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斜道的早期史

樊莉娜

褒斜道是穿越秦嶺，溝通關(guān)中與巴蜀的蜀道交通干路之一，因南起漢中褒谷口，北至眉縣斜谷口，沿褒斜二水行，貫穿褒斜二谷，而得名褒斜道。關(guān)于褒斜道的開通時間，學者們見解紛紜，迄今尚無定論，但各種觀點都說明其開通由來已久。

褒斜道最早是人們沿褒谷和斜谷自然踏踩而成的。秦嶺山脈橫亙于關(guān)中、巴蜀之間，為減少山脊阻隔，蜀道幾乎都利用了自然河床。褒斜道主要是利用褒水、斜水兩條南北水源相對應(yīng)的河流河床。褒、斜二水以陜西太白縣的五里坡為分水嶺。褒水發(fā)源于秦嶺南麓，在太白縣境內(nèi)的源頭很多，最東的源頭位于五里坡西側(cè)的西溝、塘口街一帶，屬漢江水系；斜水發(fā)源于太白山西側(cè)、鰲山北麓，北流經(jīng)太白縣五里坡東側(cè)，又折東北方向出斜谷口，注入渭水。五里坡古稱衙嶺山，是一個長五六里的緩坡。自斜谷上溯至五里坡，過此坡后就進入了褒水上游，順著褒水河谷南行，經(jīng)太白、留壩兩縣即可出褒谷抵漢中。古人正是利用褒、斜二谷的自然地理特點，經(jīng)長期探索，自發(fā)踩踏出了最早的褒斜谷道。

近幾十年來大量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研究證明，至遲從新石器時代晚期開始，關(guān)中與蜀地的往來就已開始并逐步密切起來。夏商時期，中原二里頭文化和商文化通過關(guān)中與四川有了更為頻繁的接觸，褒斜道、故道等諸蜀道大體都在這一交往中得以孕育、萌芽?！度A陽國志》引《蜀紀》稱“三皇乘祗車出谷口”。三國時蜀國秦宓認為此“谷口”為斜谷口。雖不可盡信，但沿漢江流域而上達渭河流域的交通開發(fā)不會遲于夏禹，卻不無道理。清代地理學家胡渭從古今政治經(jīng)濟、地理沿革的角度考證《禹貢》所載“浮于潛，逾于沔，入于渭，亂于河”，認為“褒斜二水相通之道，禹時自有，漢時自無”，夏禹之時，漢水與渭水間就有道路溝通。（胡渭著、鄒逸麟整理：《禹貢錐指》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93-298頁）對這條道路，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三六《桓水》亦有解說：“自西傾至葭萌，入于西漢（水），即鄭玄之所謂潛水者也。自西漢溯流，而屆于晉壽界，沮漾枝津，南歷岡穴，迤儷而接漢，沿此入漾，《書》所謂浮潛而逾沔矣。歷漢川至南鄭縣，屬于褒水，溯褒暨于衙嶺之南，溪川支灌于斜川，屆于武功，而北達于渭水，此乃水陸之相關(guān)，川流之所經(jīng)?！贬B道元清楚地說明了漢水與渭水間的通道，是沿褒水和斜水而行的。而按現(xiàn)今山河地貌，川渠阻隔，已不可能，這是由于古今地理變化造成的。對此，蒙文通利用文獻翔實論證了“由褒通斜，即由沔入渭，而亂于河也”的史實。（蒙文通：《古長江中下游之水道與交通》，《蒙文通文集》第4卷《古地甄微》，巴蜀書社，1998年，第20-39頁）也有學者結(jié)合文獻記載和地殼的新構(gòu)造運動進一步論證了上古褒斜二水相通之道的存在。（林向：《大渡河急轉(zhuǎn)彎的歷史考察——巴蜀文化區(qū)南北交通的古今變例》，《巴蜀考古論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53-365頁）這說明漢、渭之間至遲在夏代就已有先民探索通行。因此，夏商時的一些重大事件，如禹封12個姒姓聯(lián)盟部落之一居于褒（今漢中市西北），商帝武丁與其妻婦好攻伐褒、蜀、巴方等，都有可能與褒斜谷道發(fā)生聯(lián)系，或作為谷道已用于軍事的證據(jù)。但直至商代晚期，關(guān)中與四川交往的途徑主要還是通過故道進行的。褒斜道的開通應(yīng)是在商周之際隨著周人崛起，在經(jīng)營南土的過程中完成的。

周族起源于今陜西西部甘肅東部涇渭流域，古公亶父時遷至岐下。岐在渭水北岸塬上，土地肥沃，宜于稼穡，是一個很好的農(nóng)業(yè)區(qū)域。同時，岐地南接褒斜，是通往南方江漢流域的要道，周人得此而國勢始盛，因此，徐中舒先生認為“周之王業(yè)實自大王遷岐始”。經(jīng)營南土，是周人翦商興國的重要戰(zhàn)略。周初之南土，指漢水與長江中游地帶。《史記》卷三三《吳太伯世家》所記太王時太伯仲雍逃之荊蠻，沿江漢而至吳國，“即周人經(jīng)營南土之始，亦即大王翦商之開端”（徐中舒：《殷周之際史跡之檢討》，《徐中舒論先秦史》，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8年）。文王繼位后將周人政治中心遷到豐鎬，繼續(xù)推行經(jīng)營南土國策，由此周人政治版圖發(fā)生重大變化，即經(jīng)漢水南下，向江漢流域、西南蜀地以及東南江準流域開拓。從《詩經(jīng)》看，“周南”“召南”諸詩篇所涉地區(qū)大多在漢水上中游，多數(shù)作品作于商末周初，其中以今漢中至湖北襄陽一線為主，形象生動地反映了文王時代對江漢流域的開拓及教化其地人民的史實?，F(xiàn)藏美國華盛頓佛利爾美術(shù)館的西周銘文《太保玉戈銘》，也記載了召公在文王晚年，自豐鎬循漢水而下，召集南方諸侯，布文王之化，組織反商聯(lián)盟的史實。周在漢水流域分封了眾多的姬姓諸侯國，漢水上游有巴、蜀、麋、酉、駱、濮等，漢水中下游則有楚、唐、鄧、襄、隨等方國，號稱“漢陽諸姬”或“江漢諸姬”，漢水流域成為周的南部屏藩，說明“周人的影響從文王時已南及江漢”（李學勤：《太保玉戈與江漢的開發(fā)》，《走出疑古時代》，遼寧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40頁）。

此前，周人主要活動于關(guān)中西部的寶雞及其附近地區(qū)，其南向拓展和施加影響的主要路徑應(yīng)為故道。由于文王時周人政治中心已自岐周移至豐鎬，經(jīng)營江漢迫切需要尋求更為便捷的路徑。于是地理上具有源遠流長又一線相通優(yōu)點的褒、斜二谷通道的開通就擺上了日程并付諸實施。文獻和出土西周銅器都證明了褒斜道在商周之際開通的史實。

據(jù)《尚書·牧誓》載，參加武王伐紂的“友邦冢君”有庸、蜀、羌、（髟+矛）、微、盧、彭、濮等八個方國。徐中舒先生在《殷周之際事跡之探討》一文中論述甚詳，指出：“《牧誓》所稱從武王伐紂之八族，大致皆有可征，其地域皆偏于西、南兩方面。周人伐殷以前，當先經(jīng)營西、南，以厚殖其國力?！卑藝冢怨乓詠?，多有論述。顧頡剛先生把《牧誓》八國推定在今漢水流域[顧頡剛：《牧誓八國》，《史林雜識》（初編），中華書局，1963年，第26-33頁]，徐中舒、史念海等先生亦持此論[史念海：《西周與春秋時期華族與非華族的雜居及其地理分布（下篇）》，《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0年第2輯，第57-84頁]。大體說來，除羌在周族西北，今陜甘交界外，其他七國大都在江漢流域：庸、微、盧、彭、濮在今湖北境內(nèi)。（髟+矛）在晉楚之間，漢水流域之北。蜀地包括今四川及陜南的漢水流域。顧頡剛先生認為微在陜西眉縣。這些說法與《括地志》“武王率西南夷諸州伐紂”的記載是一致的。蜀興起在川西地區(qū)的成都平原?？脊虐l(fā)現(xiàn)證明，商周之際蜀文化不僅達到了大巴山以北，甚至也延伸至秦嶺北麓周邊一帶。周原甲骨文有幾件文王時期“克蜀”“伐蜀”的卜辭，其地為四川及陜南一帶。[王輝：《周文王克商方略考》，《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第14-22頁]文王伐蜀并克蜀之后，蜀國臣屬周文王并成為周的重要盟國，后作為中堅力量參與了武王伐紂?！度A陽國志》卷一《巴志》載：“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著乎《尚書》。”卷三《蜀志》指蜀的東部疆界“以褒斜為前門”，北界直抵漢中。從伐商之役由豐鎬為出發(fā)地亦即周人聯(lián)軍的聚集地看來，蜀人的軍隊應(yīng)是由褒斜道捷徑到達關(guān)中。居于漢水流域的庸、盧、彭、濮等大致也應(yīng)是沿漢水北循褒斜谷道越秦嶺，到達豐鎬的。

2003年年初，陜西眉縣楊家村發(fā)現(xiàn)一組西周姬姓單氏家族青銅器窖藏，出土27件有銘文物。根據(jù)盤銘，單氏受封在武王滅殷前，其始祖單公歷事文王、武王兩代，輔佐滅商，卓有建樹。其封地眉即今眉縣，在先周及文王時代，居于廣義岐周的南緣，瀕臨渭水北岸，地勢平坦?！稘h書·地理志》云：“斜水出衙嶺北，至眉注渭?！毙熘惺嫦壬凇断惹厥氛摳濉分赋觯骸肮糯P(guān)中與江漢流域的交通，是從岐山過渭水到眉縣，從眉縣南下褒斜，沿漢水以達長江，這是古代關(guān)中與南方的交通要道?！对姟ご笱拧め赂摺吩疲骸瓴胚~，王餞于眉。申在南陽，眉在豐鎬之西岐山附近。申伯到漢水北邊的南陽去，宣王不是送他由鎬京直出武關(guān)，而是要到西邊的眉來送行，這說明南下的大道是從眉出褒斜去的?！蔽耐跬砟辍胺ト帧薄胺ッ茼殹薄皵￡葒薄胺ペ酢薄胺コ绾罨ⅰ?，恐都會以眉為據(jù)點，甚至在此囤積糧草。（王輝：《迷盤銘文箋釋》，《考古與文物》，2003年第3期，第81-91頁）所以，文王在滅殷前封支族單公于鄰近豐鎬的單，顯然具有控扼豐鎬通向南方的要道褒斜道南端門戶的意圖。由此可知，商周之際，周人已經(jīng)利用褒、斜二谷作為交通孔道，打開了由關(guān)中達漢中的門戶，作為經(jīng)營江漢的要道。

那么，商周之際開通的褒斜道是否具有“周道”的地位？換言之，此時的褒斜道是否已由政府有目的地加以組織規(guī)劃整修？文獻和考古資料尚未見到褒斜道具有周道地位的相關(guān)記載，也未發(fā)現(xiàn)此時周王室對褒斜道大規(guī)模組織整修開通的記載。但周道是配合武裝殖民而形成的政治與軍事性道路，其建設(shè)往往是隨著周人武裝殖民的進展而不斷拓展，其發(fā)展過程實際也反映著武裝殖民的軌跡。這是周道建設(shè)的一大規(guī)律。關(guān)中周道的建設(shè)始于古公宣父經(jīng)營周原，隨著文王時周人政治中心自岐周南遷豐鎬，國力由北向南推移，道路亦由岐周延伸至豐鎬，并隨著周人南下經(jīng)營江漢，而向南方推進。褒斜道既然開辟于文王遷豐后、經(jīng)營江漢的過程中，自然也應(yīng)是配合周人武裝殖民而開通的政治與軍事性道路，它由周王室組織開發(fā)，具有周道的地位，是周道網(wǎng)絡(luò)的組成或延伸部分，這也應(yīng)是褒斜道開辟形成的主要標志。

當然，盡管褒斜道在商周之際已經(jīng)開通，但由于地形地勢險峻和當時開山鑿路工具的限制，周初在褒谷和斜谷還不可能花大氣力去興修能夠通行車乘的大規(guī)模棧道。此種規(guī)格水平的通道，直到戰(zhàn)國中晚期秦滅巴蜀前不久才開通。然而這不等于在棧道之前，褒斜道不能通行，棧道的作用在于方便了行走，特別是車馬的通行。未修棧道之時可以走普通山路，隨武王伐紂的蜀人即當是走這樣的山路到豐鎬集結(jié)的。

褒斜道自開通后，在西周時期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西周建立之初，因蜀師參與伐紂，并是中堅力量，蜀即被周王室冊封為諸侯。終西周之世，蜀與西周王室一直保持著比較緊密的聯(lián)系。成王時銅器《班簋》銘文以蜀為周的“四方望”之一，即西南邊疆之表率。傳世文獻中多有蜀朝周的記載。西周早期古文字材料中，還有周人伐蜀的記錄。以蜀人對褒斜道的熟悉，以為褒斜道當為蜀、周間的交往途徑之一，當不是沒有根據(jù)的臆想?！度A陽國志》卷三《蜀志》記載蜀王國杜宇王朝時的疆域：“杜宇稱帝，號日‘望帝，更名‘蒲卑。自以功德高諸王，乃以褒斜為前門，熊耳、靈關(guān)為后戶，玉壘、峨眉為城郭，江潛、綿洛為池澤，以汶山為畜牧，南中為園苑?！倍庞顣r代大致為中原春秋時期，可見春秋時期褒斜道繼續(xù)使用。

幽王伐褒是發(fā)生在西周末年的一次重大歷史事件?！秶Z》卷一六《鄭語》載史伯對鄭桓公言：“且宣王之時有童謠日：‘檿弧箕服，實亡周國。于是宣王聞之，有夫婦鬻是器者，王使執(zhí)而戮之。府之小妾生女而非王子也，懼而棄之。此人也，收以奔褒?！本砥摺稌x語》又載：“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表f昭注：“有褒，姒姓之國，幽王伐之，褒人以美女人，謂之褒姒?！毙掳l(fā)現(xiàn)的清華簡《系年》亦有涉及“褒姒”故事的文字：“王或取孚（褒）人之女，是孚（褒）（姒）?！薄妒酚洝肪硭摹吨鼙炯o》：“幽王嬖愛褒姒?！睆埵毓?jié)《正義》：“《括地志》云：‘褒國故城在梁州褒城縣東二百步，古褒國也。一《漢書》卷二七《五行志》：“幽王暴虐，妄誅伐，不聽諫，迷于褒姒，廢其正后?！卑龂挥诎钡滥峡谑T南的原褒城縣，今漢中褒河鎮(zhèn)打鐘壩一帶，地處褒水下游、漢水與褒水交匯處附近。其北二十里的褒姒鋪，相傳就是褒姒的故鄉(xiāng)?！爸苄鯐r，褒國的商販溯褒水來到豐鎬城內(nèi)賣桑弓箕袋。因此，這條谷道廣為人知。周幽王征伐褒國，從褒國的地理位置看，沿褒谷而下是很自然的事。（王開：《陜西古代道路交通史》，人民交通出版社，1989年，第12-13頁）那對褒國商販夫婦奔褒、周幽王伐褒及褒姒北上，走的都是褒斜道。這些當是褒斜道最早通行的歷史記錄。周幽王因強行立褒姒為后被殺，繼位的周平王東遷洛邑。原居關(guān)中華縣一帶的鄭國民眾，大都隨平王東遷河南，一部分則南遷漢中，南鄭一名即由此而來?！端?jīng)注》卷二七《沔水》載：“秦惠王置漢中郡，因水名也。《耆舊傳》云：南鄭之號，始于鄭桓公?；腹烙谌郑涫夏媳?，故以南鄭為稱。即漢中郡治也?！编嵜衲线w之路當是取褒斜道?？梢?這條道路在當時已為人們所熟悉和慣用，成為關(guān)中與漢中之間的重要通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