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欣
(北京師范大學 古籍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875)
盧熊(1331—1380),字公武,祖籍南昌武寧,祖父有常始居昆山,父觀,字彥達,門人私謚“夷孝先生”。盧熊年幼聰穎,曾游楊維楨門下,盡得《春秋》之學,并以文學詞翰知名,又精通文字之學,以翰墨名家。張士誠占據(jù)姑蘇時,為吳縣儒學教諭。入明,因故官迫遣入京,以母卒歸,隱居玉山之下。洪武八年(1375),因薦授工部照磨,遷從仕郎、中書舍人。洪武十一年(1378),除兗州知府。洪武十三年(1380)以“簿錄刑人家屬事”涉“胡惟庸案”獲罪而卒。但是據(jù)葉盛《水東日記》等文獻記載,盧熊任兗州知州時,因上疏言兗州官印誤“兗”為“袞”,開罪于朱元璋,因而得罪。
盧熊死后,高遜志為撰《大明故奉訓大夫知兗州事盧君墓志銘》(以下簡稱《墓志銘》)[1]。據(jù)《墓志銘》,盧熊著述有《說文字源章句》、《幽憂集》、《清溪集》、《石門集》、《鹿城隱書》①“鹿城”,原作“鹿鄉(xiāng)”,據(jù)《墓志銘》,盧熊隱居玉山之下,扁(匾)其所居之室為“鹿城隱居”,故改。、《蓬蝸錄》、《孔顏世系譜》、《吳郡志》五十卷、《兗州志》若干卷?!秴强ぶ尽酚置秴强V志》《蘇州府志》,現(xiàn)存洪武十二年(1379)刻本,藏國家圖書館。盧熊其他諸書,鮮有文獻著錄,故多以為散佚。職此之故,學界對盧熊的認識僅僅來源于少量的傳記資料和明清筆記小說中的記載,對他的個案研究更是鮮有學者涉及。實際上盧熊詩文集《蓬蝸錄》十卷尚存清抄本,藏于南京圖書館,其前三卷為詩,皆四言五言,凡132題157首;后七卷為文,包括序、記、題跋、考、書啟、碑銘、祭文等,凡125篇,加上卷一《高陵篇》后之《孫王墓辨》,實際上共126篇,這為我們深入了解盧熊提供了大量的一手材料。②本文所引《蓬蝸錄》詩文,均出自南京圖書館藏清抄本,索書號GJ/KB0157。關(guān)于《蓬蝸錄》的真?zhèn)伪嫖黾拔墨I價值,筆者已撰另文介紹③關(guān)于《蓬蝸錄》的詳細介紹,見拙文《南京圖書館藏孤本〈蓬蝸錄〉考論》,《文獻》2014年第2期。。本文擬以盧熊《蓬蝸錄》及相關(guān)文獻的梳理為基礎(chǔ),考察盧熊生平,探究其死因。
《墓志銘》等現(xiàn)存文獻對盧熊生平的記載大體完備, 但仍有需要補充之處。25歲之前,盧熊主要是在鄉(xiāng)讀書學習,可能因為楊維楨的引薦,開始參加顧瑛組織的雅集。盧熊是顧瑛玉山草堂的???,至正八年(1348),玉山草堂落成,顧瑛延邀吳中友人雅集于此,盧熊曾作詩曰:“鳳皇鳴朝陽,翡翠在髙竹。此中有清氣,暉映昆山玉?!雹兕欑队裆矫麆偌肪砣?,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顧瑛之可詩齋、白云海樓等,盧熊都作詩以贈。盧熊開始走上仕途,當在至正十六年(1356)左右。但對于盧熊入明之前的這段仕宦經(jīng)歷,《墓志銘》等傳記資料多以“元季為吳縣教諭”一語概之,這個含糊的表述沒有交代清楚盧熊的政治立場,從而容易引起人們的誤讀。通過對《蓬蝸錄》所收詩文及相關(guān)文獻的考察,我們可以得知盧熊的政治立場是很靈活的。
至正十五年(1355)冬天,尚在元廷控制之中的蘇州昆山石浦村,爆發(fā)了一次小規(guī)模的叛亂,暴賊和不法僧侶劫掠當?shù)馗粦舻呢敭a(chǎn)妻女,殺戮富民。昆山知州方彥輝率兵千余人迅速平定了這場叛亂。盧熊為此特作《昆山知州于闐方侯獲賊詩序》(《蓬蝸錄》卷五),站在元王朝的角度上,熱情謳歌方彥輝平定群賊叛亂。
至正十六年(1356),高郵張士誠攻陷蘇州所在的平江路,繼而攻占湖州、松江、常州,并圖謀入侵浙東。元廷任命方國珍為江浙行省參知政事,發(fā)兵征伐張士誠。方國珍引軍北上,在昆山、太倉與張士誠激戰(zhàn)。盧熊親歷此役,為了躲避戰(zhàn)亂,舉家遷徙到了馬鞍山下:“丙申歲,淮兵與浙東戰(zhàn),婁江上先人夷孝先生及熊奉祖母走馬鞍山下,無復(fù)再往,室中所有,悉皆棄置?!贝撕?,盧熊離開父母、祖母,“以薄祿寓平江,不能躬耕稼之事”(《蓬蝸錄》卷二《夢故居一首寄舍弟公暨》)。這時的盧熊實際上已經(jīng)進入張士誠政權(quán),為吳縣學官。殷奎《書信義鄉(xiāng)君墓銘后》作于至正十九年(1359),謂“吳縣博士盧熊得其志石”。②殷奎《強齋集》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同年五月新作吳縣學新門,鄭元祐作《吳縣學新門銘序》中稱“攝學事昆山盧熊”[2]③《吳都文粹續(xù)集》卷四將此文歸于盧熊,文末謂“至正十九年歲在己亥五月壬辰盧熊撰”,而《僑吳集》無此文字。《僑吳集》為鄭元祐生前自己編訂,不至于將盧文混入?!白被驗椤皶敝`,殆此銘為鄭元祐撰盧熊書,而《吳都文粹續(xù)集》誤為盧熊所撰。,這兩條記載也可以證明在至正十九年(1359)左右,張士誠占據(jù)蘇州之時,盧熊以博士的身份掌管吳縣教育。同時,盧熊以其文學和書法才能,與張士誠政權(quán)的高級官員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張士誠之婿、江浙行省左丞潘元紹的七個姬妾在敵兵臨城時一同自經(jīng)而死,潘請張羽撰《七姬權(quán)厝志》,宋克書丹,盧熊篆蓋,三人皆名重當時,從而引發(fā)文徵明“武人所好,涉于衣冠”的感嘆[3]。張士誠之功臣俞齊賢死后,盧熊為其撰寫《故淮南行省參知政事俞公墓志銘》(《蓬蝸錄》卷九)。《墓志銘》謂“江浙分中書省辟君為掾”,也應(yīng)該是在至正十七年(1357)張士誠降元,在蘇州立江浙、淮南二省之后的事情了。在張士誠政權(quán)為官,就意味著對此政權(quán)的認同。《蓬蝸錄》卷一有《守御昆山萬戶孫侯詩》,詩前序?qū)Α捌秸鲁珡埞奔捌洳肯隆袄ド饺f戶孫侯”贊譽有加:
侯曩從楚公行陳,所至能摧鋒陷敵,以勇烈聞。楚公戰(zhàn)沒時,侯以不屈,寇斷其右臂,卒得生還。至是立公祠馬鞍山陽之西隱,歲報祀焉。人謂侯勇而知義,武而好文者。
“平章楚國公張公”即張士誠弟士德,至正十七年(1357)七月為朱元璋所擒,不服而死。④錢謙益謂“所稱楚公及平章、榮祿公者,皆謂士德也。平章、榮祿者,士德降元所授,曰楚國公者,元追封也?!币姟秶跞盒凼侣浴肪砹?,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59頁。盧熊序中之“寇”,則指朱元璋。稱謂的不同,可見盧熊對張士誠和朱元璋政權(quán)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在明朝政權(quán)穩(wěn)固之后,出仕張士誠政權(quán)這段經(jīng)歷就顯得不怎么光彩了,這或許也是盧熊一開始不愿意出仕朱明政權(quán)的原因。所以高遜志以“元季為吳縣教諭”一語帶過,掩蓋了盧熊的這個“污點”。
至正二十一年(1361)、二十二年(1362),寓居馬鞍山下的祖母呂氏、父親盧觀分別去世,盧熊便將孤苦伶仃的母親迎到蘇州贍養(yǎng)。至正二十六年(1366)十一月,朱元璋派徐達、常遇春率大軍圍攻平江,次年九月攻克蘇州城。而盧熊母子困守城中,兵荒馬亂間,母子相依為命,親歷了戰(zhàn)爭的殘酷與慘烈?!杜钗佷洝肪矶小秾⑦€吳述懷兼簡李孟言賢良》,用沉痛悲憤的筆調(diào)敘述了母子二人圍困城中的情景:
……赤馬既搶攘,紅軍亦馳突。雄兵大江來,圍城三百日。九攻復(fù)九拒,烈火焚玉石。□來蹶馳徒,負米為親屈。畫筆安所施,齒發(fā)行四十。當年城破時,親病在枕席。強梁肆劫奪,寧復(fù)辨人色?;蛟票芷滗h,親在吾安適。亂兵槌戶來,從家侍親側(cè)。兵怒無金貲,頭顱遭刃劈。殞絕經(jīng)食傾,僅僅存喘息。絕粒幾浹旬,表里資蘇物……
伴隨戰(zhàn)爭的是動亂、劫掠和饑餓,城破之時,盧熊與病母無處逃匿兵鋒,只能忍受亂兵的洗劫,因為拿不出像樣的財物,盧熊甚至“頭顱遭刃劈”而幾乎亡去。亂兵除了對城內(nèi)居民的洗劫,蘇州城的墳?zāi)挂脖话l(fā)掘,陪葬品被掠奪一空?!杜钗佷洝肪矶稇浵葔L》序記載了這一事件:“蘇城之西,岡阜相屬,大軍圍攻,自冬徂秋,冢墓多被發(fā)掘?!毙液帽R氏墳冢幸免于難。盧熊好友殷奎在為熊母所撰寫《故盧府君夫人王氏墓志銘》里也提到:“初,府君之葬,熊為夫人豫作壽藏。兵后他冢悉發(fā),而府君墓獨無恙,至是竟合祔焉。”①殷奎《強齋集》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梢娦爝_、常遇春的軍隊圍攻蘇州時,發(fā)掘墳?zāi)挂皇碌拇_存在,這也證實了朱元璋在攻打蘇州前所謂的“城下之日,毋殺掠,毋毀廬舍,毋發(fā)丘壟。士誠母葬平江城外,毋侵毀”[4]的誓約并沒有真正實行。
蘇州城被攻破,張士誠政權(quán)正式滅亡,作為其僚屬的盧熊及妻子也被押解至南京,“有司迫遣故官例赴京師,濡滯者治之以法”[1]。母親則由其弟盧熙照料:“軍令一朝下,隨例赴京邑。含辛出葑門,母子遂分拆。母老不得將,我命在朝夕。舍弟婁江來,相對但號泣?!保ā杜钗佷洝肪矶秾⑦€吳述懷兼簡李孟言賢良》)盧熊“以俘獲與妻子隨例入京,始寓北門之寧國衛(wèi)”(《蓬蝸錄》卷二《夢故居一首寄舍弟公暨》),等待朝廷的處置。在南京期間,他游覽了卞壺墓(《蓬蝸錄》卷一《卞將軍墓有序》)、蔣帝廟(《蓬蝸錄》卷二《謁蔣廟》)。
至正二十七年(1367)十二月,得知母親去世的盧熊,得到官方的許可后,回鄉(xiāng)奔喪,而后便拒絕出仕新朝。根據(jù)《墓志銘》,從洪武元年(1368)到洪武八年(1375)這段時間,盧熊“卜筑玉山之南,扁其室曰‘鹿城隱居’”,與濟南張紳“同里闬,晝談夕講,無復(fù)仕進意”。倪瓚曾為盧熊寫過一首詩,詩題即描述了鹿城的隱居生活:
盧公武甫當世衰道卷之際,獨能學行偉然,不但賢于流俗,而遂已不慍人之不知,嗜古金石刻辭,汲汲若饑渴。隱居婁江之鹿城,澹泊無營,若將終其身焉。命予賦鹿城隱居詩,因賦。②倪瓚《清閣遺稿》卷七,明萬歷刻本。
期間盧熊有一次出仕的機會:據(jù)《蓬蝸錄》卷三《燈花》后記,洪武三年(1370)盧熊與秦昺文剛、金文征德儒“俱以博士上禮部”,但是依舊沒有出任任何職務(wù)。這幾年的閑適生活使盧熊有時間和精力來完成自己的心愿—編纂蘇州方志。
盧熊早在至正年間就開始留心郡志,尋訪古跡遺址,搜集相關(guān)文獻。至正十九年(1359),因修筑城墻,挖開了唐信義鄉(xiāng)君馬氏墓,出土了馬夫人的墓志,盧熊以其可以考證史實,保存了墓志銘的摹本,并作《跋馬夫人志后》(《蓬蝸錄》卷六)詳加論析;至正二十三年(1363),訪孫權(quán)所葬之高陵,作《高陵篇》及《孫王墓辨》;至正二十五年(1365),盧熊搜訪增補《中吳紀聞》,其跋文謂:“非區(qū)區(qū)留意郡志,此書將泯沒而無聞矣。”③龔明之《中吳紀聞》卷末,清知不足齋叢書本。其后作《蘇州府志》,多所引用。盧熊《蘇州府志》五十卷是最重要的蘇州志書之一,宋濂作《吳郡廣記序》,謂“入國朝,吳縣教諭盧熊……乃覽眾說,撫遺事,芟煩取要,族別類分”[5]。宋序沒有提到盧熊編纂《蘇州府志》的具體時間,《蓬蝸錄》提供的材料則可以彌補這個缺憾,將修志的時間確定在洪武六年(1373)到洪武八年(1375)?!杜钗佷洝肪砦濉洞喝瘴魃接斡[詩序》:“洪武六年,熊臥病江上,承郡侯之命纂修志書,四方好事友朋多以事實見屬?!贝藭r的盧熊并不是宋序所謂的“吳縣教諭”—盧熊任吳縣教職是在十幾年前張士誠占據(jù)蘇州期間—而是臥病賦閑在家,受蘇州知府的委托,纂修志書,這是修志之始。同卷《崇明志序》:“洪武八年……熊之蘇志垂成,跋涉海道,將采其闕疑,以稱朝建置之意?!庇纱丝芍?,洪武八年(1375),盧熊的修志工作已經(jīng)基本完成,將《蘇州府志》的編纂時間定于洪武六年到八年,大體不錯。
盧熊修《蘇州府志》既是完成自己的夙愿,也是“承郡侯之命”,這位“郡侯”便是魏觀。魏觀(1305—1374),字杞山,蒲圻人。先后兩次奉命訪求賢能,薦者多被起用。洪武五年(1372)出任蘇州知府,“以明教化、正風俗為治。建黌舍。聘周南老、王行、徐用誠,與教授貢潁之定學儀;王彝、高啟、張羽訂經(jīng)史;耆民周壽誼、楊茂、林文友行鄉(xiāng)飲酒禮。政化大行,課績?yōu)樘煜伦睢盵6]??梢娢河^在蘇州知府任上,與蘇州當?shù)刂R分子保持了良好的關(guān)系,盧熊的好友王彝、高啟、周南老等也為其聘用,一時間在蘇州形成了一個融洽的氛圍,盧熊也樂于從事其中。所以雖未正式出仕,但是接受了魏觀的囑托修纂府志,并且寫詩贊揚魏觀的政績。如《蓬蝸錄》卷五《鄉(xiāng)飲詩有序》就以熱情洋溢的筆調(diào)詳細記述了洪武六年(1373)十月魏觀在學宮舉行鄉(xiāng)飲射禮的盛況。鄉(xiāng)射禮與鄉(xiāng)飲酒禮,是兩種重要的儒家古禮,明初當政者在鄉(xiāng)飲酒禮和鄉(xiāng)射禮的推行上花費了相當多的精力,在《大明律》《大誥》里有專條的法律保障。洪武六年十月魏觀合二禮為一,舉行鄉(xiāng)飲射禮,即是對此提倡的響應(yīng)。[7]盧熊親聞此事,作詩上呈魏觀,“庶采風者或垂覽焉”?!杜钗佷洝肪矶€有一首《蒲圻葉氏眉壽堂》,詩題小注曰:“葉名蓁,知蘇州事魏公觀之甥?!币陨峡梢姳R熊與魏觀的關(guān)系是比較密切的。
變故發(fā)生在洪武七年(1374)。此年,魏觀案發(fā):魏觀因為把蘇州府衙修建在張士誠宮殿的遺址上,被人誣告“興既滅之基”[6],魏觀因此被誅。高啟、王彝因曾為魏觀寫過文章而被目為同黨,牽連致死。據(jù)很多學者考證,朱元璋是用“魏觀案”以儆效尤,給拒與明政權(quán)合作的江南士子敲響了一記警鐘。從后來的表現(xiàn)來看,盧熊無疑受到很大觸動。
洪武八年(1375),他一改以往推諉的態(tài)度,接受了工部照磨的任命,進入了明政權(quán)的仕途。當時朝廷需要頒發(fā)大量的封誥敕書,緊缺書寫人才,于是在洪武九年(1376)十月,盧熊便以“博學能書”奏為中書舍人,秩正七品,主要掌管書寫誥敕、制詔、銀冊、鐵券等。洪武十一年(1378)四月,由中書舍人除兗州知府,這時,仕途順利的盧熊對明王朝充滿了欣悅、感激之情,送別友人時,他寫道:
……未幾擢內(nèi)書,絲綸昭黼黻。咫尺近天威,朝夕聆天語。翩翩集鳳池,肅肅聯(lián)鷺羽……今春承詔命,有司甚選舉。疇昔征余夢,茲焉往鄒魯……
最后一句表達了與前來送行的友朋的共勉之意:“努力各自愛,盡瘁報明主。”(《蓬蝸錄》卷三《城南惜別分韻得語字》)此時,盧熊的一顆忠心完全轉(zhuǎn)向了明王朝,他也的確做到了這點:在兗州任上盡職盡責,兢兢業(yè)業(yè),于戰(zhàn)亂疲敝之后,輕刑薄賦,與民生息,即使像協(xié)助李善長營造魯王廟、疏浚兗州到任城的河流這樣的大工程,也能安排妥當,各適其宜,“事集而人不擾”。從這些作為來看,盧熊應(yīng)該算是一個良吏??上Ш镁安婚L,洪武十三年(1380)二月,盧熊牽涉“簿錄刑人家屬”之事,逮捕至京而卒。
出于對盧熊的回護,《墓志銘》及其他傳記資料,對盧熊在元明之際的出處—尤其是出仕張士誠政權(quán)的經(jīng)歷—交代不清,盧熊在政治立場上的復(fù)雜性、靈活性沒有很好地展示出來,通過對《蓬蝸錄》所收詩文的分析,大致可以看出盧熊在政治態(tài)度上從以元朝為正,到認同張士誠政權(quán)而稱朱元璋為“寇”;入明之初拒不合作,再到忠于朱明政權(quán)、“努力各自愛,盡瘁報明主”的靈活變遷。他甚至寫詩警告朋友曹亨長通要知幾而動,以免遭遇不測:“知幾胡不早?莫怨觸虞羅?!保ā杜钗佷洝肪砣洞尾荛L通圍城日所寄二首》)這是在群雄爭鹿、世情反復(fù)的亂世中的生存手段。當然,這種復(fù)雜性、靈活性連同最后的強死,也體現(xiàn)了作為學者、文人而非政治家的盧熊在政治斗爭、政權(quán)變動中的卑微與無奈。
關(guān)于盧熊之死,流傳最廣的便是“一字斬知州”的故事。這則故事的最早來源大概是葉盛的《水東日記》:
(盧熊)嘗為兗州知州,既視篆,即具奏,以印文“兗”字誤類“袞”字。上不怡,曰:“秀才無禮,便道我袞哩?!睅妆坏湣浜笞渥鬯?。[8]
這個說法在王鏊《(正德)姑蘇志》、李默《孤樹裒談》、焦竑《國朝獻征錄》、張大復(fù)《昆山人物傳》、朱謀垔《續(xù)書史會要》、陳繼儒《書畫史》、傅維麟《明書》、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中也見記載,明清的方志更是轉(zhuǎn)引此說。到了近現(xiàn)代,海內(nèi)外有相當一批明史著作,包括影響巨大的吳晗《朱元璋傳》,述及明初文字獄,都還依據(jù)葉盛的這條資料,因此,盧熊上書言州印篆文訛謬,忤旨而死的說法就成了定論。盧熊這番離奇的遭遇也與徐一夔“表箋之禍”、釋來復(fù)“謝恩詩案”一起,描繪出了朱元璋“其初學問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誤殺人”[9]的猜疑暴虐面目。然而,這并不是關(guān)于盧熊之死的唯一說法。
關(guān)于盧熊的死因,綜合各種文獻,說法有三:一是以盧熊牽涉“簿錄刑人家屬事”就逮而死,以高遜志《墓志銘》、方鵬《昆山人物志》為代表;二是盧熊因上疏言兗州印誤“兗”為“袞”,觸犯朱元璋之忌諱,而“簿錄刑人家屬事”只是處理盧熊的一個借口,這個說法因為可證朱元璋借文字忤旨羅織成獄而廣為流傳,葉盛《水東日記》、王鏊《(正德)姑蘇志》等皆持此說;三是以盧熊為兗州知府時,曾協(xié)助李善長營造魯王廟,與善長關(guān)系密切,而坐李善長事得罪,《(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卷八十《蘇州府人物志》倡此說。以上三說,以“坐李善長事得罪”說最為荒謬,李善長案發(fā)于洪武二十三年(1390),而盧熊死于洪武十三年(1380),此不待辨而可知其非。關(guān)于“簿錄刑人家屬事”則須細加探討。
據(jù)高遜志《墓志銘》,“先是,有司簿錄刑人家屬,分給朝官,以備灑掃烹飪之役,至是追究其事,君亦就逮,赴京而卒”,這是對“簿錄刑人家屬”較為具體的描述,但仍有語焉不詳、需要辨明之處。洪武前期曾將籍沒之家的女眷,分賜武官功臣為婢仆,文官則無此待遇,可見高遜志所言“分給朝官”為不妥。洪武十二年(1379),朱元璋在處理汪廣洋案件時,發(fā)現(xiàn)文官家里也有籍沒家屬,很是生氣,認為是時宰胡惟庸專權(quán)矯命,于是將胡惟庸及牽涉此事的六部官員下獄治罪。這是胡惟庸案的起因之一:
汪廣洋罷相后被貶,太祖遣近侍人就舟中賜死。廣洋妾從死。太祖訪得此婦系沒官陳知縣之女。太祖曰:“凡沒官婦人女子,止配功臣為奴,不曾與文官?!币蚶辗ㄋ救】?,胡惟庸等六部官擅自分給,皆處以重罪。[10]
沒官婦女不僅被擅自分配給了朝廷的高級文官,低級官員也可以請求配給:
(劉敏)為楚相府錄事,值中書以沒官女婦給文臣家,眾咸勸其請給以事母。敏固辭曰:“事母子婦事,何預(yù)他人。”及奸權(quán)事敗,敏獨無所與。人稱其有行識云。[11]
劉敏時為楚相府錄事,為王府之正七品官員,且能有此資格,可見當時沒官婦女的分配遍及中書省、六部、王府等部門的各級官員。而時任工部照磨(正八品,屬于上文所謂的六部官)、中書舍人(正七品)的盧熊,在這個事情上便沒有劉敏謹慎,成了“以沒官女婦給文臣家”的受益者。因此,洪武十二年(1379),善長蔓連治罪的朱元璋以此罪名處理胡惟庸及六部官員時,已經(jīng)升任兗州知府的盧熊也罪所難逃,就逮至京而卒。從上述材料來看,盧熊確實是因為在工部或者中書省為官時,接受了省部分配的“刑人家屬”,因而牽涉“胡惟庸案”,致罪而死,高遜志《墓志銘》所言“簿錄刑人家屬”,作為盧熊的直接死因,確為可信。
而后世所言官印篆文訛誤之說,較早記載者為葉盛《水東日記》,上距盧熊之死已有七八十年,其文獻依據(jù)不甚明確,殆為聽聞而來的洪武軼聞。若實有此事,那么盧熊便是因為印文上疏一事得罪朱元璋,而朱元璋借黨案殺之,這才是盧熊的真正死因;若此說為虛,那么明代文人編造此說便是為了給朱元璋塑造一個殘虐、猜忌、善興文獄的形象。美籍學者陳學霖認為:“明太祖借文字忌諱刑戮儒臣,可信史料絕少,縱或有其事,實情如何亦未可究。學者所據(jù)皆為明中葉所出之野史稗乘,可靠性極有問題?!?“明太祖屢興刑戮,其故或在芟除異己,已達成其專權(quán)獨擅之目的,而此平平之輩(指刑戮之儒生—筆者按),或以人事關(guān)系而遭牽連,如胡惟庸、藍玉諸大獄是也,或有甚者。此輩之被株連,乃政治關(guān)系,而非表文忤旨之故,而野俗流言遄加附會,以譏訕太祖之不學無道亦未定。”并舉釋來復(fù)一例說明明初“胡惟庸案”遭株連政治大獄,而后世附會為犯文字忌諱而罹難者。[12]盧熊同樣牽涉“胡惟庸案”,以“簿錄刑人家屬事”而死,后世亦將其死因歸咎于朱元璋之文字獄。但盧熊是否有上疏言官印文字訛誤一事,由于文獻闕如,只能存而不論,然引用此條材料時,還是謹慎為妙。
值得一提的是,盧熊的強死并非個案。如果把研究視野擴大,臚列洪武年間橫死的蘇州士人名單,我們會發(fā)現(xiàn)盧熊只是龐大隊伍中的一員:顧瑛,洪武二年(1369),遷濠梁卒;高啟、王彝,洪武七年(1374),因魏觀案被誅;袁華,洪武初坐累卒于京師;趙原,洪武八年(1375)左右,應(yīng)對不稱旨,坐死;申屠衡,被貶濠州而死;錢逵,洪武年間,以事逮詣京卒;徐賁,洪武十三年(1380),以“犒師不周”處死;張羽,洪武十八年(1385),貶至嶺南,投龍江而死;王蒙,洪武十八年(1385)死于胡惟庸案;王行,洪武二十八年(1395),牽涉藍玉案死。以“吳中四杰”為首的蘇州文人在洪武年間幾乎被迫害殆盡!而追溯原因,可能是與張士誠政權(quán)的關(guān)系親密有關(guān)。張士誠占據(jù)蘇州時,對江南士民采取籠絡(luò)措施,輕徭薄賦,為政寬簡,禮賢下士,并且兩次行鄉(xiāng)試,很得江南士人之心。在與朱元璋抗衡之時,他們紛紛為張士誠出謀劃策,致使蘇州久圍不下。朱元璋對此耿耿于懷,政權(quán)鞏固之后,便開始對蘇州士民進行報復(fù)。在蘇、松、湖、嘉等江南地區(qū)實行嚴厲的重賦政策,使得原本繁華的江南經(jīng)濟,變得十分蕭條。[13]對于曾經(jīng)與張士誠政權(quán)有過密切接觸的江南士人,尤其是蘇州士人,朱元璋也顯露了其暴力嚴苛的一面:遷徙、遠調(diào),小過則加重罰、施加政治壓力等。在這些政治迫害手段之下的蘇州士人,紛紛觸網(wǎng)而死。且不論盧熊是否因為印文之事獲罪,單憑朱元璋對蘇州文人的猜忌與嚴苛,盧熊牽涉胡惟庸案,便是兇多吉少了。這或許也是造成盧熊悲劇命運的一個因素。
在元明之交的歷史大潮中,吳中地區(qū)是一個很值得關(guān)注的地區(qū),也是近年來元明文學研究的重點。以楊維楨為代表的吳中文人,尊重個性,張揚自我,形成了豪邁跌宕、震蕩凌厲的詩文風格。他們在政治上,與明政權(quán)齟齬甚多,以不與新朝合作來表達內(nèi)心的抵觸情緒,如楊維楨賦《老客婦謠》以明不仕之心,高啟拒辭戶部侍郎的任命。在元末明初的吳中,盧熊算不上一流的文人,然而他的經(jīng)歷卻是吳中文人的一個縮影,他幾乎參與了吳中地區(qū)由元入明的整個過程。他平實的詩文風格和靈活的政治態(tài)度,很顯然是與楊維楨、顧瑛、高啟有明顯差異的,但這并不意味著盧熊游離于吳中文人群體,他最終難逃一死,正是極具吳中文人色彩的悲劇命運。盧熊與眾不同的詩文風格和政治態(tài)度,恰恰表明了吳中文人群體的豐富性和復(fù)雜性,這也是盧熊個案研究的價值所在。
盧熊死后,他的大量詩文和學術(shù)著作,也散落殆盡,職此之故,后人對盧熊的認識僅僅停留在明人筆記雜談的只言片語之中。后世則把他的不幸繪聲繪色地附會成一個文字獄事件,為朱元璋的暴虐、猜忌、不學無道添上了一個看似相當具有說服力卻沒有確切文獻根據(jù)的注腳。而這部久不為世所知的《蓬蝸錄》,卻給了我們重新認識盧熊的機會。希望通過本文的拋磚引玉,能夠使盧熊得到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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