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禮權
(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上海 200433)
“古為今用”與“洋為中用”
——陳望道先生的治學經(jīng)驗及對中國當代修辭學研究的啟示
吳禮權
(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上海 200433)
陳望道;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治學經(jīng)驗;修辭學
“古為今用”與“洋為中用”,既是一切學術研究取得進展或重大創(chuàng)獲的兩個基本途徑,亦是一切有成就的學者治學的兩種有效方法。陳望道先生“古今中外,融會貫通”的治學經(jīng)驗,則是對“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兩種治學方法創(chuàng)造性的運用。就中國當代修辭學的研究而言,陳望道先生的治學經(jīng)驗為我們提供了極為重要的啟示,讓我們深刻認識到:(1)修辭學是一門多邊性學科,研究者必須具備相關的學科知識背景與學術訓練,具備扎實的學養(yǎng)與基本功;(2)中國修辭學的研究要取得長足的發(fā)展,必須借鑒西方先進的理論,但不是機械地套用概念,更不是玩弄術語而嘩眾取寵;(3)中國修辭學的發(fā)展,不能靠操弄學術新術語和機械套用西方學科名稱,而是要立足于漢語修辭實際,尋求漢語修辭現(xiàn)象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建立自己的學術理論體系。
學術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是“前修未密,后出轉精”,這是大家都懂得的道理。之所以“后出”能夠“轉精”,那是因為后來的研究者繼承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借鑒了前人研究的經(jīng)驗和教訓。站在他人的肩膀上,自然能夠看得比他人更遠更清楚。
學術研究吸收與借鑒他人的研究成果與經(jīng)驗教訓,不外乎兩個途徑:“古為今用”與“洋為中用”。所謂“古為今用”,就是借鑒吸收中國古代學者的研究成果與經(jīng)驗教訓,將某一學術研究向縱深推進一步。所謂“洋為中用”,就是借鑒與吸收國外學者的研究成果與經(jīng)驗教訓,特別是要注意借鑒國外學者學術研究的新方法、新手段與新思維,使學術研究達致“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全新境界。
可以說,“古為今用”與“洋為中用”,既是一切學術研究取得進展或重大創(chuàng)獲的兩個基本途徑,亦是一切有成就的學者治學的兩種有效方法。因為任何學術研究都不是無源之水,都有一個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問題。繼承,不外乎兩種途徑,一是繼承中國古人的,二是借鑒外國學者的。唯有鑒古,才能知今;唯有打開窗戶看世界,才能學術視野開闊,識見超卓。
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許多卓然有成的學術大師。他們的成功,究其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們能夠“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陳望道先生也是如此。
眾所周知,陳先生在文藝學、美學、社會學、語法學、修辭學等許多方面都有自己獨到的建樹。他之所以成為學術界公認的一代學術大師,事實上與他善于“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有著密切關系。而他之所以善于“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則又是與他對于這種治學途徑與方法的意義有著深刻認識分不開的。20世紀60年代,他曾跟他的學生們說過一句話:做學問要“屁股坐在中國的今天,一只手向古代要東西,一只手向外國要東西”[1]。這句話雖然很通俗,卻將“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真諦揭示得淋漓盡致。他之所以能夠說出這句話,乃是因為他在治學上有“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成功實踐經(jīng)驗與深刻體會。
陳望道先生的學術成就是多方面的。這里我們暫且撇開他在文藝學、美學、社會學、語法學等研究方面的成就與經(jīng)驗不論,僅就他在漢語修辭學研究方面的成就與經(jīng)驗來看,就足以看清問題的實質(zhì)了。
陳望道先生在修辭學研究方面的杰出成就,最集中地反映在他所著的《修辭學發(fā)凡》一書中。這部著作,被學術界公認是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的第一座里程碑”[2]。從20世紀初始至20世紀30年代初,出版于《修辭學發(fā)凡》之前的修辭學著作并不少,但卻都在《修辭學發(fā)凡》出版后黯然退出學術舞臺,不為后來者所知。之所以如此,究其原因,關鍵就在于這些著作不是“食古不化”,沒有做好“古為今用”,就是“食洋不化”,生吞活剝,沒有做好“洋為中用”。“食古不化”的結果,是罔顧漢語修辭現(xiàn)象發(fā)展演變的事實,抱殘守缺,固步自封,只知文言有修辭,不知白話也有修辭。結果,必然是不能總結出漢語修辭的規(guī)律,不能有學術研究上的創(chuàng)獲與創(chuàng)新。而“食洋不化”的結果,則是照搬照抄外國修辭學的體系,而不結合漢語修辭實際。結果,必然不能在漢語修辭學研究上取得創(chuàng)造性的成就。而出版于20世紀30年代初的《修辭學發(fā)凡》,之所以能夠后來居上,異軍突起,一枝獨秀,至今仍充滿學術活力,究其原因是與作者陳望道先生在“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方面做得好有關。
仔細研究過《修辭學發(fā)凡》的學者,都會有一個深切的認識:《修辭學發(fā)凡》在“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方面做得非常成功,它的很多創(chuàng)造性的研究結論其實都是基于“古人”與“洋人”的研究成果而進一步推闡出來的,是一種“青,取之于藍,而勝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的境界。如果要總結陳望道先生的治學經(jīng)驗及《修辭學發(fā)凡》的成功之處,我們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這便是:“古今中外,融會貫通”。
先說“古今中外”。中國有五千多年悠久的文明史,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中國古代先哲在修辭學上的研究成果也非常豐富。這里就有一個繼承問題。陳望道先生非常重視繼承,這一方面是因為他有重視前人研究成果、“向古人借東西”的意識,同時他有深厚的古文修養(yǎng),對中國古代典籍非常熟悉。關于這一點,我們從《修辭學發(fā)凡》中看得非常清楚。如:《發(fā)凡》講“比喻”格,將其分為“明喻”、“隱喻”、“借喻”三類。其中“明喻”一類講完后,有一個“備覽”:
“明喻”這名,系沿用清人唐彪所定的舊名(見《讀書作文譜》)。唐彪以前,曾有宋人陳騤稱它為“直喻”?!段膭t》卷上丙條舉十種“取喻之法”,說:一曰“直喻”,……
日本人所著的修辭書中,歷來都是根據(jù)這一條,把我們所謂明喻叫做直喻,中國人也有人用這個名稱,但我以為還不如明喻這一名稱顯明。
又如《發(fā)凡》講“借代”格,講到其中的“特定和普通相代”一類后,后面有個“附記”:
以定數(shù)代不定數(shù),也是以特定代普通的一格。清人汪中曾考明中國古書中,常用定數(shù)“三”代多于一二的不定數(shù),又常用定數(shù)“九”代“三”還不能充分表明的極大的不定數(shù)。他著的《述學》一書中有《釋三九上》一篇,專論這一格;他說的話還算精密,時常有人引用它,現(xiàn)在節(jié)錄于下,以便閱覽:“生人之措辭,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三以見其多;三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九以見其極多?!?/p>
再如,《發(fā)凡》講“錯綜”一格,將其分為“抽換詞面”、“交蹉語次”、“伸縮文身”、“變化句式”等四類。這種詳密分類以及恰切的定名,其實都是從古代很多學者的研究成果中繼承、概括而來。這一格講完后,作者也以一個“附記”作了交待。這種講漢語修辭而將古今接通、講修辭現(xiàn)象而追根溯源的做法,不僅使其研究結論信而有徵,而且讓人有“即古知今”、“由今知古”,了解到漢語修辭現(xiàn)象發(fā)展演變的軌跡以及前人對此研究的具體情況。這種研究,無疑是有深度的。而之所以有深度,乃因作者有深厚的古文根柢與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有深刻的體悟。
上面說的是“古今中外”的“古”。下面我們再說陳望道先生治學經(jīng)驗“古今中外”的“今”。所謂“今”,就是重視學術發(fā)展的最新動態(tài)與其他學科的發(fā)展趨勢,注重修辭現(xiàn)象的最新演變進程。前者我們可以從陳望道在20世紀50年代關于修辭學性質(zhì)的談話中見出其端倪。當時他任復旦大學的校長,看到物理學與化學的結合產(chǎn)生了物理化學、生物學與化學的結合產(chǎn)了生物化學等,他認為修辭學是種多邊性學科,它與語言學、文學、心理學、美學等都有關系,因此提出研究修辭學要注重吸取相鄰學科的理論營養(yǎng)。這一思想的提出,正是陳望道先生重視“今”的治學經(jīng)驗的結果。后者就是重視當代語料,甚至從民歌中、俗語中分析發(fā)現(xiàn)問題。如《修辭學發(fā)凡》第九章講“辭趣”,論“辭的意味”時,舉《上海民歌選》中“瓜不離秧,囡不離娘,中國人民離不開共產(chǎn)黨”的“囡”為例,說明方言詞特有的情趣。又舉魯迅《社戲》中的例證說明“造形的表現(xiàn)所致的情趣”。這些都是鮮活的語料運用,都是將修辭學研究與當今語言表達實際聯(lián)系得非常緊密的。講“辭的形貌”時,概括了兩種方法,一是“字形的變動”,二是“插用圖符”。前者他舉“街”、“人”二字形體由小到大的排列方式,說明此種修辭手段對描寫疾馳的車上所見的街道及街頭所見人的形象的特別意義。后者他舉魯迅《偽自由書·中國人的生命圈》中的修辭表達:“再炸進來,大家便都逃進那炸好了的‘腹地’里面去,這‘生命圈’便完結而為‘生命O’”。又舉魯迅《二心集·上海文藝之一瞥》中的新辭例:“才子+流氓的小說,但也漸漸的衰退了。……如什么倪=我,耐=你,阿是=是否之類”,等等,將當時人們還不曾注意到的最新的修辭現(xiàn)象予以總結概括,并從學理上說明其表達效果。這種與時俱進的研究風格,是典型的注重“今”的思想。除了從書本上尋找新的修辭現(xiàn)象,他還注意從現(xiàn)實生活中尋找鮮活的辭例。他出外常帶筆記本,以隨時記錄新發(fā)現(xiàn)的修辭現(xiàn)象。如合作社標語:“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是回文的新語料,就是他出外時發(fā)現(xiàn)的。
再說“古今中外”的“中”。陳望道先生治學重視“古今中外”的“中”,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重視對中國古今學者學術思想與成就的繼承與汲取;二是重視漢語古今修辭現(xiàn)象的研究,著眼于漢語本身,不同于一些學者生搬外來體系、削足適履的做法。第一個方面,對古代學者研究成果的批判性吸收做得非常充分,前面我們已經(jīng)說過。至于對當代學者學術思想的吸收,在《發(fā)凡》的后記中說得非常明白?!栋l(fā)凡》全稿寫好后,作者先交由田漢、馮三昧、章鐵民、熊昌翼等學者拿去試講,提出意見。然后再由劭力子、劉大白等名家予以批評,最后吸納眾家意見修改成書。第二個方面,從《發(fā)凡》的用例可以清楚看出,這里不再贅述。
最后,我們再來看看陳望道先生治學“古今中外”的最后一個字“外”。讀《發(fā)凡》,如果我們仔細體味,就會發(fā)現(xiàn)其對西方語言學的最新研究成果與日本現(xiàn)代修辭學研究的成果都有很好的吸收,并融會貫通地運用于書中。對于西方當時最新的語言學理論的吸收,在《發(fā)凡》第一章“引言”與第二章“說語辭的梗概”中就有鮮明的表現(xiàn)。書中“以語言為本位”的具體做法,就是受當時最新的結構主義語言學思想影響之結果。對此,陳望道先生后來自己“夫子自道”曰:“當時我接觸比較多的就是索緒爾的語言學說?!保?]又說:“我們應當注意一些更重要的現(xiàn)象,就是各個辭格的組織和功能。這等于文法以前單講所謂反正虛實,而今要說各個詞類的組織和功能一樣?!保?]事實上,《發(fā)凡》中的許多辭格的次范疇分類,正是運用結構主義語言學觀點的結果。比如,以“本體”、“喻體”、“喻詞”的異同與隱現(xiàn)為標準,分比喻為“明喻”、“隱喻”、“借喻”三類,正是鮮明的體現(xiàn)。至于對日本現(xiàn)代修辭學的借鑒,就更加明顯。陳望道先生早年留學早稻田大學,而早稻田大學則是日本現(xiàn)代修辭學的搖籃,當時日本最有名的修辭學家如高田早苗、坪內(nèi)逍遙、島村瀧太郎、五十嵐力等都在此執(zhí)教。新加坡學者早稻田大學教授鄭子瑜曾在《中國修辭學的變遷》中明確指出:《發(fā)凡》“論消極修辭諸要件、論語文的體式諸篇,大都取材于島村瀧太郎的《新美辭學》和五十嵐力的《修辭學講話》,所舉辭格的名稱,也不少出自上述二書”。至于《發(fā)凡》中所提出的“積極修辭”與“消極修辭”兩大分野的理論,其“積極”、“消極”二詞,本身就是日語詞?!栋l(fā)凡》中談借代時有“事物和事物的作家或產(chǎn)地相代”的說法,其中“作家”,意指“制造者”、“生產(chǎn)者”、“創(chuàng)作者”等義,《發(fā)凡》用的就是日語中“作家”之義。
說完了陳望道先生治學方法“八字訣”的前四個字“古今中外”,下面我們再說其后四個字“融會貫通”。讀過《發(fā)凡》的學者都知道,《發(fā)凡》中談修辭問題,從時代看,既涉及古代,也涉及當代,體現(xiàn)的是古今融會貫通的特點;從運用理論的層面看,既涉及語言學,也涉及美學、心理學等各個方面的內(nèi)容,體現(xiàn)的是各學科融合、中外貫通的特點。也可以說是:推陳出新、洋為中用。以其他學科的“他山之石”,而攻修辭學之“玉”。如果要對陳望道先生治學方法“融會貫通”的特點作進一步分析的話,可以分為“古今貫通”、“中外貫通”和“多學科貫通”三個方面。
先說“古今貫通”。陳望道先生研究漢語修辭重視“古今貫通”的特點,實際上我們在前文的舉例中已經(jīng)涉及到了。這里我們再看幾例。如《發(fā)凡》講“轉類”格,既引用馬建忠《馬氏文通》關于詞類劃分的現(xiàn)代語法學的見解,也提到了中國古代“實字虛用”的說法,在古今融合的基礎上,指出:“我們以為可以依據(jù)詞的組織功能分類,這里且不詳說;但可斷言:詞可以分類,詞也必須分類,某詞屬于某類或某某類,也都可以一一論定。修辭上有意從這一類轉成別的一個類來用的,便是轉類辭?!庇秩?,《發(fā)凡》第九章講“辭的音調(diào)”時,既引證了明人陳澧《東塾讀書記》中的有關見解,也引用了當代學者劉師培《中國文學教科書》、唐鉞“隱態(tài)繪聲論”(《國故新探》卷一)的見解。這種“古今貫通”的論述,不僅讓讀者看清了漢語修辭現(xiàn)象演變發(fā)展的軌跡,也看清了古今相關學術觀點的淵源。
再說“中外貫通”。陳望道治學的這個特點,我們在前面的相關舉例中也已經(jīng)涉及到。這里我們再看幾例。如《發(fā)凡》談“夸張”格時,除了將夸張分為“普通夸張”與“超前夸張”兩類外,還談到了有關夸張的許多理論問題。其中談如何正確看待夸張的張皇其辭問題,他引了孟子的見解:“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之,是為得之”(《萬章上》)的觀點。說到“普通夸張”一類時,稱引了漢代王充《論衡》中的“語增”、“儒增”、“藝增”篇,提到了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中“夸飾”和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八引《詩眼》中所提及的“激昂之言”。還特別提及清人汪中《述學·釋三九》對夸張研究的獨特貢獻。這里可以見出他對古代相關典籍及前人學說的熟悉程度。引經(jīng)據(jù)典,將中國古代的夸張理論從頭細說固然不易,但《發(fā)凡》并不僅止于此,它更以西方現(xiàn)代心理學理論對夸張現(xiàn)象得以產(chǎn)生的緣由進行了論述:“說話上所以有這種夸張辭,大抵由于說者當時重在主觀情意的闡發(fā),不重在客觀事實的記錄。我們主觀的情意,每當感動深切時,往往以一當十,不能適合客觀的事實,所以見一美人,可以有‘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之感;說一武士也可以有‘力拔山兮氣蓋世(項羽《垓下歌》)’的話。所謂夸張,便是由于這等深切的感動而生。”這種“中外貫通”的研究方法,在《發(fā)凡》之前是沒有過的。而這一點,也正是《發(fā)凡》具有學術深度,在同類著作中后來居上,成為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的“常青樹”的重要原因之一。
最后,我們再說說陳望道先生治學方法“融會貫通”特點的最后一點:“多學科貫通”。關于這一點,我們既可以從《發(fā)凡》本身見出,更可以從陳望道自己的“夫子自道”中見出。他曾跟他的學生們說:“我搞了十幾年馬列主義、邏輯學、心理學、美學,才寫出《發(fā)凡》來?!边€說:“研究修辭必須研究文藝理論、文章學和語言學的其他分支,如語音學、詞匯學、語法學,等等”?!把芯啃揶o的人特別要學學邏輯。有許多問題,不學邏輯就發(fā)現(xiàn)不了”。他還說他研究美學是將之作為“修辭學研究底副業(yè)”。(20世紀50年代語,宗廷虎教授記錄)可見,研究修辭學重視“多學科貫通”的方法,是陳望道先生一種“研究的自覺”,是“有所為而為”的科學研究方法。
眾所周知,中國修辭學有源遠流長的發(fā)展歷史與學術傳統(tǒng),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自20世紀初迄今也已經(jīng)走過了一百多年的歷史。但是,令人遺憾的是,中國修辭學的發(fā)展并沒有出現(xiàn)令人歡欣鼓舞的理論突破。《修辭學發(fā)凡》至今仍被學術界奉為圭臬,也從反面證明了中國當代修辭學研究現(xiàn)狀的不盡如人意。
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由上述陳望道先生的治學經(jīng)驗予以反躬自省,我們似乎應該醒悟,并清醒地認識到:漢語修辭學研究不盡如人意的現(xiàn)狀,其實是與我們目前的研究方法與學術理念出現(xiàn)偏差有著密切關系的。由陳望道先生治學經(jīng)驗,我們可以得到如下幾點啟示:
(一)修辭學是一門多邊性學科,研究者必須具備相關的學科知識背景與學術訓練,具備扎實的學養(yǎng)與基本功。
修辭學在西方是一門獨立的學科,眾所周知。在日本,修辭學則是文學中的一個門類。在日本現(xiàn)代修辭學研究的搖籃和重鎮(zhèn)早稻田大學,早年從事修辭學研究的都是從事古典文學或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者。因此,在日本,修辭學的學科性質(zhì)實際上近似于中國古代修辭學的學科性質(zhì)——文學批評的附庸。直到現(xiàn)在,仍然如此。猶記得筆者1999年在日本做客座教授時,應邀訪問早稻田大學,跟著名學者松浦友久教授進行學術交流,談到修辭學在日本的地位與學科性質(zhì),他明確地說,修辭學在日本屬于文學領域,在早稻田大學從事修辭學研究的差不多都是有研究古典文學背景的學者。松浦友久教授本人也研究修辭學,他又是著名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梢?,日本修辭學研究的傳統(tǒng)源于中國古代。揆之修辭學在中國臺灣地區(qū)的學科地位,也能說明這一點。在臺灣,研究修辭學的學者非常多,但卻無一例外都是文學學科的學者。臺灣與日本都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繼承得比較好的,因此修辭學從屬于文學批評,實是中國古代修辭學的傳統(tǒng)。
大家都知道,陳望道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的奠基人之一。他早年留學日本,他的修辭學就是在早稻田大學學習的,因此他所著的《修辭學發(fā)凡》受日本修辭學的影響非常明顯。可是,深受日本現(xiàn)代修辭學影響的陳望道,在后來卻主張“修辭學是語言學的一個分支”,堅持修辭研究要以語言為本位。今天我們修辭學劃屬語言學科,正是由于陳望道先生的緣故。雖然陳望道先生主張修辭研究以語言為本位,但他卻明確指出修辭學具有多元交叉的學科性質(zhì),認為研究修辭必須具備多學科知識背景,特別是要有美學、心理學、邏輯學、語法學等學科基礎。事實上,他研究修辭學的經(jīng)驗也證明了這一點。他之所以能寫出至今仍具有學術生命力的《修辭學發(fā)凡》,是因為他在研究修辭學之前早已在邏輯學、文藝學、美學、心理學等方面有了許多學術建樹。
從修辭學在東西方學科中的歸屬情況,以及陳望道先生的學術主張與學術經(jīng)歷,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樣一個現(xiàn)實:研究修辭學必須具備多學科的學術背景,必須有必要的學術訓練。而研究漢語修辭學,則應該具備較好的外文基礎和古文修養(yǎng),這樣才能“中外貫通”、“古今貫通”,真正做到“洋為中用”、“古為今用”,在融會貫通中深刻認識漢語修辭的本質(zhì)與規(guī)律,建立適合于漢語特點的修辭學理論體系,提出漢語修辭獨立的理論學說。
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的發(fā)展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這期間出版問世的漢語修辭學論著可謂汗牛充棟。但是,最終具有學術生命力能夠存活流傳下來的,則寥若晨星。那么,為什么會這樣呢?究其原因,不外乎這樣三種情況。第一,有些研究者只懂古文,不通外文,對外國修辭學一概無知,而且還持排斥態(tài)度,食古不化,固步自封。這樣,自然不能做到“洋為中用”、“中外貫通”,當然也就不可能站在學術研究的最前沿而層樓更上,做出創(chuàng)造性的研究成果。第二種情況是,有些學者只通外文,而對古文與中國傳統(tǒng)修辭學毫無功底與學養(yǎng),其論著只是“引進”西方學說,而不能結合漢語修辭實際而提出自己的理論見解。這樣的成果,當然也不能算有創(chuàng)造性。第三種情況是,有些研究者既無古文根柢,也不懂外文,甚至對修辭學知識也只是一知半解。因此,這些人往往會在研究中“數(shù)典忘祖”。其實,說“數(shù)典忘祖”,都是恭維了他們。因為他們不懂古文,看不懂古文獻,無“典”可“數(shù)”。因此,他們只好蒙住自己的眼睛,對中國修辭學的傳統(tǒng)與優(yōu)秀的成果采取一種“歷史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轉而追捧外國修辭學。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如果真懂外文,真能追捧得了,那也有一種“引進”之功。可惜有些“言必稱希臘”的人,不僅沒有陳望道、錢鐘書等人通曉好幾國文字的能力,甚至連英文ABC也讀不過來。因此,他們“言必稱希臘”,就顯得荒謬可笑,甚至是誤人子弟了。
因此,由陳望道先生的治學經(jīng)驗,我們應該悟出一個道理:修辭學既然是一門具有多邊性的綜合學科,那么研究修辭學就需要研究者具備多學科知識的學術素養(yǎng)并經(jīng)過必要的學術訓練,具有扎實的基本功。就像我們從事某種專業(yè)工作需要“執(zhí)業(yè)資格證書”一樣,從事漢語修辭學研究其實也應該有類似的學術準入門檻。有高水平的學術研究隊伍,才能使中國修辭學的研究始終在高水平的基礎上健康發(fā)展。
(二)中國修辭學的研究要取得長足的發(fā)展,必須借鑒西方先進的理論,但不是機械地套用概念,更不是玩弄學術術語而嘩眾取寵。
陳望道先生研究修辭學成功的經(jīng)驗,以及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發(fā)展一百年的歷史,都深刻地說明了這樣一個真理:修辭學研究與其他任何學科的學術研究一樣,必須有放眼世界的眼光,必須借鑒學習國外相關學科的優(yōu)秀研究成果與先進理論,以此豐富、充實自己,從而使研究在更高水平上實現(xiàn)超越前人的目標。雖然中國修辭學有悠久的發(fā)展歷史,有許多至今仍具有很高學術價值的優(yōu)秀成果,但是我們不能固步自封,更不能有“萬物皆備于我”的盲目自大心態(tài),而應該有海納百川的學術胸襟,吸收借鑒一切有益的外來研究成果,“洋為中用”,使我們的漢語修辭學研究能夠站在中外交流的前沿,實現(xiàn)歷史性的跨越發(fā)展。
但是,現(xiàn)實并不如此。在中國修辭學界,一些并不具備修辭學研究能力的人,因為無法在漢語修辭學研究方面取得扎扎實實的研究成果,遂“舍實而就虛”,在標榜創(chuàng)新的幌子下,或通過大量運用來自西方的學術新術語來虛張聲勢,或套用西方新學科名稱來玩“創(chuàng)建新學科”的把戲。其實,了解這些人底細的人都知道,他們所用的西方學術新術語,都是借助他人翻譯過來的第二手資料,自己并沒有外語能力了解原術語的真正內(nèi)涵。結果,很多西方學術新術語的運用都讓人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困惑感。因為很多來自西方的新術語都是外文界學者翻譯的,由于他們不了解漢語系統(tǒng)中已有的術語及其內(nèi)涵,時有所譯之名與中國原有的術語同名,但在內(nèi)涵上卻大相徑庭。如近些年來外語學界運用的“轉喻”、“借喻”、“隱喻”、“互文”等術語,情況就是如此。但是,中國修辭學界有些人為了標新立異,對這些并不太確切的西方術語的中文譯名全盤照搬,以致造成漢語修辭學術語系統(tǒng)中已有的特定術語與之混淆不清,讓漢語修辭學界的研究者與學習者大感困惑。這方面的例子非常多,無庸贅述。另外,還有一種現(xiàn)象,就是套用外國新學科的名稱而拼湊出所謂修辭學的新門類或新學科來招搖過市,嘩眾取寵。比方說,前些年有一陣子,國內(nèi)語言學界流行語用學。修辭學界個別人不懂外語,從“語用學”的譯名來“想當然”,主張取消“修辭學”,代之以“語用學”,將“語用學”等同于“修辭學”,結果貽笑大方。又如,20世紀末以來,國內(nèi)引進西方認知語言學蔚然成風,修辭學界也有一些人即興發(fā)揮,要用認知語言學改造修辭學科。這種盲目比附與盲目跟風,顯然是嘩眾取寵,機械套用,根本不是“洋為中用”的借鑒吸收。如果中國修辭學的發(fā)展要靠這種形式的“洋為中用”,那么后果不知如何?
(三)中國修辭學的發(fā)展,不能靠玩弄學術新術語和機械套用西方學科名稱,而是要立足于漢語修辭實際,尋求漢語修辭現(xiàn)象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建立自己的學術理論體系。
中國修辭學的發(fā)展,需要我們關注國外修辭學發(fā)展的最新動向,借鑒吸收其有益的經(jīng)驗與理論。但是,這些都只是為了幫助我們改進研究方法,開拓學術視野,最后的目標還是要落實到如何使?jié)h語修辭學的研究有一個突破性的進展上來。要實現(xiàn)這個目標,光靠換術語,套名稱,喊口號,都是無濟于事的。因為這些都是虛的,產(chǎn)生不了學術“生產(chǎn)力”。中國修辭學研究需要開拓的方面很多,每個方面的工作都需要我們付出極大的努力,扎扎實實地做。比方說,漢語修辭史的研究,直到20世紀末都一直處于研究的空白狀態(tài)。雖然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已有少數(shù)學者意識到這個問題,也呼吁修辭學界同仁研究。但是,一直沒有人做。難道是因為漢語修辭史的研究沒有研究的學術價值?當然不是。究其原因,不外乎兩點:一是中國古代文獻浩如煙海,沒人愿意“板凳要坐十年冷”,長期鉆在故紙堆中爬梳資料,“文章不寫一句空”。二是中國修辭學界有能力閱讀古典文獻的學者很少,絕大多數(shù)號稱研究修辭學的“學者”,其實都沒有研究修辭學的能力,更沒有閱讀古典文獻的能力,只能長期以來在《修辭學發(fā)凡》的框架內(nèi)做一些找找現(xiàn)代白話文學作品中的修辭格語例的機械簡單的工作罷了。眾所周知,王力先生主持編寫過一部《漢語史稿》,其中有“漢語語音史”、“漢語詞匯史”、“漢語語法史”,其中獨缺“漢語修辭史”這一塊。這是為什么呢?這就是漢語修辭學界“不作為”的結果。如果我們修辭學界在漢語修辭史的研究方面有足夠的研究成果,那么《漢語史》中也不會獨缺“漢語修辭史”這一塊。因為道理很簡單,只要有語言,就有語言表達問題,也就是修辭問題。而且語言的發(fā)展演變,很多是源于修辭的緣故。
雖然漢語修辭史的研究,目前已經(jīng)起步,也有了一些初步成果。但是,漢語修辭現(xiàn)象的演變發(fā)展相比于漢語語法現(xiàn)象的演化更為復雜,因此我們要做的工作也更加艱巨。這樣艱巨的學術工程,中國修辭學界如果只指望極少數(shù)幾個人去做,而其他人都作壁上觀,那么漢語修辭史的研究工程就永無“竣工”之日,漢語修辭的規(guī)律就不可能把握。如果漢語修辭的基本規(guī)律都不能把握,那我們還有什么“資本”奢談建構“修辭理論新體系”呢?
除了漢語修辭史的工作需要我們更多地投入精力扎扎實實地去做外,還有漢語修辭學史的研究,也需要我們進一步予以關注。雖然漢語修辭學史的著作目前已有不少,但浩如煙海的中國古代典籍中所蘊含的中國古代先哲的修辭學思想并未系統(tǒng)地整理發(fā)掘出來。如果連我們老祖宗所留下來的學術遺產(chǎn)都沒有“摸清家底”,那我們何來臉面奢談外國修辭學如何如何呢?其實,很多被人津津樂道的所謂西方修辭學的新思想,早在中國古代就已經(jīng)被提出了。只是因為我們很多研究修辭的人沒有看或看不懂古代文獻,結果只能“數(shù)典忘祖”,“言必稱希臘”,全然不知道學術研究的真諦是在追求真理、揭示真相。
另外,隨著網(wǎng)絡技術的迅猛發(fā)展與傳播媒介的多元化,人們言語交際的方式也越來越呈現(xiàn)多樣化的特點。隨著這些變化,漢語修辭現(xiàn)象也在不斷發(fā)展變化。這就給我們修辭學界提出許多更現(xiàn)實的課題,如何把握漢語修辭中這些紛繁復雜的現(xiàn)象,如何從理論上解釋這些新出現(xiàn)的修辭現(xiàn)象,等等。
可以說,中國修辭學界現(xiàn)在不是無事可做,而是該做且亟待開展的工作很多,根本沒有時間空談所謂的新“理論”,更不應該玩弄學術術語嘩眾取寵。我們需要的是,靜下心來扎扎實實地去研究,借鑒陳望道先生的治學經(jīng)驗,“古今中外,融會貫通”,真正做到“古為今用”、“洋為中用”。茍能如是,則中國修辭學研究的面貌必然大大改觀矣。
[1][3]《陳望道修辭論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311、308 -309頁。
[2]宗廷虎:《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史》,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37頁。
[4]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76年版,第250頁。
"The Ancient Usage for the Present"&"The Foreigner Usage for the Chinese"——Mr.Chen Wangdao's Research Experience and Its Enlightenment for the Chinese Contemporary Rhetorical Research
WU Li-quan
(Institut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F(xiàn)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Chen Wangdao;"the ancient usage for the present";"the foreigner usage for the Chinese";research experience;rhetoric
"The ancient usage for the present"and"the foreigner usage for the Chinese"are not only two basic ways for the development and achievement of all the academic researches,but also all the successful scholars'two effective research ways.Mr.Chen Wangdao's research experience of"merging the ancient with the contemporary and merging the Chinese with the foreigner"is the creative practice of those two research ways,"the ancient usage for the present"and"the foreigner usage for the Chinese".As for the Chinese contemporary rhetorical research,Mr.Chen's research experience provides us with very important enlightenment.What we profoundly recognize from this are as follows:First,Rhetoric is a discipline of multi-attribute,so the researchers must possess the solid academic quality and ability from the knowledge background and academic practice of the relevant disciplines.Second,the research of Chinese rhetoric must use the western advanced theories as a source of reference if it wants longtime development.The way we learn is not easily using their concepts and playing with the academic terms.Third,in the light of the Chinese rhetorical reality,we should search for the rules of the changes of the Chinese rhetorical phenomena and set up our own system of academic theorie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rhetoric instead of playing with the new academic terms and easily using the names of western disciplines.
H05
A
2095-5170(2014)02-0053-07
[責任編輯:王躍平]
2013-10-16
吳禮權,男,安徽安慶人,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博士;日本京都外國語大學客座教授、臺灣東吳大學客座教授,湖北省政府特聘“楚天學者”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