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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賭石

      2014-04-29 00:00:00臧小凡
      芳草·網(wǎng)絡小說月刊 2014年10期

      內容簡介:

      玉石商人李在與同伴范曉軍歷盡千辛萬苦從緬甸深山中買來了一塊巨大的翡翠石料,并將其命名為“三月生辰石”,準備在賭石大會上狠賺一筆。經(jīng)過一番明爭暗斗,石料終于以天價賣出。正當李在心滿意足地與心上人在愛河徜徉時卻被告知,那塊石料是假的!買主也因深受打擊而去世。李在發(fā)誓要找出陷他于不義的幕后黑手,于是,一連串江湖糾葛相繼浮出水面,一個個昔日最親密的朋友成為了懷疑對象,就連苦戀多年的心上人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到底是誰煞費苦心要置李在于死地,他與李在又有著怎樣的血海深仇……這場豪賭,誰才是最后的贏家?

      作者簡介:

      臧小凡,職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因創(chuàng)作《攤牌》《賭石》兩部長篇小說而被譽為“中國揭賭小說第一人”,后有描寫成都平民羅曼史的黑色幽默小說《六顆痣》,以及諜戰(zhàn)小說《制裁令》《暗花》問世。

      (接上期)

      第三章150萬不見了

      李在坐在臨窗的位子,俯瞰著卯喊路來來往往的人流。雖然只是3月份,但瑞麗儼然已提前進入炎熱的夏季,街上的行人大都穿著短衣短褲,五顏六色,煞是好看。

      他在等一個叫昝小盈的女人。

      這是一個裝飾典雅的咖啡屋雅間,墻紙是深橄欖綠的,印有常青藤和百合的花紋,一塊圖案瑰麗的地毯鋪在茶幾下面,雖然有點陳舊,但顏色鮮艷如初。李在記得幾年前他到新疆旅游時看過類似圖案的地毯,聽那個滿臉大胡子的維吾爾族大爺說,這種地毯是阿富汗生產(chǎn)的,聞名于世。昝小盈一直很喜歡地毯,所以李在當時就蹲在那里跟那個新疆大爺討價還價,他想象著昝小盈看到這塊地毯時的欣喜程度,只是這種想象從來沒有變成現(xiàn)實,他沒有把地毯買下,因為當時他沒有合適的理由把這塊地毯送給昝小盈。

      這件咖啡屋的雅間非常寬敞,除了一張長方形的玻璃茶幾外,還有一排看上去典雅素凈的布沙發(fā),墻角還放著一臺大屏幕彩電,電視機背后有綠色蕨科植物,羊齒狀的葉條從后面翻卷過來,恰好在電視機周圍形成一圈生動的裝飾框。通往陽臺有一堵很別致的裝飾墻,中間鏤空成不規(guī)則的框架,上面擺著幾盆紫羅蘭,一片片深紫色中星星點點夾雜著絳紅,花盆的外面還套著紙繩編織的裝飾套。墻上有一幅頗有點感傷而又充滿浪漫情調的油畫,用楓木鏡框鑲嵌著,畫上是一個穿白裙的女人伸手撈取溪中漂浮的黃色花瓣兒,一個脅下生翼的天使尾隨其后,目光虔誠而曖昧。

      昝小盈還沒來。

      事情很重要,必須當面告訴她。

      他離開窗戶,坐在了沙發(fā)上,點上香煙,陷入了沉思。此時此刻,他覺得唯一可以傾訴郁悶的就是手中那支白色的煙卷了。陽光透過植物的枝葉和勾花窗簾射進屋里,斑斑點點落在他身上,使他眼中的神情顯得更加焦灼,像燃燒的火光……

      20分鐘過后,昝小盈終于到了。

      看得出來她是個非常干練的女人,短短的頭發(fā),一雙神采飛揚的丹鳳眼,不施粉黛,一身套裝,上白下黑,95%輕微絲光全棉加5%萊卡,高檔醋酸綢緞襯里,顯得端莊大氣,卻又不失嫵媚俏皮。她走起路來昂首挺胸,步頻很快。上個星期三她才滿32歲,而且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正是最嫵媚的年紀,但她渾身上下卻散發(fā)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矜持和內斂。如果不是瑞麗勐卯鎮(zhèn)政府辦公室副主任這個職務,她完全可以張揚自己的個性,甚至去演電影,當一個眾人矚目的電影明星。她的性格本來是張揚的,無奈一個死氣沉沉的職務仿佛一層厚厚的絨布,遮住了她的光彩。

      “什么事兒非要見面才說?”坐下后昝小盈迫不及待地問,“我正準備開會,市里領導都要來參加,我不可能不在現(xiàn)場,什么理由也說不過去。10分鐘夠了吧?我得馬上趕回去?!?/p>

      李在皺了一下眉,他實在不喜歡昝小盈這種咄咄逼人的口吻。他低聲說:“這次可能出事了。”

      “出事?你是說范曉軍出事?”

      “是的。一直沒有消息。三個月不短了,音信全無,按理說他早已經(jīng)繞過猴橋口岸,速度快的話貨都到騰沖了?!?/p>

      “你給黑泥塘那邊的人打電話沒有?”

      “一天何止一個電話。接應他的唐教父一邊洗溫泉一邊翹首期盼,盼星星盼月亮,全身都洗成紅蘿卜了,皮都洗掉他媽好幾層,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p>

      “別說粗話,文明一點好不好?”昝小盈慍怒地盯著李在。

      “粗話?粗話代表極度焦灼與憤怒,你在象牙塔里沒接觸過這套理論吧?”

      “是的,你在監(jiān)獄里學的高深社會理論我在大學怎么能接觸到?” 昝小盈話里明顯有諷刺的意味,李在嘴里不以為然地”哧”了一聲。

      昝小盈說:“你一大早上把我叫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是的。我們投資150萬買的這塊石頭有可能顆粒無收。這是其一,還有,范曉軍他……”

      昝小盈打斷他:“賠他錢。當時不是說好賠償金50萬嗎?這么大驚小怪有點過了吧?”

      “150萬元在你眼里是不值得大驚小怪……”

      “我沒說150萬等于150元,但我不會像熱鍋上螞蟻一樣,還焦灼與憤怒,我現(xiàn)在倒是為你焦灼與憤怒。第一次大手筆,用150萬投石問路,如果打了水漂,損失何等慘重!”昝小盈揶揄道。

      李在一下子提高了嗓門:“我的每一分錢都是用膽識與智慧慢慢積累的,而不是像某些人那樣利用職權巧取豪奪,一夜暴富?!?/p>

      昝小盈一愣,表情很不自在,她坐在那里扭動了一下屁股,說:“老同學,別說那么難聽好不好?我們合作不止這一次了,你的脾氣你的個性我都了解,拌嘴有用嗎?能不能再等等消息?如果范曉軍這次真的出事,我們只有認栽,誰規(guī)定每一筆生意必須成功?大不了東山再起,你沒錢,我有,錢永遠不是問題。”

      李在一擺手,說:“你根本沒理解我的意思,你腦子里只有認栽、賠錢,考慮的永遠是經(jīng)濟損失,我內心的煎熬你從來不問,我不想失去他這個朋友你知道嗎?那可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這豈是幾個錢可以擺平的?”

      昝小盈把一只手放在李在的手背上,像安撫一個受傷的小孩一樣,笑吟吟地說:“別感情用事!我說的是實話,不用錢擺平難道用慰問信?再說,現(xiàn)在我們之間不就只剩下純粹的金錢關系嗎?當時就是這么約定的,其他我沒時間考慮那么多,我也不知道其他還有什么?!?話說到這個份上再爭吵下去也沒用,兩個人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李在擔心的是范曉軍的性命,而昝小盈則對此不以為然。

      這時,昝小盈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拿起來看了看號碼,隨手摁掉了。

      李在問:“催你開會吧?”

      “是?!?/p>

      “那你走吧!”

      “你呢?” 李在坐在那里沒動,輕輕擺了擺手。

      昝小盈說:“再等幾天,說不定很快就有消息,你別這么沉不住氣,這不是你的風格?!?昝小盈走的時候,李在一直目送著她婀娜的背影。她的身材由于結婚而顯得豐腴,比中學時代好看多了,成熟而富有韻味。那道欲望的溝壑被劃分成兩半,就像他們的金錢分配一樣準確。只不過昝小盈不屬于他,以前不是,現(xiàn)在也不是。

      李在和昝小盈的“碰頭會”一直固定在位于卯喊路口的這間咖啡屋,而且每次幾乎都固定在這個房間。

      李在和昝小盈是在騰沖中學讀書時相戀的。

      那時的昝小盈像個驕傲的公主,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脖子,神采飛揚的丹鳳眼,柔和的下巴,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赡苁菑男【毎爬俚脑颍哪_總是向外撇著,走起路來像鞋底安了彈簧似的,所以同學們私下里給她起了個外號:彈簧美女。但美女的驕傲一般是和空虛相伴的,追求她的人越多,被她拒絕的人也就越多,男孩子的狂熱可以滋養(yǎng)她的高傲,同時也催生她的失望。

      李在沒有像其他男孩子那樣給昝小盈寫紙條,他對那些幼稚的小把戲不屑一顧,那只能增加昝小盈的反感,因為她收到這樣無聊的紙條太多了。他沒有躲在墻角覬覦昝小盈,他從來不躲閃她,既不正視也不斜視。他們見面的時候很多,昝小盈的家離李在的家不遠,他經(jīng)常遇到昝小盈和她那個打扮入時的母親挺著相似的胸脯在他面前驕傲地走過,那碎石般的高跟鞋聲肆意研磨著李在緊繃著的神經(jīng),他從不正視她們一眼,就當她們是透明人一樣,哪怕有時他已經(jīng)接近崩潰的邊緣了,很想深情地看一看昝小盈,可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做。

      他在另一方面悄悄努力著。

      昝小盈是班上的文藝委員,能歌善舞,學校里逢年過節(jié)開展什么文娛活動都是昝小盈組織的。為此,李在悄悄在家苦練了兩年口琴。高三畢業(yè)的時候,機會終于來了,李在報名參加了畢業(yè)典禮演出。這讓昝小盈頗為吃驚,在她眼里,李在壓根兒跟文藝無緣,再說學校里有一個小型樂隊,里面不乏樂器高手,昝小盈從來沒把他們放在眼里。但李在相信,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音樂,因為每個人的感情不同,那么他傾注在每一個音符里的內容就不同,只有讀懂了他的音樂才可能讀懂他的心聲,否則就是機械的模仿。

      李在在畢業(yè)典禮上吹奏的歌曲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質樸簡單,平鋪直敘。他的吹奏技巧一直沒什么長進,經(jīng)常吹錯琴孔,顯得他笨嘴笨舌。他的演奏形式也跟別人不一樣,他吹一下口琴,然后唱一句歌詞,然后再吹,再唱,直到那個非常難聽的曲子結束。但臺下的同學們沒一個人笑他,都在屏氣凝神地欣賞他的原創(chuàng),包括昝小盈。

      這年夏天的一個夜晚,他在家屬區(qū)小路上碰到昝小盈,這次他沒有躲避,而是站在那里直視著她。

      這一瞬間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連夜空中飛行的蚊蟲都定格在路燈周圍。

      “我喜歡你吹奏的歌曲。”昝小盈說。

      “嗯……”

      “是你自己創(chuàng)作的嗎?”

      “嗯……”

      “你能為我再吹一遍嗎?”

      “好……”李在說。

      李在不知道當時怎么那么自信,他站在那里開始給昝小盈吹口琴。那天,李在發(fā)揮得更不好,錯誤百出,換氣的時候還有間斷,但這一點也不影響昝小盈對他的欣賞。昝小盈當時也有點奇怪,自己為什么偏偏喜歡眼前這個有點木訥的男孩子吹口琴呢?

      “這首歌是為你寫的?!崩钤诠淖阌職獍研睦镌捥统鰜砹恕?/p>

      昝小盈聽這種肉麻的話聽多了,她沒有感動,而是平靜地望著李在。是的,這句話沒有撥動她的心弦,連一點漣漪都沒有掀起來。

      “我可以保護你!”李在突然不著邊際說這么一句。

      昝小盈轉身走了。

      李在有點懊喪,后悔自己不該這么沖動,但當時他并不知道,正是這句話決定了他的愛情。

      后來昝小盈才把這個秘密說給李在,當時他要是說什么“我愛你”“我喜歡你”之類的套話,昝小盈也就心平氣和了,因為這類甜言蜜語已經(jīng)讓她麻木不仁。而李在當時卻別出心裁地說“我可以保護你”,當時的昝小盈感動得有點手足無措,她之所以選擇走開,是因為害怕自己投進李在的懷抱。她說她清晰地記得,當時她的腿都軟了……

      李在那個時候還比較單純,他不知道命運隨時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果然,后來兩人走了不同的人生之路,昝小盈考上了云南大學,而李在則在高考落榜后家里突發(fā)變故,擔任騰沖縣領導職務的父母到昆明開會出了車禍,雙雙罹難,他頓時失去了方向。高考的失意以及父母的離去,讓他破罐子破摔,很快,他因為江湖義氣出手傷人進了監(jiān)獄,一待就是6年。

      社會地位的懸殊,光彩與陰暗的對比,讓他們在中學時代積累的一點情愫灰飛煙滅了。把他們重新拉到一起的是生意,他們現(xiàn)在是合伙人,只有一個目標是他們共同擁有的——賭石。

      瑞麗的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驕陽似火,現(xiàn)在卻突然下起了太陽雨。細細的雨絲打在玻璃窗上,很快形成一道道曲曲彎彎的水流。窗外還放著一盆哥倫比亞火鶴花,猩紅色的佛焰苞和橙紅色的肉穗被雨水淋得風姿楚楚,連腐葉土以及苔蘚也瞬間變得濕漉漉的。李在感覺火鶴花那根長長的肉穗有一點色情的味道,這讓李在的思緒不得不一直停留在昝小盈剛才離去的背影上,久久驅散不開。

      從獄中出來5年了,這5年李在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從一個路邊擺攤倒賣服裝的“兩勞人員”做起,一點一點打拼,漸漸成為一個令人刮目的賭石新秀。雖然李在積累的財富在瑞麗根本不算什么,跟那些富豪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但跟一般老百姓比起來,畢竟還算成就。成就的背后是沒有快樂的疲倦,而解除疲倦的唯一方式是情感補充。他曾想找個女人填補自己感情上的空白,結果無數(shù)個女人停靠在他身邊,沒有一個結果,他就像一個中途島,而那些女人則是過往的貨船,吸收完給養(yǎng)便匆匆離去了。在她們眼里,李在仍舊是窮人。情感沒補充,反倒越挖越空。李在心灰意懶,再也不會想起那些女人,他不想像唐教父那樣無所顧忌地沉溺于情色,他始終念念不忘的還是中學時代的戀人昝小盈。

      剛出獄的時候,他第一個想見的就是昝小盈。此時,昝小盈已經(jīng)嫁給了一個喪偶的老頭,前勐卯鎮(zhèn)國土資源管理所副所長,現(xiàn)瑞麗市騰飛木業(yè)有限公司董事長鄭堋天。李在死心了。他知道,昝小盈和他不在一條軌道上,不同的階層把人與人輕而易舉隔開了。

      李在沒想到幾年后昝小盈會主動找到他,并提出跟他合伙做玉石生意,這讓他有點受寵若驚。同時,他也敏銳地覺察到,昝小盈對金錢的追求超過他的想象,也許副所長貪的那點錢她根本不敢名正言順花出來,她想在深不見底的賭石業(yè)試試水溫,這不免有點洗錢的嫌疑。如果是這個目的,李在實在不想充當昝小盈的幫兇,他仇恨一切貪官污吏,他們打著改革開放整合開發(fā)的旗號,坐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他們榨取人民脂膏,然后供給他們的兒女在國外花天酒地…… 后來李在覺得這種想法有點不靠譜,也不是他慣有的風格,他不像大多數(shù)男人那樣關心政治,他認為政治就是政客編造一個理由做他們想做的事。很多年后他在一本書里看到這樣描寫:“他想把手伸到莎朗衣服里面,莎朗不肯,她說他有這樣的想法很不好,雖然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興奮。于是,他告訴莎朗,他長大以后要當醫(yī)生,她就讓他摸了,這就是政治?!蹦莻€時候的李在沒想這么多,他只想賭石,至于誰搞什么政治,與他無關。于是,他的感性立即多于理性,這是他的天性,在過去的情感面前他歡天喜地地妥協(xié)了。不是他消除了對既得利益者的警惕與仇恨,而是他善良的人格因素讓他的心柔軟起來。

      李在從咖啡屋出來,外面的雨已經(jīng)停了,路面重新灼熱起來。不知道黑泥塘那邊天氣怎樣?唐教父他們也真夠辛苦的,一直堅守著陣地,可此時此刻范曉軍到底在哪兒呢? 唐教父和李在是標準的難兄難弟。他中等個兒,蓄著板寸,眉毛和胡須都很濃重,眼睛向外凸著,目光貪婪。他的鼻子碩大而肥厚,鼻尖上還有非常明顯的凹坑。他的最大特點是牙齒上鑲有一條亮晶晶的金屬線。

      “教父”之名是有來歷的。

      那時候李在和他都還在獄中。怎樣打發(fā)這段度日如年的無聊時光,是每個犯人都要面對的同一個難題。一般犯人采取用酒精和色情故事麻醉自己,而他卻把全部精力獻給了馬里奧·普佐的《教父》。那本小說他差不多精讀了50遍,他可以把里面的人物、情節(jié)倒背如流,再說,那是他身邊唯一的一本文學書籍。每天晚上10點以后的“熄燈懇談會”是他表演的時刻,他會繪聲繪色給獄友講上一段。一般他都以這句作為開頭:“就在這次婚禮宴會上,有幾個臀部寬大,嘴也寬大的年輕的娘兒們,都滿懷信心地冷靜地打量桑兒·考利昂。但是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她們只不過白費心機而已。桑兒·考利昂不顧自己的老婆和三個小孩在場,已經(jīng)在對他妹妹的伴娘璐西·曼琪妮打主意了。這個年輕姑娘也完全心領神會,坐在花園里的餐桌旁,穿的是粉紅色的長禮服,油光油光的黑發(fā)上戴著花冠。早在上個星期彩排的時候,她就向桑兒調情,在祭壇上捏他的手?!比缓竺恐v完一段他就說你看看人家美國,或者說你看看人家意大利西西里。久而久之,獄友們都叫他教父,而忽略了他的真名唐浩明。

      唐教父比李在先出來,渾渾噩噩不知道干了一些什么勾當,反正沒發(fā)財,李在出獄后兩個人也沒什么聯(lián)系,后來他看李在在賭石界逐漸崛起,決定跟著李在闖蕩。李在自然不會拒絕他,畢竟是一個監(jiān)獄的獄友,李在把一般外圍工作都交給他。唐教父雖然不優(yōu)秀,但還算稱職,只不過他不是那種很有經(jīng)濟頭腦的人,他還在沉溺《教父》,有點走火入魔,連二郎腿也是美國做派——腳踝放在膝蓋上,而不是中國式的雙腿并攏。李在對他的印象是:大事別指望他,小事可以指使他。唐教父也不計較個人得失,任勞任怨在李在手下混口飯吃。

      此時,李在已經(jīng)坐上自己的那輛本田雅閣,準備前往玉城玉石毛料市場。

      一個緬甸人正在等他,他也許能打聽到范曉軍的下落。

      車在人民路上飛馳著,街道中央的綠化帶靜臥在清晨的安謐之中,一排造型抽象的雕像聳立在園圃周圍,今天凌晨彌漫的薄霧此時早已散盡,一簇簇樹葉在靜止的空氣里紋絲不動,淡淡地反射著柔和的綠光。

      10分鐘后,李在駕車進入320國道,然后經(jīng)過聯(lián)檢服務中心,駛上了姐告大橋。過橋后車子向右拐的一瞬間,他就把昝小盈徹底甩在了大橋后邊,他現(xiàn)在腦子里只有生死不明的范曉軍,那是他的哥們兒。

      玉城位于姐告城區(qū)四號與五號路交叉處,是亞洲最大的玉石毛料交易市場,國內很多賭石大家都是從這里揚起致富風帆的,李在也是其中之一。

      所謂賭石,是指玉石毛料在開采出來時,有一層風化皮包裹著,誰也無法知道石頭內部的好壞,須切割開才能看見。切割前賭石人只有根據(jù)皮殼的特征和在局部上開的“門子”,憑自己的經(jīng)驗來推斷內部翡翠的優(yōu)劣。這就使得在原料交易中,對原料品質的鑒別成為一件頗為困難的事。這樣的交易頗似賭博,所以稱為賭石。既然是賭,那就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就是經(jīng)驗老到的行家,也難免有看走眼的時候,頗具風險性。然而賭的刺激、賭的神秘和一賭為快的樂趣驅使眾多的人去從事賭石業(yè)。因此,有人一夜暴富,從街頭的混混轉眼變成百萬富翁,有人頃刻間傾家蕩產(chǎn),由百萬富翁變成窮光蛋。這種事屢見不鮮,古往今來,不知在這個行業(yè)發(fā)生了多少驚心動魄的傳奇故事。說白了,賭石就是賭財力,賭智慧,賭膽量。

      玉城市場內大部分攤位的攤主都是緬甸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家庭作戰(zhàn)的,也有專門吃這行錢的職業(yè)石客。當然,出現(xiàn)在這里的玉石毛料都是開了天窗的,買家可以看見剖面的基本情況,這叫半賭,但即使這樣誰也不能說十拿九穩(wěn),因為你看到的也許只是這塊石頭最好的一面,再切深一點是什么,誰也不知道。也許價值連城,也許里面什么都不是。

      李在來到玉城門口時,一個50歲左右,身材矮壯的緬甸人挺著肚子,裹著一條鮮艷的“布梭”迎面走了出來。他是這個市場的老大,手下聚集了30個緬甸人,10個巴基斯坦人,以及幾十個為他賣命的云南、四川人。他光著上身,右臂紋著一條翻騰的蛟龍,左臂則戴著一個臂鐲,粗粗的,像個袖標。他一大早接到李在的電話,說有急事找他。

      他一看見李在就笑嘻嘻地用純熟的漢語說:“哈哈,別怪我沒告訴你,我有一塊好料,前幾天剛從目亂干找來的,水好底好,有白霧?!?/p>

      “是紅翡玉?”

      “不,帶紫、紅和淡翠?!?/p>

      “一定有裂紋。”

      “沒有。”

      “產(chǎn)于目亂干的很少沒裂紋,這個你騙不了我?!?/p>

      緬甸人咧開一嘴交錯的黑牙說:“嘿嘿,你不相信可以進去看看嘛!”

      目亂干是緬甸翡翠礦區(qū)的一個著名坑口。各個礦山不同坑口所產(chǎn)翡翠各具特色,質量好壞不同,因而識別采玉坑口對推斷玉質的好壞有很大的幫助。玉石業(yè)有一句名言,即“不識場口,不玩賭石”,不懂玉料的產(chǎn)地和特征,你就沒資格做賭石生意。說到賭石的類別,一般分為賭霧、賭種、賭裂、賭底、賭色。緬甸人剛才說的有白霧,既指玉石毛料外皮與底章之間一層厚薄不等的膜狀體。霧要薄,還要透,那才是上等佳品。

      李在隨那個緬甸人進了市場。

      市場早上6點才是交易高峰,現(xiàn)在基本已經(jīng)接近尾聲,所以市場內人不是太多,但攤位還沒撤,每一個攤位都擺放著玉石毛料,大小不一。大的猶如一座小山,小的只有手掌那么大,琳瑯滿目。李在一邊走一邊拍著緬甸人肩膀說:“老吳啊,我找你可不是來看什么裂紋的,我另外有事。” 被稱為老吳的緬甸人眉毛一挑,問:“很嚴重?” 李在點點頭。?

      老吳領他到了自己的攤位后面一間小屋,摸出一支緬甸生產(chǎn)的方頭雪茄Cheroots遞給李在,李在搖搖頭。老吳只抽緬甸產(chǎn)的香煙,他有自己的規(guī)矩,再有錢也不抽中國所謂的高檔煙,他說沒幾個真貨,他都可以制造出來。的確,他過去就熱火朝天干過假煙。制假的更害怕假,他就是抽1.5元一包的緬甸“GOLDEN ELEPHENT”也不碰中國煙。他尤其鐘愛方頭雪茄Cheroots,說它沒有加任何化學品,很純,可以慢慢抽上幾個小時,簡直是一種享受。

      此時,他把煙叼在嘴上,問:“在哥,是不是有兄弟在緬甸那邊出事了?” 老吳歲數(shù)再大,也稱呼別人為哥,這也是他的規(guī)矩。

      李在說:“不瞞你,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

      老吳一聽,張嘴笑了:“哈哈,秘密派人到緬甸尋寶,也不通知朋友一聲。”

      李在頗有點尷尬地說:“你知道……”

      “理解理解,我只是開個玩笑。說說,到底怎么回事?看我能不能幫上你?!?/p>

      李在說:”幾個月前,我從一個來瑞麗做木材生意的緬甸人嘴里偶然得知,耶巴米一帶的農(nóng)戶藏有好貨……”

      “耶巴米?我家鄉(xiāng)就在耶巴米?!?/p>

      “這么巧?”

      “呵呵,是??!可我從來沒聽說誰家藏有貨呀!即使有,也早賣了,誰也不收藏那玩意兒。那里太窮了,要是他們都能像我一樣勇敢地走出大山闖蕩世界,早脫貧致富了?!?/p>

      “也許他們家院子里一塊普通的石頭就是一塊珍寶,只是他們不知道而已。”

      “哈哈,哈哈,”老吳一身肥肉都在顫抖,“在哥肯定聽說過我們緬甸到處流傳的一個故事:有個窮人騎著一匹瘦馬,走到一座大山前,喝了河水后想尿尿,于是他就對著一塊石頭尿。尿著尿著,誰也沒有料到,那塊石頭竟然出綠了,他撿起來一看,一塊好大好大的翡翠?。『髞硭u了這塊翡翠,發(fā)了大財?!?/p>

      “是的,我聽過這個故事?!?/p>

      “但是我告訴你,不是誰的尿都能沖出綠來,那只是夢想發(fā)財?shù)娜司幊鰜淼拿利悅髡f,鼓勵自己用的。哈哈……”老吳一直在大笑。

      “但是我相信它是真的?!?/p>

      “所以你派人到緬甸耶巴米尋寶去了?”

      “對。你也知道,緬甸十大名坑出貨越來越少,那種上噸重的毛料幾乎沒有,加上我對小打小鬧的興趣逐年減少,我想,要干就干票大的,孤注一擲,不然永遠在原地徘徊。”

      “就是就是,你也應該翻起來了,折騰了幾年你周圍的氣場已經(jīng)形成,老在幾百萬這個坎上打轉,你也不會滿足?。摏_擊一下千萬,甚至更高!有句話說得好,膽大才是錢,沒膽就在家捅火鉗。哈哈哈……”

      緬甸原石產(chǎn)地有十大名坑,后江、帕崗、灰卡、麻蒙、打木砍、抹崗、自壁、龍坑、馬薩、目亂干。李在不去名坑反而另辟蹊徑在民間尋寶,老吳覺得不可思議,他搖著頭,說:“不過,孤注一擲的精神是好的,但這次你純粹是撞大運!哪兒有那么好撞的?”

      李在說:”我朋友在那兒轉悠了幾個月,你別說,還他媽真撞上了。有時候就是,人的運氣來了就像踩了熱乎乎的狗屎,甩都甩不掉。” 老吳知道耶巴米與孟拱西北部的烏龍河不遠,在這個長約250公里,寬約15公里,面積3000余平方公里的地區(qū)是原生翡翠礦床最集中的地方。原生翡翠礦產(chǎn)于前寒武紀地層中呈由北向東延伸的蛇紋石化橄欖巖體內,彼此相距很近的脈狀、透鏡狀、巖株狀翡翠礦體組成長而厚的同一礦帶。從18世紀開始到現(xiàn)在,該采的都采了,誰還給你留著?要知道世界上有多少貪婪的眼睛盯著這個地區(qū)啊,想在那里發(fā)現(xiàn)好料,機會微乎其微,但也不是絕對,一旦發(fā)現(xiàn)也不算什么驚天大新聞。

      老吳問:“多少錢?” 李在伸出五個指頭,翻了三次。?

      “150萬?”老吳張大嘴巴,接著露出交錯的黑牙嘎嘎笑了,“不錯??!家鄉(xiāng)人發(fā)大財了。”

      “可是,三個月過去了,去的人音信消失,手機一直在盲區(qū),根本打不通?!?/p>

      老吳又點了一根煙,問:“他人可靠嗎?”

      “絕對可靠。”

      “什么名字?”

      “范曉軍?!?/p>

      “好!那兒是我的根據(jù)地,別說人,每棵樹都認識我。三天之后我給你回信!”

      李在拍了一下老吳的肩膀,什么也沒說,轉身走出了市場。他知道對方一言九鼎,勿需更多交代。他們平時很少來往,只是大家都知道對方的底火有多沖。老吳講究聲勢浩大,高舉高打,肆無忌憚。而李在則幾乎單槍匹馬,劍走偏鋒,他信奉人不在多,有狠角兒就行。范曉軍就是個狠角兒,一個不可多得的狠角兒,一個認死理的狠角兒。他非常欣賞他。

      李在開車回來經(jīng)過姐告大橋時,腦海里又不由自主浮現(xiàn)出昝小盈的身影,她始終是他心中惦記的主角,揮都揮不去。是啊,畢竟有那段不濃不淡的情放在那兒,不惦記肯定是假的。雖然昝小盈身上的銅臭氣越來越重,但李在理解,貪婪本來就是人的本性,尤其女人,比男人更勝一籌。自己不就是不滿足現(xiàn)狀才鋌而走險派范曉軍去緬甸尋寶的嗎?只不過他把欲望掩埋起來,而昝小盈更喜歡顯露,毫無遮攔。性格使然,沒有對錯。不管怎樣,他知道自己心里仍然愛著昝小盈,他無法忘記她,他之所以把自己的主戰(zhàn)場安排在瑞麗而不是騰沖,表面是因為這里離緬甸近,又有亞洲最大的玉石毛料市場,其實潛意識里,他還是想靠近昝小盈,離她近點,似乎可以減輕痛苦。只是他把對她的思念壓在心底的最深處,偶爾拿出來回憶回憶罷了。

      風從瑞麗江吹上大橋,灌進車里,掀動著他的頭發(fā)。此時,大橋上的車不多,他一踩油門,把車速提高到100邁。他緊握住方向盤,身子向后一靠,想,姐告大橋就像一條分界線,把他分成了兩截:一截血雨腥風,一截柔情似水。

      第四章 請你協(xié)助調查

      當天晚上。瑞麗。

      一間狹小的桑拿浴室,兩個男人赤裸著身體已經(jīng)坐在那里一個小時了。蒸汽彌漫著,整個浴室像下了一場濃霧,他們互相看不到對方的臉。

      其中一個男人50歲左右,身材矮壯,他抹了抹臉上的水珠,然后解開凸出的肚皮上的白色浴巾,又重新圍上。臂鐲有點緊,濕潤的蒸汽中他的左臂有點血脈不通。

      他對另一個男人說:“石頭出事了,被人劫去了?!?/p>

      “誰干的?”

      “游漢庥那個狗雜種?!?/p>

      “這個雜種是誰?”

      “一個純種的雜種!”50歲的男人說完摸了摸大腿外側,那里有一道寬約1厘米,長約20厘米的傷疤。傷疤在蒸汽的熏蒸下顯出駭人的紅色。

      “跟他干過?”

      “跟他哥哥干過不知道多少次?!?/p>

      “石頭肯定是被他劫去的?”

      “肯定。”

      又過了10分鐘,那個男人冷冷地說:“想辦法讓他放手!”

      “我知道?!?/p>

      “實在不行再跟他干一次?!?/p>

      “不行?!?/p>

      “為什么?”

      “森林里他哥倆兒是老大。”

      浴室陷入沉默。蒸汽沒有聲音,兩個男人也沒聲音,浴室像一座靜謐的古墓。

      “砰砰!”有人敲門,一個女人在外面問:“請問兩位先生,要小姐服務嗎?正宗越南小妹,還有俄羅斯的……” 兩個男人沒有回答,身子動都沒動。

      女人又問了一次,然后嘴里不干不凈嘟嘟囔囔走了。

      浴室里的溫度越來越高,兩個男人全身每個毛孔都被蒸開了,皮膚柔軟得像嬰兒一樣,這滋味比玩小姐舒服百倍。

      又過了20分鐘,50歲的男人站了起來,暈暈乎乎朝門口走去,他還沒從舒適的狀態(tài)中醒來。

      他在拉開門之前說:“我有辦法!” 用冷水淋浴后,他的大腦已經(jīng)徹底清醒,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他來到儲藏柜,打開鎖一看,里面多了一個黑色的皮包。

      他嘴角咧了咧,想笑,但忍住了……老吳的電話是夜里一點打來的,他語調平緩地向李在通報了調查結果。

      老吳說:“你朋友被一個叫游漢庥的緬甸華人抓去了,兇多吉少,你盡快想辦法營救吧!”另外,老吳還提供了游漢庥的電話號碼,以及游漢庥父親游騰開有可能關押在云南省內某監(jiān)獄這個重大線索。

      老吳說,他只能幫到這個地步,他跟游漢庥從不來往,跟他們不是一個路子。尤其他哥哥游漢碧,幾年前跟老吳結了梁子,不共戴天。

      李在理解老吳,探聽到這個結果已經(jīng)很不錯了,剩下的只能靠自己。

      獲知范曉軍還活著,李在感到無比欣慰,這是一個好消息,接下來他必須把這個好消息變成好事。不可能到緬甸營救,這個方案他根本不去考慮。他有辦法,而且是切實可行的好辦法,他要盡快找到游漢庥的父親,這是讓范曉軍死里逃生的唯一途徑。

      6年監(jiān)獄生活沒白白度過,他結交了很多朋友,涉及各個領域。對于有些朋友來說,尋找一個犯人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他拿出電話簿,翻了一會兒,看到了他要找的名字,打了過去。

      此時是凌晨兩點,那個朋友從外面喝酒回來剛剛上床,聽完李在詳細介紹情況后,醉意朦朧地說:“哦,好!明天上班后幫你查,估計沒問題。游騰開是吧?找他什么事?想去看看他?要不要我先給你帶個話?”

      “不不!”李在連忙拒絕,他不想讓朋友知道太多。

      “那好,最遲明天中午給你電話?!睂Ψ揭矝]追問。

      是的,李在也相信沒問題。朋友就是管這個的,全省犯人的基本資料他都可以查到,現(xiàn)在是電腦時代,不用像過去那樣查閱牛皮紙檔案袋。只有一個例外,老吳的情報有誤,游騰開根本沒關押在云南,那怨不得朋友。

      如果是那樣的話,范曉軍就慘了。李在知道緬甸森林里的故事,情節(jié)殘忍無比,沒有溫良恭儉讓。他再也睡不著了,起床點了一根煙,然后來到陽臺,看著25層樓下面火龍一樣的街道發(fā)呆。他準備熬到天亮,直到對方的電話打來。

      兩年前,他的賭石生意正如火如荼,蒸蒸日上,他看中的石頭沒有不漲的。那些石頭仿佛埋在地下就是為他準備的,只要他挖出來就能日進斗金,很少解垮(賭跌)。雖然他在瑞麗富翁排行榜根本排不上號,但他仍然受到很多人的敬重。他們看中的不是他的財富,而是他別具一格的眼力與魄力,而這兩點恰恰代表賭石人無與倫比的個人魅力。跟著他賭,哪怕只能喝一些殘湯,也比漫無目的強,這就像賭場下“跟風注”一樣,攆紅家的手氣,贏多輸少。由此,真有許多買家貼著他發(fā)了財,甚至比他掙的還多。李在就像賭石界一面旗幟,獵獵風中,后面跟著浩浩蕩蕩的賭石大軍。

      李在春風得意,但他自己卻非常清醒,他從沒認為自己有過春風。他知道自己還沒有做大,奮斗5年也僅僅是個起步,他的賭石生意必須有某種力量來輔助才能在瑞麗一躍而起傲視群雄。幾年的賭石生涯帶給他的除了一點點不足掛齒的財富,還有一身的疲憊,外表的剛強掩飾不住他的力不從心,他急需一個跟他性格相像的人——堅韌不拔,固執(zhí)偏頗,鉆牛角尖,一往直前,勇敢而不退縮。這樣的人太少了,唐教父更不能指望,他的性格太軟,成不了大事,雖然他是有點固執(zhí)偏頗,而賭石更需要的是行動,而不是抱著文學書籍朗誦。他應該認準一塊石頭,然后就一閉眼栽進去,勇往直前,誰也攔不住,這個人必須具有天生的對玉石的感覺,這種感覺后天無法學會,應該是在他第一眼看見玉石的時候就無師自通了。李在需要的是這種人。他始終相信人與石是有緣的,而緣分向來少見,即使人與人也是如此。所以,他渴望一個能投身賭石并敢于為之付出生命的人。這種人,一半神經(jīng)質,另一半聰明絕頂。

      偶然一個機會,他聽到了有關范曉軍的故事。

      范曉軍是和他新婚不久的妻子一起從北京輾轉來到騰沖邊遠山區(qū)落泉鎮(zhèn)的,他們被這里的旅游資源和豐厚的文化底蘊吸引住了,他們不想再回到喧鬧的都市,打算在這個寧靜的小鎮(zhèn)租下一間房子開個小型酒吧。此時,誰也不知道范曉軍冥頑不化的性格有多嚇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更別說他妻子了。

      他潛伏很久的強硬性格是被鎮(zhèn)里的干部激發(fā)出來的。

      酒吧開張了,但范曉軍不知道,落泉鎮(zhèn)的旅游資源已經(jīng)被昆明某大集團公司和鎮(zhèn)政府壟斷,他們不容許外來的人在落泉鎮(zhèn)插一杠子,哪怕這個杠子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范曉軍更不知道,之前曾有幾個來自江西、廣東、浙江的商人企圖在鎮(zhèn)上插這么一杠子,都被鎮(zhèn)政府秋風掃落葉一般攆走了。他們不允許開這個口子,一旦開了,全中國財大氣粗的人多了,都想在這兒開店子,他們只能吃空氣。

      攆走一個外來人是需要理由的,不可能明目張膽地拒絕別人在鎮(zhèn)上做生意。理由很好找,尤其落泉鎮(zhèn),瀕臨國界。

      一天下午,也就是酒吧開張后的一個星期,范曉軍和他妻子正在酒吧門口卸貨,一個臉黑得像鍋底的人走了過來。他說:“跟我走一趟!” 范曉軍問:“走哪兒?” “派出所。” 范曉軍一愣,問:“怎么了?” “有些事需要你協(xié)助調查一下?!?/p>

      協(xié)助警察調查是一個合法公民應盡的責任,范曉軍無法拒絕。他洗了手,換了一件衣服,跟妻子打了個招呼,跟著那人走了。走進派出所后,他感覺氣氛不對,所長辦公室里除了所長,還有幾個沒穿警服的漢子,個個臉青面黑,膀大腰圓,眼睛里射出令人膽寒的目光。果然,協(xié)助調查的開頭部分就讓范曉軍非常不舒服。

      所長大約40歲光景,脖子肥得差不多要從領口溢出來。他表情嚴肅地拿起筆,問范曉軍:“姓名?” “范曉軍?!?“哪個范?是大小的小還是拂曉的曉?軍隊的軍還是君子的君?” 范曉軍心里好笑,問那么詳細干什么,直接說事不就行了。后面的問話更讓范曉軍覺得這個所長不是讓他來協(xié)助調查,而是想開他個國際大玩笑。

      所長探出身子,脖子上的肥肉開始顫悠:“性別?” 范曉軍愣住了,難道我像女的? 范曉軍說:“所長,你有什么事兒就直說,何必繞來繞去的?” 所長堅持問:“性別?” 范曉軍心頭的火氣上來了,他買的一大堆啤酒還在店子門口放著,妻子體弱,一個人根本搬不完。而他不顧店子生意,反而被叫到派出所問他的性別。范曉軍氣鼓鼓地說:“我是不是把褲子脫下來你才能確認?” 全辦公室的人都沒被他這句氣話逗笑。所長挺直身子,讓自己的肚皮舒展了一些。他嘴角輕蔑地撇了撇,說:“果然不是個好東西,我的判斷沒錯。說說,你來落泉鎮(zhèn)干什么來了?” “干什么?”范曉軍反問,“還能干什么?開個酒吧做生意?。 ?所長笑了,說:“小孩才相信你的鬼話!” “那你說我來這兒干什么來了?”范曉軍的嗓門大了起來。

      所長厲聲說:“我們強烈懷疑你有不軌動機?!?“比如?” “比如偷越國境,比如跟境外惡勢力勾結,比如……比如就多了。” 范曉軍的腦袋有點暈:“你們是不是有職業(yè)病?。空l都能瞎懷疑?” 所長說:“笑話!我們怎么沒懷疑別人?我們如果沒有證據(jù)敢把你叫來嗎?” 范曉軍以前從沒跟警察打過交道,他不知道這是“官方審訊”套語,還以為自己真有什么證據(jù)被對方抓到了,心里怦怦直跳。這是最正常不過的反應,它讓你自覺不自覺把自己放到警察的對立面,身子尤其心理先矮了一大截。這恰恰是那句套話的威懾力,半個世紀以來百試不爽。

      范曉軍腦子懵懵的,半天沒說出話來。接著,所長后面的套語又讓他的腦子暈眩了好幾分鐘。

      所長說:“我們什么都知道,就看你老不老實交代了。問題有大小,但取決于你的態(tài)度,態(tài)度好,人民政府會按政策寬大處理的。如果你一意孤行負隅頑抗,只能罪加一等。我們的一貫政策是,坦白從寬……” 這種只有在電影上才能看到的情景讓范曉軍全身一激靈,他徹底清醒了,深埋在他骨子里的北方人的火暴性格讓他不可能軟弱。他“啐”地朝地下吐了一口,指著所長說:“我他媽這輩子一清二白,到你這兒成敵對分子了。隨便你怎么查,你要是查出點什么,我跟你姓。你要是查不出來,你是我孫子。你大爺?shù)?!?范曉軍一陣破口大罵,罵完就昂首挺胸走出了派出所。

      范曉軍倒是罵痛快了,留下一屋子人則面面相覷,隨即他們便被憤怒包圍,個個咬牙切齒,發(fā)誓要好好整頓一下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北京雜種。他們看慣了逆來順受,誰也不敢違抗他們,就像他們過去攆走其他外地人一樣,理由還是這么簡單荒謬,但沒人愿意惹這個麻煩,干脆惹不起躲得起,卷鋪蓋走人。這次他們明顯感覺遇到了一個難纏的釘子戶,而且他們的威嚴也受到了嚴重的挑戰(zhàn),他們不可能善罷甘休。

      果然,從第二天開始,他們沒事就以“正當理由”為由請范曉軍到派出所報到,從不間斷,到點就來。范曉軍不勝其煩,終于忍不住跟他們發(fā)生了嚴重的肢體沖突。

      他的大拇指就是在那次沖突中被撇斷的。小鎮(zhèn)沒有可以治療骨折的醫(yī)生,碰巧有一個游醫(yī)路過落泉鎮(zhèn),結果沒接好,他的大拇指從此就一直這么翹著。

      此時范曉軍已經(jīng)從鎮(zhèn)民嘴里得知,派出所的真正意思不是調查他什么罪行,那是幌子,他們想攆他走。

      范曉軍的妻子嚇壞了。她說:“走吧走吧,這里不是我們待的地方?!?范曉軍堅決地搖著頭,說:“共產(chǎn)黨的干部沒有這么壞,不可能這么沒有水平。我是中國人,只要在中國境內,我可以待在任何我想待的地方,誰也攆不走?!?“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還有,這么發(fā)展下去,誰還有心思做生意?。俊?范曉軍目光呆滯,說:“看來,我身上的擔子不輕,我要改造他們,把他們從愚昧中解放出來,讓他們變成為人民服務的優(yōu)秀公仆,而不是扮演土豪劣紳地主惡霸,簡直自毀形象,我為他們感到羞愧……” 這次妻子被范曉軍的話嚇哭了。她突然感到范曉軍變得非常陌生,變成了一個讓她從沒見過的男人。她心疼地抱住范曉軍,說:“教育他們不是你的事兒,有上級領導……” “那我就到上級領導那里告他們……” “上級領導也會護著當?shù)厝说摹?“那我就到更上級的地方告,我就不相信他們幾個傻蛋能一手遮天……” “別再惹事了好嗎?”妻子苦苦求他。

      范曉軍最后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惹他們還是他們惹我?告訴你,我要努力把他們每個人改造成焦裕祿!” 改造過程是漫長的,期間范曉軍到縣里找領導控訴,到縣公安局大院大吵大鬧,甚至爬到公安局樓頂威脅要跳樓自殺。范曉軍成了當?shù)丶矣鲬魰缘拿耍B幾歲的小孩都知道他們這個縣來了一個北京瘋子。妻子受不了他,悄然離去了,不久,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寄了過來,范曉軍簽了字,隨后就大病了一場。

      落泉鎮(zhèn)的鎮(zhèn)民突然在一個早上發(fā)現(xiàn)范曉軍變了,變得全鎮(zhèn)人幾乎認不出他來。他戴著一頂帽檐卷起來的美國西部草帽,條紋粗布襯衣扎在寬寬的棕色牛皮帶里,下身是一條緊繃繃的到處是鉚釘?shù)呐W醒?,一條方格圍巾圍在脖子上,嘴里叼著一個拳頭大小的煙斗。全鎮(zhèn)人幾乎扶老攜幼全參觀他來了,把酒吧門口圍得水泄不通。范曉軍一點不在乎,他站在酒吧門口一手扶著煙斗,一手叉著腰,耀武揚威。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這下別說落泉鎮(zhèn)派出所的警察,就連縣領導們也都退避三舍,能敷衍就敷衍,能推脫就推脫,誰都不敢搭理他。

      他開始變得蠻不講理,誰理他他跟誰吵。

      派出所所長知道自己惹了大禍,他寧愿在鎮(zhèn)門口蹲在地下下象棋,也不愿再來“提審”范曉軍。就是回家,也繞好遠一截路。

      他折騰了整整一年。斗爭的結果是,徹徹底底沒人敢找他茬兒了,一個人也沒有,就算他開10個酒吧也沒人管。更可恨的是,他壓根兒看不到撇斷他拇指的派出所所長,即使他整天堵在派出所門口也看不見。這不是好事,他就希望誰再來找茬兒,誰再來撇他的拇指。失去斗爭目標的他猶如一個突然失明的盲人,磕磕絆絆,肆意奔突。他變得越來越狂躁,整天在酒吧里磨刀,一邊磨,一邊惡狠狠哼著:邊疆的泉水清又清/邊疆的歌兒暖人心暖人心/清清泉水流不盡/聲聲贊歌唱親人/唱親人邊防軍/軍民魚水情意深情意深……

      這個故事傳進李在的耳朵里后,他對范曉軍這個人頓時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別人當笑話聽,他不,他除了心里沉重,還感覺這個范曉軍也許就是他多年想要尋找的伙伴。

      他欣賞范曉軍怪異而固執(zhí)的性格,說難聽點,賭石界需要這種瘋子。

      一天下午,范曉軍酒吧門口來了一個人,他席地而坐,開始吹簫。這是一支不太常見的黑漆九節(jié)簫,一米多長,透過吹簫人靈巧的手指直抵唇邊。簫聲由遠而近,綿綿而渾厚,穿透力特別強。簫的音韻是低調的,有些壓抑、喑啞,像一個流浪詩人在獨語細吟,顯得孤寂與清癯。范曉軍從聽到簫聲的第一刻起身子就軟了,像抽去了筋骨一樣。他靠著椅子,俯窗眺望,滿面潮紅。這是一種怎樣的音樂??!竟然讓他如此不知所措。

      簫聲一直持續(xù)了半個小時。范曉軍踉踉蹌蹌走了出去,來到吹簫人面前,蹲下,問:“你想告訴我什么?”

      吹簫人把簫放下,望著范曉軍,沉吟了一會兒說:“我給你講個故事。浙江有一個古鎮(zhèn),比落泉鎮(zhèn)還要古老,當?shù)赜袀€財團看中這塊地方,想買斷鎮(zhèn)上祠堂的經(jīng)營權,然后開發(fā)出來,搞成旅游勝地。他們準備造假,花錢找一些考古學家、歷史學家在報紙上撰稿吹牛,說孔子、孟子、老子都曾在鎮(zhèn)上住過,下榻的屋子保留至今,完好無缺,并留有許多手跡,非常珍貴,借以欺騙大量游客前往瞻仰。祠堂的主人們不愿干這種欺世盜名的買賣,他們說祖先留下來的產(chǎn)業(yè)不是用來騙錢的。他們義正辭嚴拒絕了那個財團的‘一番好意’。其中祠堂的長老更是在當?shù)貓蠹堄赂医野l(fā)那個財團的丑陋行徑,搞得那個財團頭目灰頭土臉的。正當人們以為這件事偃旗息鼓的時候,長老卻被人謀害了。他被一個路過的沒有牌照的摩托車撞下山崖,粉身碎骨而死?!?/p>

      “你想說什么?”范曉軍問。

      “我想說的是,跟一個利益集團斗爭,你的能量有多大?為了錢財,他們可以肆無忌憚謀害一個老人。他們要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螞蟻還容易。你是誰?你只是一只蚍蜉!”

      “別嚇唬我!我現(xiàn)在勝利了?!?/p>

      “哼!”那人不屑地說,“那山崖或者這個鎮(zhèn)子的水塘就是你的歸宿。”

      范曉軍火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就不信這個邪!”

      那人笑了:“看來我還得繼續(xù)吹簫?!?/p>

      “吹簫對我有用嗎?”

      “有?!?/p>

      “什么用?”

      “讓你知道人生還有許多柔軟的東西,那正是你欠缺的?!?/p>

      此后的幾天,吹簫人都按時來到酒吧門口,然后一直吹,吹到落日的余暉把窄窄的街道染成紅色。在這幾天里,范曉軍明顯感覺自己的心理有了某種說不清的微妙變化。先是煩躁,坐立不安,心里像豁開一個口子,期盼著讓某些東西排泄出來。他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東西需要排泄,只知道是心里一種不自覺的需求,他就讓心敞著,等待著那一刻。最后還是沒有排泄,而是在自己心里消化了,他趨于平緩,然后穩(wěn)定,最后像磐石一樣凝固,固定在心底某個角落,再也不能離開。他丟掉磨得锃亮的刀子,甩掉牛仔帽,砸碎了煙斗,如果允許,他甚至想拋下身上攜帶的所有物品——外衣、內衣、內褲、鞋、襪子。他像嬰兒渴盼乳汁一樣,渴望那柔軟若水又如泣如訴的簫聲,那音樂完全有哺育他重新生長的作用。他真的像嬰兒一樣饑渴,簫聲來晚了都不行,他會到門口翹首企盼,或者心底哀鳴。

      他徹底被那支黑漆九節(jié)簫俘虜了。

      吹簫人就是李在,最終他把范曉軍從那個小鎮(zhèn)帶走了。小鎮(zhèn)平靜了下來,很多人也因此松了一口氣。沉溺于鎮(zhèn)門口象棋大戰(zhàn)的派出所所長不再下棋,他回到辦公室,重新開始部署任務——阻擋一切妄圖來落泉鎮(zhèn)做生意的外地人,這是硬指標,因為他們——包括當?shù)卣哪承┤恕碾[形收入跟來落泉鎮(zhèn)旅游消費的人數(shù)掛鉤。

      自此,小鎮(zhèn)少了一個瘋子,江湖上多了一個玩命的賭石人。

      (選自摘書網(wǎng)http://www.zhaishu.com/,圖選自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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