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依然被別人過著
水云峰腳下
我的童年和少年
惹盡麻煩
總是一再地犯錯誤
山崗、田壟、溪流
每一段田埂,每一叢灌木
我一貧如洗,卻擁為己有
我無法證明
家燕低飛、蚯蚓爬路和螞蟻搬家
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像驚嚇的麻雀逃逸
像松鼠一樣追逐
像青蛙一樣隱藏
我離開山村多年
卻把童年和少年一直留在那里
我的生活,現(xiàn)在依然被別人過著
冠狀動脈似的山脈
縱橫交錯
每一次的回望
就會引發(fā)心臟陣陣絞痛
黃坦土話
黃坦土話 浙南甌語的一支
專屬文成西南部的山間盆地
方圓七十五公里 海撥三百二十米
黃坦人獨一無二的DNA
那種從水云峰巖石深處滲出
流經(jīng)山澗時的語調(diào)
山風吹過丘林的聲音 松子滑落的聲音
野花開放的聲音 溪間鳥鳴的聲音
與鄉(xiāng)野林間的一切事物
渾然一體
把定語放到名詞背后
菜頭生 飯焦 腰身 鬧熱
副詞跑到動詞的前頭
吃添 走好
把“太陽”叫作“熱頭”
“吃中飯”稱作“吃日晝”
“正好”叫“落事”
久居城市 整天里撇腔拿調(diào)
裝腔作勢 講著不標準的普通話
黃坦土話 仿若隱在丘林里的
一群小鳥 常常伴隨著驚喜
撲楞楞地閃現(xiàn)出來
外婆家
四方坑,四面臨水
黃坦鎮(zhèn)的一個邊遠的小村
地方人習慣把小溪叫做坑
祖祖輩輩都這樣叫
那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落
地圖上找不到地名
外婆家,它是我心中最大的地圖
清晰到我小時候走過的每一個山坡
每一片竹林,每一條溪流
南溪對岸是鐵爐,東邊巖門坑
西面雙溪,背靠竹山,山后有溪
翻過最后一座山,下山的
山道很陡峭,十八個拐彎讓人迷糊
一步一驚心,哭出聲來
給自己壯膽
外婆家門前的小溪
映照過我的童年
一只竹筏,被長繩系在兩岸的大樹根上
拉繩過溪,無師自通的智慧
野猴、野鳥、野豬和野兔
黃蜂、溪魚和花碟
未來得及說出我對他們的懷念
就被淹沒在珊溪水庫的上游
攔江截留,四方坑與外婆家
一起消失
日子如水一般上漲
吞沒了我的半生
乖狗兒
父母在遙遠的山村教書
姐姐上學,沒有布娃娃和任何玩具
我孤獨一人在家
他們不知從哪里領(lǐng)來了一只黃色的小狗
呆頭呆腦,我第一眼就喜歡上它
我不會說普通話
它也只懂黃坦土話
我喋喋不休地與它講
它總是抓不住中心思想
每周六下午
有時乖狗兒跟隨著我
有時我走在乖狗兒后面
到村頭的公路旁等父母歸來
破舊的客車,車窗總是沒有玻璃
開得轟轟響,揚起黃泥土滿天飛
我一身黃土,與乖狗兒顏色相差無幾
倦鳥歸林,我在路旁蜷局睡著了
乖狗兒一動不動地守護著我
后來父母回到鎮(zhèn)上教書
乖狗兒陪伴著我上學和放學
一路上嬉鬧著
可是家里實在沒什么吃的東西
一整年都吃不上一回肉骨頭
乖狗兒實在餓得發(fā)慌
跑到水稻田抓田鼠吃
一打滾糟蹋了快要收割的稻子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來我家里告狀
母親一邊道歉一邊罵它
它縮在門后渾身發(fā)抖
我怔怔地望著它,想起自己比它還要犯得多的錯誤
無論我哀求哭鬧,父母都不同意
堅持把它送給別的人家
離開時,它嗚嗚在叫
兩眼淚汪汪
事隔多年,那只可愛的乖狗兒
一直活在我心中
捉石蟹
水云峰腳下,山溪如柳條般細長
山澗巖石疊嶂,野藤纏樹
地勢頗有幾分險要,走長了直喘氣
浸在溪水下的石頭縫里
有許多小洞,洞前若有新鮮的砂土
里面住著大大小小的石蟹
眼睛像蟬,體形似龜,腿腳如蛛
我在小竹竿頂端縛以泥鰍
在洞口輕輕移動,石蟹聞腥而出
死咬不放
溪石上有蜥蜴出沒
看見倒掛在樹枝上的蛇
朝你吐著紅紅的舌頭
我觸電似逃開,半天驚魂不散
循著溪澗,逆水而行
有些石蟹藏身在溪中褐色的溪石下
多像一道道選擇題
翻對了石頭,就能抓住底下躲著的石蟹
燒熟的鮮美石蟹
令人直流口水
這種鐵銹色的甲殼動物
在我看來
可以與龍肉媲美
大隊支書
個兒不大,頭特別大
盡管每天下地勞作
空閑時,穿著四個兜的衣服
在村里四處走走
無論他身上有多少補丁
在我眼里,他是世界上最大的官
我相信那天真的邪門了
我拿著心愛的彈弓
瞄準頭頂上的廣播線
朝天空打出一枚小石子
沒打中廣播線,石子從天空上悠悠然
不偏不依砸到了
正在村口背手踱步的大隊支書
腦門上起了個大泡,滲出了血
他痛得嗷嗷大叫
看看四周只有我一個人手里
拿著彈弓,象一條剛離開水面的魚
張大著嘴巴,連逃跑的機會也沒有
他一手捂著頭,一手扯著我
到了百米之內(nèi)我的家里,告訴了我父母
父親是鄉(xiāng)村學校的校長,清貧文儒
他一邊忙著給大隊支書道歉
一邊呵斥我
我沒有資格申辯
卻一直很納悶,天空上的石子
怎么偏偏砸中了支書的頭
許多年后,我成了村里第一個大學生
大隊支書的兩個孩子依然在務(wù)農(nóng)
他并沒有記仇,對我很敬重的樣子
高興地給我
寫了評語,我只記住了其中一句:
“苗正根紅,勤奮好學”
村南邊的那片松樹林
整個小山坳,覆蓋了松樹
寂靜的松林,隔著門前垟和一條西行的小溪
與新樓村相望
從幼年到離開村莊
我無數(shù)次去過那片松林
松鼠從一顆松樹跳到另一顆
碰落的松果,滾落在我身旁
我想追趕,轉(zhuǎn)瞬間消失了
有那么幾次,我爬上松樹掏過鳥窩
褲子磨破,手心上被劃出血跡
這個時候我感到松鼠
才是世上最機靈的動物
那片松林里
埋葬著我的祖先和爺爺
也埋葬著夭折的長輩
山風吹過松林,松濤陣陣
仿若從未謀面的祖先們與爺爺在說話
墳頭上還傳來烏鴉莫名的叫聲
不遠處的草叢里
似乎有形骸在晃動
讓人感到有些驚恐
我拔腿就跑,一直到村口不回頭
村頭老楓樹
不托庇皇家宮苑
不供奉廟宇古剎
像一個倔強無比的老頭
站在村口,沒有一絲的偽裝
遠方的老鷹飛臨樹頂
離經(jīng)叛道的叫聲
擊潰一切禮樂
不為名頭所累,不講詩文
不怕風言風語
脫下季節(jié)的外衣
依舊是用小刺包圍的果實
村上的老人陸續(xù)死去
包括德高望重的老村長
生命只有一次
卻需要周圍活著的物體來證明和注釋
巧者勞碌,智者煩擾
一個人無論怎樣
都活不過一顆老楓樹的
村 莊
村莊,每個人心中孤獨的城堡
囚禁著實際上早已消失了的歲月
過年似通往城堡唯一的木橋
每年起落一次
每一個細胞內(nèi)核中,居住著城堡的往昔
青山流水,石墻青瓦,飛禽走獸
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
幽幽鬼見愁樹,滿坡狗尾巴草
走過多少疆界和晴川
發(fā)現(xiàn)自己不斷被丟失,最終被自己拋棄
在自己的掌紋中顛沛流離
山花開敗,坡草枯榮
流浪的再遠,還是站在自己的影子里
悲傷漣漪
坐在自己的城堡里,坐在自己的杯子里
被自己一遍遍灌醉
幾 乎
我?guī)缀鯖]有離開過
黃坦半步,在十七歲以前
黃坦盆地,四周莽莽群山,巉巖幽嶺
我是一匹淘氣的馬駒
整天在水云峰山簏、際坳塘嶺、馬腰崗
前溪和門前垟打轉(zhuǎn)
蛇幾度脫殼,煙霧藍色的角膜
住進季節(jié)的影子
夕陽未諳世情,漲紅臉龐
慌里慌張下山
由來蟬鳴悉數(shù)欲斷
不知夏盡秋來
我打山里來
一匹脫韁的野馬
去過大堡礁、好望角
洛基山脈、策馬特峰和金廟
到過長城、黃山和日月潭
如今一直定居在西湖畔
幾乎不回山里
黃坦,我的家鄉(xiāng)
如一枚甌柑一樣
柑皮是溫州,柑肉是文成,柑核是黃坦
核是種子,只有種子才會發(fā)芽生長
我是土生土長的黃坦人
能講一口純正的黃坦土話
我愛青藏高原
我愛杭嘉湖平原
我最愛七十五平方公里的黃坦盆地
我惟獨愛海拔七百六十米高的水云峰
我愛溫州的甌江
我愛文成的飛云江
我更愛黃坦的前溪
我惟獨愛前溪流上逼仄的新樓橋
我愛黃坦
就像溪魚愛著山溪
就像羊腸小道愛著山脊
就像松鼠愛著松果
我吃著馬腰崗上的番薯長大
我吃著桕樹崗上的土豆長大
我吃著門前垟?shù)牡竟乳L大
我喝著前溪的水長大
我愿成為滿山游蕩的風
坐在裸身的巉巖上打哈欠
我愿化作千萬支野白茅
緊緊咬住山坡上的黑夜與白晝
我愿是一頭老黃牛
將山村的時光一直馱在背上
我的祖祖輩輩
都生息在這快土地上
把苦難和死亡埋在土里
把更多的希望種到地里
我像山坡上的羊羔一樣
知道草在枯黃
我像前溪里的小魚一樣
知道溪水在變暖
我像爬山虎一樣
知道老宅有多高
我知道松尖上的露水
化作了澗水
無論我娶的妻子是杭州人
無論我生的女兒
不會講黃坦土話
但我依然是黃坦人
作者簡介:張文斌,男,筆名芊峰,1966年出生,文成黃坦人。經(jīng)濟學博士,先后從事醫(yī)生、教師、公務(wù)員等職業(yè)。詩歌作品散見與《詩刊》、《星星詩刊》、《詩選刊》、《詩歌月刊》等刊物,曾入選多種年度詩歌選集。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寧波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詩集《張文斌抒情詩選》、《生命河》、《遺失在風中的歲月》、《張望》、《南歌子》等。另有攝影集《詩影江南》、《禪影詩韻》、《海韻詩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