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勤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宋元南戲為最早成熟的戲曲樣式之一,是中國古代戲曲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宏大的結構、豐富的內容以及別具情趣的表演藝術,完善著古代戲曲的形態(tài),至今仍產(chǎn)生著積極的影響。作為南戲研究開創(chuàng)者之一的錢師南揚先生,是“對南戲最早注意并進行研究”[1]215的戲曲史專家,他的《宋元戲文輯佚》(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和“《戲文概論》以及《永樂大典戲文三種校注》、《元本琵琶記校注》等論著,一起奠定了南戲研究這一戲曲史分支學科的基礎,也代表了20世紀南戲研究的最高學術成就”[1]219。尤其值得珍視的是,早在1936年,錢先生就注意到戲曲的場上傳播問題,并撰寫有《宋金元戲劇搬演考》一文,發(fā)表在當年出版的《燕京學報》第二十期。錢先生說:“做學問,‘拓荒補闕’才有意義?!痹撐娜缤哪蠎蜓芯恳粯?,皆具有發(fā)人所未發(fā)的拓荒意義。并且,在他后來所著《戲文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戲文的發(fā)展”等章節(jié)中,亦論及南戲之傳播狀況。近年來,劉念茲《南戲新證》(中華書局1986年版)、俞為民《宋元南戲考論續(xù)編》(中華書局2004年版)、趙山林《中國戲曲傳播接受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等論著,均涉及這一層面。本人亦擬步前賢時彥之后塵,就此而略陳淺見。
南戲究竟產(chǎn)生于何時?論者在討論這一問題時,一般所依據(jù)的文獻史料,多為祝允明《猥談》、徐渭《南詞敘錄》、葉子奇《草木子》等。因相關論述較多,這里不妨約略舉數(shù)例具有代表性的意見。錢南揚先生在《戲文概論》中,以戲曲發(fā)展、演變的規(guī)律為切入點,認為“戲文怎樣由村坊小戲進入城市,怎樣由城市生根發(fā)展而流傳到外埠,自然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的”。并由此推論,“戲文的發(fā)生,應遠在宣和(1119-1125)之前”。[2]25張庚、郭漢城主編《中國戲曲通史》則稱:“在北宋末的宣和年間(1119-1125)已有南戲的前身,作為多種民間技藝之一項,在溫州一帶農(nóng)村出現(xiàn)(即所謂“濫觴”)。不過當時還只是一種與節(jié)日社火或敬神儀式有關的季節(jié)性活動;無論在劇目或演出形式等方面,都還不具備足夠成熟的條件。南渡以后,特別是到十二世紀末,即宋光宗朝(1190)前后,這才逐漸演變成了完整的戲劇形式?!盵3]84在時間上,大致框定在宣和、南渡之際。鄭振鐸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四十章“戲文的起來”中認為:“蓋中國最早的戲曲,其產(chǎn)生期,今所知者當在北宋的中葉(約第十一世紀),至宣和間(第十二世紀初半期)方才有具體的戲文,為民眾所注意、所歡迎?!盵4]87-88劉念茲《南戲新證》則謂:“宋元南戲是十二世紀三十年代至十四世紀六十年代期間,在中國南方流行的舞臺藝術?!盵5]1廖奔、劉彥君《中國戲曲發(fā)展史》比較認可祝允明《猥談》所謂“南戲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際”之說,認為“祝允明關于南戲興起時間的說法,在明代前期既是一種通行的認識,也具有相當?shù)目尚哦取盵6]325。周貽白《中國戲曲發(fā)展史綱要》,將“溫州雜劇這一新的體制”的產(chǎn)生,大致定在“南宋乾道、淳熙年間以后的宋光宗趙惇時期(1190-1194)”[7]121。近年,學者曾永義又進一步推論:
(南戲)宋宣和間(1119-1125)濫觴,號稱“鶻伶聲嗽”;南渡之際(1127)吸收流布而來的“官本雜劇”,形成“永嘉雜劇”或“溫州雜劇”并向外流布;其間相距不過數(shù)年,皆為“小戲”時代。至光宗朝,已從說唱文學諸如話本和諸宮調中汲取充足之養(yǎng)料,發(fā)展成為“大戲”,稱作“戲文”或“戲曲”;其間約六十余年。在永嘉發(fā)展形成的“戲文”或“戲曲”,于宋度宗咸淳間(1265-1274),已經(jīng)明顯的流布到杭州和江西南豐一帶,被稱作“永嘉戲曲”,應當也可以稱作“永嘉戲文”。[8]160
由此看來,各家所論,并沒有太大的分歧和懸殊,唯對起始之年的推測,相差七八十年而已。這毫不奇怪。南戲作為一個較為完善的綜合藝術,其中所蘊含的各類表演伎藝,碰撞、裂變、融合、發(fā)展并進而匯融在一起,決非短時期內所能完成。猶如歷史上的歌舞發(fā)展成歌舞小戲一樣,必然經(jīng)歷一個相當漫長的歷史時段。正如學者所論,“南戲的形成必然是一個比較長期的過程,不可能從無到有地突然就能夠演出完整的劇目?!盵6]325所以,對于南戲萌芽之時歷史時段的推測,有個幾十年的懸殊,并不足為奇,也是合乎情理的。鑒于此,我們依然可以推論,南戲濫觴于北宋宣和之前,形成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際”[9]2099,大概比較接近事實。
不妨就南揚師所論及各家論著之觀點,略申述之:
首先看南曲戲文所用曲調:
王國維《宋元戲曲史》,曾根據(jù)沈璟《南九宮譜》所收五百四十三調,“就其曲名分析之”[10]93,謂出于大曲者二十四,出于唐宋詞者一百九十,出于金諸宮調者十三,出于南宋唱賺者十,同于元雜劇曲名者十三,還有“古詞曲所未見、而可知其出于古者十八”[10]97。并云:“南戲之曲名,出于古曲者其多如此。至其配置之法,一出中不以一宮調之曲為限,頗似諸宮調。其有一出首尾,只用一曲,終而復始者,又頗似北宋之傳踏。又《琵琶記》中第十六出,有大曲一段,凡七遍;雖失其曲名,且其各遍之次序,與宋大曲不盡合,要必有所出。”[10]98且當時所檢,并不包括《永樂大典戲文三種》。今人“據(jù)胡雪岡《溫州南戲考述》統(tǒng)計,《張協(xié)狀元》采用唐、北宋詞者共三十六支,遠遠超過南宋詞調;南宋詞調僅【糖多令】,始見辛棄疾《稼軒詞》;【荷葉鋪水面】,始見康與之《順庵樂府》,作于南渡至紹興年間;【亭前柳】,見朱雍詞,作于紹興年間;【似娘兒】見趙長卿《惜香樂府》,作于約紹興年間;【鳳時春】,始見王質《雪山詞》,王質孝宗淳熙中曾游臨安;【惜黃花】,年代不詳;共計七支,均為南宋初年之作”[11]131-132。而且還將影戲曲子用入戲文。如《張協(xié)狀元》(十六齣)【大影戲】:
今日設個幾案,(喏)些兒事要相干。(凈白)相干,莫是空口來問我?(末)且聽下文:(唱)靠歇子有個豬頭至。(凈笑指末白)餓老雅喜歡!(唱)斟些酒食須教滿。(末)怕張協(xié)貧女討校柸。是它夫妻,是它姻緣,千萬宛轉。(凈)有豬頭,看豬面看狗面。[12]83
因影戲是以影人表演,且輔以說唱來表現(xiàn)情節(jié)進展的,“且聽下文”,就帶有說唱文學的痕跡,說明吸納影戲唱腔藝術入戲文,還未及細細消化,不意露出蛛絲馬跡。又如“賺”,此曲乃產(chǎn)生于南宋初紹興年間。《夢梁錄》(卷二○)載曰:“紹興年間,有張五牛大夫,因聽動鼓板中有《太平令》或賺鼓板,即今拍板大節(jié)抑揚處是也,遂撰為‘賺’。賺者,誤賺之之義也。”[13]315《張協(xié)狀元》(十四齣)“我且問伊”唱段,即用此曲。因新曲方興,風靡一時,劇作者信手拈來,用作唱腔,正是為了招徠聽眾?!稄垍f(xié)狀元》僅是現(xiàn)存最早的南戲劇目,所用曲牌,基本上都在南宋初之前,何況其產(chǎn)生之前的劇目。由此可以證明,南戲當產(chǎn)生于南北宋之交,亦即徐渭所說的“宣和間已濫殤,其盛行則自南渡”[14]239。
其次,從海鹽腔的產(chǎn)生年代來看:
我們知道,南戲演唱所用乃為海鹽、余姚、弋陽三大聲腔。僅就海鹽腔而論,錢南揚《戲文概論》引明人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卷三)曰:“張鎡,字功甫,循王(張俊)之孫,豪侈而有清尚,嘗來吾郡海鹽,作園亭自恣。令歌兒衍曲,務為新聲,所謂海鹽腔也?!盵2]23可以這樣理解,在張鎡生活的那個年代,海鹽腔已經(jīng)形成。據(jù)南揚師考證,張鎡生于紹興二十三年癸酉(1153),韓侂胄的被殺,是在宋寧宗開禧三年(1207),“時張鎡五十五歲,不久即貶謫廣西而卒”[2]24。起碼可以這樣認定,大概在紹興年間(1131-1162),海鹽腔已具雛形,不是說海鹽腔自張鎡始,而是張鎡令歌兒演習新聲——海鹽腔。又據(jù)趙翼《陔余叢考》卷一八“南宋將帥之豪富”條載稱,“南渡諸將帥之豪侈,又有度越前代者”,并舉例說:
張俊歲收租六十四萬斛,偶游后圃,見一老兵晝臥,詢知其能貿(mào)易,即以百萬付之。其人果往海外,大獲而歸。高宗嘗駕幸其第,俊所進服玩珠玉錦銹皆值巨萬,自宰相以下俱有贈遺。延及其孫鎡,園池聲伎甲天下,每宴,十妓為一隊,隊各異其衣色,凡十易始罷。客去時,姬侍百余人送客,燭花香霧,如游仙窟。[15]330
周密《齊東野語》卷二○“張功甫豪侈”條謂其“能詩,一時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園池聲妓服玩之麗甲天下”,嘗舉牡丹會,“群妓以酒肴絲竹,次第而至”,“執(zhí)板奏歌侑觴,歌罷樂作乃退”。酒畢,“歌者、樂者,無慮數(shù)百十人,列行送客”,“歌吹雜作”。[16]374趙翼所載張鎡事,或采自此。《武林舊事》所收《約齋桂隱百課》、《張約齋賞心樂事》二文,當即述其事。上文有“壬戌歲中夏張镃功父書”、下文有“嘉泰元年歲次辛酉十有二月,約齋居士書”等字樣。張鎡,字“功甫,號約齋”[16]374,“居臨安,循王諸孫,官奉議郎直秘閣,有《南湖集》”[17],其“清標雅致,為時聞人,能畫竹石,字畫亦工”[18]。壬戌,乃寧宗嘉泰二年(1202),嘉泰元年為公元1201年。錢先生推測,張功甫“在海鹽的年代,至遲應在寧宗嘉泰(1201-1204)以前,因為此后他參加了政治活動,不是‘作園亭自恣’的時候了;或許更早一些,竟在宋光宗朝,倒是可能的”[2]24,是非常正確的?!都s齋桂隱百課》稱:“淳熙丁未秋,余舍所居為梵剎,爰命桂隱堂館橋池諸名,各賦小詩,總八十余首。逮慶元庚申,歷十有四年之久,匠生于心,指隨景變,移徙更葺,規(guī)模始全,因刪易增補,得詩凡數(shù)百?!?周密《武林舊事》卷十)淳熙,乃宋孝宗年號,丁未乃淳熙十四年(1187),時張鎡始三十五歲,竟然有八十首詩分別詠其居處之堂、館、橋、池,生活之豪奢可以想見。至慶元庚申(六年,1200),又重新擴建,成其規(guī)模。那么,張鎡來海鹽,究竟是三十來歲時,還是五十歲之后,則須作進一步探究。然據(jù)文中所流露的情緒,晚年似有嗜靜向佛之意,“蓋光明藏中,孰非游戲,若心常清凈,離諸取著,于有差別境中,而能常入無差別定,則淫房酒肆,偏厲道場,鼓樂音聲,皆談般若”(周密《武林舊事》卷十《張約齋賞心樂事》),“區(qū)區(qū)安恬嗜靜之志,造物亦不相負矣”(周密《武林舊事》卷十《約齋桂隱百課》)。所述皆如此。有此心境,似無“務為新聲”之爭強好勝之意。而且,《張約齋賞心樂事》,以“南湖之清狂者”自許,《約齋桂隱百課》又謂,“南湖則管領風月”,均敘及南湖。南湖,在杭州北,又稱白洋地。張鎡《舍宅發(fā)愿文》“秀踞南湖之上,幽當北郭之鄰”,即指此處。可知,此處所述,乃杭州事。由此可知,李日華所述張鎡逗留海鹽的這段經(jīng)歷,或發(fā)生在其三十余歲之時。若此說不謬,那么,海鹽腔大致形成于紹興年間的推論,當較可信。南戲的“徒取其畸農(nóng)、市女順口可歌”[14]240之時代,當在南、北宋之交。
再次,是從南戲的流播來看:
永嘉雜劇的出現(xiàn),給當時的表演藝術領域帶來了新的氣象,且借助水上貿(mào)遷或陸路運輸通道很快得以傳播,遍及湘、閩等地。
朱熹《伊洛淵源錄》卷一○引《龜山語錄》曰:“余在潭州、瀏陽,方官散青苗時,凡酒肆茶店,與夫俳優(yōu)戲劇之罔民財者,悉有以禁之。散錢已,然后令如故。官賣酒,舊常至是時亦必以妓樂隨處張設,頗得民利?;蛞哉垼辉S。往往民間得錢,遂用之有力?!敝祆涑鲋吨荩窃诮B熙四年(1193)十一月,至次年八月解任東歸。在任期間,朱熹曾“申教令,嚴武備,戢奸吏,抑豪民”[19]1481,并發(fā)布約束榜。宋吳子良《林下偶談》卷三“晦翁斬大囚”載其事曰:“晦翁帥潭,一日得趙丞相簡密報,已立嘉王為今上,當首以經(jīng)筵召公。晦翁藏簡袖中,竟入獄取大囚十八人,立斬之。才畢,而登極赦至?!盵20]即發(fā)生于此時。朱熹所禁“俳優(yōu)戲劇”,當與南戲傳播有關,至今湘劇高腔仍殘留南戲的某些唱法。
南曲戲文,亦可能沿海上貿(mào)易通道流傳至福建。宋時陳淳在《上傅寺丞論淫戲》中說:
某竊以此邦陋俗,常秋收之后,優(yōu)人互湊諸鄉(xiāng)保作淫戲,號“乞冬”。群不逞少年遂結集浮浪無圖數(shù)十輩,共相唱率,號曰“戲頭”,逐家裒斂錢物,豢優(yōu)人作戲,或弄傀儡。筑棚于居民叢萃之地,四通八達之郊,以廣會觀者,至市廛近地四門之外亦爭為之不顧忌。今秋自七八月以來,鄉(xiāng)下諸村正當其時,此風在在滋熾。其名若曰“戲樂”,其實所關利害甚大。[21]
陳淳(1153-1217),字安卿,一字功夫,號北溪,漳州龍溪人。與張鎡生年相同?!瓣惔咀职睬洌闹蔟埾?。少習舉子業(yè),林宗臣見而奇之,且曰:‘此非圣賢事業(yè)也?!蚴谝浴督间洝?,淳退而讀之,遂盡棄其業(yè)焉。及朱熹來守其鄉(xiāng),淳請受教,熹曰:‘凡閱義理,必窮其原,如為人父何故止于慈,為人子何故止于孝,其他可類推也?!韭劧鵀閷W益力,日求其所未至。熹數(shù)語人以‘南來,吾道喜得陳淳’,門人有疑問不合者,則稱淳善問”?!耙蕴刈喽魇诘瞎?、泉州安溪主簿,未上而沒”。[22]6622朱熹知漳州,乃在淳熙十六年(1189)十一月,至次年即紹熙元年(1190)四月始到任。十一月,陳淳來受學,其自稱:
自兒童執(zhí)卷,而世儒俗學已蠱其中,窮年兀兀,初不識圣賢門戶為何如。年至二十有二矣,始得先生所集《近思錄》讀之,始知有濂溪、有明道、有伊川,為近世大儒,而于今有先生,然猶未詳也。自是稍稍訪尋其書,間一二年、三四年,又得《語孟精義》、河南《遺書》及《文集》、《易傳》、《通書》與夫先生所著定《語》、《孟》、《中庸》、《大學》、《太極》、《西銘》等傳,吟哦諷誦,反諸身,驗諸心。于是始慨然敬嘆當時師友淵源之盛,抽關啟鑰如此之至,而重自愧覺此身大為孔、顏罪人,而且益仰先生道巍而德尊,義精而仁熟,立言平正溫潤,精切的實,明人心,洞天理,達群哲,會百圣,粹乎洙、泗、伊、洛之旨。[21]
足見對朱熹之崇敬。漳州一帶,信浮屠者居多,巫風甚盛,“平時習浮屠為傳經(jīng)禮塔朝岳之會者”,“附鬼為妖,迎游于街衢而抄掠于閭巷者”,[21]在在皆是。陳淳《侍講待制朱先生敘述》中描述道:“郡俗良家子女多學佛老,別創(chuàng)精廬,錯居市廛,峰冠緇裘,出入為群,至有以敗度至訟庭者?!盵21]緣此之故,朱熹到任未久,便頒布《勸女道還俗榜》、《勸諭榜》等,整理風俗。陳淳《上傅寺丞論滛戲》文,正是對其師思想的承繼與發(fā)揚。文中所描述的鄉(xiāng)間“秋收之后”的“優(yōu)人作戲”,當為南曲戲文。南曲在福建一帶的廣泛影響,至今仍有跡可循,福建的“莆仙戲和梨園戲保存了較完整的宋元南戲的遺音,從它的劇本內容及其舞臺藝術風格均能辨識”[5]327。古劇《荔枝記》即為閩南人所作,其中的語言,以泉州話居多,其次多數(shù)為漳州話,再次為潮州話,還有興化、福州話。[5]231可知,陳淳要求禁止的“優(yōu)人作戲”,很可能就是南曲戲文。朱熹供職漳州,上距北宋京都汴京失陷僅六十余年,竟然流傳至地處南海之濱的漳州一帶,并對鄉(xiāng)村生活產(chǎn)生不小的影響,若非有較長時間的輾轉流播,豈能達到這一程度,這又是南戲產(chǎn)生于南北宋之交的一個明證。
當然,福建的地方小調也會滲透進南曲戲文。如《張協(xié)狀元》(第二十三齣)所用【福清歌】,很可能是采鹽者所唱的歌謠。福清場,在今福建福清縣東南二十一里,盛產(chǎn)海鹽。據(jù)《三山志》:“連江、羅源、寧德、長溪、福清此六縣者,各地產(chǎn)鹽,歲掯賣其民,以其余運納南臺倉?!盵23]1086又曰:“鹽倉,國初運轉司置倉南臺,儲福清、長樂等縣鹽。”[23]1088鹽工們勞動之余,唱歌以自娛。那些從事海鹽營運者,將此歌帶回溫州,傳唱開來,并影響及戲文演出與創(chuàng)作,則是可能之事。
最后從祝允明的一段記載來看:
明人祝允明在《猥談》中曾記載:“南戲岀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際,謂之溫州雜劇。予見舊牒,有趙閎夫榜禁,頗述名目,如《趙貞女蔡二郞》等?!盵9]2099南揚師的《戲文概論》在引述這段話后敘述道:“榜禁戲文的趙閎夫,是宋太祖趙匡胤兄弟魏王廷美的八世孫;而光宗趙惇,則是趙匡胤的八世孫;他們兩個是弟兄”[2]22,“趙閎夫與宋光宗趙惇的年齡,不會相差得十分大的,他的做官可能就在宋光宗朝?!盵2]23故推論,“戲文的產(chǎn)生,應遠在宣和之前”[2]25。檢《宋史·宗室一·魏王廷美》記載,廷美圖謀不軌,覬覦大寶,與盧多遜等相交通,“愿宮車早晏駕”,還欲乘太宗泛舟水心殿之際予以起事加害。事發(fā),被貶涪陵縣公,房州安置?!坝何踉?,廷美至房州,因憂悸成疾而卒,年三十八”[22]6144。雍熙元年,為太宗太平興國九年,即公元984年。 依此而論,廷美當生于后漢天福十二年,即公元947年。宋太祖趙匡胤生于后唐天成二年(927),長廷美二十歲。古人以三十年為一世。由此下推,閎夫生活的時段,與南揚師推論大致相符,至遲不會晚于寧宗登基之初的慶元年間。由“罕節(jié)奏”之“順口可歌”的小戲,發(fā)展成搬演長篇故事的《趙貞女蔡二郞》,由“畸男市女”演唱于“村坊”,到流播于都市、形成氣候,以致引起統(tǒng)治階層人物的重視,若無有五六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醞釀、積累,是根本不可能的。京劇、豫劇以及流行于蘇北一帶的柳琴戲的演化軌跡,無不證明了這一點。胡雪岡、徐順平《早期南戲的幾個問題》一文,認可南揚師的觀點,并進一步申述說:“大約在宋光宗時,溫州南戲早已由溫州流傳到當時的京都臨安,由于南戲本身的發(fā)展和演出影響的擴大,引起了官府的注意,從而使趙閎夫這樣的人出來榜禁,因此,南戲產(chǎn)生的時間肯定要比‘榜禁’的時間早得多。所以《南詞敘錄》說南戲‘始于宋光宗朝’是不確切的?!鲇谛椭蟆颉烷g已濫觴’的說法是比較符合實際情況。”[24]130所言符合情理。
由上述可見,南揚師依據(jù)相關史料文獻推斷,“戲文的產(chǎn)生,應遠在宣和之前”[2]25,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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