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鷲
第一夜:沒有了愛
愛會用完,會夭折。會在我突然心悸的時候像鋒利的刀刃朝我捅上幾刀。一切都會失去保質(zhì)期。失去分寸和理智的愛還原了愛的真理,我不是在解釋被大家嚼碎了的愛的泡沫,那些包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占據(jù)流行歌詞和藝術的半壁江山的愛。
熱電廠有男人稀薄的影子,和我的欲望一樣稀薄。冬天的天窗打開,他就會偶爾出現(xiàn),用身體堵住荒涼和缺口,這是男人的方式。在熱電廠我一遍遍教育和發(fā)現(xiàn)自己,我省略了見聞,我不愿教育別人,向別人說明某種自身遭遇。殘酷的不是形式,只是過程。高樓大廈下的樹是被閹割了的樹,出現(xiàn)在樹下面的男人都有股邪惡的味道,在熱電廠,我無法和人談起靈魂和童年。誰會信呢?
那些形式上淫蕩的女人,春天沒有發(fā)情,只是在被窩里自己解決,度過一個個破產(chǎn)的春天,她們是白骨的化身,凌駕于觀念之上,那些站著的、躺著的、叫賣的、橫七豎八的、咧嘴一笑的、憤世嫉俗的、看不出誰和誰最投緣。她們因為失去過多而感到恥辱,用飽食終日來確定平凡的價值。
熱電廠有很多關于混亂的男人、女人的問題,那些被拋棄的男人、女人,在大街上游蕩,他們頑固,難以教化,沒有生存法則,失去生活底線。他們不僅是底層的疼痛,還是祖國心臟的疼痛,隨四季的更替一遍遍出現(xiàn),他們有時站立,有時被陌生人旁若無人地撂倒,記住,是旁若無人??纯淳椭懒?,那些沒有老婆的單身漢,形成這個城市孤單的風景,上天為什么不能讓他擁有一個女人,殘廢的也好,不漂亮的也好,不然怎么會滋生強奸的愿望。
無人問津的城市里,一顆渴望藝術的心顯得岌岌可危,沒有了愛,還有藝術嗎?研究一些滑稽的美好和違心的恐懼,才華和暴脾氣都沒有閃光。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的東西,我不能為它做什么,或過多地想什么。美好不是因為我而更美好,只是事實上的美好。迫于形勢,我加入追求美好的大潮,努力栽培美好,熱電廠旁邊的枯枝敗葉死灰復燃。
夜的神諭,執(zhí)著于狹隘,在狹隘的人群和街道。過多裸體的侵犯和描寫,那些相互交易的肉體,在夜晚停留,沒有過多地記載,沒有被帶入白天的情緒。夜晚,羸弱的肉體,傀儡的肉體,隱藏于市井,慢慢下沉、燃燒。肉體的愛是一種直截了當?shù)膼?。夜晚,被傷害過的男人和傷害女人,以不同的方式,毀滅愛和欲望。
夜的貞操和騷動,還有熱電廠旁邊漂浮的白骨,被我一一說出并連續(xù)泛白。在高檔的世界里研究一些廉價的問題。我想弄清楚一個問題:假如你有靈魂,還需要證明嗎?
第二夜:流血事件
很多事就建立在這些遙不可及的夢之上,沒有人生來就感謝夢,只會指責和抱怨,以前我有一個夢就是痛痛快快地流血,像是還債一樣拼命,在一個遙遠的年代,壘砌在父母的精卵之上,在他們遙遠的精卵之上流血,是偶會牽扯到他們的心臟。到現(xiàn)在,我應該感謝的是肉體的成功分裂,才不會被他們完全復制,才有我后來的所謂的意識的獨立和完整。
現(xiàn)在,我躺在病床上秘密地流血,失去理智地流血,獨立地流血,安全地流血,與任何人無關,我在流血,不需要止血,我不用去愛任何人,也可以不去想未來和自己的關系,除了沒有血液的干樹枝和陰天,所有人都可以跟我撒一個謊,因為沒有太陽的見證,他們也很安全。
去年的月經(jīng)流完了,它跳躍、乖張、妙不可言、遲遲未曾歸來,女人都要以這種方式來挽住自己的青春,但是這種流血并不可怕,月經(jīng)是一種縈繞而未曾落地的繁華。在熱電廠,只有內(nèi)與外兩種方式在反復出現(xiàn),新鮮的乳罩和黃色的頭盔,它們都可以保護它們竭力保護的對象。
更多流血的事件每天都在上演,更多的人是想多流別人的血,少流自己的血,冬天的血流得不暢快,跟不上心跳的節(jié)奏,那些跟愛有關的流血,跟傳宗接代有關的流血,跟疾病有關的流血,跟燒殺搶掠有關的流血,看得見、看不見的流血,高尚的流血、可惡的流血,輕松的流血,緊張的流血,受傷的流血,無畏的流血,道德與不道德的流血都混為一談,那些游蕩在街上的獻血車,是高尚的祭祀臺,在表揚流血者的勇敢,那種厲害的顏色與我不符,我要走開。
在病床上我完全脫離了精神生活的訴求,只有流血可以粉碎精神生活的憧憬和不切實際,也只有流血可以治療精神傷害。護士說我的血管很脆,我不知道這樣說專不專業(yè),龐大的肉體和微小的血管很不相稱,連續(xù)半個月多的輸液,受傷的針眼密密麻麻,那種透明的液體流進我的血管就突然脹痛,這是血液對外來液體的直接反抗,我時不時地抬頭看看液體和護士,我覺得她們好像就掌握了我的生命,在一個搖搖晃晃的位置上,慢慢滴下來,慢慢地還給我,慢慢完成循環(huán),慢慢地和自己合為一體。
在病床上,所有與女性有關的詞匯都爬上來,爬到血管里,爬到我的核心。思考過多以致神經(jīng)錯亂,以致女瘋子。我想等病好以后,就把以前的文字燒掉,就像燒掉我壞死的細胞和沒有起伏的人生。
走出病房,愛和冷空氣一樣鋒利和狡猾。愛作為人的精神向往,應該和冷空氣一起吹走,和血一起流走。
充盈的血可以安神補腦,我是慢慢充盈起來的,又慢慢流失。我剛來到世上的時候,遍布血絲,凈身后,是個天使,母親貧血,我和母親一起造血。這一年,我的流血沒有應該不應該,我只是陳述,我僅僅在流血而已,似乎平穩(wěn)中不帶傷痕。那些藏不起來,也放不出去的事,權當笑柄。
第三夜:被引力牽制
世界被距離切成一段一段,我被我的母親分割開來,單獨放置,在很多時候我都不相信我有母親,我知道我這樣說很大逆不道,我更知道,我和母親是一個性別,我的讖語會遭天譴。分割太久,而沒有合攏,母親,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有可能,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一個母親,我不敢想。
她應該在我童年的時候才生下我,繼續(xù)吞食羊水,加深與她熟悉的程度,或者將我放置在世界的極地,找不到我,聞不到我,看不到生長的痕跡,不告訴我的父親是誰,不告訴我的名字,不告訴我她生育的疼痛,最大的一次傷害是我出生時,對母親的宮頸口致以致命一擊。
我不想再次提起這個事實,我像是一個被她發(fā)配到熱電廠來的孩子,用年輕的生命來書寫苦難和冷漠。我靠近她有多難,和她對話有多難,我從不否認母愛,只是我感覺母愛沒有覆蓋在我身上,無增無減,無影無蹤。在漂泊的時候,我就開始墜落,卻落不到出生的地方。
夜晚,母親的感覺由二氧化碳上升為氧氣。我不知道是他們背棄了我,還是我背棄了他們,這些文字太寫實了,我相信我們的距離絕不是一列火車的距離,不是一個電話的距離。
沒有信仰很危險,沒有母親的感覺危險到極致,雖然我們生活于同一個時代,在小時候見過幾面。我經(jīng)常走火入魔,脫離所有心經(jīng),在夜里漫游,找背叛,探私密。
我感覺我是一個丟失骨頭和母親的人,在有光線的地方反復徘徊,回憶過于完整容易自傷。有多少疲憊,就有多少傷害。有多少責備,也就有多少無奈。陌生的臉,牽強的親情。
有兩種得不到的愛在牽制著我的身體和心靈。對不起,母親,我不應該寫下這么多精神攻擊的話,來摧殘更年期的你,因為你僅僅是個長著死繭和渾身苦味的女人,多年在福州的貧民窟里受夠了痛苦和折磨。那些平凡而抽象的愛像標本一樣都在文字里。
這一夜,為一種感覺而書寫。
第四夜:摧毀之后又是什么?
霜降,繼而愁起,曼陀羅像詩人一樣哭泣。夜晚的燃燒在沒有進入白天之前都是熱烈的,我把內(nèi)心最痛苦的部分以毒藥的方式吐給你。你似獸非獸,你的感冒停滯在12月15日,在詞語閃爍之前,你瞬間封喉,不用懷疑,所以悲劇色彩都已經(jīng)成功受孕。不要說因為黑,你牽我的手是虛幻主義的。事實上我很虛無,愛上一個虛無的人呢,你不覺得很可怕嗎?有時,我聽不見你在哪一個方向慟哭,你的鞋像只笨貓掉落在地上,我嫁接在你的肢體上,我們很難長成一株草木。
如果想象的東西憋得太久而沒有實現(xiàn)也成了遺憾。接近地氣的生活,我最終被風吹皺了眼,這個冬天,我行動遲緩,思想泛濫。風把寒冷帶走,我心愛的人不再受到驚嚇。在冬夜里行俠的孤獨,撞落了苦柬樹的葉子,而我的孤獨并不偉大。換個說法,我難以進入任何一座城市,未感到一座城市真實的存在,所謂的城市只不過是高樓裝點下的軀殼。這個寄生了幾年的城市,綿陽,方格,局限,不純粹,各類建筑千篇一律,不斷加高加粗,沒有血肉,用現(xiàn)代的機器壟斷了歷史和塵埃,連打噴嚏都是軟綿綿的,事實上,每個城市都被傳染,所以我沒有離開。
我們的世界中又有很多不同個體的世界,有些世界又被另一些世界俘虜、吞并、撫摸、踐踏或自甘墮落。像性交易所里男人侵占女人的身體一樣,男人最好的事物是女人,他們趴在床上像吞食美味一樣吞食適合他們胃口的女人。那些乳房,人體隧道,以及毫毛的空隙都通過金錢購買。接近黃昏的女人,兩個乳房分開得很厲害,分別朝肚臍的位置下垂,她們的想象力在世界的哪一個方向立足?
對面的鎖鏈像連環(huán)節(jié),在我的耳畔復活。硬幣掉入路邊縫隙,行人已離去,旅途遙遠,熱電廠之外??康拈L途貨運車和市內(nèi)公交,遠離旅行的愿望,告訴我,我們都不要在原地繼續(xù)等待。我害怕寫出毫不費力的詩句,暗示我過一種毫不費力的生活。我應該去書寫禽獸,書寫攤販,書寫見縫插針,書寫變異的男人女人。
破碎的比完美的更能吸引眼球,因為它只占據(jù)眼睛的一部分。在脫胎換骨的夜晚,不無故悲憫,不無故叫囂,不無故期盼。我像一個經(jīng)受時間脅迫的人,在城市的洞穴里淘金,清洗銅器。在這里,大家集體泡澡,集體歡愉,每一項事物的滋生都不聲不響,每個人動搖大腦的姿勢都是首肯,每一個人都是領隊,都是探秘者。
第五夜:黑夜已經(jīng)瓜熟蒂落
黑夜已經(jīng)瓜熟蒂落,夜的犀利對我是一種警示,像刑警的嗅覺,吸住異類。包裝后的熱電廠時時要將我折煞,熱電廠在地圖上完成升降,這里沒有虛擬的詩人。我和熱電廠的距離縮減為零,和開始一樣親近,可以將它想象為考量后的村莊,在這里,我完成了內(nèi)心的詞不達意和知覺過敏,完成了中心的瓜分,脫離了合唱。
我的語言像輕盈的布袋,套在熱電廠的皮膚之上,它不是受傷的強者。我知道我寫不出絕情的東西,因為我還沒有受夠痛苦,那些來自精神世界的藏匿的快樂和痛苦做成兩張臉貼在我的身體上,裝神弄鬼,面對美好,我們也需要避難。
冬天的尸體都凝固了,凝固在枕邊,壓扁了愛做夢的瞌睡蟲,失憶的人迂回了,老年癡呆的人的咆哮了、凋零了。不遠的協(xié)和醫(yī)院里,有人即將臨盤,剖腹在蛇年的開端。我難以入睡,月經(jīng)在整個體內(nèi)滾動,朝著這個春天催眠。凌晨,我是否依然如此飽滿?
打開窗戶看看,夜行的幾個人當中,誰顯得最凄涼?在熱電廠的最后期限,沒有左鄰右舍的日子和空間,我想起爺爺,爺爺,你疏松的骨質(zhì),咯吱的響聲,如何敲碎我的夢?只有熱電廠,它進一步,我退萬步,該埋的都埋了吧。走時,我脫下衣服穿在它的身上,我并不是一個濫情者。我還是不會蛻變,還是像冷血動物一樣在穿梭,我和熱電廠共碎的氣質(zhì)已經(jīng)彰顯。這一次是真的轉(zhuǎn)移陣地了,我來的唯一目的是在你最炫耀的時候?qū)δ阃纯蘖魈?,而如今再也沒有人從理想中哀悼現(xiàn)實的愚昧與不盡人意,我的脫離一目了然。
帶得走的是雨傘、包裹、書籍,扔掉的是紙屑、廢言廢語、婆婆媽媽,帶不走的是疤痕、埋葬、探望……
路人沒有教我走路,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