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
在進(jìn)新開村能報組那條細(xì)長土路的半道上,有一個弧度很大的拐角,很多頭遭走這路的司機(jī),都曾在這拐角把拖拉機(jī)一頭栽進(jìn)路邊的水田里。拐角內(nèi)側(cè)的斜坡底下冒了一顆歪長的被村民奉為社公的老榕,母親告訴過我說,這樹是成了精的。人在樹下待久了會被它吸光元氣,就像當(dāng)年那個退伍回來的作惡多端的藝術(shù)家。
“那天他整個人就跟失了魂似的”,母親當(dāng)時這樣說道,臉頰蕩開讓我困惑的微笑的紋路。后來我才知道,那個退伍的藝術(shù)家就是我父親老郭。
老郭是八一年回村,也有人說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閉幕的時候,總之到他回村時,他仍是村里第一個坐過火車的人。那年三十好幾的他,從省城一路哐呲哐呲到縣城,再坐上剛開通的客車順著二級公路顛簸到村口,最后扶起三叔丟在路邊禾篙堆里的二八自行車,一路撥弄車把上生銹的鈴鐺,伴著呱呱的糙音踩回那會還叫生產(chǎn)隊的新開大隊。
遠(yuǎn)遠(yuǎn)聽到聲嘶的搖鈴,田里拋秧的老漢停下活,睜大眼珠看向慢慢放大的人像,硬是沒認(rèn)出來是誰。河邊用洗衣棍敲衣服的姑娘愣愣地盯著他,手一松,褪色的肚兜給漂到下游去了。有人說那姑娘是母親,不過我問母親的時候她斷然否認(rèn)了,她說她才不會那么沒臉沒臊。在溪邊電魚的小兔崽們看到他,立馬丟了電網(wǎng)就往家里沖,邊跑邊吸鼻涕邊喊:“救命啊!鬼來啦!長毛鬼子啊!”
那時老郭留了一頭抵肩的中分長發(fā)?;疖嚿虾脦滋鞗]洗,生硬分岔而且酸臭得厲害,發(fā)尾淺黃,像路邊野草的嫩芽,發(fā)根結(jié)了厚厚一層面皮一樣的硬屑,總之跟個鬼沒兩樣。
長頭發(fā)的老郭很快成了村里議論的焦點。人們都說他出去這些幾年肯定是中了什么歪氣,一頭長發(fā)邋遢,整個人一副妖里妖氣的孬樣。雖然當(dāng)時中央已經(jīng)解散了紅衛(wèi)兵,不過仍有幾個信仰格外堅毅的前紅衛(wèi)兵們擠到他門口,紛紛插著腰肌,雙眉倒八,尖聲罵道:“郭老二你個資本主義的長毛走狗,總有一天你這撮資本主義的犬毛會被社會主義的赤色烈焰給燒焦燒禿的!”雖然話是十分的不客氣,唾液跟著毫無顧忌地噴涌,不過總沒有五花大綁或是拳打腳踢,只是弓著馬步立在破敗的木柵門前,儼然新時代的門神。
老郭直管吧嗒吧嗒抿著暗紫的嘴唇,抽著用箋紙包裹的旱煙,緩緩吹出一股湛藍(lán)而裊娜的煙霧,才瞇縫著單眼皮的兩眼說:“我說小同志們啊,毛主席語錄哪段寫著男人不能留長發(fā)了?你看我家徒四壁的,比你們家還寒磣,要資本家都成我這樣,還愁紅旗插不到華盛頓?”幾個前紅衛(wèi)兵聽罷,棕色的小眼仁骨碌骨碌直轉(zhuǎn),像一窩發(fā)瘟的母雞晃頭轉(zhuǎn)腦地看著彼此,最后只好趿拉著滿是泥垢的解放鞋悻悻走掉了。
不知是不換洗還是有兩三套,老郭總穿著一身墨綠的軍裝。雖然村里穿綠軍裝的人不少,但老郭總能穿出被人口頭詬病又被私下效仿的新花樣。袖口翻兩褶子,寬大的肩膀把中山服撐得很壯闊,淹沒了踝骨的褲管緊貼著小腿,勾勒出致密干練的弧線。
他常常就著這身打扮,把右手鼓在褲兜里,左手叼著一根雪亮的土煙,站在那條土路拐角的榕樹下看著遠(yuǎn)方。剛開始還有路過的村民喊他一聲老郭,村里人不分老幼都管他叫老郭,但他不知真是魂被勾走了還是裝聾作啞不答腔,后來大家都不再搭理他,只當(dāng)他是老榕樹枝干的一部分。連那頭跟在母牛后面獵奇的小牛犢都不瞄他一眼,來到他跟前時,像狗撒尿一樣支起一條后腿,拉下一大垛烏黑錚亮的透著草腥的糞便,便大搖大擺地甩尾走開。
母親說她有回去村公所叫外公回家吃飯,看到老榕樹下出神的老郭,那截?zé)熁蚁窕粯幽谒膬芍钢g,“簡直像座矗立的豐碑”。母親看他也出了神,以致誤了去叫外公,結(jié)果在墨藍(lán)的夜色下趕回家時,被外婆劈頭蓋臉地責(zé)備了一通。
我猜測母親是在那一刻愛上老郭,也就是我的父親的,因為當(dāng)她多年后對我說起這段,她還是會不自覺地把頭垂下。這也讓我不得不懷疑老郭回村那天,愣愣盯著他看的姑娘真可能是母親了。
老郭再度引起村里人的注意,是那位只身一人拖著個笨重的行李箱,說話帶著省城口音,說是來找“我愛人郭排長”的女人進(jìn)組的時候。
這女子進(jìn)組的那天晚上,村子著實熱鬧了一把。我三公,也就是老郭的三叔,那時他就住在老郭的隔壁。據(jù)他回憶,那天晚上天已全黑,只聽啪的一聲老郭的門被推開,那女人穿著一身皓白的圓領(lǐng)百褶裙走了出來。跟她這裙子比起來,滿空的星星頓時顯得暗淡無光。只見她把行李箱扔在老郭門口的空地上,一屁股坐到上頭就吊起嗓子大喊:“狼心狗肺的郭排長啊,你說你還要不要我了?”她尖細(xì)的聲音響徹整個山谷,原本村里吠叫的狗也不再出聲。
那會在村公所門前的籃球場上正放著《鐵道游擊隊》,磕著瓜子看電影的村民們聞聲后,紛紛穿好鞋子,點亮煤油燈,燃起火把。于是從老郭家的平地上可以清楚看到,在那條進(jìn)組的土路上,一條看不到尾的火龍在迅速往前攢動。很快,老郭的家門口就刷刷擠滿了人,人們銅板一樣的眼睛此起彼落地忽閃忽閃,比燃燒的火把都要亮堂。很多人腮幫上還掛著瓜子殼,期間還聽到那瞎了只眼的老光棍王田貴鴨公聲的叫罵:“老子一只鞋呢?鞋子讓哪個龜孫踩跑了?”
老郭跟著出了門,他抓住女人藕條一樣的手臂:“白靈,什么事到屋里說。”
“我偏不,你就當(dāng)著父老鄉(xiāng)親的面說,你讓不讓我跟你過?”叫白靈的女人的聲音,像用手指撓鐵鍋鍋底的尖響,一時嚇哭了好幾個婦女胸前的嬰孩。
“別鬧了小白,算我求你好不好?”
“你真是個驢種郭守志,你就說讓還是不讓!”人群里發(fā)出一陣竊笑。
“你跟我是我把你害了,你說你留在那多好?!?/p>
“你少給我攬責(zé)任,你是知道沒你的日子我是沒法活的,你就狠心這樣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唉,小白你太任性了?!?/p>
“你不覺得是你太絕情了嗎?我一個人大老遠(yuǎn)跑到這窮鄉(xiāng)僻壤我圖個啥?我是貪名圖利的人嗎?我還不是希望跟你一個被窩睡到晌午?”人們的笑聲更加爽朗,敢情這趟夜里的奔襲總算是值當(dāng)了。
“好好好,別嚷了,你先住下來再說吧!”老郭搖著頭,長發(fā)松亂地蓋住他四四方方的赤臉。他又抓起了女人的手臂。
白靈掙脫了老郭的手,艷紅的嘴唇在夜色里更加迷蒙而誘人?!肮砰L,你說你愛不愛我?”人們又鼓噪起來,幾個后生吹起了口哨,好些中年女人把撲紅的臉別了過去。
“白靈,鬧夠了沒有?”老郭粗大的雙手不斷扯著軍裝的下擺,壯碩的胸膛里回旋這一股被鉗制的氣流。
“你是知道我性子的?!卑嘴`的聲音倒變得淡漠了許多。
“好,愛愛愛!”說完,老郭一手揪住白靈纖細(xì)的腰肢,一手拉著行李箱往屋里走去。白靈撲哧笑出了聲音,她像一股融融的暖流癱附在老郭高大的身上。
這天后,這從省城來的女人便扎在了老郭的家里。
每到將盡中午的時候,衣服天天變著穿的白靈就會站在老郭門前的空地上,像只慵懶的貓伸著懶腰,張開的雪瑩瑩的手臂在陽光下鑲上赭邊,整個人都白里透紅晶瑩透亮,身體發(fā)出讓男人垂涎的絢爛曼妙的奇光。每當(dāng)扛著糞叉或揣著簸箕的男人路過,立馬化身國慶閱兵方陣?yán)锏膽?zhàn)士,雞胸一挺,下巴耷拉,兩眼冒光,白靈就是那紅旗轎車的天靈蓋上鉆出的首長。這時,跟在后頭的媳婦便會朝男人縫著藍(lán)補丁的臀部狠狠踹去一腳。
村里突然多了個讓男人躁動的女人,流言就跟著躁動開來。大伙只知道白靈先前是省城文工團(tuán)的,后來跟老郭好上了。人們都揣測著這兩人恐怕真是天天睡到晌午,以婦女和老人為首的村民們直言白靈這貨是只騷狐貍,非把男人的精液吸干不可,于是遠(yuǎn)親近鄰們都十分關(guān)切起老郭的身體來。
也有靠譜一點的說法,說老郭是因為沾上了白靈這朵野薔薇,染了妖風(fēng)邪氣被部隊開除了,不然憑他的能力,一路干到師級或者分配回縣里當(dāng)個一官半宰肯定不成問題。他們推斷的理由是沒見過解放軍的頭發(fā)這樣長,也沒見過退伍軍人的待遇這般差。
三公聽后,直斥這些說法都他媽一派胡言。他告訴我說,我的父親——那時我一下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就說我父親要升連的時候,有個部隊同村人到政委那告狀,說父親的大伯文革時是地主階級,父親出身不利索。其實父親大伯當(dāng)年是硬被拉去湊份的,了不起就一富農(nóng)。那會三中全會還沒開,部隊領(lǐng)導(dǎo)出于政治正確和軍隊純潔性的考慮,給一直都表現(xiàn)突出的父親辦了退伍。父親當(dāng)時是主動提出不用組織安排轉(zhuǎn)業(yè)的。至于說白靈和那頭長發(fā),那都是之后的事。
三公說過,老兩口沒能捱過三年饑荒,先后害浮腫死了,老兩口命里克女,懷上的三個女娃都先后夭折,唯獨老郭一個獨子挺了過來,這土坯房自然歸了老郭。
自從白靈跟老郭一塊過以后,老郭就沒再跑到榕樹底下發(fā)愣。只是人們看到他的時候,帶卷的胡渣像溝渠邊上的青苔爬滿一臉,一根根土煙更加不離嘴。不知哪天起,他把那一直都披散的長發(fā)扎成一個掃帚,據(jù)說這是白靈的點子。說來也怪,兩個人不種地不做活,整天窩在這暗幽幽的老泥宅里,白靈卻還能三不五時騎著三叔的二八大卡到村口的肉攤買上幾斤五花肉,村民都納悶他們錢是從哪長出來的。
同樣好奇的還有那時輟學(xué)在家的母親。
她偷偷觀察發(fā)現(xiàn),老郭跟村里人基本沒交流。除了三叔,只有那瞎只眼的王田貴會時不時東張西望地側(cè)身塞進(jìn)老郭半開的門扉里。倒是每隔約摸一個月,便有一輛粵牌照的當(dāng)年極稀罕的黑色桑塔納停在村口公路邊,從車?yán)飹昝摮鰩讉€西裝筆挺皮鞋錚亮——那會兒西裝皮鞋這洋玩意剛剛興起——的中年男人,他們是來找老郭的,比大姨媽來的還準(zhǔn)。這時村里人就像逃難一樣涌到轎車周圍,拿樹杈捅輪胎,用中指彈車窗,也有把臉貼到后視鏡上沖自己一個勁笑的。直到車?yán)锏乃緳C(jī)不耐煩地猛敲一聲喇叭,一群人才倏一下竄到三米開外,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而這時,那幾個中年男人則像蘇聯(lián)劇院的芭蕾舞演員,揪起褲管,在進(jìn)組的土路上連蹦帶跳的避著路上的雞鴨牛豬糞和坑坑洼洼,最終氣喘吁吁面紅耳赤來到老郭家,個個西裝頭被顛得散亂,甭管什么牌的發(fā)蠟都不頂事。
當(dāng)他們一臉笑意地從屋里出來時,手上都抱著滿滿蔗條一樣的卷筒。母親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曾假作出村地尾隨這幾人,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玩意,但好幾次沒看真切人就來到馬路邊上了。她篤定當(dāng)中一定有什么秘密,如果破解了這個秘密,她就能破解老郭,可她說不出為什么要破解這個男人。
那是個格外悶熱的下午,白靈前腳去買菜,老郭后腳也出去了。那會村里都不好鎖門,母親就趁機(jī)溜進(jìn)了老郭的家里。她形容那時自己的心臟,像只過了馴化期的拼命撞籠的老畫眉,噗噗噗發(fā)了瘋似的撞向四膛,讓她整個人都一震一震晃得厲害。
房子是四合院式,比想象中要大,也更荒蕪。臺階縫隙冒出老郭被風(fēng)吹飛的發(fā)絲一樣芊眠蔥亂的牛筋草,一株嫩金的油菜花從內(nèi)堂門框下斜竄而出,快抵到母親腰間。在發(fā)綠潮濕的空地上,搭著根發(fā)白的竹竿,七斜八歪掛著老郭和那女人的衣服。女人粉紅的小乳罩像猿猴單臂豎掛,跟內(nèi)褲一色,都綴著鏤空的蕾絲細(xì)邊。母親默默上前,把長繭的手掌貼在乳罩還浸著水的腈綸布面上,惶惑地感受那弧度的圓潤精巧。
母親最后走上臺階,把那間唯獨虛掩的木板門推開。她說,當(dāng)時的景象差點讓她癱軟在地。
除了正墻上掛著一桿油亮烏黑的獵槍,兩側(cè)墻壁和中間的畫架上擺滿了不同體態(tài)的赤身裸像。母親下意識蒙住眼,但很快她就不由自主地松開手邁開雙腳,繞著房間緩緩挪動,因驚愕而撐大的瞳孔閱過一幅幅畫。絕大多數(shù)是女人,同一個女人,母親認(rèn)出其中一幅畫里那妖媚放蕩的女人粉紅蕾絲邊的內(nèi)衣褲。也有幾張老頭,左眼泥淖一樣深陷,右眼結(jié)了朵野菊似的痂,皮膚黧黑,像龜裂的旱地,那彎頹唐丑陋的陰莖失意地垂著,像極了上方那顆搖搖欲墜的腦袋瓜。母親的圓臉頓時像用紅紙染過的雞蛋,全身冒出細(xì)細(xì)一層汗?jié)n,她確定這是個異常悶熱的下午。
“嘿,姑娘干嘛呢?”母親猛轉(zhuǎn)過身。是老郭。
這是老郭和母親第一次面對面,母親就說了一句話:“你嚇到我了?!蹦赣H告訴我,當(dāng)時她一點都不害怕,原先還挺慌的,但看到老郭后整個人反而氣定神閑。
老郭笑了起來,母親說他笑的時候腮幫會現(xiàn)出兩個不對稱的酒窩。高大的老郭勉強(qiáng)把自己塞到門框?qū)蔷€上。母親說那時他捋了捋耳畔散落的發(fā)絲,單眼皮的小眼直勾勾盯著她,她索性也直勾勾盯向他,把稀疏的平劉海抹向太陽穴。
老郭點了根煙走進(jìn)來,母親警告他別再靠過來,老郭就笑說這是他家啊,母親只好尷尬地抿著嘴唇。老郭又笑了,噴出一口灰藍(lán)嗆鼻的煙氣,他告訴母親這些畫是藝術(shù)品,人體藝術(shù)?!叭耸鞘澜缟献蠲篮靡沧畛舐臇|西,把人體描摹到畫紙上,你能從中看透世間最美好又最丑陋的事物?!眿屟?,這個不要臉的家伙居然侃侃而談起來,母親說當(dāng)時真想往那愈發(fā)認(rèn)真的臉上吐一撮口水,苦于嘴巴燥得很,半點唾沫星都擠不出。
母親說,你不要狡辯,這就是赤裸裸的淫穢,居然把自己老婆和王田貴那老癩蛤描成畫,簡直不可理喻,而且審美水平低下。老郭委屈地說,小白不是他妻子,他們只是睡一張床罷了,他們是十分純粹的革命情誼,至少他覺得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愛上過她,“身體和靈魂是兩碼事”。母親就更加憤懣地指出,這就更加天理難容,你簡直比反動派還要反動。這下老郭啞然地僵在那兒,母親看著他,感覺又看到了那個站在榕樹下出神的老郭,這讓她態(tài)度和緩了不少,于是輕輕說了聲沒事我走了。
老郭喊住了她,他踱到母親面前,母親只及他的肩,他鼻孔殘余的煙氣毫無顧忌地吹向母親發(fā)褶的前額:“如果可以,我想畫你?!蹦赣H狠狠撞開了老郭,像個鬧別扭的小女友。
“總有一天你會想清楚的?!蹦赣H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母親后來說,這絕對是老郭給她設(shè)的蠱,其實在她跨進(jìn)門檻的剎那,她就已經(jīng)意識到她再也走不出去了,一個老郭創(chuàng)造的世界。
母親終究是答應(yīng)了老郭。她說之所以答應(yīng)這家伙,是因為有回老郭對對他視而不見的母親叫了一聲“鳳蘭”,母親說她萬沒料到他會喊出她的名字。那時母親沒再聽進(jìn)老郭喃了什么,扭頭就沖他喊了句:“畫就畫,誰怕誰!”
母親對老郭說,她要犧牲自己去揭露他的罪行。老郭就叫她過三天過來,那時白靈回省城探親。于是三天后,在那間暗沉沉的畫房里,母親把自己揭露在了老郭的面前。
那天,老郭鋪了一層報紙在地上,母親就赤條條躺在上面,她說那時渾身外冷內(nèi)熱難受死了。老郭還煩她擺造型,右手枕著頭,兩腿交錯,向著他。母親說她偏不,她就要兩腳翹著。她說,我是來揭露你罪行的,你就給我老實畫,別那么多廢話。于是老郭就邊搖頭邊咯咯地笑,摸出根煙點上就窸窸窣窣畫了起來。
定型久了母親說脖子發(fā)酸,而且比想象中的要無聊,她說她不干了。老郭就急忙說別啊,要不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他指了指墻上那把獵槍。
他說這寶貝是他在滇緬邊境當(dāng)兵的時候,從跨境販毒的緬甸毒販?zhǔn)掷锟蹃淼模?dāng)時看著挺投緣,就把它留在身邊了。他說這槍性善,打不了人,只能打些山珍野味來給自己嘗鮮。有回部隊跟毒販正面槍戰(zhàn),他就拿這把槍瞄準(zhǔn)那人左胸,連扣三下都沒個響聲,那毒販都以為自己死了,腳一軟昏了過去。母親聽后就笑說,是這槍認(rèn)人吧。老郭就說,不不不,什么人都一樣,他也試過瞄準(zhǔn)下連視察的唧唧呱呱罵個不停的首長腦門那顆紅五星,也啞火了。他說回村后,他經(jīng)常深更半夜跑到深山老林里打獵。他最厲害打死過一頭成年黑熊,當(dāng)時太重搬不動,等第二天大早跟三叔扛了床板過去的時候,連個影都沒了,他說當(dāng)時真該先把熊膽挖出來吃掉的。
母親聽得入神,等老郭說畫好的時候,整個人都僵麻壞了。老郭把畫板轉(zhuǎn)過來,母親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裸體畫,全身毛骨悚然,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說她從沒看到過如此美好又如此丑陋的自己。
自從母親跟老郭對人體藝術(shù)產(chǎn)生某種審美的共識后,他們開始時常趁著月色跑到前山溝里進(jìn)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是揭露罪行。為了激發(fā)創(chuàng)作的靈感,他們經(jīng)常變換地點,在溪邊,在草堆里,菜地埂上,還爬到過半山腰那塊刷著“誰失火燒山誰坐牢”的紅字石碑上頭。老郭經(jīng)常讓母親改換姿勢,母親說她現(xiàn)在韌帶開得那么好,都是當(dāng)年老郭逼出來的。
老郭在繪畫時,母親就審問他。母親問他是什么時候開始畫人的。老郭據(jù)實說來,小學(xué)二年級開始用小刀在課桌上刻小人,以致那時教書的老頭掃在他屁股上的鞭痕跟課桌上的線條一樣多。到了部隊他就改畫正面人物英雄人物中心人物,當(dāng)時很多墻面和大字報上的樣板畫都出自他之手。直到復(fù)員后他才接觸到西洋畫,尤其是在接觸了人體繪畫后,他才豁然意識到,“以前畫的那些高大全,全是些雞巴玩意!”母親接著問他以前老站在拐角的榕樹下想什么,抓要點來講。老郭想了想,翹上腳回答,他在看那綿延起伏的山脈,什么都想,又什么都沒想。老郭后來說過,母親的身體像山脈。
有一晚老郭提議去那棵榕樹下作畫,他說那棵榕樹能給他很多啟發(fā)。母親擔(dān)心被人看到,老郭說,這你放心,大半夜這條路沒人走的,而且我們是在暗處,真要遇到什么情況隨時可以摸黑撤退。母親便猶猶豫豫地允了。
晚上起先還月色如水,柔和的月光篩過枝葉,斑斑駁駁地瀉落在母親身上。母親蹭掉涼鞋,退下衣褲,但那片絳綢肚兜卻怎么也解不開。老郭就走到母親后背,用手扯了幾下,說被打了死結(jié)了,于是二話不說就把嘴巴湊過去咬結(jié)子。母親說老郭的胡渣刺到自己后背又癢又酥,讓她發(fā)出噯噯的輕吟。他厚重的喘息從后頭把母親的肚兜吹得一鼓一鼓的,就像她的心跳。肚兜被解下的時候,老郭已是滿頭大汗,母親說當(dāng)晚山谷的空氣分明還是涼颼颼的,老郭卻很反常地出了一身臭汗。
老郭畫的過程中不斷用手掐人中,眉頭擰成腳后跟的雞眼,快畫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站起身說不畫了。母親也站了起來,她問,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做不好,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只管說。老郭說你做得很好,是自己出了點狀況,他說他突然覺得他對母親很不了解,“這樣畫是畫不好的。”母親就焦慮起來,說有什么辦法能讓他盡快認(rèn)識她。老郭就不說話了,叼起一根土煙,火柴劃斷了三根才燃上。母親搖了搖老郭的手臂,說你有話直說吧,我會盡量滿足的。老郭深邃的雙眸在母親身上摸索,他磕磕絆絆地說,他想深入母親的身體,“我想弄清你體內(nèi)的那股生命力,以藝術(shù)的名義?!蹦赣H忽地低下了頭,一片月亮的光斑正好打到那顆飽滿翹挺的右乳房上。只見她細(xì)細(xì)綿綿擠著字說,如果真管用,那我愿意為藝術(shù)獻(xiàn)身。
老郭很麻利地剝了綠軍裝,那件黛青色的短背心被他一膀子甩到樹梢尖上。這時兩人都一絲不掛地站在對方面前,母親說她看到老郭龐大油膩的身體就怵掉了,這是一副可怖又可愛的軀體。
老郭把煙蒂連痰吐到路中央,抓住母親的身體就可勁吻起來。母親后來嗔怪說,這潑猴當(dāng)時一點醞釀期都沒給她留著。母親只能雙手死死抓住榕樹樹干,兩腳踩在密密麻麻的香根上,已經(jīng)不知痛癢。
天空突然嘩嘩下起猛烈的山雨,肉圓大小的雨珠子劈里啪啦打到母親的身體上,讓她分不清哪口是雨,哪口是吻,又或者都是老郭嗷嗷的脆吻。就著雨勢,老郭那根以藝術(shù)的名義充分勃起的陰莖緩緩地鉆進(jìn)了母親捍守了十九載的身體。母親說那一瞬就像觸電一樣,渾身顫栗又飄渺虛空,她的身體像一張被撕裂的紙,但她喜歡這種撕裂感。
樹根下香根那股冶艷的紫紅直浸染到土里去,在地底下蔓延出一條條蜿蜒盤錯的液體根莖。雨后更顯幽黑的樹干上,歪歪扭扭被打濕的方塊紅紙符淌下一股股暗紅的油水,滯留在苔蘚密布的地表上滲不走,淤成一潭潭碎小的紅澤。從母親緊實溫潤的陰道里,同樣汩汩流出了緋紅的充盈著蓬勃生機(jī)的生命之涓,這時她的元氣,又何嘗不被吸了個一干二凈呢。
此時,從草叢樹林里跳出數(shù)百只上下交疊的巨蟾,它們黃豆大小的眼珠子盯著老郭和母親的裸體,張縮的下巴跟母親起伏的雙乳同調(diào)地顫動著;草地和樹根上爬滿了黑魆魆的蟻群,樹干上的白蟻則列開筆直的行伍,井然有序地穿過樹干上母親繃緊的手背,兩方在地面上會師后,便一黑一白的交錯穿插,像一根纖長的細(xì)線把他倆圍成一圈,順時針不停轉(zhuǎn)動著,似在進(jìn)行某種莊嚴(yán)的祭拜儀式;四周灌叢里突然冒出許多潔白透明的曇花骨朵,它們正一朵朵、一瓣瓣地綻裂,變成一顆顆漂浮著的素雅銀白的蓮燈,周遭都變得柔光瀅瀅,芳香四溢。老郭和母親的呼吸變得更加粗重而暢快了。
母親說,這些看似怪異的景象真切地發(fā)生在那個滂沱的雨夜,就發(fā)生在交合時她跟老郭的眼前,千真萬確。
他們最終抱成一團(tuán)躺在樹下。母親說有點餓了,那時山鳥已經(jīng)有些躁動,天也不再是純粹的黑,于是兩個人就穿好衣服。
在回家的路上老郭問,他的罪孽是不是愈發(fā)深重了。母親把頭低下,眼骨碌卻上翹,嘟著嘴說,可不是嘛,你這輩子都贖不回來了,但并不會因為贖不回罪就不再審你。老郭抓著后腦勺,連說是是是,是該審的。
于是,很多個沉寂的深夜,老郭仍頻繁作案,母親縱容犯罪的同時又不斷審問,而老郭則俱實坦白。兩人就這樣糾纏個不清,不管是身體還是關(guān)系,但都很是樂此不疲,合作愉快。
老郭本來就不是什么縝密的人。由于沒風(fēng)干,有回他把母親的裸畫拿回畫房放到畫架上晾著,想說等干了以后再收起來。沒想到是夜的野戰(zhàn)太酣,結(jié)果坐了不出五分鐘,眼皮一沉,身子啪嗒一歪,睡死過去了。等第二天被一副哭喪臉的白靈猛烈搖醒的時候,他已經(jīng)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白靈可不是善茬,一手指著畫架的畫,一手指著老郭的鼻梁就厲聲質(zhì)問:“這娼婦是誰?”
老郭也不慌,抹掉眼角金黃的眼屎,往各個口袋里拍打找煙,最后從褲袋里摸出一根壓扁的旱煙,將就著點上。他的屁股拖到墻壁上挨著,抽了好幾口才緩緩答道:“你啊?!?/p>
這下白靈就像得了狂犬病的瘋狗,對著老郭又抓又撓。她說她才不是這厚無顏齒的娼婦,奶大屁股圓,全身黑得像煤球。老郭把頭發(fā)往后撥,露出一雙略帶憂郁的眼睛,他叼著煙說,這是他最新嘗試的抽象畫法,他很喜歡這種畫法,他決定以后就畫成這個樣子。
話語和灰藍(lán)的煙絲一齊飄到白靈鋼板一樣僵硬的尖臉上。白靈纖小的身板突然涌出一股巨大的能量:“你個畜生養(yǎng)的,我跟你拼了!”整個房屋隨之微微顫動,窗外有瓦片摔碎的聲音,房梁上跟著簌簌落下許多黃泥粉。
老郭以為她要沖他動手,不料她卻要伸手去抓畫,這是老郭萬分不能忍的。只見他一個箭步上前擋住去路,順勢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白靈像一個沙包一樣飛了出去。
一向溫和的男人突然毛一次,效果就跟扔枚原子彈一樣,囂張慣了的白靈很快就投降賣乖了。腫著半邊臉的她溫聲細(xì)語地說,是她太無理取鬧,她承認(rèn)畫的女人正是自己,并對老郭的抽象畫法給予了很高的贊譽。
老郭開始明目張膽地把母親的裸體掛到墻面上。白靈的肚子開始凸起來。老郭還是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到山上跟母親會合,帶上那桿掩耳盜鈴的獵槍。
有回老郭拍拍肩上的獵槍說今晚不畫了,他要帶母親去打獵。于是母親走在前頭,老郭掛著槍行在后面指道。在爬過一個山頭后,老郭突然喊了聲不許動,母親還是回了頭。
母親說當(dāng)時這廝把槍口對準(zhǔn)她。
老郭高喊,把衣服脫了!山谷里傳來人到中年特有的沙啞的回聲。母親便從下往上由外到內(nèi)脫了個干凈。
老郭又喊道,把手舉起來!手舉起來!舉起來!起來!來!母親聽話地舉起手。
母親說她喜歡有魄力的爺們,而彼時的老郭就是她要的夢中情郎。
老郭托著槍慢慢靠上去,腳底下是落葉被踩碎的嗞嗞聲。他最終把槍口貼到母親厚大有些外翻的嘴唇上。接著槍桿移到粉紫色的左乳頭上,跟著是右乳頭,柔軟的乳頭套在冰涼剛硬的槍管里,頓時變得異常堅挺。最后,老郭將槍嘴抵到母親濃密烏黑的陰部。
母親仰起頭,雙臂高擎,一彎月牙正對著她。小山村的夜晚只要不下雨,幾乎都能看到月亮。她能感受到月光撫觸著每一塊肌膚,就像溫暖的潭水浸潤著身體。她看到一束拖著紫色焰尾的藍(lán)光自西北方蛇形劃過,那是我國發(fā)射升空的長征二號丙運載火箭。
母親說當(dāng)時她就這樣站立著,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她根本不擔(dān)心會擦槍走火,她知道,就算這為非作歹的家伙真敢扣動扳機(jī),這挺獵槍也殺不了人,因為他說過,這是一只善良之槍。
老郭當(dāng)然沒開槍,這時他把槍丟在了一邊,自己側(cè)躺在有些濕漉的草地上,胳膊肘撐著地面,就像他要求母親做的姿勢。他的眼睛從未離開過母親的身體,雙手卻能精準(zhǔn)地從左胸貼袋里掏出白皮土煙和一盒火柴?;鸩裨诤斜谏蟿澇鲆皇现仙嫖驳乃{(lán)光,那是我國自主生產(chǎn)的舞龍牌火柴。
老郭像在欣賞自己一手打造出來的藝術(shù)品一樣,愜意地打量著母親銀燦燦的身體。
母親終于放下了手臂,此時她全身舒暢至極,似乎天地的靈氣都讓她吸走了。老郭說不許動,他還有一把槍,這把槍能射人。母親徑直走過去,說哪呢,有本事亮出來啊。老郭就指了指胯下說,這不正杵著呢。母親就嗚嗚地捂嘴笑個不停,邊用手打老郭那不老實的把褲襠頂成一尊金字塔的下體。
母親說她萬沒料到作為無產(chǎn)階級的自己也會笑得這般浪蕩,事后想想實在是太不應(yīng)該。
老郭最后爬起來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母親說她這輩子都記在心頭。他說:“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的女人?!?/p>
母親說,那晚上他狩獵成功了。
白靈的腹部還在膨脹。
母親常常叨咕的一句話是,有些事是躲不掉的。我猜她如果意有所指,應(yīng)該就是指那晚上被白靈抓現(xiàn)行的事。
那天晚上,像很多個無風(fēng)的暑夜,老郭和母親在山里頭精光赤條地親熱,漫山遍野都是昆蟲燥熱的呻吟。他們呼出的空氣是熱的,吸進(jìn)的空氣也是熱的,全身都是那么的火燒火燎,好像身體隨時會焚燃起來,真正變成一堆干柴烈火。
就在此時,一道羸弱的白光瑟瑟抖抖地射向兩個攪?yán)p在一塊的肉體上。母親說她登時就知道是白靈了,但他們的身體并沒有分開。那時白靈撐著圓鼓鼓的肚子,身上是一席被汗水浸成透明的白裙,她沒有穿鞋,又或許是在上山的路上蹭掉了,那兩條精細(xì)的小腿上布滿了斑斑點點的污泥。母親說那刻白靈真像只女鬼。
只見白靈緊握的手電筒滾落在地,從她蒼白的薄唇里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利的長鳴,聲音刺耳而悠長。便聽到萬狗齊嚎,萬雞齊啼,萬嬰齊哭,很多戶人家里的陶水缸都震得粉碎。老郭曾不無遺憾地說,白靈這嗓子如果稍加專人指點,一定能成為紅遍大江南北的高音歌唱家。母親說那時她很不識好歹地笑場了,她覺得那刻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她知道這樣不對,但是幸福這種東西就跟做愛時一次次被老郭掀起的高潮一樣,是不受控的。
第二天天剛透出光亮,能報組的上空便循環(huán)盤旋著女人凄厲不散的尖叫:“我要把這孽種打掉,打不掉我也要把他掐死,我要你付出代價!郭排長我要你不得好死!你們都會不得好死的!”樹林里的山鳥像無數(shù)顆榴彈驚飛四散,而老郭的家門口則擠滿了老老少少一大群人。
白靈一手托著滾圓的肚子,一手拉著那個沉重的行李箱,她的眼睛哭成兩顆沒剝皮的荔枝。她沿著那條土路幾步一回頭,每一次回顧就是一長串惡毒的咒罵。圍觀的村民們眼神空洞地看著遠(yuǎn)去的白靈,只有零星的吸鼻涕和咳痰聲。這時人群里傳來瞎只眼的王田貴熱心而喑啞的鴨公聲:“誰的人字拖?嘿,誰一只人字拖給踩掉了?”
母親那時窩在老郭懷里,她說當(dāng)白靈最后走到拐角行將消失的時候,初升的紅日剛好映照著她隆起的腹部,那場景真是有些凄愴,讓人心生憐憫。她說,那時她的肚子里也已經(jīng)懷了三個月大的我。
老郭后來告訴母親,當(dāng)年在他找不到創(chuàng)作對象的時候,白靈出現(xiàn)了。像她這種文工團(tuán)出身的靚妞,很多闖出些名堂的畫家都不一定請得動??伤堑珶o償讓老郭畫,到最后把自己也搭了上去。他說白靈家庭條件很好,她爹是省委有頭有臉的人物,打她主意的人可以從村頭排到村尾再折回村頭??衫瞎鶇s稱他一直視她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好拍檔,他從沒愛過她,更對她爹不感興趣。他說在感情這事上他是個極有原則的人,而白靈賴著不走對誰都是一種傷害,其實這天早該來了。
后來母親問老郭,你干了那么多缺德事,就不怕遭報應(yīng)?老郭擠出兩個酒窩說,道德是拿來嚇唬老實人的,他不老實,所以活得很脫俗,也很低俗。
彼時村公所里剛剛宣布當(dāng)上新一任新開村村支書的外公跟老支書緊握的手心還沒完全褪熱,就有人跑來告訴他母親跟老郭的事。當(dāng)時外公是一萬個不相信,還直斥那人是給新一屆領(lǐng)導(dǎo)班子潑黑水。當(dāng)他一路小跑趕回去弄清事情真相以后,連著暈過去了三次,每次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把人給我叫來”。
當(dāng)外公最終緩過氣醒過來的時候,母親已站在他眼前低頭抓著衣角。于是他就一邊捶胸頓足,一邊老淚縱橫地號啕:“我活了大半輩子,就沒怕過誰說我壞話風(fēng)涼話,就因為我們姚家從來就是根正苗紅行端影正,永遠(yuǎn)跟黨走跟著紅旗走,沒想到現(xiàn)在竟出了你這樣傷風(fēng)敗俗的不肖女,我這辛苦積攢的一世清譽就毀你手上了,我這支書以后沒臉見人了!”外婆也在一旁不斷拍著大腿,哭怏怏地說:“閨女啊你是昏了頭瞎了眼了啊,天作孽啊,你說你年紀(jì)輕輕的跟誰不好,為什么偏偏要跟那姓郭的老畜生呢?他姓郭的除了一把年紀(jì)一頭長毛還有個啥,就算爹媽受得下這年齡差和他不光彩的歷史,也受不下你一輩子窮酸受苦啊!”
而母親卻紅著眼說,她是鐵了心要跟老郭過的,她愛的是他這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老郭也上門求情,說他對鳳蘭是一百個真心的,等她一滿二十他倆就去領(lǐng)證,他向毛主席保證會對鳳蘭和孩子負(fù)責(zé)的。但是他話剛落下就被外公一家人拿掃帚鋤頭轟出門去。外公說姚家從此跟郭家勢不兩立,其實也就是說姚家跟你老郭勢不兩立,因為那會我還沒成個人形。
這件事僵了好久,最終外公在母親面前豎起兩根指頭:要么回家好好待著,孩子生下后送人,過些年找個人嫁了;要么搬去跟老郭過,從此與姚家再無瓜葛。
母親的衣物當(dāng)天晚上就搬到了老郭家里,她說那段時間是她這輩子最快樂的光景。
那時很多后生都開始往外跑,老郭卻把那塊荒置多年的祖田復(fù)耕了。白天,老郭就去田里種地鋤草。老郭說什么也不讓母親幫手,說萬事以肚里孩子為重。母親逗他,說有了孩子就忘了娘了,把老郭急得說不出話來。于是在老郭去田里干活的時候,母親就到田埂和路邊揀些野生的瓢菜和豬母菜。老郭憂心母親一人會悶,時不時跑過去,跟那些小兔崽們一樣,拔些羅丫酸,剝了根皮剩下根芯,兩人各持一根交纏一塊,比試誰的根芯更韌,繃斷對方的根數(shù)更多。母親說他個粗人哪里曉得,其實能夠每時每刻看到他就是她最大的樂趣。
每隔幾個晚上,老郭還會上山打獵。他說要給母親捕些好貨補身,到時好給他生個大胖娃。他槍法準(zhǔn),經(jīng)常能帶好多山雞野兔黃鼠狼之類的回來,多了就分給鄰居。
老郭還是會央求母親給他畫幾幅,過過手癮,說手藝不能丟了。母親賴不過他,就腆著肚子讓他畫。我猜這應(yīng)該是中國最早的孕婦裸畫吧。老郭說他從沒有賣過母親的畫,他說,有些東西就跟當(dāng)年皇帝老子的特供一樣,只能私家珍藏獨自把玩,你說皇帝老子能讓他媳婦玉照外泄嗎?
那個夏天新開村大旱,那條流過村里的從來沒人起過名字的小溪斷流了。村里十幾個沒牙的老人都說從沒有見過這溪斷流,認(rèn)定必有大禍。溪流干涸,田地就沒法直接引水灌溉,村民也覺得是個禍。那時在以外公為首的村領(lǐng)導(dǎo)的指揮下,從鄰鄉(xiāng)請來好些擂旱鼓的好手,鼓手們在烈日下光著膀子,汗滴似泉涌。咚,啪,咚咚啪,咚咚咚咚咚咚啪,伴隨震天的鼓聲,四個戴麥笠的村民抬著一塊刻有“霖雨蒼生”的石碑來到發(fā)燙的溪床底下。
此時外公站在岸邊,小舅子在后頭給他撐著傘,只見他一手插腰,一手拿著喊話器沖溪床大喊一聲:“放下!”于是四個村民一齊松手,石灰?guī)r轟隆一聲嵌進(jìn)溪床,頓時黃土紛飛,兩岸鞭炮聲同時響起。人們紛紛歡呼鼓掌,一頂頂麥笠被拋向天空。那輪磨盤大小的日頭正好奇地貼近地面圍觀新開村的盛況。
當(dāng)時老郭和母親沒去湊熱鬧,老郭在屋里全裸著給母親扇扇。他說,既然引灌不了就自己挑水澆,苦就苦些日子,再捱些天就過去了。有他在,天塌不下來。
結(jié)果說完這話第三日,兩個一身橄欖綠的大蓋帽突然闖入家門,他們二話不說給老郭套上手銬。當(dāng)時母親懵了,緩回神后就拽著老郭的衣領(lǐng)不放,義憤地說你們這是干嘛,有話好好說。兩個大蓋帽只留了句有話回派出所說去,硬生生把母親的手掰開,扭著老郭往外走。
這時老郭冒一句,是白靈。
雨終究是下了,淫雨霏霏,可老郭卻再也沒有回來。母親說她萬沒有想到她跟老郭的最后一別竟是如此倉促,如此荒唐,如此荒謬。
后來見到老郭的,是幾個到縣里趕圩的村民。他們說在街上看到了游街的邢車后車箱上高高挺立的老郭。那時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剃成板寸,他們說他們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跟當(dāng)年那個參軍入伍的小毛頭一模一樣。老郭居然沒老。他們還說,要不是卡車前蓋掛著斗大的“邢車”字板和他脖子上掛的牌子,還真他媽以為是老郭榮歸故里了呢。
一輛輛邢車在三輪挎子的開道下駛?cè)肟h中學(xué)操場。小小的升旗臺上擠滿了橄欖綠、淺黃和深藍(lán)的大蓋帽,他們頭頂上拉著“縣公判大會”的橫幅,臺下則擠滿了伸張正義的廣大群眾。
一眾犯人被押上臺前,一字排開。別人脖上掛的牌子都是單個罪名加名字,唯獨老郭胸前的牌子是好幾塊木板用鐵釘敲成串,他的罪名從胸口一路寫到腳尖,最后還加了一排省略號。
公檢法的領(lǐng)導(dǎo)們輪番對著話筒念稿,或許是胸腔里的那股義憤填膺也感染和帶動了話筒,它不時發(fā)出嚶嚶的尖叫。“郭守志,男,三十九歲,夏圩鎮(zhèn)新開村能報組人,數(shù)次強(qiáng)奸、凌辱良家婦女并致使其懷孕,猥褻同性老人,奸淫未成年少女并致使其懷孕,制作、販賣淫穢色情物品,非法持有、私藏槍支彈藥,獵殺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領(lǐng)導(dǎo)像在朗誦浩瀚的《荷馬史詩》,抑揚頓挫而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宣讀老郭的罪狀。他的嘴唇變得干裂發(fā)白,他不斷拿起水杯一飲而盡,保溫瓶的水都倒完了,講臺兩側(cè)的同志的水杯就不斷往臺中央移去。在行將暈厥的前一刻,領(lǐng)導(dǎo)用勁全力喊出:“數(shù)罪并罰,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在臺下經(jīng)久不息的洪鐘般的掌聲中,領(lǐng)導(dǎo)被抬下了公判臺。
公判大會的情形當(dāng)天晚上就通過縣電視臺的閉路,傳送到了新開村村公所當(dāng)時全村唯一一臺黑白電視機(jī)的花白熒幕上,當(dāng)然領(lǐng)導(dǎo)昏厥的畫面被剪切掉了。那天晚上,村民把村公所圍得水泄不通,里頭的人不斷向外頭的人群傳送電視上看到的情況。
而此時,外公正獨自含著煙斗,坐在村公所后山的山頂上默默抽著悶煙。聽三公講,當(dāng)晚外公沒回家,害得全村人拿著手電筒滿山滿野找了他一宿,愣是沒找著。到第二天他自己回來的時候,大伙發(fā)現(xiàn)村支書的頭發(fā)竟然一夜間成了霜色。
也是那個夜晚,母親做了人生中又一個極為重大的決定,她決心離開這個她從未離開過的村莊。她當(dāng)時就發(fā)誓,她絕不會再回來了。
老郭又被裝進(jìn)邢車的后箱,卡車一路開到縣城西郊的大教嶺。在那塊充滿人氣又充滿陰氣的禿露成沙的曠地上,殷流最終以孔雀開屏之姿在地表盛放。
那時去認(rèn)領(lǐng)尸首的是三公。他說母親不肯去,她說只要她沒親眼見著,就沒人能說服她老郭死了。其實三公也不愿讓母親去,那時她就要臨產(chǎn)了。三公說那會他躲到刑場一里地外不忍心看,直到槍響過后好一陣,幾乎所有圍觀的人都散去了,他才抹著鼻涕眼淚跑過去。
他說,當(dāng)時給老郭執(zhí)行槍決的是個臉蛋紅撲撲的小武警,一看年紀(jì)就不大。他操著一口北方口音的普通話,不住拍著三公的肩膀說,你這侄兒命真他娘夠硬,胸口打一槍沒死,后頭連補了四槍才倒的地。小武警還說,別人要么哭爹喊娘要么罵娘,唯獨就他一個面帶微笑,嘴里一口一個什么鳳蘭的叫喚。
后來三公把這事告訴母親,他說一直都顯得很釋懷的母親終于在那一刻全身蜷在地上,稀里嘩啦哭成個淚人。她終究承認(rèn)了老郭的死。三公說,那一刻他真正覺得母親是個十分堅強(qiáng)而勇敢的女人。
以后我從沒看到母親哭過,她說她的眼淚在那一刻就哭干了。
這讓我想起她說過的類似一句話。我曾試著叫她再找個伴,她就笑笑說,不是她不想,只是她的欲望在當(dāng)年就已經(jīng)被那該死的老郭給耗盡了。我問過她,老郭是不是很英俊,所以你才那么癡他。她說現(xiàn)在電視上面那些明星偶像,跟老郭比簡直沒法看。每次我去照鏡子的時候,我都對母親的話深信不疑。
王田貴幾年前來過我們家。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我們家的住址,當(dāng)時他拿蛇皮袋裝了兩只土雞過來,一見面就撲通跪地給我磕頭,還往我褲腿上抹鼻涕。我說有事好說,你快起來。他直說他對不住老郭,對不住母親,也對不住我。他開始說起來,當(dāng)年白靈托人給了他一筆錢,讓他給警察做假證,說老郭猥褻了他。他說他從沒見過這么大數(shù)目,當(dāng)時鬼迷心竅就答應(yīng)了。他自知時日不多,就想趁著還有口氣來謝罪,不然他死不瞑目。他說其實老郭是個好人,當(dāng)時他脫光讓老郭畫是他自己同意的,每隔一個月老郭都會給他一筆錢。
他一邊哭一邊求我原諒,說不原諒的話他就不起來。我說你更應(yīng)該求我母親不是嗎。他正要爬過去,母親就說你千萬別來這套,我根本沒恨過你,也就沒有什么原不原諒的,要求原諒,你自己去跟老郭說去。母親還說,你也別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某些人要害老郭,一百條死狀都能有,多你一條不多,少你一條不少。這下王田貴立馬不哭了,站起來只不住地點頭。
中午在我們家吃了碗蛋面后,他就一言不發(fā)走掉了。當(dāng)時母親嘆道,這王田貴比以前老了不少,算算老郭走了也有二十多個年頭。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老郭被兩個大蓋帽押出村。雖是押送,但更像老郭在引領(lǐng)。人高馬大的老郭一席長發(fā)飄飄,兩個大蓋帽跟著走在兩側(cè),幾乎快要踩到路邊的雜草叢上。
那時,母親在門前的空地上焦切地張望著。在走到那拐角的時候,老郭突然轉(zhuǎn)身朝母親喊了一句:“榕樹下!”
母親說老郭這話到喉不到肺,但在離村前一晚,她卻莫名地拿起鐵鍬跑到那棵拐角的榕樹下挖,竟在樹根下挖出一個黑漆木箱,里頭都是老郭先前給她畫的像。
后來,她把一半自覺不甚滿意的畫托人賣掉,她說那筆錢是我們母子倆最初在外立足的根基。母親曾說過,老郭不在了,天也不能塌。她要讓那些咒她不得好死的人看到,不僅她能靠自己活得好好的,而且老郭的子子孫孫、千秋萬代都能活得好好的。
至于另一半,她選擇了燒掉。她說這是屬于她跟老郭兩個人的美好記憶,她要把這些畫都燒給老郭,這樣他在那邊才不會那么枯守難耐。她說,等過些年,老郭把這些畫都看膩了,她就過去找他,她還要讓這個作惡多端的藝術(shù)家給她畫像。
而母親終究再沒有回過新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