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上海開放大學,上海 200433)
唐代皇帝有文采能詩者不少,但無論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還是太宗和玄宗居前二位。而有意思的是,這二位頗受莊子的影響。我們看太宗的《執(zhí)契靜三邊》:
……元首佇鹽梅,股肱惟輔弼。羽賢崆嶺四,翼圣襄城七。澆俗庶反淳,替文聊就質(zhì)。已知隆至道,共歡區(qū)宇一。
這首詩頗有意思。前兩句用《尚書》典,純是儒家思想。接二句用《莊子》典,一派道家風范。前二句用《尚書》典如下:
《尚書·益稷》:“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此為殷高宗命傅說為相之辭。意思是說,如果我要治理國家,就必須用你傅說。
《尚書·說命下》:“若作和羹,爾惟鹽梅?!?/p>
鹽梅:鹽和梅子。一咸,一酸,均為作和羹必須用到的調(diào)味品,殷高宗以此喻指傅說。后來詩文中常以“鹽梅”指宰相或職權(quán)相當于宰相的人。
而接下來二句,用《莊子·在宥》和《莊子·徐無鬼》?!肚f子·在宥》: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
子在于空同(崆峒)之山。
“崆嶺四”,《莊子·逍遙游》: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èi)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四子,舊注指王倪、齧缺、被衣、許由四人,乃是虛構(gòu)的人物。
也可能是指“黃帝四面”的孔子的解釋。《太平御覽》卷七九引《尸子》:子貢云:“古者黃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計而耦,不約而成,此之謂四面?!?/p>
“襄城七”出《莊子·徐無鬼》: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寓驂乘,張若、謵朋前馬,昆閽、滑稽后車;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無所問塗。
太宗自負甚高,自我期許和自我要求也甚高,所以,他此處以殷高宗和黃帝、唐堯自比。他要做的,甚至不僅是百姓安居樂業(yè),他還要移風易俗,再使風俗淳,返樸歸真,這在儒家傳統(tǒng)觀念里,固然是圣王的事業(yè);在道家的理想里,也是最高的境界。
大凡有為有道之君,總是對自己要求較高,給自己一個較嚴格的道德約束,然后,自己從中體會到一種高道德帶來的光榮和自大的感覺。我們看太宗的下面兩首詩:
翠野駐戎軒,盧龍轉(zhuǎn)征旆。遙山麗如綺,長流縈似帶。海氣百重樓,巖松千丈蓋。茲焉可游賞,何必襄城外。(《于北平作》)
一朝春夏改,隔夜鳥花遷。陰陽深淺葉,曉夕重輕煙。哢鶯猶響殿,橫絲正網(wǎng)天。珮高蘭影接,綬細草紋連。碧鱗驚棹側(cè),玄燕舞檐前。何必汾陽處,始復有山泉。(《初夏》)
何必襄城,太宗自比黃帝;何必汾陽,太宗自比唐堯,果然帝王氣象。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襄城還是汾陽,都取典于《莊子》。
襄城典已見上述,汾陽典在《逍遙游》中:“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èi)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p>
可見,唐太宗的治國理念里,不僅有我們認為的儒家的思想,而且,有著明顯的道家理想。他的《皇德頌》(《全唐文》卷四)有云:“至人忘已體沖虛,凝神姑射厭宸居。”這就把莊子“至人”“神人”的“德”和“皇德”融為了一體,或者說,他認為“皇德”應(yīng)該具備莊子筆下的“至人”“神人”的道德屬性。受道家思想,尤其是莊子思想的影響,也許是唐太宗取得偉大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
有唐一代,大有為之君,太宗而下,非玄宗莫屬。他也是一個自我期許很高的君主,同時,非常自負,當然,以他的雄才大略以及政績,他也有資格自負。他是傀儡皇帝睿宗(他兩度當皇帝,兩度都是傀儡,且兩度被迫放棄帝位)的第三子,本來沒有繼承大統(tǒng)的指望。玄宗685年生于洛陽,他的父親在690年就被迫讓位給武后,693年年末,他的生母竇妃被武后處死。一直到705年武后被廢,中宗即位,20歲的李隆基任衛(wèi)尉少卿,負責管理京師的軍械,708年,出任潞州別駕,同時兼領(lǐng)衛(wèi)尉少卿。
接下來,宮廷又經(jīng)過了七八年的動蕩,712年,睿宗決定遜位,李隆基正式成為皇帝,但是,直到713年,太平公主及其黨羽被鏟除,李隆基的父親睿宗正式放棄他剩下的權(quán)力,李隆基才成為名副其實的皇帝。這一年他28歲。
我們看他的《巡省途次上黨舊宮賦》:
朕昔在初九,佐貳此州,未遇扶搖之力,空俟海沂之詠。洎大橫入兆,出處斯易,一揮寶劍,遽履瑤圖。承歷數(shù)而順謳謠,著天衣而御區(qū)夏。嗟乎,向時沉默,駕四馬而朝京師;今日逍遙,乘六龍而問風俗。爰因巡省,途次舊居,山川婉然,人事無間,忽其鼎革,周游館宇,觸目依然。雖跡異漢皇,而地如豐邑,擊筑慷慨,酌桂留連,空想大風,題茲短什。
三千初擊浪,九萬欲摶空。天地猶驚否,陰陽始遇蒙。存貞期歷試,佐貳佇昭融。多謝時康理,良慚實賴功。長懷問鼎氣,夙負拔山雄。不學劉琨舞,先歌漢祖風。英髦既包括,豪杰自牢籠。人事一朝異,謳歌四海同。如何昔朱邸,今此作離宮。雁沼澄瀾翠,猿巖落照紅。小山秋桂馥,長坂舊蘭叢。即是淹留處,乘歡樂未窮。
據(jù)兩《唐書·玄宗紀》,該詩作于開元11年(723)一月北巡并途徑上黨時。舊宮即指他708年中宗時任山西東南戰(zhàn)略要沖潞州別駕時的舊宅飛龍宮。
這首詩是他真正做皇帝10年后的作品,故地重游,他不免感慨,對比當初的“沉默”,看看今日的“逍遙”,他不免得意。他先以“潛龍”自喻當初任潞州別駕的自己,卻又不平于“未遇扶搖之力”,感慨自己的“無待”——他活用莊子的典故,以此表明自己當初的無所憑依。《晉書·王祥傳》載,王祥為徐州別駕,“時人歌之曰‘海沂之康,實賴王祥。邦國不空,別駕之功?!毙谝源丝湟约鹤糍E此州,干城國家之功??傊?,這首詩寫得極其得意,“三千初擊浪,九萬欲摶空?!遍_首二句,即以莊子《逍遙游》中的大鵬自喻,明皇大氣不輸太宗。而此大氣,來自莊子。
玄宗詩中涉及莊子的,還有一首《為趙法師別造精院過院賦詩》:
宗師心物外,為道運虛舟。不戀巖泉賞,來從宮禁游。探玄知幾歲,習靜更宜秋。煙樹辨朝色,風湍聞夜流。坐朝繁聽覽,尋勝在清幽。欲廣無為化,因茲庶可求。
宗師當然是指趙法師,其心物外,已是莊子境界;虛舟,是用《莊子·列御寇》典:“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游,汎若不系之舟,虛而敖游者也?!边@是絕圣棄智,絕巧去機的境界,玄宗以此夸獎法師,也表明自己對莊子的認同。
張九齡(673—740)一名博物,字子壽,韶州曲江人(今廣東韶關(guān))。擢進士,始調(diào)校書郎。以道侔伊呂科策高第,開元十一年拜中書舍人內(nèi)供奉,封曲江男。二十一年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遷中書令,累封始興縣伯,左遷荊州大都督長史。為開元賢相之一。
張九齡是杰出的政治家,他的主要思想當然是儒家思想,但是,在唐代這樣的三教并行的時代,他無疑也要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在他代玄宗所作的《敕歲初處分》一文里,有這樣的內(nèi)容:“故道者眾妙之門,而心者萬事之統(tǒng)。……我元元皇帝著《道德經(jīng)》五千文,明乎真宗,致於妙用,而有位者未之講習,不務(wù)清凈,欲令所為之政教,何從而致於太和者耶?……其老子《道德經(jīng)》,宣令士庶家藏一本,仍勸習讀,使知指要;每年貢舉人,量減《尚書》,《論語》一兩道策,準數(shù)加《老子》策,俾敦崇道本,附益化源?!笨跉馐切诘模唧w政策也是玄宗的,但此敕既由他起草,此項動用國家力量并用科舉考試來推廣《道德經(jīng)》的政策,未必不是張九齡的主意,至少張九齡本人熟知道藏,并樂于推廣。徐浩《唐尚書右丞相中憶令張公神道碑》(《全唐文》卷440)說張九齡:“學究精義,文參微旨。”可見他的學問。
我們在他的詩歌里,可以看到他對莊子的熟悉程度,以及他熟練地借《莊子》來表達自己?!肚锿淼菢峭辖胧寂d郡路》“物生貴得性,身累由近名?!钡涑觥肚f子·養(yǎng)生主》;《與生公尋幽居處》:“疑入武陵源,如逢漢陰老”典出《莊子·天地》;《始興南山下有林泉,嘗卜居焉,荊州臥病有懷此地》:“出處各有在,何者為陸沉?!钡涑觥肚f子·則陽》;“浮生如過隙”典出《莊子·知北游》和《盜跖》;《詠史》:“大德始無頗,中智是所是。居然已不一,況乃務(wù)相詭?!边@樣的無是無非思想,是莊子的基本精神,《莊子·徐無鬼》《莊子·齊物論》都有具體表述?!峨s詩五首》其二:“悠悠天地間,委順無不樂。”出于《莊子·知北游》;《夏日奉使南海在道中作》:“呂梁有出入,乃覺非虛詞”出于《莊子·達生》;《巡按自漓水南行》:“理棹雖云遠,飲冰寧有惜”出于《莊子·人間世》;《使還都湘東作》:“感物遽如此,勞生安可思。”“勞生”是莊子對人生的典型描述,出于《大宗師》;《荊州作二首》其二:“心傷不材樹,自念獨飛翰?!背鲎浴肚f子·山木》;《忝官二十年盡在內(nèi)職,及為郡嘗積戀,因賦詩焉》:“子牟存闕下”出《莊子·讓王》……以上例舉,已涉及《莊子》之內(nèi)、外、雜篇。
最能體現(xiàn)莊子對張九齡影響的,是他的《感遇十二首》。這組詩,大多寫于出貶荊州以后,在憂讒畏譏、思君憂國之中,整體上卻呈現(xiàn)出一種淡定與自在,一種生命的高貴和對世事的透澈,頗有道家的風范。上引徐浩《唐尚書右丞相中憶令張公神道碑》(《全唐文》卷440)在說張九齡“學究精義,文參微旨”后,接著說他“或有興托,或存諷諫,后之作者,所宗仰焉”。他的“興托諷諫”,表現(xiàn)最為突出者,即是這《感遇十二首》。其一: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七,附張九齡、五三評此詩:“言物各有時,人能識此意,則安命樂天。興而比收,所謂‘運命唯所遇’?!薄鞍裁鼧诽臁?,正是莊子的思想,聽命委運,正是莊子提倡。方東樹這里提到的“運命惟所遇”乃是這組《感遇》詩的第七首:
江南有丹橘,經(jīng)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運命唯所遇,循環(huán)不可尋。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這里不僅有“樂天安命”的思想,還有“齊物”的思想。再看其二:
幽林歸獨臥,滯慮洗孤清。持此謝高鳥,因之傳遠情。日夕懷空意,人誰感至精。飛沉理自隔,何所慰吾誠。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七:“湛思至道,以謝盛名之人,彼豈知吾。然此本不謀,何能望彼知,以慰吾心。”獨臥幽林,湛思至道,本道家鼓吹的生活方式。其三:
魚游樂深池,鳥棲欲高枝。嗟爾蜉蝣羽,薨薨亦何為。有生豈不化,所感奚若斯。神理日微滅,吾心安得知。浩嘆楊朱子,徒然泣路岐。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七:“起二句,以喻樂道?!禒栻蒡鲇稹?,指逐世味者?!濒~游句,出自《莊子·大宗師》:“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yǎng)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shù)?!薄坝猩M不化”之“化”,也是道家思想,也就是莊生化蝶之化,物化之化。其五:
吳越數(shù)千里,夢寐今夕見。形骸非我親,衾枕即鄉(xiāng)縣?;q不識,川魚安可羨。海上有仙山,歸期覺神變。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七:“化蝶二句,冥契無待?!逼涫摹伴]門跡群化”可以放在一起考量。蓋張九齡從廟堂之高,一旦處江湖之遠,這種自身際遇的變化,就會給他很多人生的感慨。其六:
西日下山隱,北風乘夕流。燕雀感昏旦,檐楹呼匹儔。鴻鵠雖自遠,哀音非所求。貴人棄疵賤,下士嘗殷憂。眾情累外物,恕己忘內(nèi)修。感嘆長如此,使我心悠悠。
“眾情累外物”,是《莊子》的感慨,一部《莊子》,就是感慨人心對外在之物的迷執(zhí)或被外在之物迷惑。其九:
抱影吟中夜,誰聞此嘆息。美人適異方,庭樹含幽色。白云愁不見,滄海飛無翼。鳳凰一朝來,竹花斯可食。
《莊子·秋水》:“南方有鳥,其名曰鹓雛,子知之乎?夫鹓雛,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此“練”字,當作“竹”字,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中冊475頁有注)這個故事乃是惠子相梁之時,莊子往見,惠子疑莊子欲代其相,搜于國中三日三夜后,莊子一朝臨門,以鹓鹐自喻,以得腐鼠之鴟梟罵惠子的一段話。這顯然是張九齡借莊子這個故事,來嘲弄排擠他丟掉相位從而大權(quán)獨攬的李林甫,并以食竹實的鹓鹐自喻的。杜甫《八哀詩·故右仆射相國張公九齡》,一說張九齡“矯然江海思,復與云路永”,“江?!薄霸坡贰倍际堑兰乙馑?又說張九齡:“退食吟大庭,何心記榛梗?!薄按笸ァ背鲎浴肚f子·胠篋》:“昔者容成氏、大庭氏、……當是時也,民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笔歉桧瀼埦琵g作為國之大臣,頗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志向,是杜甫把張九齡“杜甫化”了?!昂涡挠涢还!?,仇注曰:“《本事詩》:曲江(按張九齡)與李林甫同列,林甫疾之若仇。曲江為《海燕》(山按:《全唐詩》作《詠燕》,首句“海燕何微眇”)詩以致意,曰:‘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嘟K退斥?!薄苞楒滥嗖隆闭?,亦莊子鹓鹐與鴟的故事。曲江當然不敢這樣說,換了“鷹隼”以掩林甫耳目,但是李林甫豈能看不出來典之本來?“亦終斥退”,理在宜然。
皎然《讀張曲江集》說張九齡:“飄然飛動姿,邈矣高簡情?!庇终f他:“始欣耳目遠,再使機慮清。體正力已全,理精識何妙。”他的高邈風度,是莊子式的超脫;他的理精識妙,也是莊子式的人生觀和人生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