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勇
(江西師范大學道德與人生研究所,江西南昌330027)
周敦頤(公元1017-1073年),字茂叔,號濂溪,北宋道州營道(或曰舂陵,今湖南道縣)人。濂溪先生不僅以道學宗主名揚寰宇,而且經年累月仕宦,從業(yè)政績顯赫——[清]張伯行贊曰:“故當其出,則政事精絕,宦業(yè)過人;當其處,則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1]325就是說周子入世為官,行政能力過人,執(zhí)事業(yè)績不凡;居家為民,胸次坦蕩磊落,人品若清風明月。可謂出處皆得其宜。學界對周敦頤之道學理路研究頗豐,但對其“精絕”之“政事”、“過人”之“宦業(yè)”涉獵不多,本文希冀于此做些探究,并著重詮釋其為政之道,研習其德業(yè)精神。筆者認為,這一德業(yè)精神是貫穿周子立身處世、為官執(zhí)事的生命主線,探析這種精神不僅是對古代賢俊的歷史追憶,更可為當下的道德治理與官德建設以資明鑒。
心之所向、意之所往之謂志。志乃古人治學為人、從業(yè)理事等行為之發(fā)端,意向之究竟,善惡所由分,亦即當下所謂行為動機。周敦頤從政志向如何?他在《通書·志學》中明示心跡:“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1]120表明自己以伊尹之志為志,以顏淵之學為學。顏淵乃夫子高足,以安貧樂道著稱;伊尹乃一代名相,助湯伐夏,功業(yè)大成。
對于周子“學顏子之所學”,學界自然沒有異議,至于其“志伊尹之所志”,向來說法不一,因為伊尹之志難以把握?!吨熳诱Z類》卷九十四,力排“出作入息、饑食渴飲”的“因時因勢”說與“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用行舍藏”說,肯定“志于行道”之論,正如有學者斷言:“所謂志伊尹之志,是立志以圣人之道治國平天下的大事業(yè),但這事業(yè)本身是公,而不是私?!盵2]264~266就是說,周子之志,“志于行道”,且“志”于行“天下為公”之“道”。筆者認為,此說不無道理,然而,欲深入理解周子“志伊尹之所志”,還需從伊尹其人其志說起?!睹献印穼Υ俗髁撕芎玫淖⒛_。
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3]284
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3]63照此說法,伊尹不顧個人安危,不顧社會治亂,往返于湯桀之間,個中原委在于,他只以行“堯舜之道”為樂事,“以斯道覺斯民”為己任,以濟世救民為“志業(yè)”?!睹献印とf章》(上)明言:“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系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盵3]225
如果不合道義,縱使以天下的財富作為他的俸祿,他都不回頭看一眼;縱使有四千馬匹系在那里,他也不張望一瞥。如果不合道義,一點也不給與別人,一點也不取于別人。他迂回于湯桀之間,不圖一己之私利,只求矢志于治理社會,希冀國君納其言——做堯舜一樣的君主,行其志——讓天下百姓浸潤堯舜之道的惠澤,蓋出于仁愛平和之心,源自濟世救民之志。孟子眼里的伊尹,出處皆以民生為本,并以“先覺”自居,以“覺后覺”為己任,以濟世“救民”為擔當,故而得到后世儒者稱道。周敦頤也是在這層意義上,認同伊尹其人其志,接續(xù)堯舜之道,光大民本精義,“執(zhí)事以濟眾為懷”[1]12~13,“務以洗冤釋物為己任”[1]5,這從他盧溪理政講學、郴縣“修學校以教人”[2]44及端州反貪止奪、讓利于民等行政作為上,可見其為政理念,透過這些執(zhí)政理念,亦可洞察其從政動機。
伊尹是商湯的輔臣,伊尹之志,就是要把所學到的生命的學問,用之于濟世救民的宏大事業(yè)之中。伊尹有一介不取之志,故能行非常之事。濂溪之志與伊尹之志一脈相承。他以“濟眾為懷”之人生理念為從政之基,把矢志為民的人生籌劃優(yōu)先于政治得失與權位升降,因此,他不做“政客”,而做一個清官,一個有為政事之清官,一個有卓越政治智慧之清官,“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保持一個不對官位孜孜以求的高潔之士的品格。這一品行,有其50歲那年托侄兒周仲章捎回故里的《任所寄鄉(xiāng)關故舊》七律詩為證:
老子生來骨性寒,宦情不改舊儒酸。停杯厭飲香醪味,舉箸常餐淡菜盤。事冗不知筋力倦,官清贏得夢魂安。故人欲問吾何況,為道舂陵只一般。[1]289
正因為有伊尹濟眾為懷之志趣,才會有“事冗不知筋力倦”之作為,也正是由于周敦頤終其一生盡其力而遂其志,才會有“官清贏得夢魂安”之良心慰藉,產生個人性德與生生之道融通為一的生命體驗。周敦頤的故友蒲宗孟在其為妹夫所作《濂溪先生墓碣銘》中對他窮順不改其志有一高度概括:“自其窮時,慨然欲有所施,以見于此。故仕而必能行其志,為政必有能名?!盵1]23就是說,即便人生難矢其志,亦不改其欲有所施之意;一旦入仕從政,立馬化志為行,以功顯志。易言之,政有能名,源自“儒酸不改”、“仕行其志”的道義擔當。故交潘興嗣在《周敦頤墓志銘》亦肯定“將有以設施,可澤于斯民者”乃“此君之志也”[1]22。這種濟世救民的道義擔當,在很多時候甚至要以犧牲自身利益為代價才得以凸顯其人品之高潔、志向之高遠——在知洪州南昌縣的任上,周敦頤日夜操勞,殫精竭慮,終至大病一場,甚而猝死過去。好友潘興嗣趕來為他料理后事,檢點家什,發(fā)現(xiàn)他只一口破箱子,幾十文零錢,衣服雜物全部疊起來不足一箱?!ハ壬杷酪蝗找灰梗制孥E般地蘇醒過來。此時的他為官已十余年,何以貧苦至此等境地?朱熹《周敦頤事狀》解釋說:他“自少信古好義,以名節(jié)自砥礪,奉己甚約。俸祿盡以周宗族,奉賓友,家或無百錢之儲”[1]5。如此克己奉人,仕行其志,贏得世人高度贊譽,如《宋史道學傳周敦頤傳》中黃庭堅稱之,“人品甚高,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廉于取名,而銳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煢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1]3。
周敦頤“志向伊尹”的執(zhí)事主張,早在南宋之初,就已經受到湖湘學派宗師胡宏的高度重視。胡宏編輯周子《通書》并作《序》,并在《通書序略》中直陳其意:“患人以發(fā)策決科、榮身肥家、希世取崇為事也,則曰‘志伊尹之所志’?;既艘灾R聞見為得而自畫,不待價而自沽也,則曰‘學顏子之所學’。人有真能立伊尹之志、修顏子之學者,然后知《通書》之言包括至大,而圣門之事業(yè)無窮矣?!盵1]317在胡宏看來,周敦頤就是唯恐天下讀書人都以金榜題名為榮耀,僅僅為了自己科考入仕、發(fā)家致富、“肥胖腫大”,把虛華的世俗地位與浮云般的名聲當成人生的主要目標,甚至是唯一目標,而忘記了救助天下蒼生,治理社會的道義擔當與人生使命。如此一來,才有針對性地提出“志伊尹之所志”的主張。周子志向伊尹,既直抒自己從政執(zhí)事之為民動機,又將之與所有社會治理者,包括欲讀書科考入仕者共勉,因為治理社會乃天下之大事,所謂“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yè)”(《易傳·系辭傳》),在周敦頤那里,執(zhí)事為民乃一恒久之事業(yè),需要無數(shù)官宦人士世代接續(xù),入仕治世實乃將個人性德融入宇宙洪流的一種生命實踐方式,從政為民而非“榮身肥家”便成為一種道義責任,也成為一種“志業(yè)”使命,以德傳業(yè)、以業(yè)顯德便成為周敦頤生命智慧的必然之義。誠如周子《通書·陋》所謂“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yè)”[1]165。
《易傳·系辭傳》上載:“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亦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睙o論什么事體,若要把簡易道理弄明白,并貫之于行事始終,便可以成德立業(yè),而且其德業(yè)可久可大。周敦頤研習易理圣道,窮通天人際會,自有切己心得,其《太極圖說》云: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fā)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故圣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兇。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兇。故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1]31
需要說明的是,周敦頤接續(xù)先秦儒家“圣人之道”,并對之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轉化。在他看來,一方面,由于人類社會發(fā)展,某些“圣人”根據(jù)社會生活之需,制定出以“中正仁義”為主要內容的道德原則,此所謂“立人極”,并以此范導世人修德進業(yè);另一方面,“凡人”亦可按照“中正仁義”的倫理要求,遵循此人道標準而內修其德以成“圣人”。也就是說,“圣人之道”有兩層意蘊:既指“圣人”制定的以“中正仁義”為主要內容的道德原則,如周子《通書·道》所謂“圣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1]109;也指由凡及圣的道德修養(yǎng)之道,而“中正仁義”則是道德修養(yǎng)過程中所應遵循的普遍法則。
如果說人類社會的良性運行是建立在較好的道德治理基礎上的話,當然,此處所指道德乃廣義之道德,那么,可以說,維持人類社會組織和社會生活的正常存在與良性發(fā)展,就離不開“中正仁義”這一“人極”,這一支撐社會大廈的人道支柱。“中正仁義”又被周子稱之為“仁義中正”,看來二者沒有太大差別,或許“中正”與“仁義”乃同等并列關系,故可前后置換。在儒家傳統(tǒng)道德中,“‘仁’,約略相當于‘中’,‘義’約略相當于‘正’。沒有‘仁’的內核,就無所謂‘中’,沒有‘義’的內質,也就無所謂‘正’”?!啊手小x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觀念”。“而‘義正’,則是人的內在堅持的外在表現(xiàn),內在無義的堅持,外在就不會有正當?shù)谋憩F(xiàn)”?!傲x正倒過來,就是正義,而正義,更是中國民眾世世代代追求的社會理想”[4]37~38。于是,“中正仁義”便成為社會治理的應有之義。
在傳統(tǒng)社會,治理社會的責任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政吏承擔,而這些政吏在行政執(zhí)事過程中之官德狀況,便顯得尤其重要。官德成為社會道德的風向標。“依照中國的經典,‘政’字含義甚多,政者‘正’也,‘教’也,‘法’也;可知‘政治’的原義就是率道德之正、教化之正、法本之正,以正其不正”[5]241。據(jù)《韓非子·外儲說左下》載孔子曰:“善為吏者樹德,不能為吏者樹怨。概者,平量者也;吏者,平法者也;治國者,不可失平也?!痹诳鬃涌磥?,善于執(zhí)法行政的人樹立恩德,不善于執(zhí)法行政的人培植怨恨。概,是用來量平斗斛的;官吏,是用來使法令公正的。治理國家的人,千萬不可缺失這種公平正義的道德判斷,也不可缺離“中正仁義”的德業(yè)精神。周敦頤《通書·務實》明確指出,“實勝,善也。名勝,恥也。故君子進德修業(yè),孳孳不息,務實勝也。德業(yè)有未著,則恐恐然畏人知,遠恥也”[1]127。進德修業(yè)乃善治社會的君子的從業(yè)要義。
慶歷五年(公元1045年),經吏部考察,周敦頤被調南安軍任司理參軍,直接負責辦案。據(jù)載,濂溪先生一上任,便在審案上讓人震驚:“南安獄有囚,法不當死,轉運使王逵素苛,欲峻治之。眾莫敢抗,先生獨力爭,不聽,乃置手版取告身委之而去。曰:‘如此尚可仕乎!殺人以媚人,吾不為也?!盵1]10轉運使擁有舉薦、彈劾屬官的大權,“凡吏蠹民瘼,悉條以上達,及專舉刺官吏之事”,非他莫屬,因此,一般下屬莫不憚畏。周敦頤卻不畏權勢,挺身而出,據(jù)理力爭,讓王逵于此案難以酷治速結。二人相持不下,王惱羞成怒,周敦頤取出自己的委任狀,丟給王逵,諍言相告:倘若逼我用殺人來討好上司而保住官職,我周某人寧可辭職不就!上司王逵被其真誠所感動,漸漸地也有些遲疑,回頭冷靜仔細審閱案卷,繼而弄清了真相,認為該犯確實是“法不當死”,便改判其罪,這樣就避免了一宗冤案。從此王逵不僅欣賞上周敦頤的判案能力,更佩服他的職業(yè)品德。當時,不少下屬只求尋思討得上司歡喜高興,工作中唯有迎合上司之意,豈敢與上司爭議是非曲直,更何況是為堅持公正而棄官辭職。他認定這個部下其德其能皆為難得,便向朝廷鼎力舉薦周敦頤。不及一年,濂溪先生便晉升湖南郴縣縣令。工作中的周敦頤,公正執(zhí)法,不畏權貴,義正詞嚴,剛直不阿,為堅守正義不惜棄官而去。于此行,足見其“中正”執(zhí)事的道義底蘊;于此事,折射出他為政以德的倫理精義。
與仁與命,讓利于民,也是周敦頤德業(yè)精神的重要內容。熙寧三年(公元1070年),周敦頤已54歲了,在宰相呂公著的極力舉薦下,以虞部郎中任廣南東路提點刑獄公事,相當于清代行省按察使,官階正三品,權至他仕途的巔峰[2]55。一次他巡按到端州,發(fā)現(xiàn)知州杜諮利用職權,霸占端溪石硯的開采,從中謀取暴利。端溪硯乃名硯,市場利潤高。知州大發(fā)硯財,眾官也蜂擁而至,競相與民爭利,百姓怨聲載道,因為他們失去歷來以開采硯石為生的謀生之路。周敦頤好言相勸以止,杜諮等不從。周本可上疏參劾杜諮,但因牽涉太廣,擔心罰難治眾,便采取了一個迂回的策略:上報朝廷,說明利害,由朝廷出面決斷。很快,朝廷核準,明確規(guī)定:“端州之硯,允許百姓開采,凡仕端者,取硯石毋得過二枚?!盵1]18限定任職端州的官吏,即便是自己使用,最多可取端硯兩枚,更別說是參與開采硯石,從中牟利與民爭利更不可能了。此令明確切斷了當?shù)毓賳T采硯攫利之路,周敦頤于此也就間接阻截了官員貪婪之風,所謂“貪風頓息”,民眾歡呼雀躍——濂溪先生廉潔清正的執(zhí)政作風及讓利于民的惠澤民生的“仁義”理念,由此略見一斑。
周敦頤從政31載,歷任縣主簿、縣令、州判官、州通判、知州軍等職。其實他本人既沒有進士出身的政治資歷,在朝廷也沒什么強大勢力可以依靠,但他堅持“天道行而萬物化,圣德修而萬民化”[1]123的志業(yè)信念,堅守“得其位,施其道,澤及生民”[1]276的政治理念,恪守“以仁育萬物,以義正萬民”[1]123的執(zhí)事原則,才有“政事精絕,宦業(yè)過人”的業(yè)績事功,支撐其從事這一志業(yè)的便是“中正仁義”的德業(yè)精神。
如果說“志向伊尹”表明了周敦頤執(zhí)事為了誰的從業(yè)動機,“中正仁義”標示出其如何行政的從業(yè)原則的話,那么我們不妨追問其志其行到底為了什么,亦即其背后究竟有何價值論的依據(jù)?筆者認為,這可以從其“尊道貴德重人”的價值訴諸中得到詮釋。《通書》云:
天地間,至尊者道、至貴者德而已矣。至難得者人,人而至難得者,道德有于身而已矣。[1]147君子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故常泰無不足,而銖視軒冕,塵視金玉,其重無加焉爾![1]164所謂“天地間,至尊者道、至貴者德而已矣”。此論“尊道貴德”乃《老子》第五十一章“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之反語正說——原文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盵6]123在老子看來,“道”生長萬物、“德”繁衍萬物,“道”、“德”付諸萬物以一定的形態(tài)、各異的稟性,“道”、“德”的共同作用,使萬物千姿百態(tài)、異彩紛呈;“道”之所以被尊崇,“德”之所以被重視,并沒有誰來強迫,這是生命之自然,一切皆自然而然。周敦頤汲取老子“尊道貴德”思想的生命本源意蘊,結合儒家孔子“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7]67的人生實踐范式,確立了自己“尊道貴德重人”的從政執(zhí)事的德業(yè)價值觀。
客觀地說,孔子教導儒生,根據(jù)仁義大道而立志,人生的格局才能宏大;依據(jù)良善美德而執(zhí)守,為人處世就有了底線;秉持仁道而不違背,人格便崇高而堪稱君子;優(yōu)游于六藝而適情,人生態(tài)勢與內涵方才豐富多彩。周敦頤結合自己為官執(zhí)事的政治生活,將生命之道與執(zhí)事之德融通為一,凝煉為以德立業(yè)、以業(yè)顯德的德業(yè)倫理精神,這種生命倫理精神并非一般的職業(yè)道德規(guī)范,因為論及職業(yè),往往是掙錢謀生的代名詞,周敦頤將其入仕做官視為社會治理的一種道義使命,具有至高無上的人生價值,絕非為稻粱謀更勿論與民爭利的政治砝碼——在他的人生價值觀中,如《通書·師友下》所言,“道義者,身有之,則貴且尊”[1]148,明確將道德仁義具現(xiàn)于個體當下生命之身,并以“人而至難得者,道德有于身而已矣”凸顯人身難能可貴之價值所在。于入仕為官的周敦頤而言,在執(zhí)事為民的從業(yè)活動中,既修身以體道,又行道以履職,既成就了難能可貴的官德,也挺立了冰清玉潔的人格。這一人格形象在其《拙賦》中可以見證:
或謂予曰:“人謂子拙?!庇柙唬骸扒?,竊所恥也,且患世多巧也?!毕捕x之曰:“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勞,拙者逸;巧者賊,拙者德;巧者兇,拙者吉。嗚呼!天下拙,刑政徹,上安下順,風清弊絕?!盵1]281
當時官場不少人皆取巧,而周子獨取“拙”,并以拙處世:他拱默少語,逍遙飄逸。巧者則巧取豪奪,以名利為重,以權勢為要;周子則以拙樸自處,超脫功名利祿。巧者為名利勞頓,不得消停,甚至與民爭利,貽害百姓;周子無取于民,讓利于民,無勞于民。拙政素樸免刑,上下安順和諧,世風清正純潔。其間不乏周子以拙德自勉的自畫像,還蘊涵其理想的拙政治理的效果圖。如其所言,“為道舂陵只一般”——如此這般的舂陵為道者,不求榮華富貴,只求素樸清正。由此可見道家無為而治之政治哲學與儒家示范倫理對他的價值塑造。
如果說儒家以“家國同構”、“家國同治”見長、道家以“身國同構”、“身國同治”特立的話,那么,在周敦頤則是融通儒道、自成一體便可成立,如《通書·家人睽復無妄》:“治天下有本,身之謂也。治天下有則,家之謂也。”[1]161“是治天下觀于家,治家觀身而已矣?!盵1]162在周敦頤那里,人身難得,在于她是大道流行、仁德內化之生命載體,她既是個我的,又不僅僅屬于自己,個體之身(生)與宇宙洪流息息可以融通無礙,而融通無礙的基點在德業(yè)——這是個人安身立命,超越有限,融入無限的生命契機——“在儒家看來,宇宙間永恒創(chuàng)造的歷程與人類中積健為雄的活動交融互攝,才能形成一種廣大悉備的生命契機;人類要領悟這一層之后,才能自覺天人一貫、物人一體、人人一本;這個大一統(tǒng)的氣象,見之于宇宙則為通變神化的‘易簡’之理,……形之于人群,則為中和位育的‘忠恕’之道,足以正己成物,盡性終命。正因普遍生命遷化不已,流行無窮,挾其善性以貫注于人類,使之漸漬感應繼承不隔,所以人類的靈明心性也應該盡受不滿,存養(yǎng)無害,修其德業(yè)以輔天與之善,……處處都以體仁繼善、集義生善為樞紐?!盵5]244在執(zhí)事行為過程中,堅守之,推行之,于是,既造福民生眾利,又成就個人善德,并以德配天,臻于佳境,如《通書·道》所言:“守之貴,行之利,廓之配天地。”[1]110
在周敦頤的政治理念中,有志于治理社會的人,其人生可以體仁繼善、化德于業(yè),關鍵在于其為政之志之純與執(zhí)事之義之正,此即“義貫于中,貴于自期”[1]22。也就是要將執(zhí)事為民之志、中正仁義之德、重人成己之業(yè),融會貫通,這種融通不僅是在學理上,更是在實踐中,將其一以貫之于生命實踐中,并在生命實踐中矢志不渝,以事業(yè)之正義與人格之完善之互涵互攝,釋放個人生命道義能量,助推人類文明健康發(fā)展。周子“道充為貴”、“身安為富”的德業(yè)價值觀,以從政不戀政、執(zhí)事以為民、為官不失“中正仁義”惠澤百姓的生命實踐方式,既踐行了自己的政治理念,又堅守了高潔的人格品質——“操行清修,才術通敏,凡所臨蒞,皆有治聲”[1]18——這對于滾滾紅塵中奔波的現(xiàn)時代的蕓蕓眾生,尤其是對當下的道德治理與官德建設,不無借鑒意義。
我們都有職業(yè),我們都在生活,也在追求幸福。如何在職業(yè)生涯中獲得人生幸福,需要不斷反思。大凡職業(yè),幾乎不乏道德因素。能否在平凡的職業(yè)中,以“道”觀照、“擇道固執(zhí)”,于職業(yè)生涯中,體悟出不凡的道德意蘊,洞察出人事物理之究竟,并以此溝通宇宙生生不息之契機,值得我們深思反省。我們的職業(yè)態(tài)度與工作方式,是否持有周子那種“志業(yè)”精神,也需要我們比照考量——是否可以從生命的終極層面建構人生意義,在人我、人物、人事諸關系中確立生命價值,于職業(yè)生涯中歷練生成道德意涵,在道德涵養(yǎng)中奠基人生幸?!@或許是一種不錯的生命實踐方式,于己則安身立命,于他則付出正能量,使個我的職業(yè)生涯氤氳道義的氣息,使日常的瑣碎事務洋溢生命的情趣,讓生命因道德而崇高,讓事業(yè)因生命而鮮活,將職業(yè)使命與道德信念融通為一,以德潤身,以義執(zhí)事,生命自然會因道義而完善,人生會因德業(yè)而充實,幸福由此有了根基。如此這些或許就是周敦頤德業(yè)精神給予我們的生命啟示,我們也應該珍視周子留給世界的這筆人生財富與道德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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