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際銀
(天津財經(jīng)大學 中文系,天津300222)
試述歐陽修記體文的創(chuàng)作方式
崔際銀
(天津財經(jīng)大學 中文系,天津300222)
歐陽修的記體文,指以“記”命名、獨立成篇且完全符合“記敘文”文體特征之作品。從創(chuàng)作角度而言,其記述對象包括記行、記物、記事;其行文之中的情意表達包括個人好尚、贊友頌賢、政見哲理、治學觀點;其創(chuàng)作過程對論說、寓言、辭賦、說明等文體多有借鑒;其記體文的成功,是學習前輩(韓、柳)及自我創(chuàng)新的結(jié)果。認真研究歐氏記體文創(chuàng)作方式方法,可以增進對其記體文的理解、提升自身寫作水平。
歐陽修;記體文;創(chuàng)作方式
傳統(tǒng)意義上的記體文,大致等同于記敘文。這種記體文,一般分為記人、記事兩大類別。記人之文包括傳記、碑志、墓表、行狀等;記事之文則以記述事件、行跡、景物為主。此外,還有將讀書心得等“札記”類文章歸入此中者??梢姡涹w文的界定,其實頗費周章。為求簡明,本文所謂歐陽修的記體文,僅限于以“記”命名、獨立成篇且完全符合“記敘文”文體特征的作品①。同時,此處所謂的創(chuàng)作方式,屬于“寫作學”之范疇,但本文并非完全依照寫作學涵蓋之領(lǐng)域的全面詳察,而主要就其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選材、方法、情感表達等,進行若干探究闡析。
如同其他類型的文體(議論文、抒情文)一樣,記體文寫作的首要問題,就是對記述對象進行選擇。歐陽修的記體文,大致可分為記行(游)、記物、記事三類。
第一,記行。即記述自己游歷觀覽、親臨其境之文。歐陽修此類作品數(shù)量不多,若僅就作品標題而言,屬于這一類別的只有《游大字院記》。此文寫作的時間是仁宗天圣九年(1031)六月,當時歐陽修擔任西京留守推官。全文以不足二百字的篇幅,敘述了自己在盛夏之時與友人同游大字院、飲酒賦詩之情形。以記體文而論,其中時間(六月之庚)、地點(普明后園:大字院)、人物(太素等諸君子)、事件(折花弄流、銜觴對弈、有避暑之詠)等要素賅備,敘事、抒情、議論俱全,具有用語簡潔、駢散融合、攝錄周延之特色。對行程的交代(盡可能完整、詳盡),是記行文的主要特征,《游大字院記》文雖相對簡短,但完全具備了這一特征,是一篇合乎體制的記行文。
第二,記物。此處的“物”,包括亭堂寺廟之屬。歐陽修所作此類作品約三十篇左右,在其記體文中數(shù)量最大、所涉最廣。其中,有記“亭”者(《叢翠亭記》)、記“堂”者(《非非堂記》)、記“齋”者(《東齋記》)、記“寺”者(《淅川縣興化寺廊記》)、記“塔”者(《明因大師塔記》)、記“廟”者(《襄州谷城縣夫子廟記》)、記“園”者(《真州東園記》)、記“學?!闭?《筠州學記》)、記“畫像”者(《王彥章畫像記》)、記“古琴”者(《三琴記》)、記“書法”者(《仁宗御飛白記》)、記“碑石”(碑志)者(《孫氏碑陰記》)、記“堤壩”者(《偃虹堤記》)等等。
記物之作,須將該物之名稱、命名緣由、方位處所等情況予以說明。例如:《御書閣記》中的“御書閣”,坐落于醴陵縣東二十里的道觀登真宮,由道士彭知一主持修建,閣內(nèi)藏有太宗皇帝所賜“飛白字”,故命名為“御書閣”。此閣建成之后,彭道士請托歐陽修的老朋友(處士任君)轉(zhuǎn)達求“記”之意,并且“凡十余請而不懈”,歐陽修最終為其寫作了這篇《御書閣記》。當然,記物之作的內(nèi)容并非僅限于此,大多是在此基礎(chǔ)上借助所記之“物”,承載志人論世、表意抒情之功能。人們所熟知的《豐樂亭記》《醉翁亭記》《有美堂記》《相州晝錦堂記》等,均為歐陽修“記物”之佳作。
第三,記事。此類作品重在敘述事實,其“事”大致可通過作品的標題作出判定。在歐陽修的作品中,明確標示為“記事”的記體文共有六篇。其中,記述作者親歷之事的是《伐樹記》和《養(yǎng)魚記》?!斗溆洝窋懥嗽陂_墾菜園的過程中,處置椿樹(樗)和杏樹的情況。由于椿樹“根壯而葉大,根壯則梗地脈、耗陽氣而新植者不得滋;葉大則陰翳蒙礙,而新植者不得暢以茂。又其材拳曲臃腫,疏輕而不堅,不足養(yǎng)”[1]1134,因而被砍伐。至于那棵杏樹,開花可供欣賞、結(jié)果可供食用,雖然也對菜圃有不利影響,但綜合考察利弊,使其最終得以保全?!娥B(yǎng)魚記》敘述了在自居庭院內(nèi)掘池養(yǎng)魚之事。這個魚池面積不大,“方四五丈”;周邊“修竹環(huán)繞蔭映”;形狀“不方不圓,任其地形”;開挖時“不甃不筑,全其自然”;池水是由“汲井以盈之”;池中體形很小的“數(shù)十魚”,購自市場“漁者之罟”;負責喂養(yǎng)者是家中“童子”[2]1140。此文文字簡短,卻將相關(guān)事實交代得十分清楚。《河南府重修使院記》、《戕竹記》及《樊侯廟災記》,屬于有關(guān)現(xiàn)實社會政治的記事文。前兩篇分別就“度地擴建官衙”、“伐竹修葺宮殿”之事加以闡述;《樊侯廟災記》則是針對盜賊毀壞神像而引發(fā)的迷信思想(風雨災害緣于觸怒神靈),進行了分析。至于《河南府重修凈垢院記》《湘潭縣修藥師院佛殿記》,則分別記述了政府官員、民間商人整修佛寺與持禮敬佛之事。
記事,是記體文最為突出的功能特征,在歐陽修的記體文中均有體現(xiàn)。此處通過標題加以界定,主要是出于區(qū)分類別之需。
歐陽修的記體文,雖然具有鮮明的“記述”功能,但其真意則在于抒寫情感、發(fā)表見解。大致而言,其記體文所寄寓的情感意向,可以分為以下四個方面。
首先,個人好尚。歐陽修具有豐富的知識、人生閱歷修養(yǎng),他熱愛生活,有著多方面的人生追求:“春筍解籜,夏潦漲渠,引流穿林,命席當水;紅薇始開,影照波上,折花弄流,銜觴對弈?!c諸君子有避暑之詠?!盵3]1133記述了攜友賞景、飲酒賦詩之情形。“余自少不喜鄭衛(wèi),獨愛琴聲,尤愛《小流水曲》?!窭弦樱q時時能作之。其他不過數(shù)小調(diào)弄,足以自娛。”[4]1171表達了摯愛琴曲、借之自娛的音樂觀念。這些均屬作者的“自得之趣,托之以發(fā)者也”[5]。至于《豐樂亭記》《醉翁亭記》描述的“與民同樂”之情景,也可視為作者個人愛好的具體體現(xiàn)。
其次,贊友頌賢。歐陽修的記體文,大多是與友相聚、應人之請而成,其中不乏贊譽友情、稱頌賢者的成分。歐陽修幼年喪父,曾寄居任官于隨州的叔叔家。隨州期間的經(jīng)歷,對歐陽修樹立人生志向、增進學識素養(yǎng)等等,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而他與當?shù)厥兰易拥芾顖蜉o(字公佐)結(jié)為總角之交,在這一過程中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②。在離開隨州多年之后,他重游故地,并在所作《李秀才(堯輔)東園亭記》回憶了二人交往的情形:“修友李公佐有亭,在其居之東園。今年(仁宗明道二年:1033)春,以書抵洛陽,命修志之?!钍蠟橹?,家多藏書,訓子孫以學。予為童子,與李氏諸兒戲其家。見李氏方治東園,往求美草,一一手植,周視封樹,日日去來園間甚勤。李氏壽終,公佐嗣家,又構(gòu)亭其間,益修先人之所為?!?吾)客漢沔,游京師,久而乃歸。復行城南,公佐引予登亭上,周尋童子時所見,則樹之孽者抱,昔之抱者枿,草之茁者叢,荄之甲者今果矣?!S雖陋,非予鄉(xiāng),然予之長也,豈能忘情于隨哉!”[3]1133從中可以看出,作者與李堯輔的友誼是真純持久的。在描述這種友誼的同時,又加入了感嘆時光飛逝、流連人生經(jīng)行的濃郁情感。《夷陵縣至喜堂記》,述寫了作者被貶夷陵時,得到老友朱慶基(時任峽州知州)多方照顧的情形。除了多處彰顯友情,歐陽修記體文更多的是對賢哲之人的稱頌:“為人慷慨喜義,勇而有大志。能讀前史,識其盛衰之跡。聽其言,豁如也。困于位卑,無所用以老,然其胸中亦已壯矣。”[6]1151是對同父異母兄長歐陽昺的嘉許;“以賈為生,而能知夫力少而得厚以為幸,又知在上者庇己而思有以報,顧其所為之心又趨為善。”[7]1147是對安守本分、知恩圖報之商人(李遷)的肯定。類似的頌人之辭,多見于其記體文之中。
再次,政見哲理。歐陽修的記體文,時常穿插關(guān)乎社會現(xiàn)實的思考與見解。如:“郡府統(tǒng)理民務(wù),調(diào)發(fā)賦稅,稽功會事,事無不舉,代君理物,政教系之?!宥?,天下之儀表,提封萬井,隸縣十九,王事浩穰,百倍他邑?!盵8]1136說明地方政權(quán)(州府)肩負的重要職能,特別強調(diào)了洛都(河南府,今洛陽市)的表率作用。這種表述,并非泛泛之言,而是與作者任職河南府、深知郡府情況密切相關(guān)。歐陽修特別注重體察事物之理,進而歸納人生之理:“權(quán)衡之平物,動則輕重差,其于靜也,錙銖不失。水之鑒物,動則不能有睹,其于靜也,毫發(fā)可辨。在乎人,耳司聽,目司視,動則亂于聰明,其于靜也,聞見必審。處身者不為外物?;味鴦?,則其心靜,心靜則智識明,是是非非,無所施而不中。”[9]1137如此這般的理性表述,在其記體文并不鮮見。
復次,治學觀點。讀書之用,是古今學人十分關(guān)注的問題。《東齋記》借助友人張谷(字應之,時任河南縣主簿)之口,表達了“讀書治病”的理念:“每體之不康,則或取六經(jīng)、百氏,若古人述作之文章誦之,愛其深博閎達、雄富偉麗之說,則必茫乎以思,暢乎以平,釋然不知疾之在體。”[10]1141研學經(jīng)典,是學者必修之課。以下文字載于《明因大師塔記》:“《詩·唐風》言晉本唐之俗,其民被堯之德化,且詩多以儉刺,然其勤生以儉嗇,樸厚而純固,最得古之遺風?!盵1]1144此中表達了作者對《詩經(jīng)·唐風》與晉地關(guān)系的看法。歐陽修力倡儒學,反對佛道,他在《御書閣記》中分析了佛道流行于世、佛盛于道的原因:“佛能箝人情而鼓以禍福,人之趣者常眾而熾。老氏(道家)獨好言清凈遠去、靈仙飛化之術(shù),其事冥深,不可質(zhì)究,則其為常以淡泊無為為務(wù)。故凡佛氏之動搖興作,為力甚易;而道家非遭人主之好尚,不能獨興?!盵1]1153-1154這種分析切中肯綮,獲得學界的高度評價③。
記體文的注入情感、增進情意表達,堪稱記體文的靈魂之所在。如果不具備這一特征,記體文就會變成蒼白無神的枯萎之花、生硬干澀的實物簡介,難以具有強烈的感染力與持久的生命力。
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歐陽修的記體文運用了多種多樣的方式方法。其中,僅就“文體鑒借”方面而言,他的記體文從下述文學體式中受益頗多:
一是論說,即按照論說文的方法寫作。這種以“論”入“記”的方法,在歐陽修的記體文中多有使用。《相州晝錦堂記》以“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開篇[1]1172,似是“立論”,實則反用“富貴不歸故里,如衣錦夜行”之意[11]172,以達贊譽韓琦(晝錦堂主人)“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的人生志向。本篇的議論文字貫穿始終,可謂“通篇皆論”?!陡¢渡剿洝纷饔诩蔚v三年(1058),是應李端愿之請而作的。文中在記述了李端愿發(fā)現(xiàn)浮槎山泉水的經(jīng)過之后,接著寫道:“夫窮天下之物無不得其欲者,富貴者之樂也。至于蔭長松,藉豐草,聽山溜之潺湲,飲石泉之滴瀝,此山林者之樂也。而山林之士視天下之樂,不一動其心?;蛴杏谛模櫫Σ豢傻枚拐?,乃能退而獲樂于斯。彼富貴者之能致物矣,而其不可兼者,惟山林之樂爾。惟富貴者而不得兼,然后貧賤之士有以自足而高世。其不能兩得,亦其理與勢之然歟!今李侯生長富貴,厭于耳目,又知山林之為樂,至于攀緣上下,幽隱窮絕,人所不及者皆能得之,其兼取于物者可謂多矣?!盵1]1169其中分析了通常情況下“富貴者之樂”與“山林者之樂”的“不可兼得”,意在贊頌李端愿“皆能得之”的人生境界。這段文字處于全文中段,前后皆為記述文字,可謂“記中之論”。《孫氏碑陰記》的篇末語:“予曰:嗚呼!為善之效無不報,然其遲速不必問也。故不在其身者則在其子孫,或晦于當時必顯于后世。其孫氏、杜氏之謂乎!刻之金石,以遺家之子孫而勸天下之為善者,不亦宜哉!”[1]1167以“予曰”開言,直接表達自己對孫沔、杜衍家族歷代顯榮于世的稱贊,并且希望人們以之為范的理念,可視為“篇末之論”。除此之外,歐陽修記體文中的議論:或用事而發(fā),或借物而生,或與敘述結(jié)合,或以感慨系之,呈現(xiàn)出多樣化特征。這種特征,既是宋人“好議論”的體現(xiàn)④,也歐陽修寫作方法創(chuàng)新的成果。
二是寓言,即按照寓言小品的方式寫作。具有這一特征的作品,以《伐樹記》和《養(yǎng)魚記》最為典型?!斗溆洝酚浭隹硺浔俚匾詾槭咂灾拢骸按宏柤雀?,萌者將動。園之守啟曰:‘園有樗焉,其根壯而葉大。根壯則梗地脈、耗陽氣而新植者不得滋;葉大則陰翳蒙礙,而新植者不得暢以茂。又其材拳曲臃腫,疏輕而不堅,不足養(yǎng)。是宜伐’。因盡薪之。明日,圃之守又曰:‘圃之南有杏焉,凡其根庇之廣可六七尺,其下之地最壤腴,以杏故,特不得蔬。是亦宜薪’。修曰:‘噫!今杏方春且華,將待其實,若獨不能損數(shù)畦之廣為杏地邪’?因勿伐?!边@段基本事實的描述,并非文章的重點所在,而是為下文借“客”之口發(fā)表議論進行鋪墊:“客曰:‘是何怪邪?夫以無用處有用,莊周之貴也。以無用而賊有用,烏能免哉!彼杏之有華實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幸矣。若桂、漆之不能逃乎斤斧者,蓋有利之者在死,勢不得以生也,與乎杏實異矣。今樗之臃腫不材,而以壯大害物,其見伐,誠宜爾。與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說又異矣。凡物幸之與不幸,視其處之而已’”[1]1134。作者因整治東園時去樗留杏一事受到啟發(fā),聯(lián)系莊子“材與不材”之論(見《莊子·山木》),領(lǐng)悟出事物的幸與不幸,既要看它對人類的益與害,又取決于人的主觀態(tài)度的道理。同時,還借以說明:一個人的得志與失意,應從主、客觀兩方面去找原因,只要對社會有利、又能抵抗環(huán)境壓力,仍會有所作為。這篇《伐樹記》的形制與內(nèi)容均與寓言小品相似,可稱之為寓言式的哲理記體文。
《養(yǎng)魚記》作于明道(仁宗年號:1032—1033)年間。文中雖較為全面地述說了擇地掘池、市魚而養(yǎng)的過程,但用意則是假以“斗斛之水”大魚“不得其所”、小魚“有若自足”的描寫,曲折地表達了對現(xiàn)實政治的不滿(當時章獻太后垂簾聽政、人才難以進身為用),采用的也是寓言筆法。
三是辭賦,即借用賦體文的方式寫作。賦體文基本特征表現(xiàn)為:語詞的精練華美、句式的整飭鋪排、行文的設(shè)為主客答問等。宋人陳善認為:“以文體為詩,自退之始;以文體為四六,自歐公始?!雹菘梢姎W陽修在其散文創(chuàng)作中加入了辭賦的成分,其記體文對此也多有展現(xiàn)。如《游大字院記》之中“暑虹晝明,驚雷破柱,郁云蒸雨,斜風酷熱”及前文已引之“春筍解籜……銜觴對弈”等片斷,寫景敘事簡潔明快,屬于辭賦之言。《真州東園記》之“臺,吾望以拂云之亭;池,吾俯以澄虛之閣;水,吾泛以畫舫之舟”[1]1167。屬于排比之句。他如《伐樹記》的以主客問答,逐步展現(xiàn)作者的思想和人生態(tài)度;《真州東園記》對東園修復前后巨大變化的描述,都用了鋪敘的手法。至于《醉翁亭記》,更是被認定為通篇賦體:“少游謂《醉翁亭記》亦用賦體。余謂文忠公此記之作,語意新奇,一時膾炙人口,莫不傳誦,蓋用杜牧《阿房賦》體”[12]。由于作者充分運用并盡力發(fā)揮了辭賦鋪張排列、主客答問、句式整齊等特點功能,從而大大增強了記體文的文學性和感染力。
四是說明,即仿照說明文的手法寫作。說明文是通過解說事物(形狀、構(gòu)造),闡明事理(原理、特點)而幫助人們增進知識的文體。按其側(cè)重點的不同,可區(qū)分為應用性說明文和闡述性說明文兩種。側(cè)重應用者,重在說明事物的特征(如廣告詞、說明書);偏于闡述者,重在揭示事物或問題的本質(zhì)(如提要、解說詞)。歐陽修的記體文,不同程度地采用了說明文(闡述性說明文)的寫作方法?!朵来h興化寺廊記》開首:“興化寺新修行廊四行,總六十四間。匠者某人,用工之力凡若干,土木圬陶鐵石之費、匠工傭食之資凡若干。營而主其事者延遇?!盵1]1142詳細交代了修建興化寺行廊的基本情況。相比之下,《泗州先春亭記》對修建堤壩的交代就更加具體:景祐三年(1036)“春,作城之外堤,因其舊而廣之,度為萬有九千二百尺,用人之力八萬五千。泗州之民……相與出米一千三百石,以食役者。堤成,高三十三尺,土實石堅,捍暴備災,可久而不壞?!盵1]1146這樣的文字,顯然屬于“說明”之范圍。在歐陽修的記體文之中,說明文特征最為突出的當系《大明水記》。此文以“大明水”(揚州大明寺井水)為題,具體開列了兩個“論水次第”的名稱共二十七種(劉伯芻:七種;李秀卿:二十種)。同時結(jié)合陸羽《茶經(jīng)》、張又新《煎茶水記》等茶學著作對各種水質(zhì)等級品評的記載,通過比較辨析,得出井(泉)水優(yōu)于山水、山水優(yōu)于江水的結(jié)論。文中有對數(shù)十種不同地點之水的羅列,有對多位著名茶學專家觀點的辨析,有充分論據(jù)支撐下的合理結(jié)論,而這一切又是圍繞著“大明水”加以展開。全文做到了記敘與說明、描寫與議論的結(jié)合,達到了科學性、文學性和實用性的統(tǒng)一,成為具有鮮明“說明”特色的記體文。
歐陽修記體文創(chuàng)作,取得了很高的成就。這種成就的取得,與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注重學習前人,是密不可分的。如《醉翁亭記》的多用“也”字,被認為并非歐陽修獨創(chuàng),而是“出于《周易·雜卦》一篇”[13]。但歐陽修身為承擔光大唐代古文運動成果、以散文革新為己任的學者,韓愈、柳宗元是其學習借鑒的主要對象。比如《叢翠亭記》寫群山:“連者、峰者、岫者、駱驛聯(lián)亙;卑相附、高相摩,亭然起、崒然止,來而向、去而背;頹崖怪壑,若奔若蹲,若斗若倚。”[1]1135如此這般地描述山峰形狀,不免讓人聯(lián)想起韓愈《畫記》對群馬情態(tài)的摹寫。南宋學者洪邁甚至認為,《醉翁亭記》中“野花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敝T言[1]1161,是化用了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坐茂林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釣于水,鮮可食”之語[14]?!队未笞衷河洝分袑拔锩枋龅恼Z句,以簡潔典雅、駢言工辭為特征,與柳宗元《小石潭記》等句式詞格十分相近。《王彥章畫像記》,名為“記”畫像,實則“記”其人。文中采納舊史、家傳、軼事遺聞等資料,記述了王彥章的里籍生平、義勇忠信、擅長用兵等事實,對其仕后梁“以讒不見信”卻選擇“卒死以忠”的遭遇深為慨嘆。其格制規(guī)模、寫作方式,與韓愈《張中丞傳后敘》、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極為相似,顯示出相互間的承繼關(guān)系。
歐陽修的記體文創(chuàng)作,對韓、柳等人固然有所借鑒承繼,但更多的則是在此基礎(chǔ)上的創(chuàng)新。就數(shù)量而言,韓愈以“記”命名的記體文共有九篇,歐陽修則有三十九篇。韓愈除了《畫記》《新修滕王閣記》《藍田縣丞廳壁記》等較有特色外,其他多帶有明顯的應用文特征。歐陽修不論數(shù)量、題材內(nèi)容、藝術(shù)手法都比韓愈有明顯的發(fā)展與進步。韓愈“猶未能擅所長也。至歐、曾、王、蘇,始盡其變態(tài),如《吉州學》《豐樂亭》《擬峴臺》《道州山亭》《信州興造》《桂州新城》,后鮮過之矣?!盵15]可見,歐陽修在記事文方面的貢獻,是超越韓愈的,同時又培養(yǎng)了曾鞏、王安石、蘇軾等人。他的記體文,突破了重在表現(xiàn)非自我(事物)的程式,開拓了部分地或純粹地表現(xiàn)自我的風氣,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濃郁的人情意味⑥。如《醉翁亭記》引用山水景物、飲酒暢游寄托著與民同樂、以順處逆、曠達自放的特殊心境;《畫舫齋記》借“以舟名齋”立題,通過聯(lián)想比擬,表現(xiàn)了自己居安思危、渴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思想;《海陵許氏南園記》的重在表彰許氏三代孝悌傳家、化及鄉(xiāng)里的德行等作品,都在視角、方法、內(nèi)蘊、情感等方面頗具新意,從而在借鑒韓柳等前輩基礎(chǔ)上,實現(xiàn)了全面的超越。
歐陽修記體文在創(chuàng)作方面的優(yōu)長,當然不止上述所列。例如,《相州晝錦堂記》“文字委曲,善于形容”;《醉翁亭記》“如累疊階級,一層高一層,逐旋上去都不覺”;《峽州至喜堂記》“不言蜀之險,則無以見后來之喜;不言險之不測,則無以見人情喜幸之深。此文字布置斡旋之法”等⑦,均為值得關(guān)注的作文之法。認真研究這些創(chuàng)作方式方法,一方面可以增進對歐陽修記體文的相關(guān)情況之了解,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可以提供實例模范、幫助有志于文者提高寫作水平。
注釋:
①《洛陽牡丹記》由“花品序”、“花釋名”、“風俗記”、“牡丹記跋尾”四部分組成,并非單純的記敘文;《〈集古錄目序〉題記》則屬于“題跋類”文體。故此,二文不列入本文討論范圍。
②相關(guān)情況,可參見歐陽修《讀舊本韓文后》一文。
③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三十八:“晦翁以此為公文第一”。載文淵閣《四庫全書》。
④宋·陳師道《后山詩話》:“退之作記,記其事爾;今之記,乃論也?!币姟稓v代詩話》第309頁,中華書局1981年。
⑤《捫虱新語》,見程毅中《宋人詩話外編》第421頁,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
⑥韓愈之于主觀意愿的展示、柳宗元之于深摯婉轉(zhuǎn)的人情表達,不及歐陽修。
⑦引文均見:宋·樓昉《崇古文訣》卷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郭預衡.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1134.
[2]歐陽修.養(yǎng)魚記[M]//郭預衡.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1140.
[3]歐陽修.游大字院記[M]//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
[4]歐陽修.三琴記[M]//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
[5]黃震.黃氏日抄:卷六十一[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歐陽修.游鯈亭記[M]//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
[7]歐陽修.湘潭縣修藥師院佛殿記[M]//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
[8]歐陽修.河南府重修使院記[M]//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
[9]歐陽修.非非堂記[M]//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
[10]歐陽修.東齋記[M]//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
[11]項籍傳[M]//前漢書:卷三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2]陳鵠《耆舊續(xù)聞》卷十[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歐陽修.醉翁亭記[M]//宋·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4]韓歐文語[M]//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5]葉適.習學記言:卷四十九[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On Ouyang Xiu’s Narrative-Style Prose Writing Mode
Cui Jiy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Tianjin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Tianjin 300222)
Ouyang Xiu’s narrative-style prose refers to the writings bearing the name of “memories” and being a complete prose on their own and complying with the stylistic features of narrative works. From the angle of creation, the prose was written in memory of acts, objects and events; the expressions of affections cover his personal good taste, compliment of friends and odes to sages, political philosophy and viewpoints on education; his process of creation is of great value to the writing of argumentation, fables, Ci and Fu, and exposition; the success of his narrative-style prose is attributed to the study of predecessors (Han, Liu) and his own innovation. The study of his writing mode helps improve both the comprehension of his works and the writing proficiency of the researchers.
Ouyang Xiu; narrative-style prose; mode of creation
2014-07-10
崔際銀(1957-),男,河北正定人,博士,天津財經(jīng)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從事唐宋文學及傳統(tǒng)文化研究。
I206.2
A
1008-293X(2014)05-0053-06
(責任編輯林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