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毛線針
村里的女人都有一副毛線針,一尺來長,兩頭尖。有的是竹篾針,泛著麥色的光澤,捏在手里光滑細膩,織出來的毛衣針腳平實精細。有的是鋼針,涼涼的,一織可以織五六年,甚至更長。女人像自己手中的毛線針,尖尖的嘴巴卻有一副熱心腸,而男人則像女人手中的那縷毛線,如果誰不適應(yīng)女人,這日子就會磕磕絆絆。似乎,女人天生是一個藝術(shù)家,日子在她們手里變得進進出出,既不會打結(jié),也不會漏掉一個針腳,而男人則是讓針腳走得結(jié)實的一個理由。
母親讓我坐到門檻上,把毛線束掛在我手上,露出大拇指,其余手指全套在線里。母親自己找來一把凳子,用食指與拇指挑開毛線束,仔細辨認后抽出一根線頭。我手朝兩側(cè)張開,撐直毛線。母親的左拇指向外翹著,用右手在左手的四個指頭上纏住毛線,開始繞線團。線從我手上蹦出來,在母親手上繞成了圈。時間一長,人僵在了那兒。由于我的僵硬,母親繞線團也變得不利索,線在手上居然磕磕巴巴。母親讓我放松:“不必舉得這么死板,線從哪只手上出來,你就把那只手稍微往下壓一壓?!本€跟人一樣,也要喘喘氣,不能憋著一口氣跑到終點。
我的左右手配合著母親的節(jié)奏,一斜一側(cè),一側(cè)一斜。母親手上出現(xiàn)了一只慢慢變大的線團,最初套在里面的四個手指早已取出來,慢慢由捏轉(zhuǎn)為抓、捉。線團越來越大,母親不得不讓自己的手指控制線團的范圍由全面掌控變成局部把握??棾梢患滦枰邆€這樣大的線團。
織毛衣的時候大多在秋天。秋后的女人長著一雙粗糙的手,關(guān)節(jié)粗大,皮膚干燥,手指頭看起來笨頭笨腦,手上還有收棉花稈時被拉破的傷痕。
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母親與嬸嬸們看似粗笨的手指靈活地指揮著毛線針,毛線從右手食指繞過去,又在無名指上穿過,小手指微微翹起,又有點略弓,貼在無名指旁。食指與拇指一張一合,針線一進一退;無名指與小指輕輕配合,狀如蘭花。也有的女人織一會兒,然后從線團上抽出一截,擱在籃底。誰都不會去測算這一截線到底有多長。可抽出來的線似乎明白織毛衣女人的心思,每織完一段,女人想伸個懶腰什么的,手上的線正好變直。
女人從秋天開始一直織到入冬,仿佛織長一個秘密。第一件毛衣肯定是自己男人的,第二是小孩的,最后才是自己的。這似乎約定俗成,沒有人想過為什么。哪怕男人跟女人吵過架,女人第二天手里織的還是那個冤家的毛衣。
有的女人把小竹籃挽在右手上,主人給她椅子,她也不坐,而是靠在門框邊一邊織毛衣,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主人一看就明白這個女人還要去串門,于是也不再堅持?;ハ嘟徽劦脑掝}隨時可以中止,也可隨時更換,就像織毛衣女人的腳一樣,一只在門檻里,另一只準備隨時啟動。老人不太喜歡這樣的女人,屁股都坐不熱的女人怎么可能織出好細活?
我遠房阿太有一雙很尖的眼睛,看女人首先看她的屁股。阿太說,女人的屁股一定要大,這叫“坐家門”。她的幾房媳婦果然個個大屁股,而且是一個比一個大,大到坐在凳子上根本看不清凳角。如果拿椅子給她們坐,椅子似乎成了一道夾板,屁股與腰上的肉一棱一棱地往外露,而且還不能動,一動,椅子就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聽得直替椅子擔心。不知是因為嫌自己的容顏差,還是因為坐的位子不舒服,還真很少看到她們出來串門。她們最大的特點是每房都生了三個兒子,喜得阿太眼睛都瞇成了縫,于是少不了向我們的二阿太、小阿太傳授經(jīng)驗。
織毛衣的女人手不閑,嘴也沒閑著。東拉西扯,家長里短,生活的瑣瑣碎碎,包括村莊里的七七八八,從女人的嘴里隨隨便便出來,好像把話都織進了毛衣。話題總是由串門進來的女人先發(fā)起,主人或附和或另起一個話題。有興趣的,跟手中的針線一樣可以來來回回;如興趣不大,沒有幾針工夫就被替代了過去??椕碌呐硕济靼?,此時的話是沒有規(guī)矩的,或道聽途說,或個人臆測,誰都不會探個究竟、辨?zhèn)€虛實。所以說過的話都飛不出去。這也是村里織毛衣女人們的一個約定俗成。從張家的一只狗聊到了李家的兒子,又由手中針線的花樣說到鎮(zhèn)上哪家新開的店里有新式編織圖書。說著說著,一個女人彎下腰去抽線團;說著說著,另一個女人拿出木尺量衣服的長度。針在手上進進退退,線在針那兒上上下下,一會兒左手上的針換成了右手上的針。
家里的老人不喜歡自己的媳婦織毛衣的時候跟人聚在一起。但又不好說,只能拐彎抹角地提醒媳婦:“說是非,必是是非之人。話多了必定失言,誰能保證傳來傳去的話一定不會生出禍端。”媳婦聽了,默不作聲,其實心里有個尺度,對誰可以講真心話,對誰不可以。村里有幾個女人最多舌,只要閑下來就去串門,把前屋后院的是是非非攪拌一番。她們手里的毛衣,一個月后還只有一尺來長。
東村的菊仙嬤嬤人長得像只瘦猴,干起活來一點都不比男人差,敢跟村里的任何男人比賽擔泥袋。誰都不知道她的力氣是怎么長出來的。她是個整天閑不住的人,手閑下來了腳肯定閑不了,腳得空的時候嘴巴肯定不得閑。很多老人都不太喜歡她,說她愛搬弄是非。菊仙嬤嬤的心比嘴巴還粗,從來不會看三色,別人的眼色、臉色、神色不管是歡迎還是討厭,她都不會明白,一個人興致勃勃地說東道西。她在口袋里塞一個大線團,一個上午可以串五六戶人家。她最愛聊的是婆媳間的故事,一半是憑借她包打聽的基本功夫,另一半是她添油加醋的技能,如果聽的人再添加點情節(jié),一天就能把一家婆媳關(guān)系徹底破裂。很多女人會討論織毛衣的式樣,什么絞花針、挑針、麻花針,盡量讓一件很不貴重的毛衣變換出很多花樣。菊仙嬤嬤織的毛衣是村里最最沒有水平的那種,一針下去直到結(jié)束,還是原來的那針模樣,一個變化都沒有(俗稱平針)。
菊仙嬤嬤的小兒子紅軍跟我們是同歲,他穿的毛衣最不起眼。最最奇怪的是,他的毛衣穿著穿著就露出一個窟窿眼。菊仙嬤嬤自然要罵他兒子一頓。結(jié)果她男人的毛衣穿到身上不到半個月也長了一個窟窿,要命的是她女兒穿的毛衣同樣掛了一個眼。她八十歲的婆婆一個人在灶前嘀嘀咕咕,菊仙嬤嬤的男人聽了半天,終于明白自己的娘在說什么。老太太說,一個女人織毛衣的時候老是東跑西跑,而且還東拉西扯,把是是非非都織進了毛衣,說不定還漏針,這毛衣不提前破才怪呢。
村里織毛衣的女人常常是三個女人湊在一起。不嫌少,也不嫌多,談得攏,話投機,漸漸地固定下來。我家隔壁是馬嬸,她家里有兩個??停粋€是我母親,另一個是珍姑姑。她們這三個人織的是同一個款式,有時一邊織一邊聊,有時則三個人半天沒有聲音,各自打著毛衣,也并不覺得有些無聊。唯一不同的是她們織毛衣的姿勢各異。馬嬸聳著右肩,左手順勢低下。馬嬸是能擔一百斤以上的女人,已經(jīng)習(xí)慣用挑擔的姿勢捏兩根細細的毛線針。母親把毛衣抱在懷里,毛衣的下擺夾在胳膊底下,兩條腿伸得老長,人完全靠在椅子背上,針輕松地一左一右。母親一直把織毛衣看成一種休息。我曾以為母親這樣坐了半天一定很累,想給她敲敲背,討好她給我織毛衣。誰知,母親露出奇怪的神色,織毛衣還會累?
我們覺得最好看的是那些梳著兩條粗辮子的女人,她們有的把一根辮子搭在前面,另一根掛在脖子后。毛線針來來去去,兩根辮子晃晃悠悠,偶爾還會一跳一跳,好看極了。珍姑姑這樣的女人,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端正的五官,勻稱的身材,再加上她油亮的辮子,不知道有多漂亮。珍姑姑的毛線針是竹篾材質(zhì)的,初看還以為是木制的,紋路清晰,色暗,接近于咖啡色,上面似乎浮著一層油。珍姑姑織毛衣的時候,不像別的女人死盯著針線,她的手、眼、嘴巴似乎各自分工,各行其是。眼睛盯著我母親的手,擔心母親走錯新學(xué)會的針法。嘴巴里的話順著馬嬸的話題,一句一句地接過去。而手像盲打一樣快速地打下來,從不會出差錯。珍姑姑的毛衣式樣也最時尚,只要讓她看一下別人織的花紋,她就能記住怎么織。
村里織毛衣的還有一批人,那是姑娘家。她們從不去串門,也不喜歡扎堆。她們靜悄悄地待在自己的房間里,虛掩著房門,像呵護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確信自己的父母都出門去了,才打開木箱子,從里面取出幾束新毛線,掛在椅子背上,一個人偷偷地繞線團。如果聽到外面有聲音,趕緊拿一件衣服罩在椅背上??椕碌尼樤缇蛡湎铝耍侵裰频?。細細的針才會織出平實而細膩的毛衣。她們在紙片上不知畫了多少次毛衣的式樣,包括尺寸,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揣摩領(lǐng)子、袖口、胸圍等的大小,仿佛面前立著一個人。她們做這些事,連母親都不知道。給自己的未婚夫織件毛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可姑娘家的羞澀,還是不敢拿到太陽底下來織。有的是給自己意中人織的,如果還沒有由媒人說過媒,這更加不可以讓別人知道。姑娘家彼此間也隱瞞了這件事,誰都不知道誰什么時候?qū)W會了打毛衣。
她們手中的毛線針無聲無息,挑上又轉(zhuǎn)下,靈活地變化著針法。毛線針慢慢由米色變成麥色,泛著一層淡淡的油光,如同少女的皮膚。因為是偷偷地織,織一件毛衣也許需要幾個月。姑娘表面上不露聲色,其實還是被村里人捕捉到蛛絲馬跡,這丫頭幾個月沒在村里露面了,肯定偷偷織毛衣。至于給誰織呢,嬸嬸們聚在一起又會有意無意地編織出一個主題。
到了十五六歲,我們女孩每個人都要學(xué)會織毛衣。剛開始學(xué)織圍巾,只要兩根針就夠了,一進一出,筆直地織下來,有三尺來長的時候差不多可以收結(jié)了。我也織過一條圍巾,遺憾的是那條圍巾織了一半,兩邊像犬牙交錯,一看就知道是不會掌握疏密。按珍姑姑的說法,姑娘家心里有了男人,針和線朝著一個目標努力。如果手中的針線有松有緊,這織出的無論是圍巾還是毛衣不僅影響美觀,也影響它的保暖。母親曾給我藏了一副竹篾毛線針,托人從外地購來的,希望我將來能有一雙好巧手。只是,那副毛線針至今還藏在箱子底里,可能還光鮮如舊。當年,母親替我著急:“你這樣下去,將來憑什么嫁出去?”
鉤針
我已經(jīng)盯了很長時間,可還是看不懂英姐姐的指法,怎么就一轉(zhuǎn),一拉,不到半天就編織出一塊非常漂亮的蓋布。我一會兒伸長脖子,瞧英姐姐手上的針;一會兒側(cè)身過去,看看從她手中一點一點往下滑的織布。屁股下的竹椅被扭得吱咯吱咯。英姐姐一直微微低著頭,兩只手嫻熟地在針線間曲、伸、拉、挑。
英姐姐用湖藍色的手絹扎了一根馬尾巴樣,頭發(fā)烏黑,油亮,配上她鵝蛋形的臉特漂亮。英姐姐有一雙丹鳳眼,筆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唇,是我們村里最漂亮的姐姐。英姐姐每次看到我總淺淺地一笑,我也跟著一笑,不過看起來有些傻傻的。英姐姐知道我去看她的意圖,不由自主又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于是,我繼續(xù)跟著笑,一對小虎牙不懷好意地沖著英姐姐。我想抿起來,不讓小虎牙奔出來,可越這樣我越覺得自己的表情對不起英姐姐。
我是聽馬嬸說的。她說,姑娘家女大十八變,可并不是每個姑娘都能變得好模樣。如果每天看一個漂亮的姑娘,看她三百六十次,就有可能變得跟她一樣好看。我曾纏住馬嬸,這個方法到底靈不靈?馬嬸故作神秘,再也不肯多說一句。我時常對自己的五官不滿意,細細的眼睛,不夠挺直的鼻子,嘴巴雖說是小小的,可不夠巧,抿緊嘴唇后變得跟一條直線似的。按照我媽的說法,我這嘴唇一閉,像關(guān)了窗戶。
村里有一個從二十里地之外嫁過來的新媳婦,她在娘家的時候就會用鉤針編織各種各樣的蓋布。這些蓋布都是賣到城里去的,用在沙發(fā)、茶幾、電視機上。她嫁到我們村的時候帶來了幾塊,蓋在茶盤上,非常漂亮。我們都沒見過這樣好看的織布,潔白如雪,團狀的花紋,飾以鏤空的蕾絲,把下面的玻璃杯映襯得不像是用來喝茶的杯子,倒像是用來插花的花瓶。我們驚奇地看了好半天,卻沒有人叫得出這是什么。礙于彼此的陌生與羞澀,大家都不敢主動問新媳婦那是什么。
過了一個月,大家最初的那點矜持慢慢松弛,開始互相有招呼。琴姐姐是那種快人快語的人,她一旦跟新媳婦有過二三句對話,便直截了當詢問那種蓋在玻璃杯上的“絲巾”哪兒買的。新媳婦莞爾一笑,說:“這是用鉤針鉤出來的,有專門的線?!币魂嚻咦彀松啵覀兘K于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幾個姐姐的心早已被新媳婦的話說動了。她們央著她教。她同意了。一個星期后,她從娘家?guī)韼酌躲^針,一大包的線,都是白色的。幾個姐姐每天圍著她,跟她學(xué)鉤針編織。英姐姐也去學(xué),但不像其他姐姐看一下要問一下。這個說是不是這樣???一只手舉得跟摘飯籃子似的。那個說鉤針打結(jié)了,兩只手慌亂得像撈魚。英姐姐不聲不響,非常專注,眼睛緊緊地盯著新媳婦的手,不錯過每個針法。一個小時后,英姐姐已經(jīng)可以把視線從新媳婦手上移出來,一針一針地開始鉤起來。新媳婦不住地夸獎英姐姐聰明,一教就會,惹得旁邊的幾位姐姐嘟起了嘴巴。
英姐姐很快就把新媳婦會的幾種針法學(xué)會了。她一天能鉤一團線,差不多是兩塊電視機蓋布。村里的姑娘在這位新媳婦的牽頭下紛紛加入鉤針編織隊伍,她們喜歡這個活,不僅能掙到比平時織玻纖布還多的錢,而且又輕松。姐姐們的輕松在于不用下地干活,坐在家里,可以一整天不必曬太陽流汗。英姐姐也是,她一大早把全家的衣服洗好,做好飯后,便一個人坐在家里用鉤針編織。英姐姐已經(jīng)不滿足別人教的那幾種,自己琢磨出好些針法,然后拿去給新媳婦看,直讓這位老師驚奇不已。
英姐姐不喜歡串門,常常獨自一個人在家,坐在一把竹椅子里,微微低著頭,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又有一種讓人不忍放棄看她臉的神情在那兒。英姐姐曾教過我怎么鉤,可我學(xué)來學(xué)去只會一種“辮子”織法。我剛開始以為我的鉤針不行,英姐姐很大度地把她的鉤針跟我換??晌乙廊槐康孟窀稗p子”,從不知道怎么改變花紋的走向。針在她手里似乎特別聽話,任憑她挑、轉(zhuǎn)、拉,每一個動作過后總會有漂亮的針腳形成。更讓人稱奇的是,英姐姐熟練到可以不看針,而手上的針法一點都不會錯。
英姐姐的能干讓她的母親得意不已。不管英姐姐愿不愿意,她在人前毫不客氣地夸耀自己的女兒,說是英子將來要嫁的不是一般的人,最起碼是有頭有臉的人。英姐姐聽了又氣又惱,但又無可奈何。英姐姐的母親是村里出了名的能人,性潑辣,敢說敢做,別人說不出口的話她能說出,家里的男人,包括她的公婆都讓她三分。英姐姐的母親這么一說,村里幾位后生都望而卻步。曾有好幾個后生暗地里喜歡英姐姐,但又懾于她母親的強硬作風(fēng),都不敢輕舉妄動,都想找個合適的機會去托媒,現(xiàn)在大家心里想都不敢想了。好多人都猜測英姐姐肯定要遠嫁了。村里的幾個后生都不是她母親考慮的范圍。
英姐姐每天在家里編織,一枚鉤針由原來的灰色漸漸變成了銀色,還閃著光澤。英姐姐的左手食指往上翹著,大拇指與其余的幾個手指互相配合著食指的牽引,上面有一根線纏繞在那兒。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捏住鉤針,靈活地轉(zhuǎn)動著。英姐姐的手指如果慢些,我還能看清她手里的那枚鉤針的針法,或左或右,或轉(zhuǎn)或挑;但她如果節(jié)奏加快,我根本看不明白,那一枚鉤針像雞啄米一樣,只能以這兒點幾下,那兒點幾下的感覺來形容。
有一天,英姐姐一反常態(tài),躲在她的臥室里偷偷在鉤一條圍巾,里面全是那種百合花的圖案;線也不是平常的那種白色的絲線,而是略粗的絨線,棗紅色的,非常漂亮。我進去時把她嚇了一跳,慌亂地把圍巾塞到被褥下。我驚訝地問英姐姐在干什么。英姐姐一見是我,那只在被褥下的手慢慢伸出來,手里還緊緊拽著那條圍巾。我一把抓住圍巾往脖子里掛。英姐姐忙奪了回去,臉上灰撲撲的,眼睛里似乎跳躍著什么,但卻躲著我。我說,干嘛這么小氣。英姐姐一邊手忙腳亂地把圍巾收起來,一邊答應(yīng)我下次給我鉤一條圍巾。我一聽興奮地跳起來,一定要跟她拉鉤。英姐姐忙伸出小手指,鉤住我的小手指。我準備回去時,英姐姐紅著臉,支支吾吾地跟我說:“這條圍巾我不打算讓別人知道,你能不能不告訴別人?”我滿口應(yīng)承。英姐姐高興得擁抱了我一下。我一愣一愣的,這好像并不是平時的英姐姐,不過,我很喜歡英姐姐的擁抱,我嗅到了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這絕不是雪花膏的那種香,而是讓人沉靜、遠離雜念的香。我張大鼻翼,使勁聞,一遍不夠,就二三遍。二三遍后還是沒有聞到什么香氣,干脆把鼻子湊到胳膊、肩上。我也期待自己身上能有那股香味。
英姐姐果然給我織了一條圍巾,橘黃色的,上面是一朵朵小梅花。我高興地跳起來,圍上,擺個姿勢,欣賞自己。我說:“英姐姐你上次織的是百合花,這次是梅花?!庇⒔憬隳樕蛔儯Φ吐曊f:“你答應(yīng)過我的,不能提那條圍巾的事?!蔽艺f:“又沒有別人,你怕什么?!?/p>
英姐姐要出嫁的事,我們很快知道了。我們爭著去看她的未婚夫,尤其我特別興奮,心想英姐姐這么漂亮,她的未婚夫至少得英俊瀟灑,但讓我們失望的是這個小伙子長得實在太難看了。一對小眼睛簡直就是一雙鼠眼,但沒有一點兒機靈感。鼻子整個就是一個塌鼻,似乎一出生就被人打了一拳頭。個子矮矮的,皮膚黑不溜秋,兩腿走起路來朝中間拐,是個羅圈腿。好像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英姐姐,你委不委屈?!
這門親事一半責(zé)任是英姐姐,一半是她母親。原來英姐姐幫她親戚織了一塊窗簾,結(jié)果這塊窗簾引起了一位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的老婆的注意,東問西問,問到了英姐姐的相貌、年齡等諸多問題。那位親戚礙于人家是領(lǐng)導(dǎo)的老婆的份上,老老實實地回答她的問題。英姐姐的情況馬上引起了這戶人家的興趣,還特意來了一趟英姐姐家,看到英姐姐后不到三天就托媒來了。英姐姐的親戚知道這戶人家的兒子長得不咋樣,還提醒英姐姐的母親不要輕易答應(yīng)人家。英姐姐的母親這時已經(jīng)被他們的領(lǐng)導(dǎo)身份喜昏了頭腦,如果攀上這樣的親家豈不是很有面子?哪里還顧得上親戚的意見,而且根本不管英姐姐本人的想法。
這門親事很快定了下來,兩個月后英姐姐就要出嫁了。男方拿來的聘禮確實是村里最體面的,英姐姐的母親自然很得意。但我知道英姐姐一點都不快樂,臉上的紅暈慢慢消失了,手里的鉤針慢騰騰地磨著時間,有時還會出錯。我不解英姐姐為了什么,只是看到她出錯還哈哈大笑,一臉的幸災(zāi)樂禍。后來看到英姐姐哭了,我才緊張起來。英姐姐抱住我哭了很久,我不知所措,任她這樣抱著,可我卻聞不到她身上那股讓人迷醉的香氣。
英姐姐出嫁前給了我那條百合花的圍巾,讓我交給村里小周哥哥。原來,英姐姐喜歡的是小周哥哥。其實,周哥哥喜歡英姐姐大家都知道,他有時會紅著臉到英姐姐家借東西,卻不拿借的東西就走了;有時一個人蹲在英姐姐家的河埠頭洗鋤頭,一洗就是半天,等英姐姐拿著淘籮去淘米,他趕緊扛起鋤頭逃也似的回了。隔壁幾個嬸嬸慫恿小周哥哥去追英姐姐,可小周哥哥的父母卻猶豫了,他們一看到英姐姐母親就畏懼幾分。這樣又過了一年,小周哥哥準備鼓起勇氣向英姐姐求愛時,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英姐姐后來知道了她被人相中的原因,把幾枚鉤針都扔了,好像鉤針給她帶來了不幸。其他幾位姐姐想找她學(xué)編織的花樣,她也不肯再教。我偷偷藏了一枚,圓圓的針頭下面有一根小舌頭,一伸一縮,線從這兒進去,又從這兒出來。細細的脖子到了腰身折了一個彎,讓你的手指輕輕搖動,指揮著前面的線頭。
英姐姐出嫁那天哭得很傷心,幾位嬸嬸都以為英姐姐是個孝順女兒。我知道英姐姐并不是哭離開她的娘家,而是離開這個村子。從此,我們這個村將成為她記憶的一部分,而她像她手中的鉤針一樣,只能在別人的牽引下走別人指定的路。
縫衣針
每天村頭雞叫過三遍后,必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是這邊響起,就是另一邊傳過來。開門、提水、掃地,各種雜七雜八的動靜努力沖破清晨前的那一份沉寂。上了年紀的,壯勞力的,都會被毫不留情地從睡眼惺忪中給拖下床,他們像籠子里的老鼠一樣開始一天的轉(zhuǎn)動。
如果是雨天,村里另外一番光景。雞叫幾聲后不再顯擺自己的嗓子,自覺地躲在柴蓬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轉(zhuǎn)動著腦袋,有時干脆打起瞌睡,頭一點點低下去,脖子緩緩縮進去,眼睛慢慢合上,完全閉上前又似乎翻了一下白眼。
村子里安靜極了,連風(fēng)都輕手輕腳的,空氣里彌漫著慵懶的氣息。我們最喜歡這樣的早晨,可以心安理得地為自己的賴床找個理由。但別以為這樣的天氣里人人都可以無所事事,女人們早積下了一堆活。
一個是婆婆,一個是媳婦,倆人各捧出一只鞋簟,上面盛著幾件衣服。婆婆拿過來一把椅子靠著門檻坐下,戴上老花鏡,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平攤在膝蓋上。一只手抓住鞋簟的筐沿,另一只手往里面翻翻揀揀,老花鏡是擱在鼻梁上的,后面的眼睛往上抬,而頭往下低,極力避開眼鏡的遮擋。一陣窸里窣落,找到一塊線板。
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一塊線板,那是從娘家嫁過來的陪嫁物,與鞋子、針線一起放在鞋簟里。線板有三個手指寬,一拃來長,上面漆成紅色,考究些的,上面還描了些花紋,多是些牡丹花。材質(zhì)也是視各家的實力而異。一般是實木,好一點的用樟木,甚至是紅木。隔壁阿彩奶奶有一塊紅木線板,雖然上面干干凈凈,但我覺得比那些大富大貴的花來得好看,色質(zhì)暗紅,紋理清晰,光滑細膩,把繞在上面的線襯托得光光鮮鮮。據(jù)阿彩奶奶自己的說法,這些線板是她奶奶送給她的,是家里唯一最值錢的家什。曾有人想用十斤棉花跟她換,她也不肯。她說,一個女人如果連線板都管不住,這還叫女人嗎?
做婆婆的喜歡把針插在線板上,不僅用起來順手,而且找起來也方便。她在線板上找了一枚中號針,憑衣服的顏色確定線的質(zhì)地與色系。她補的是自己老頭子的衣服,之前她早已知道衣服上哪些地方出現(xiàn)了洞,需要補一補,但這時她還會像初次接觸這件衣服的模樣,仔仔細細地從衣領(lǐng)開始往下檢查,直至衣服的下擺。莊稼漢的衣服最容易破損的地方有這么幾個:屁股,膝蓋,衣領(lǐng),袖口,肘部,再就是肩膀上。出汗最多的是脖子,關(guān)節(jié)活動最多的是肘關(guān)節(jié),容易沾上臟物的是袖口,最臟的地方是屁股,總是粘著泥土。女人洗衣服時這些個地方不是用手搓,而是用板刷來回刷。再粗厚的衣服也不經(jīng)如此的洗刷,衣服慢慢出現(xiàn)磨損,初是顏色變淺變淡,繼而變薄,最后幾根線經(jīng)不起撐,出現(xiàn)一個洞。
盡管這樣的衣服只在勞作時穿一下,用不著特認真或當回事。但作為妻子,覺得如果讓自己的男人穿著東露一個洞、西露一個眼,不僅自己在村人面前沒顏面,更會讓男人抬不起頭。
婆婆把手伸得很長,一根細細的針撮在左手的大拇指與食指間,另一只手捏著一根線頭。一手轉(zhuǎn)動著針眼,努力在視線下露出最佳位置;另一手不時地往嘴唇上沾一下唾液,用左手配合搓幾下,把線頭搓細搓尖。眼睛不時地在眼鏡后轉(zhuǎn)動著。一會兒低下頭,眼睛極力往上抬,目光跳過鏡框落在手指上,而捏著針的左手舉起來,調(diào)整著方位,以適應(yīng)視線。一會兒又把頭抬得高高的,眼睛卻朝下看去,眼鏡似乎很善解人意地在鼻梁上掉下一些,目光自自然然穿過鏡片,拿針的手輕輕轉(zhuǎn)動幾下,拿線的右手忽高忽低,最后,右手的拇指與食指緊緊捉牢線頭一點一點地往針眼里送。有時線頭碰到針眼,歪了;有時線頭松了,得再重復(fù)搓線頭前后的一系列動作。如果運氣好,也就幾次而已,針線穿上了。
一旁的媳婦手里捧著幾件衣服,而眼睛一直盯在婆婆的手上,但如果婆婆不主動讓媳婦幫忙穿針眼,媳婦是不敢貿(mào)然接過婆婆手中的針的。好在,婆婆還是把針穿上了,開始剪布,比畫大小,準備縫補。媳婦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把手中的幾件衣服理了理,有丈夫的,有自己的,也有小孩的。媳婦摩挲著男人的衣服,衣領(lǐng)下面的左右肩膀部位已經(jīng)出現(xiàn)兩個窟窿,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氣,吐出來的時候極輕微,只有自己才能體會到口中的呼氣。也難怪,家里只有自己的丈夫是壯勞力,他不多挑點誰去挑?小孩的衣服上掉了幾個紐扣,袖口那兒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眼,肯定是出去玩的時候被荊棘掛的。拎了拎自己的衣服,隨手放在了椅背上。她挑了幾個線團后打開一個盒子,從里面挑了幾枚針,又在一團碎布中挑揀了兩塊布,在衣服上放了放,似乎很滿意。這碎布還是做衣服剩下的,裁縫師傅走后她特意挑了幾塊。婆婆曾經(jīng)看著她,雖然什么也不說,但臉上卻露出一絲不被人察覺的笑意。她怎么會不懂婆婆的眼神呢?
媳婦很快穿好針線,根據(jù)衣服上破損的程度剪好縫補上去的布的大小。她挑了一根最細小的針,雖然縫補起來麻煩,可針腳細密平整,看著舒服。村里的婆婆背地里喜歡嘀咕自己的媳婦,嘀咕來嘀咕去,無非是評論媳婦的手上活。王家阿婆說:“你看看咱們家的媳婦補的那個衣服,跟打草繩差不多,手指頭粗笨得不得了?!瘪R家婆婆接過話去,“我家媳婦人長得有模有樣,地里的活也沒少干,就是手上那點活跟三歲小孩一樣,一點都不動動心思。毛線針拿得像镢頭,織得跟漁網(wǎng)似的,根本沒有一點花紋。更可氣的是我兒子穿的那件衣服像是回到了解放前,破了也不記得補一補?!逼牌胚@些嘀咕不可能不傳到媳婦的耳朵,如遇上脾氣不好的,有時也會指桑罵槐一番,不過多數(shù)媳婦暗暗地在心里發(fā)誓,非得讓婆婆另眼相看。
村里最有意思的是婆媳關(guān)系。做婆婆的,身上大多烙印著從舊時代過來人的一些舊觀念,給人家做媳婦就得順著來逆著受。而做媳婦的,早已不領(lǐng)受那套“媳婦熬成婆婆”的說法,有的一嫁過去就跟婆婆公公分家,小夫妻倆自己過日子,免得看公婆的臉色與眼色;而有的明里暗里跟婆婆過招。婆婆不說,故意來來回回做樣子給媳婦看。媳婦一看就懂,非常爭氣,做得比婆婆還要好。至于婆媳吵架,倒是很少。
婆婆小心剪下一塊布,貼在待補的上面,一針一針耐心縫補起來。這是一雙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手,關(guān)節(jié)粗大,指頭笨拙,皮膚像風(fēng)干的橘子皮,上面還有幾處疤痕,或細,或深。這樣的手在村里最尋常不過,王家阿婆是這樣,張家阿婆也是這樣,連手指頭的長短都差不多。手指的形狀雖然各人不同,但經(jīng)過生活的磨礪,那些原本長得跟蔥似的,也無一例外變成了又粗又短。出嫁后女人的手,跟男人的農(nóng)具一樣,都屬于養(yǎng)家糊口的工具。沒有人仔細端詳過女人的手,連她們自己都忽略。她們沒有涂過護手霜,最多冬天長凍瘡時抹點“狗油”。村里的女人忘記了自己的手,把手全使喚在里里外外之中。女人的手不是用來看的,只有結(jié)實有力才有人記得她有一雙手。婆婆卷曲的手指,似乎特別僵硬,一根細小的縫針卻穩(wěn)穩(wěn)地在手中進進出出,連一個疙瘩都不曾發(fā)生。婆婆穿的線特別長,一針可以補好幾件衣服。一針穿過去,右手揚得高高的,順手在頭上抹幾下,左手的虎口撮住衣服,然后翻轉(zhuǎn),微微低下頭查看針腳有沒有過多地暴露在外面。婆婆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這些動作。
媳婦望著婆婆把針往頭皮上抹,不禁感到一陣森然。她知道這是一種磨針的方法,頭發(fā)上的那層油脂能潤滑針,但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像婆婆那樣做到手在頭上、針在手里而抹起來訓(xùn)練有素、了然于心。她也想學(xué)學(xué)婆婆的樣子,瀟灑地抹幾下,不過到底還是在婆婆面前放棄了。媳婦不是沒學(xué)過這招,只是她覺得自己抹起來很生硬,還感覺到頭皮有些生痛。
媳婦把衣服破損地方用剪刀小心地剪下,又一點一點把周邊磨損處剪平,盡量讓面積變得規(guī)則,或正方形,或長方形,補出來的地方有棱有角,絕不會歪歪扭扭,東牽西扯。有些聰明的媳婦還特意在容易破損的地方補上兩塊,下次只要稍稍剪掉一層,衣服還可以繼續(xù)體面一陣子。媳婦像個手藝高超的裁縫,窟窿眼慢慢構(gòu)成了另外一種效果。誰也沒有想到這種效果,過了十多年居然成為一種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