說媒的太多了,但黃石一心要招入贅女婿,條件好的男方不樂意上門,男方條件差的黃家又不樂意要,所以一直擱著;如今聽說姐妹倆為爭一個男人,鬧到姐姐喝農(nóng)藥,妹妹被掃地出門,這在無遮無攔的鄉(xiāng)村,說三道四的可就多了,說得梨花好像不是個黃花姑娘似的。黃石和他屋里頭四處托媒,媒人們七拐八彎的,倒是張羅了不少外村男人,但除了那些缺胳膊少腿、癩頭瞎眼的,只有麥村的一個小伙子還算可以。黃石見過高木,見他五官還算端正,個子也還算高,又和他聊了幾句,雖然木訥,但也不傻,就在這年秋天匆忙地把梨花嫁了。隨即,桃花和方竹完了婚,婚禮據(jù)說非常鬧猛,遠親近鄰的都邀請到了,唯獨沒有邀請梨花。

      這天夜里,梨花咬著被頭流了一宿的淚。

      第二天一早,外婆出事了。

      外婆突然呼吸困難,在里屋的女兒床上翻了白眼。家人連忙找來鋼絲車,鋪了稻草,將七十三歲的外婆放在車上;穿蟹殼青斜襟衫的外婆像只死貓一樣縮著,一動不動。三舅在前頭拉,大舅在后頭推,鋼絲車跟瘋了似地直奔公社衛(wèi)生院。大舅媽和小舅媽也趕去了。大家都替外婆捏了把冷汗。有人說外婆是自責,蜇住了心,一時緩不過氣來。也有人說是冤魂上了身,向外婆索命呢。

      總之,這個意想不到的變故,令喪事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這天又是一個暴熱的天氣,一早太陽就烈得讓人叫苦不堪;活人還有一口氣可嘆,但死人就麻煩了??吞美锩懿煌革L,逝者腳后還點著長明燈,使得客堂里更加悶熱。到了中午邊,母親張彩鳳和姐夫方竹的嘴里就吐出白泡來,像捉上岸的螃蟹;空氣越發(fā)混濁,散發(fā)出異樣的氣味。照理,逝者須在家里停上三天;但在這種情況下,就不得不提前入殯,停柩待葬了。

      兩口薄棺停放在涼棚下。靈床拆除了,門板上了回去,長明燈已吹滅;唯有倆人的牌位,被擺到客堂里墻的壁幾上,依舊點著香燭,供著糕果。桃花和梨花因為連夜哭喪與守靈,倆人站起來都搖搖晃晃的,終于被人勸扶到隔壁叔叔家休息了。梨花躺在床上,整個人像躺在搖晃的船上,始終無法入睡。倒是桃花,一會兒就起了鼾聲。

      下午,大舅和三舅從鎮(zhèn)上趕回來,說外婆沒事了,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第二天凌晨三點,三歲的黃方永被母親從沉睡中挖出來,一直七拐八彎地哭作著,終于在母親的幫助下,將一只瓦罐摔破在家門口,頓時驚起一片哀哭聲;兩口薄棺在眾人的哭聲中分別被抬上兩輛拖拉機,隨后車上擠滿了親友,拖拉機就突突突地穿行在黑漆漆的夜色中?;鹪釄鲈谌锿饪h城南邊一個叫白蘆蕩的地方。一輛拖拉機上,除了棺材,兩邊只能坐十來個人;兩輛拖拉機也就只能坐二十來個人,很多親友不能去火葬場送終,他們站在村道上目送拖拉機遠去,他們的身影就像一堵越來越矮小的白墻。梨花和高木守著母親張彩鳳的棺材;桃花抱著兒子,獨自守著丈夫方竹的棺材。拖拉機每到一個岔路口,桃花和梨花都要干號幾聲,聲音啞啞的。四點多,她們來到白蘆蕩火葬場。火葬場里陰森森的,來此送終的人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個個屏氣斂息,形同鬼魂一般;天還沒有亮出來的意思,唯有來自地獄般的夜色像濃霧一般,有風吹來,令梨花抖抖索索的。據(jù)說在火葬場的西南方有一個湖,湖的四周是密不透風的蘆葦,入秋后蘆花如大雪;蘆葦?shù)母慷M密密麻麻的螺螄,但誰也不敢去摸,據(jù)說都是逝者的魂魄?;鹪釄隽c開始上班,輪到母親張彩鳳和姐夫方竹時,已經(jīng)八點多了。她們倆的棺材相繼被推進焚燒爐,梨花和桃花放聲大哭,淚如泉涌。這一刻,她們真切地感覺到親人的離去,從此生死兩茫茫。

      梨花和桃花捧著熱火火的骨灰盒,在黑傘下回到各自的拖拉機上,又被突突突地拉回谷村。拖拉機每到一個岔路口,桃花和梨花都要叫幾聲亡靈,叫他們跟著往這兒走,千萬別走錯了路,回不了家。梨花喊一聲:“媽,回家了!”桃花也跟著喊一聲:“方竹,回家了!”梨花在喊過母親之后,和著桃花的喊聲,也在心里喊一聲:“哥哥,回家了!”

      墳就做在黃家的自留地上,離家只有幾壟地遠,已經(jīng)叫石匠老莫砌起了小墓屋,下葬的過程就變得非常簡單,將骨灰盒放進去,用磚封住墓門就是了。隨后,親友們在吃過最后一頓豆腐飯后,紛紛散去,家里只剩下梨花和高木等幾個至親。高木催過梨花幾次,但她讓高木先走,說自己要晚些時候再回去。高木也就沒說什么,只顧自己走了。涼棚拆了,借來的桌凳也還了,地被掃清了……一切都恢復(fù)到出事前的模樣,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整個下午,梨花就坐在門前的屋檐下,呆呆地望著發(fā)白的天空。她感到無比沉重,整個人木搭搭的,腦袋里像灌滿了鉛。黃方永在院門口玩,跑來跑去的;梨花對此壓根兒就沒往腦子里去,直到他拖著一只魚簍跑進院子來,當她看到魚簍里零零星星地掉出來的東西時,腦袋像是被硬物猛地撞了一下,頓時生痛生痛的。她清楚那是什么。梨花突然站起來身來,朝小家伙走去,將他抱起來,從他手中奪下魚簍。黃方永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就尖叫起來;桃花突然從里屋沖出來,大聲吆喝道:“你別碰他!”她沖過來一把從梨花懷里奪過兒子,細細地撣了一遍他身上;隨即揚手朝院門口一指,對梨花吼道:“你走,你還賴在這兒干什么?!”梨花驚愕地望著姐姐桃花。

      桃花的眼里充滿了怒火。

      梨花愣了愣,提著魚簍慢慢地朝院門口走去。

      梨花再次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她雙手環(huán)抱著身體,慢慢地出了谷村,走到兩村交界的大寨河邊時,她扶著橋頭熱火火的石柱蹲下身來;橋下的流水清澈見底,水草搖曳,穿行在草叢間的小魚忽閃忽閃地折射出太陽的光芒;不少紅蜻蜓、白蜻蜓……貼著河面來來回回地飛翔。梨花望著流水,想問什么,卻又想不起來自己要問什么。梨花慢慢地直起身來,拐到橋下,沿大寨河緩緩西行,就像一個有東西丟失在河里的尋覓者。

      方竹和桃花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夏天,梨花和方竹在大寨河邊不期而遇;方竹站在河南岸,梨花站在河北岸,梨花發(fā)現(xiàn)姐夫方竹后轉(zhuǎn)身就走。但方竹叫住了她。他依舊叫她小妹。他說:“小妹,我只想問你一句話。”梨花不聽,繼續(xù)走?!靶∶?,你為什么不明白我的心呢?”梨花在心里哭泣道:“到底是誰不明白誰的心呀?!”

      梨花不知自己為何沒有離開大寨河,沒有離他而去,她只是沿著河北岸走;或許在她心里是想聽方竹要問的那句話的。方竹在河南岸追她,他問:“小妹,你為什么要答應(yīng)?”梨花突然站住了,隔岸冷笑道:“姐夫,你不是都親過我姐了嗎?”方竹反問道:“我親過她什么了?那次她繡花邊刺破了手指,突然伸到我嘴里,你不是看到的嗎?”梨花想起來了,但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呢?梨花只是走,埋著頭急急地走。不知不覺中,他們走到了八字橋的地方。方竹過了橋,追上梨花。他說:“小妹,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梨花沒有讓他再說下去。

      前面不遠就是豆村。

      梨花突然問:“桃花來過豆村嗎?”“沒有?!崩婊ň驼f要去他的家里看看。方竹說:“這兒已經(jīng)沒有我的家了?!崩婊▍s挽住方竹的手臂輕輕搖道:“哥哥,帶我去嘛。”方竹領(lǐng)著梨花進了豆村。村里人見到方竹和梨花,都熱情地招呼道:“方竹,這是你媳婦嗎?漂亮漂亮?!薄胺街瘢氵@小子好福氣呵?!薄胺街?,……”方竹和梨花紅透了臉,支支吾吾的;方竹忙拉著梨花來到村西頭一間坍塌的小草屋前,指著滿目荒草的廢墟道:“這就是我的家?!崩婊ㄍ〔菸萸耙豢酶叽蟮睦蠘?,問:“這是什么樹呀?”方竹說:“鬼木。”梨花不解道:“鬼木?”方竹笑道:“就是槐樹呀?!崩婊ㄓ謫枺骸按謇镞€有親戚嗎?”方竹說:“我是一對老人從鎮(zhèn)上撿來的,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p>

      方竹見圍觀的村人越來越多,就慌忙地拉了梨花逃出村去。倆人重又回到大寨河邊,梨花拉住方竹,眼里噙著淚道:“哥哥,答應(yīng)我一件事好嗎?”“你說?!薄澳悴灰獛一▉磉@兒?!薄疤一ú粫淼摹!崩婊ㄟ€追問道:“你答不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薄案绺纾瑏硎牢以诠砟鞠碌饶??!狈街耢F蒙蒙的雙眼凝視著梨花,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嗯?!?/p>

      梨花松開方竹沿河而行,她知道從此一別,就是永生。梨花走在河北岸,方竹走在河南岸;倆人依舊默默地隔河而行,邊走邊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不知不覺,又回到他們相遇的地方,彼此都站住了。良久,梨花讓方竹先走;但方竹不走,他讓梨花先走。方竹說:“回去吧!回去……”梨花依舊沒動。方竹又揮手道:“回去吧!回去……”梨花這才毅然轉(zhuǎn)過身去,眼淚就嘩地涌了出來。她小跑了幾步,突然又站住了,轉(zhuǎn)過身來,只見方竹依舊站在河邊,呆呆地望著她,她就轉(zhuǎn)身跑了。

      從那以后,梨花再也沒有遇見過方竹。她找出那件的確良白襯衫,夜里細細地繡補,花了兩年時間,才繡出兩株竹子;粗的挺拔,細的嫵媚,粗的懷抱著細的。五年了,梨花沒有回過一次娘家。她不想以這種方式回去。她要回去,也要以另一種方式回去。母親張彩鳳來探望過她幾次,每次都勸梨花趕緊生個孩子吧。但梨花總是落寞地笑笑,也不說什么。梨花和高木一直沒有孩子。谷村與麥村相鄰,只隔了一條大寨河;村與村之間沒有隔夜的消息,黃石和他屋里頭夜里每每盤算到梨花,母親張彩鳳就忍不住要抹眼淚。

      梨花下了河堤,下了河;嚇得幾只紅蜻蜓急切地向西飛去。河水暖暖的。一種久違的溫暖,令梨花體內(nèi)的寒冷迅速散去。她急切地撲向河中,當她沉浸在河水里時,就像泡在暖洋洋的黃油里。幾只白蜻蜓盤旋在她的頭頂上空。橋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兩三個孩子,朝她拼命地揮手,也不知他們在喊什么;梨花從水中直起身來,朝他們揮手喊道:“回去吧!回去……”當她聽到來自水里的聲音,桃花愣住了,“回去吧!回去……”桃花轉(zhuǎn)身潛入水中,朝著那個喊聲,朝著金光閃閃的河床,朝著越來越明亮的河水深處游去。

      第二天一早,豆村人在八字橋頭發(fā)現(xiàn)了梨花的尸體。

      她像一只青蛙浮在水面上,水草般盛開的長發(fā)被河邊一棵傾斜的柳樹枝勾住了,整個身體隨著流水一汪一汪的,像青蛙在戲水。大寨河上飛滿了白蜻蜓,豆村人從未見到過這么多白蜻蜓;他們將梨花撈上河埠頭,認出她是方竹的老婆,曾經(jīng)和方竹一起來過村里,就急忙去谷村報信。桃花呆坐在屋檐下,對闖進來的豆村人熟視無睹,直到他們說方竹的老婆溺死在他們村前的大寨河里時,她才猛地從椅子上彈跳起來,沖他們大吼道:“我就是方竹的老婆!”豆村人就糊涂了,瞧桃花和死者長得一模一樣,只是神情有所不同。如果她是方竹的老婆,那死者又是誰呢?桃花感到倒霉極了,昨天剛埋了母親和丈夫,今天上午就有人趕到家里來說她死了;桃花強忍住眼淚,發(fā)瘋地叫他們滾出去。豆村人面面相覷,慌忙而退;他們剛出門就見同村的人抬著梨花的尸體趕來了;他們閃到一邊,讓擔架進去。桃花沖出去關(guān)門,不料與抬擔架的人撞了個滿懷,雙方都嚇軟了腿;慌亂中桃花還是一眼就認出梨花來,頓時癱倒在地上,嘴里像老太婆念經(jīng)似地低語道:“喲啊,我的媽呀!喲啊,我的媽呀!……”

      豆村人見桃花這副樣子,知道沒有送錯地方。黃羊和弟弟黃鹿還有幾個鄰近的村民聞信趕來,見到梨花的尸體,無不頭皮陣陣發(fā)麻,渾身起雞皮疙瘩;恐懼地張張四周的天空,好像什么地方潛伏著妖魔鬼怪似的?!斑@……這是咋的啦?”黃羊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豆村人。豆村人就把發(fā)現(xiàn)梨花尸體的經(jīng)過講了。當他們得知梨花只是方竹的小姨子時,無不驚愕;他們都當她是方竹的老婆呢。黃羊謝過豆村人,送他們出門。黃鹿勸著癱在地上的桃花。這時候伯父黃石突然從屋里躥出來,一只腳穿著拖鞋,另一腳啥也沒穿,一腳高一腳低地在院子里奔跑,揮舞著雙手,驚恐萬狀地大叫:“電!電!……”黃羊他們連忙圍住他,但他力氣大得驚人,三個小伙子根本拿不住他。

      伯母和方竹被電觸死的那天,伯父就蜇住了心,跳上跳下要撞墻,一刻不肯消停;黃鹿哪里看得住他,不得不叫人將他捆綁起來。伯父滾在床上,像待宰的年豬一樣直哼哼。黃鹿守了一整夜,第二天見伯父安靜多了,就給他松了綁,誰知他跳下床就一頭撞到墻上,撞得鼻青臉腫;好在黃鹿有所防備,發(fā)瘋地拖住他,才沒有闖下大禍。黃鹿嚇得趕緊叫來“老木大”,給伯父打了鎮(zhèn)定劑,配了安眠藥,喪事才總算太平;等伯母和方竹入土為安,“老木大”又來看過伯父,說應(yīng)該沒事了,黃鹿這才放伯父回家,把安眠藥交給桃花,說伯父不肯消停時,就喂他一片。誰想得到今天一早,梨花又出事了,而且被送回娘家,逼得伯父又出來發(fā)瘋了?!袄夏敬蟆钡故遣徽堊詠?,趕緊給伯父打鎮(zhèn)定劑?!拔衣犝f梨花出事了,就知道他會犯病……”黃羊和黃鹿感激不盡。“老木大”歪著個橄欖頭,朝桃花瞇起了那對小眼睛。

      黃羊與黃鹿見伯父安靜了,就連忙將梨花的尸體抬去麥村。桃花抱著三歲的兒子黃方永,跟在擔架后面,一路哭哭泣泣的。太陽白得晃眼,一走一身汗;田野上空的知了狠性命地叫喊,但路上的行人安靜極了。他們走進麥村,村莊就熱鬧了;在地里干活的麥村人聞信趕來,高木見到擔架上的梨花就傻了。昨晚梨花沒有回家,他以為她在娘家,也就沒有多想,她怎么就……桃花到了高家,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一抹眼淚,就叫人把梨花抬進房里,問高木要洗澡用的腳桶,高木傻呆呆的,也不吭聲。桃花就罵:“你怎么跟個死人似的,還不快去找呀!”高木在家里晃了兩圈,依舊啥也沒有找到。倒是麥村的幾個婦女,很快找來腳桶,提了水,桃花請她們出去,獨自關(guān)起門來,細細地給梨花凈身。

      她們倆還小的時候,經(jīng)常到村前的小河上玩;那時候還不是大寨河,小河上有座小橋,用幾塊石條拼的,她們就坐在橋中央,腳在橋下晃蕩,看夕陽落在蛇形的河面上,閃爍著鱗狀的金光;梨花指指河的遠處,大叫金龍金龍。桃花告訴她那不是金龍,而是閃爍的陽光。但梨花一定說是金龍,說它在河里游呢。倆人就爭吵起來,桃花火了,推了她一把;誰知毫無防備的梨花就撲嗵掉下了水,桃花嚇壞了,也跳進了河里。好在小河水淺,只沒到她們胸口;她們倆在河里又哭又笑,桃花還擔心她會告訴父母呢,但梨花沒有。

      桃花坐到地上,嗚嗚地哭泣道:“這下你滿意了……”

      候在門外的幾個婦女,聽到房里的哭聲,就敲門,問她好了嗎?

      桃花哽咽道:“快了,快了?!?/p>

      桃花翻高家的衣柜時,發(fā)現(xiàn)那件繡有竹子的的確良襯衫。桃花愣了半晌,又把白襯衫塞回去,給梨花換了灰色的長衫長褲;就開門出來叫高木。高木到房里抱起梨花,搬到靈床上。高木在靈床邊坐了下來,低著頭,雙手捂著臉,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桃花坐到靈床的那邊,隔著靈床,注視著這個沉默不語的男人,和方竹完全兩樣的。

      高木的父親高成山一來就忙進忙出的,叫人去報喪,叫人搭涼棚,叫人借桌凳,叫人去鎮(zhèn)上訂棺材,叫人采購蔬菜……而高木的母親楊露露則衣著清爽、周正,和人在院子里忙著白話。楊露露一向?qū)@門婚事不滿,梨花嫁到高家五年,高木又是長子,她卻沒有生一子半女;這個兒媳婦進了高家門卻不跟高家人一條心,事事處處都跟她們兩樣的。“噢,噢?!甭牭娜艘膊徽f啥,聽上幾句就走開了。楊露露找這個說,找那個說,一直沒有空過。靈堂里只有桃花守著妹妹,來人了她就干號兩聲;她的嗓子原本就沙啞,現(xiàn)在沙啞得更厲害了,悲悲凄凄的;大家都說到底是雙胞胎姐妹,感情深哪。

      桃花以為高木的母親會進靈堂,替換她哭兩聲的,但楊露露始終沒有踏進靈堂一步。

      這天傍晚,大家正在吃晚飯時,桃花突然站起身來,尖叫了一聲“方竹”,就摔倒在地上。高木像從夢里竄醒一般,傻呆呆地看著她倒地。涼棚下鬧哄哄的,壓根兒不知道靈堂里發(fā)生的事,直到高木喊,才有人問。桃花隨即被送回谷村家中,“老木大”說她是悲傷過度、心力交瘁所致,連忙給她掛鹽水,忙到很晚才走;夜里桃花睜開眼睛,看到床前的堂嫂桂花和堂妹巧云,巧云抱著黃方永,她才清醒過來自己是躺在自己家里。桃花默默地流下眼淚。黃方永見母親哭了,也哇哇直哭,掙扎著要媽媽抱;桃花讓巧云把兒子放到床上,黃方永爬到母親懷里。桃花抱著兒子嗚嗚地哭。堂嫂桂花和堂妹巧云勸她想開一些,自己的身體要緊。

      桃花大病了一場,躺了個把月,到了八月底人才一點點還過魂來。

      父親黃石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他清醒時目光呆滯,行動遲緩;桃花叫他做啥,他就慢吞吞地去做啥,生產(chǎn)隊里打鐘他也知道出門,跟著隊員到田里,人們拔草,他拔秧苗。他糊涂時目光如炬,一身蠻力,在村莊里奔來奔去的,高喊著:“電!電!……”村里人見怪不怪,知道他不傷人,也就任由他瘋?cè)?。村里的孩子但凡敢跟隨他身后,學他的模樣叫喊的,就少不了被大人一頓毛栗子,痛過之后就老實了,誰也不敢再取笑他。桃花擔心父親的病會越來越重,他常常不知道回家,在村里或附近的村莊奔跑;雖然堂兄弟黃羊和黃鹿會把他找回來,其他村莊的人也知道是他,就好心地送他回家;但這終究不是辦法,桃花求過“老木大”,但他說他已經(jīng)盡力了,往后就看她父親自己的造化。

      桃花把三歲的兒子往父親懷里塞,要他帶孫子。這與其說是黃石帶孫子,倒不如說黃方永帶爺爺更確切些;黃方永總是牽著爺爺出去,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過家家。黃石就傻呆呆地蹲在邊上,全神貫注地盯著孩子玩。孩子們叫他做這做那,他總是做不好,挨孩子們罵:“笨死了,這都不會!”挨罵的黃石臉色就有一絲變化,神情稍縱即逝,重又恢復(fù)木訥。這年冬天,黃方永要騎馬,黃石在院子里趴下身去,黃方永剛騎到他背上;黃石突然腦袋搶地,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嚇得黃方永滾到地上,尖叫著跑進屋去找桃花。桃花抱起兒子出來,見父親癱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敗天敗地地痛哭,一聲聲地叫梨花;桃花收住了腳步,將兒子抱得緊緊的,默默地凝視著父親蒼老的背影,滿頭白發(fā)如枯草般搖曳在寒風中。

      黃羊、黃鹿、桂花和巧云聽到動靜,慌忙跑過來,見伯父哭成這樣,彼此交換了眼神,都沒有上前去勸住他;直到黃石趴在地上,輕輕地咽嗚,才過去扶他進屋去。桃花絞了塊熱毛巾,細細地給父親擦臉和洗手。黃方永拉起黃石的手,輕輕地搖道:“爺爺,爺爺,不哭噢;我以后不騎馬了?!彼悄搪暷虤獾耐簦堑么蠹忆t了眼睛,黃石更是淚如雨下,一把抱起孫子,哽咽道:“寶寶呀,寶寶呀……”伯父總算清醒了,黃羊和黃鹿安排伯父躺下去后,就領(lǐng)著桂花和巧云回家了。

      第二年夏天,有天晚上高木睡得死死的,突然被一陣驚慌的敲門聲嚇醒,“誰呀?”回答他的是又一陣更急促的敲門聲。高木開門出去,只見桃花嗖地躥到他的身后,叫他快關(guān)門。桃花將他抱得緊緊的,緊貼他后背的身體急劇地顫抖著。高木一愣,推開她道:“你干什么?”桃花在地上縮成一團道:“他們在追我?!备吣疽娝^發(fā)零亂,臉上和身上都是泥,半信半疑地問:“桃花,誰在追你?他們追你做什么?”桃花噓了一聲,叫他別出聲,他們就在門外。她小聲道:“高木,我是梨花。他們要殺我?!备吣鞠腴_門張張,桃花一把拉住他,哀求道:“高木,求求你,別讓他們進來抓我?!备吣疽娝郎I如雨下,又聽她說自己是梨花,心兒一軟,就蹲下身,抱她起來道:“梨花,我不出去,我會保護你的,你起來……”桃花頓時撲在他懷里嗚嗚地痛哭?!拔夷膬憾疾蝗?,你放心?!碧一u漸地安靜下來,但依舊緊抓著高木的手。

      這天夜里,高木讓她睡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望著桃花緊鎖眉頭,在夢里忽兒哭泣、忽兒叫著他的名字,忽兒喊“回去吧!回去……”就恍恍惚惚的,覺得她是桃花,又覺得她是梨花。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問:“你真的是梨花嗎?”

      第二天早晨,桃花睜開眼睛就不由分說地給了高木一記響亮的耳光,責問他:“我怎么會在這兒的?”高木捂住疼痛的臉,想她真是奇了怪了,昨夜明明是她自己跑來的,怎么問起我來了?他剛要開口,桃花又責問他對她做了什么?高木嘴巴張得跟個大窟窿似的,卻發(fā)不出聲來。桃花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和身上都是泥,責問他到底做了什么?高木有口難辯,右手摳著疼痛的臉,支支吾吾地說了昨晚的事;桃花罵他放屁,連臉也顧不上洗一把就走了。

      高木發(fā)一會兒呆,決定去谷村問問靈清,但他走到大寨河邊,忽然又折了回來。

      這天晚上,桃花又來敲門,高木不開,叫她走吧。桃花邊敲邊哭泣道:“高木,我是梨花,你開門嘛?!备吣締枺骸澳愕降资侨诉€是鬼?”桃花繼續(xù)哭泣道:“高木,求求你,開開門,我是梨花?!备吣韭犓诳诼暵曊f自己是梨花,心就軟了。他開門出去,問她到底想干什么?桃花癱坐在地上,嗚嗚直哭,傷心得像個孩子似的。高木叫她起來,桃花已軟在地上;高木抱她進屋,把她放到竹椅上,但桃花反抱著他不肯下來;高木沒有辦法,抱進房里,放到床上,桃花這才松開手。

      高木搔搔頭皮,問她到底想怎么樣?

      桃花嗚嗚地哭,斷斷續(xù)續(xù)道:“高木,你不要我了嗎?”

      “高木,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高木見她那可憐相,眼淚都出來了,連忙安慰道:“桃花,我沒有?!?/p>

      桃花說:“我是梨花,你看呀,我是梨花?!?/p>

      “好好好,梨花?!?/p>

      高木問她怎么又是渾身泥巴?桃花說:“他們追我呀,我就拼命地逃,一路跌過來的,被他們追到就沒命了?!备吣締査麄兪钦l?桃花說:“我不知道。有三個黑影子,臉是虛的,但很兇?!备吣径藖硭?,叫她洗洗。桃花就叫他去拿洗澡用的腳桶。高木準備好腳桶和水,掩上房門要出去。桃花叫他別出去,他們就候在門口。高木說我就在客堂間,你放心吧。等桃花說好了,高木才進房,只見桃花穿著那件繡有竹子的的確良襯衫,盤腿坐在床上梳頭;高木愣住了,他看到了梨花,怯怯地問:“梨花,真的是你嗎?”

      梨花手持著木梳,仰起頭來。

      “梨花,梨花……”

      高木醒來時,窗外已大天白亮,床上除了他,并無他人;但房間里充斥著子孫們的氣息,是的,就是子孫們的氣息。高木看到地上的腳桶和零亂的衣裳,確信一切都是真的。他賴在床上,一遍遍地回想;昨夜的情景在回想中一點點地豐滿起來,觸手可及。他跪在床前,抱住梨花的腰,頭枕在她的腿上,失聲痛哭。梨花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溫柔地說:“好了,高木,沒事了,我不是回來了嗎?”他哭得渾身是汗,她推推他,嗔怪道:“你還哭哪,衣裳都被你濕透了;去洗個澡吧,身上都是臭汗?!备吣疽鋈ハ?,她不許,說:“他們就候在門外,你不能出去。”高木扭扭捏捏的,梨花跳下床去,扒他的衣裳;高木握住她的手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高木背過身去脫衣裳,又匆忙溜進腳桶里;梨花掩臉而笑,蹲下身去,替他搓背。

      高木洗完澡,梨花說她也要洗,高木說:“你不是洗過了嗎?”梨花又嗔怪道:“你還說呢,都被你汗?jié)窳??!崩婊ń兴]上眼睛,她脫下衣裳,跨進腳桶,將毛巾塞到他手上,給她搓背,但不許睜眼睛;高木手持毛巾,給她搓背時手抖得厲害。梨花突然直起身來,雙手抱住他的脖子,人就貼到人上,梨花的胸脯柔軟如棉,高木顫抖不已。梨花叫他抱到床上去。高木依舊閉著眼睛,桃花叫他東他就東,桃花叫他西他就西;桃花叫他放下來,慢慢的;但桃花躺到床上,依舊不肯松手。高木就跌倒在她身上。

      高木一跤跌到云端上。

      高木從未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在過去的五年里,不論是他洗澡,還是梨花洗澡,都避開對方;他在院子的井邊洗澡,而梨花總是獨自關(guān)上門,在房間里洗澡。他們絕無僅有的幾次房事,梨花也必須先關(guān)了電燈,在黑暗中才讓高木脫衣裳;至于她自己,上衣是不脫的,褲子也只脫出一條腿,草草了事。而此刻,他和梨花光了身子,滾作一團;梨花張揚地呻吟,如狼似虎;高木更是氣喘如牛,翻江倒海,攪得床上天動地搖。

      這一夜,梨花要了三次,高木給了三次;不,不,是高木要了三次,梨花給了三次。倆人都累壞了,最后靜靜地躺在燈光里。梨花不久就入睡了。高木也困極了,但他怎么也睡不著;他側(cè)過身,靜靜地望著梨花白玉般的身體。她面如桃紅,呼吸若蘭;水蜜桃般的乳房上,四周乳暈隆起,乳頭翹翹的。高木偷偷地俯下身去,用嘴輕輕地含住一只乳頭。梨花咿呀了一聲,嚇得高木趕緊松嘴,梨花隨即又呼呼睡去,在夢里喃喃而語:“回去吧!回去……”

      高木躺回身去,靜靜地想,如果這些年,他們都能像今夜這樣……可是,洞房之夜梨花卻不讓他碰,自己像個死人一般挺在床上,高木忍了半宿,剛伸手,她就冷冷地說:“你敢再動一下,我就死給你看?!崩淅涞恼Z言,冷冷的身體;躺在他身邊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而是一把冷冰冰的刀子,高木心里格噔了一下,一切就都縮了回去。后來,高木不知纏了多少夜,梨花才松開手,任由他壓在身上,不哼也不哈,始終沒有動靜。高木就像買了塊豬肉壓在身下。有過兩三次房事后,高木就打消了那方面的念頭。

      高木回想著昨夜的情景,不知不覺中,又挺了。

      黑夜才剛剛結(jié)束,但高木已經(jīng)在期待黑夜了。

      一個月后,高木和梨花正在床上,突然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高木開門出去,楊露露一把撥開兒子,直沖房里,將梨花逮了個正著。前兩天,楊露露發(fā)覺兒子突然消瘦了許多,眼圈黑黑的,就問他哪兒不舒服?高木說沒?!澳悄阍趺词莩蛇@個樣子?”高木支支吾吾的。楊露露也聽說了一些傳言,將信將疑,這天夜里到兒子家張張,剛進院子就聽到女人的聲音,連忙叫來高成山和高枝。楊露露沖進去,一把將桃花揪下床來,破口大罵:“好你個狐貍精!你害死了自己的母親、丈夫和妹妹還不夠,現(xiàn)在又來害我兒子!”她指使高成山和高枝把這個狐貍精吊起來,高木撲在梨花身上,拼命地喊:“你們不要打她,她是梨花?!彼缓斑€好,一喊,楊露露跳得更高,喊道:“你們看看,明明是姐姐,卻冒充妹妹來害人;你們給我打,狠狠地打。”

      桃花縮在地上,號哭道:“我是梨花呀,我真的是梨花……”

      高成山和高枝抄起掃帚、扁擔,噼哩啪啦亂打,楊露露一把搶過高枝的扁擔,狠性命地敲下去,鮮血從高木額頭掛下來;他大吼一聲,奪下母親手中的扁擔,發(fā)瘋地橫掃,將他們趕出房間。高木拉起梨花,自己在前,梨花在后,奪門而出;到了村道上,高木叫梨花快跑,自己擋住了父母和弟弟的去路,揮舞著家伙,揚言道:“誰敢上前一步,我就打斷他的雙腿!”楊露露見兒子這副吞頭勢,頓時跌坐在地上,拍手拍腳地干號道:“你個小死人呀,你被黃家害得還不夠慘呀?你看看你現(xiàn)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當天晚上,高木高燒,胡話連篇;昏迷中或哭或笑,一聲聲喊著梨花,回去吧!回去……高枝請來赤腳醫(yī)生給他吃藥打針,三天才見好轉(zhuǎn);高木清醒過來,喝了半碗粥。但他只清醒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夜里又舊病復(fù)發(fā),高燒不止,胡話連篇。高枝又請來赤腳醫(yī)生,打針吃藥掛鹽水,三天后高木再次清醒。又過了三天,第四天夜里他再次高燒。赤腳醫(yī)生就搖頭道:“高木這個病,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你們還是送他去公社衛(wèi)生院吧?!备叱缮胶透咧τ娩摻z車拉他到鎮(zhèn)上。高木在公社衛(wèi)生院住了三天,病愈,醫(yī)生勸他出院。高成山說明情況,又留院觀察一天,第四天夜里高木沒有犯病,第五天上午,家人高高興興地接他回家。誰知高木回到家,當天晚上就高燒,胡話連篇。“看來高木這個病怕是醫(yī)生是看不了,都說老實人變厲鬼,這個梨花倒真是個厲鬼呀……”楊露露握著兒子的手,聽他喊著回去吧!回去……突然一個激靈,如果把梨花的骨灰送回麥村黃家安葬,高木的病或許就好了。她為自己的主意而激動,卻又猶豫再三,最后叫上高枝陪她去谷村。

      桃花見到楊露露,就像狼狗見到小偷一般,抄起掃帚盯著楊露露追;要不是父親黃石攔著,桃花非打斷她的狗腿不可。黃石把女兒拖進房里,才請楊露露和高枝進屋。但楊露露哪里敢進屋,就站在院門口道:“不用不用,梨花他爹,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今天來是為了高木的事,他被梨花的鬼魂纏得神魂顛倒,三天兩頭入魔窟,這事想必你也聽說了;上次的事是我錯,我不該對桃花動手的,我不知道梨花附在她身上。我今天是來求你的,想請你把梨花的骨灰遷回來;只有安頓了梨花,高木的病才會好?!秉S石邊聽邊點頭,剛要開口,桃花突然沖出來,朝他們吼道:“梨花生是高家的人,死是高家的鬼,不能遷?!秉S石側(cè)過身去,對桃花道:“她是你嫡嫡親親的妹妹呀?!碧一ㄕf:“我不管。我不要梨花的骨灰遷回來……”黃石火了,拎起手就給女兒一巴掌道:“這個家還輪不到你做主!”桃花跑回房去,趴在床上大哭。

      黃石朝楊露露滿臉堆笑道:“讓你見笑了,小女不懂事,還請包涵。人死了,什么都是空的;高木的病要緊,我看這樣吧,擇日不如撞日,明天我就去把梨花的骨灰遷回來?!睏盥堵兑婞S石這么通情達理,雙腿一軟,要朝他跪了;黃石連忙扶住她道:“高木是我的女婿,應(yīng)該的。”

      楊露露和高枝千恩萬謝地走了。

      她們一走,黃石就去找石匠老莫。第二天上午,老莫就在黃家的墳地里砌了墓屋;梨花的墓就砌在母親張彩鳳墓的右側(cè),左側(cè)是她姐夫方竹的墓。下午,黃石在侄子黃羊和黃鹿的陪同下,去麥村把梨花的骨灰接了回來。墓地上空是成群結(jié)隊的蜻蜓,低低的,貼著地面飛行;黃羊邊趕邊納悶道:“哪有這么多蜻蜓?”黃鹿說:“要下雨了?!秉S石扭頭望著滿天的紅蜻蜓、白蜻蜓……沉默不語。

      梨花的骨灰遷走后,高木仍舊是老樣子,三天清醒,三天糊涂,人已消瘦得不成樣子,漸漸露出下世的光景。楊露露成天以淚洗面,偷偷摸摸地燒香拜佛,什么法子都試了,就是不見效;她左想右想,又想到把桃花娶回家,一來沖沖喜,二來能鎮(zhèn)住梨花的鬼魂,高木的病或許就好了;但想到高木現(xiàn)在這個模樣,人家哪會把女兒嫁給他?再說她與桃花過節(jié)太深,就是黃石肯,桃花也未必愿意??墒鞘碌饺缃瘢瑮盥堵兑仓荒芩礼R當活馬醫(yī),就硬著頭皮去谷村碰碰運氣。

      黃石聽完楊露露的一番話,眉頭緊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長嘆一聲,緩緩地對她說:“按理說,這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就這么個女兒,嫁去麥村,膝下無子無女,老來還能依靠誰呢?”楊露露說:“你不是還有個孫子嗎?”黃石說:“孫子才四歲,你舍得不讓他跟母親去嗎?”楊露露想想也是,自己的要求太過苛刻了;但兒子命在旦夕,她咬咬牙,又問:“要不,你也一起過去……”黃石頓時冷笑道:“我黃石可沒這個臉做女兒的陪嫁?!睏盥堵稘M面愧色,連聲道歉,起身告辭。黃石送她到村道上,忽然停住腳步問:“你看這樣行不行?讓高木過來……”楊露露也停住了腳步,雖說高木是長子,但他弟弟高枝已經(jīng)給高家生了長孫;高家也就……楊露露頓時臉露喜色,就說行,就說:“擇日不如撞日,你看能不能……”黃石說:“我知道這事宜早不宜遲,但我得跟桃花商量一下?!睏盥堵饵c點頭,就向他致謝,說成不成到時給個話。黃石說:“那是一定的?!?/p>

      楊露露走后,桃花發(fā)了陣呆,找出那件的確涼襯衫,像個醉漢似地一腳高一腳低去了墓地,嘴里訥訥地說:“回去吧!回去……”桃花坐在梨花墳前,將襯衫鋪在自己的腿上,細細地撫摸著襯衫上的竹子道:“梨花,回去吧;梨花,回去吧……”她重又疊好襯衫,擺在墳前,劃亮了火柴;火焰吞噬著襯衫,兩支翠竹在火焰中舞蹈……

      第二天一早,黃羊就去麥村高家,告訴楊露露,桃花已經(jīng)說通了,叫高家定個時間。楊露露問明天行不行?黃羊說行。伯父關(guān)照過他,什么時候都行。第二天,高家和黃家都簡便辦事,草草地擺了兩桌酒;但迎親隊伍倒是挺熱鬧的,打鑼敲鼓,歡天喜地地去,歡天喜地來。高木骨瘦如柴,但人倒還清醒,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高木和桃花拜過堂,被扶進房里休息。來吃喜酒的都心知肚明,也不敢怎么鬧,吃完酒就早早地告辭了。

      桃花回到房里,坐到床上,摸著高木瘦骨嶙峋的臉龐。高木握住她的手,疲倦地睜開眼,笑了。桃花問他笑什么?高木說:“有過今天,我死也瞑目了。”桃花生氣道:“胡說!你好好的。”高木顫抖著手,桃花將他的手按在自己臉上,輕輕地移;當他的手移到她嘴上時,桃花親了一下手心。有人敲門,桃花開門出去,只見兒子站在那兒,臉上掛著淚,默默地望著她。桃花抱他回隔壁睡覺。黃方永拉著她不放:“我要媽媽?!薄八桑瑡寢屧?。”桃花等黃方永睡著了,回到房里,高木也睡著了。她準備腳桶和水,剛要洗澡,黃方永又在門口哭了;桃花生氣道:“你這個孩子,今天是怎么啦?”她又抱兒子回隔壁。桃花回來時,高木醒了,問孩子怎么啦?桃花說:“平常從來不認娘的,今天也不知怎么啦?”桃花洗澡。高木側(cè)身望著她。他說他也想洗個澡。桃花說:“等你身體好了再洗。”高木沒有吭聲,兩眼烏油油地望著她,從他深凹的眼眶里射出來的光芒,令桃花心軟。

      桃花說:“好吧。我來幫你洗?!?/p>

      桃花給高木脫衣,扶他到腳桶里,坐下。桃花手持毛巾細細地給他擦身,擦著擦著,眼淚就擦下來了;才兩個月不到,結(jié)實如牛的高木已病得皮包骨頭。桃花給他擦干,扶他上床。雖說已入秋,但秋老虎兇得很,天氣依舊熱得像夏天;桃花給高木蓋了條毯子,他說熱,把毯子掀了。熄燈后,天窗漏下微微的月光,房間里彌漫著溫馨的氣息。高木的手在桃花身上摸索,像火紅的鉻鐵,燙得桃花要燒起來了。她握緊他的手道:“別,等你好了,再……”“我怕等不到那天……”“說什么傻話?”“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我……”“那我抱抱你,但不要……”桃花抱過他,高木卻像老牛闖進了春天的草地,不安分地拱著地;桃花沒有辦法,就叫他躺好,自己趴到他身上,輕輕地動。高木突然翻身壓住她,狠性命地撞,桃花雙手敲打他的背道:“你不要命啦?別……”但高木將她抱得緊緊的,死死的,發(fā)瘋地撞。桃花張揚地呻吟,高木突然僵了,整個人硬梆梆的,一股熱流倒流入海。桃花緊緊地抱著他,直到他松懈,才放他下去?!昂煤盟?,以后機會多的是?!备吣緵]有吭聲。

      第二天大天白亮,桃花伸手去推高木,卻像碰到了石頭,冰涼冰涼的;她呼地坐起身來,輕輕地呼喊著高木,將手放到他的心口,依舊冰涼冰涼的。桃花縮回手,扭頭看了一眼窗外。但她什么也沒有看到,窗外的陽光白到無窮黑,吞沒了整個世界。

      高木死了。

      昨天剛辦過喜事,今天又辦喪事;桃花坐在靈床邊,傻呆呆地望著高木。她沒有哭,也沒有號,只是傻坐在那兒。奔喪的親朋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時不時地有人高喊道:“來客人了,哭兩聲吧。”但桃花不哭,也沒有眼淚;她一動不動,堂嫂桂花和堂妹巧云過來勸她:“桃花,別蜇在心里,你想哭就哭出來。”但桃花不想哭,她只是木訥地盯著高木,像不認識他似的。

      黃羊和黃鹿擔心伯父經(jīng)不起打擊又犯病了,但黃石倒是忙進忙出的,讓人松了口氣。

      高家來人了,楊露露帶著高成山和高枝趕來谷村;楊露露進了靈堂,坐在桃花對面,一聲長一聲短地號哭。黃家人原本還擔心她責難,但她倒是通情達理的,只怪高木命薄。大家唏噓不已。楊露露后悔當初不該拆散高木與桃花,如果當初她能像現(xiàn)在這么想,成全了他們,高木也就沒事了;但人世間哪有后悔藥可買,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高木在母親的哭聲中化作一捧灰,埋進了黃家的祖墳。他和梨花埋在一起,埋在張彩鳳的右側(cè)。

      整個喪禮,桃花像個木頭人,人家叫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只有一件事她做不了,那就是哭喪。自始至終,桃花都沒有哭過。人們對她說話,她充耳不聞,她也不說話,就連兒子黃方永哭著喊著叫她媽媽,她也不理不睬的。事后,人們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桃花常常忘了回家,確切地說,是找不到家,一個人在田野上瞎走,嘴上喃喃自語:“回去吧!回去……”大家都說桃花丟了魂。黃石、黃羊和黃鹿不得不去把她找回來。而桃花突然清醒過來,是有一天她在田里勞動時,被體內(nèi)的腳踢了一下;她愣住了,直起身來,輕輕地撫摸肚子;忽然又一腳,她蒼白的臉才一點點地活動起來,就有了活物的神色。

      過了半晌,桃花蹲下身去,嗚嗚地哭泣。

      第二年夏天,桃花臨產(chǎn)了。

      這天傍晚,桃花突然肚子痛,黃石連忙請來接生婆,堂嫂桂花和堂妹巧云過來幫忙,燒水的燒水,燒糖汆蛋的燒糖氽蛋;桃花在房里一陣陣地叫喊,張生娘吃過糖氽蛋,叫桂花端一碗進去給桃花吃。桃花痛得滿頭汗珠,哪里要吃糖氽蛋;張生娘就說:“花力氣的還在后頭呢,你現(xiàn)在不填一下肚子哪行呢?”桃花吃了兩只糖氽蛋,喝了半碗糖水。夏天的夜來得晚,等天一陣陣黑下來,桂花與巧云已急得像無頭蒼蠅,但張生娘像菩薩一樣穩(wěn)篤篤地坐著不動,朝她們揮手道:“你們晃什么?晃得我頭都暈了?!惫鸹ê颓稍凭屯说椒坷铮浦一ㄍ吹盟廊セ顏?,卻插不上手,倆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夜已經(jīng)深了,整個谷村靜悄悄的,唯有桃花聲嘶力竭的喊聲,回響在村莊的上空;入睡的人們已經(jīng)入睡,但無法入睡的人們卻再也無法入睡,他們側(cè)耳傾聽著那詭異的喊聲,不免納悶,女人生孩子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祖祖輩輩,有哪個像桃花這樣的?張生娘也算是見多識廣,但這時候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來,朝門外張張,臉色陰沉。三更天陰氣太重,但凡是接生婆都怕這時候接生。張生娘蹩進房里,又等了片刻,桃花的動靜就大了,張生娘讓巧云按住桃花雙手,桂花給她打下手,折騰好一會兒,終于生了,一聲啼哭,張生娘忙報喜道:“桃花他爹,孫囡來哉。”張生娘見桃花繼續(xù)叫喊,一愣,仔細瞧時,只見天門里又探出一個小腦袋來;她啊呀一聲,手忙腳亂地接生第二個嬰兒?!斑€好,還好……”張生娘見桃花像泡在水里,疲倦地合上眼,又報喜道:“桃花他爹,雙喜臨門,又添一個孫囡呵?!睆埳锇秒p胞胎,桂花抱著老大,巧云抱著老二,倆人喜滋滋地抱出去給大家看。張生娘出去洗了洗,喝了杯糖茶,又白話了幾句,再次回到房間探望桃花時,桃花靜靜地躺著,張生娘輕輕嘆了口氣,終于卸下重任,坐在床邊休息;突然,桃花一聲慘叫,只見天門里鮮血如潮噴涌,張生娘慌忙去堵,濺得她渾身腥紅;張生娘大叫,叫他們趕緊送桃花去公社衛(wèi)生院。

      等黃羊和黃鹿用鋼絲車拉桃花到鎮(zhèn)上,桃花已經(jīng)咽氣了。

      桃花和方竹安葬在一起,在母親張彩鳳的左側(cè)。

      黃石左手抱著桃花,右手抱著梨花,帶著黃方永給她們母親上墳時,他跪在墳前,失聲痛哭。桃花比梨花早出生五六分鐘的樣子,桃花一哭,梨花也跟著哭。黃方永揪著黃石的衣裳,站在身后,頭扭來扭去的,一雙眼睛追著在空中飛舞的蜻蜓;他離開了黃石,舉起雙手,跑來跑去地追蜻蜓。黃石搖曳著秋日蘆花般的腦袋,哀號道:“桃花他娘,你們都回去了,你叫我一個老頭子……”黃石突然向前一撲,趴倒在地上,沒了聲息;相繼落地的桃花和梨花,放聲哇哇大哭。黃方永別過頭來,傻不愣登地看了她們一眼,又轉(zhuǎn)身繼續(xù)捉他的蜻蜓。

      黃昏的墓地上,滿天飛舞著紅蜻蜓、白蜻蜓……

      (圖片選自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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