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古代文學》啟發(fā)與研究性教學的幾點思考

江建高

（湖南科技學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 425199）

一 講清特點，消除混淆

如講詠史詩，首先勾勒它的形成過程：最早有東漢班固的《詠史詩》，之后西晉左思有詠史與寫懷結(jié)合的《詠史八首》。但班固《詠史詩》梁人鐘榮稱之“木質(zhì)無文”。真正完備的詠史詩出現(xiàn)在唐代。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講清這個多義概念的具體內(nèi)涵。在一般表述中詠史與懷古一直含糊不清，兩者都稱詠史詩。其實詠史、懷古與詩歌中的用典三者之間有聯(lián)系更有區(qū)別。劉學鍇言：“懷古與詠史，就抒寫歷史感慨、寄予現(xiàn)實政治感受這一點上看，有相通之處。但詠史多因事興感，重在寓歷史鑒戒之意；懷古則多觸景生情，重在抒今昔盛衰之感。前者較實，后者較虛；前者較具體，后者較空靈?！盵1]如果將李益懷古詩《汴河曲》“汴水東流無限春，隋家宮闕已成塵。行人莫上長堤望，風起楊花愁殺人”的題材、內(nèi)容，同與之相近的李商隱詠史詩《隋宮》“乘興南游不戒嚴，九重誰省諫書函？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進行比較：前者但就汴水春色、堤柳飛花與隋宮的荒涼頹敗作對照，于昔盛今衰中寓歷史感慨。后者運用典型事例，見南游江都所造成的巨大糜費，以寓奢淫亡國的歷史教訓；前者重在“引古惜興亡”，后者重在“舉偶見靡費”。若看不到它們的共同點，就可能把懷古詩看成單純的吊古和對歷史的感傷，而忽略其中所寓含的傷今之意；若看不到它們的不同點，又往往容易認為懷古詩的內(nèi)容過于虛泛，懷古詩價值往往不易被充分認識。正如施蟄存所言：詠史詩是有感于某一歷史事實，懷古詩則是有感于某一歷史遺跡，而生發(fā)出今昔盛衰等種種感慨。[2]

詠史與懷古的區(qū)別，簡言之：詠史的對象是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懷古的對象是古跡、古城之類。懷古詩從詩題看，如李白《越中覽古》、《蘇臺覽古》，劉禹錫《金陵懷古》、《西塞山懷古》，許渾《金陵懷古》、《姑蘇懷古》。沒有在詩題上顯示的懷古詩，如劉禹錫《石頭城》、《烏衣巷》、《臺城》，杜牧《汴河懷古》、《江南春》（或以此為寫景詩）、《金谷園》、許渾《汴河亭》等。有關(guān)古人古事的詠史詩較懷古詩多，如胡曾的150首詠史詩，雖多以史跡（地名）為題，卻多是詠古事或古人，而非嘆今昔盛衰之變化。宋代以后詠史與懷古的界限有些模糊。如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重在吟詠周郎“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定乾坤的年輕將軍形象，反襯詞家“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詞旨在景仰英雄，自感蹉跎。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亦寫古人古事：“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最后嘆息傷懷“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此兩詞言其為詠史不僅說得過去，或許更恰當些。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分別詠庾信、宋玉、王昭君、武侯祠、諸葛亮，以地以史跡為詠嘆對象，而更多的是詠人與事，當屬詠史詩。李商隱有的詠史詩寫古人古事多傷時感事，又暗寓個人遭際與心跡，不太容易區(qū)分“詠史”、“懷古”與借古抒懷之間的區(qū)別，如《籌筆驛》、《覽古》、《南朝》、《東阿王》、《詠史》（七律）等，然大體上仍屬于詠史。而北宋革新家王安石的詠史詩則帶“翻案”或論辯色彩，如《烏江亭》、《明妃曲》等。

除詠史、懷古之外，還有用典，即詩中運用史事史跡等。有些作品雖然偶爾涉及到古人、古事、古跡，或者因其不以之作為專題詠嘆，或者因其不以此作為中心或主旨，所以不能看成詠史或懷古詩，而只能當“用典”看。詩人常常把史事掌故作為引子或背景，隨興所至，揮遣自如。如王維《老將行》“衛(wèi)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shù)奇”，寫老將白首無功的悲涼一生，就不能算是詠史，只能說是用典，以歷史典故來揭示或深化主題。再如：李白《行路難》“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行舟夢日邊……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杜甫《后出塞》“悲笳數(shù)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霍去病曾任嫖姚校尉）；王昌齡《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三詩中分別用到呂尚垂釣、伊尹受商湯之聘、大將軍霍去病、飛將軍李廣等典故。

在講清詠史與懷古詩的各自的特點后，教師舉出如下作品，請其區(qū)分是詠史、懷古還是用典：李白《烏棲曲》、《謝公亭》，杜甫《蜀相》、《八陣圖》，杜牧《題烏江亭》、《赤壁》、《過華清宮三首》，李商隱《賈生》、《馬嵬》、《錦瑟》，羅隱《西施》，韋莊《臺城》等，學生不僅基本能分清，且能聯(lián)系背景、注釋，大體能把握作品內(nèi)涵。

二 抓住重點，捎帶其余

李白以七言歌行與七絕為勝。其情感表達直率奔進，跌宕起伏，大起大落，教師以《將進酒》動蕩開闔的情感潮涌為例，重點分析?！熬灰婞S河之水天上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边@篇賜金放還后的作品開篇悲憤的感情潮涌就排山倒海而來，基調(diào)是高昂的。接著寫借酒澆愁的狂歡、痛飲，情感激憤中含爽朗，但滾燙的激情已冷卻了三分。詩末駿馬名裘換美酒，借酒澆愁，豪健中帶幾分悲愴情調(diào)，情感顯得比較低沉、悲憤、無奈。該詩的情感曲線：高昂（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低平（人生得意須盡歡）——高昂（天生我材必有用）——低沉（五花馬千金裘……與爾同銷萬古愁）。

講清此篇，再捎帶其他。如千字長詩《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感情潮起潮落三四回：由低到高且又跌落，“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兒戲不足道，五噫出西京。臨當欲去時，慷慨淚沾纓”；旋飆升后頓跌，“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傾……蹉跎不得意，驅(qū)馬還貴鄉(xiāng)”；之后又從低沉到高昂，“空名適自誤，脅迫上樓船……夜郎萬里道，西上令人老?！幸顾奈鍑@，常為大國憂……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頭”。頓起頓落，雙方遇際，憂國傷己，融為一體。李白這些篇幅較長的歌行體詩其情感曲線，從低向高延伸的有《梁甫吟》、《梁園吟》、《讀諸葛武侯傳，書懷贈長安崔少府叔封昆季》等；從高到低延伸的有《將進酒》、《行路難》其一等；從低到高又從激烈處跌落的有《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玉壺吟》等。就是那些不以抒情為主的作品如《蜀道難》、《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其中的情感旋律或激烈如急管繁弦，暴風驟雨；或輕淡如“子規(guī)啼夜月”，“翠娥嬋娟月初暉”。李白歌詩的審美效果，當年賀知章讀其《蜀道難》而贊之“驚天地”，讀其《烏棲曲》而嘆之“泣鬼神”。而驚天地的《蜀道難》和泣鬼神的《烏棲曲》，卻是兩種不同題材、不同情調(diào)和不同詩風。兩詩首都用樂府舊題，前者寫蜀山險道，偶寄感慨，贊嘆之中含有對時局的憂慮和對友人的勸導，詩風雄豪奔放。后者是詠史，刺吳王夫差之淫佚，見悲涼嘆惋之情，詩風含蓄深細，意在言外。

通過分析《將進酒》等作品，學生自可舉一反三地分析出李白的《行路難》、《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等》等作品動蕩開闔、大起大落的情感曲線。

三 比較鑒別，發(fā)散思維

古代文學教學不能每堂課局限于某個時段或某個作家，而應用發(fā)散思維，廣泛關(guān)聯(lián)，比較鑒別。如講唐代送別詩，從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到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先介紹唐人漫游、赴舉、回鄉(xiāng)、升職、改官、赴邊、遷謫等，必有送別或留別詩。晚唐宰相鄭綮言“詩思只在灞橋風雪中驢子背上”（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宋人嚴羽更說：“唐人好詩，多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盵3]再介紹送別是唐詩的常見題材，名篇很多。如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鄭谷的《淮上與友人別》等，其中王維、鄭谷詩被列為唐代11首七絕壓卷作品[4]。王勃送別的是同事杜改任他地之職，“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詩中開闊的境界、爽朗的情調(diào)、激勵互勉的語氣，可稱送別詩經(jīng)典。岑參詩是邊塞軍營中送別，時在晚秋，“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以化寒為暖的新奇比喻，而令人叫絕。

古代文學教學中的比較教學，或是同一作家的前后作品，或是相同與不同時期的作家作品。這須注意兩點：一是盛唐送別詩名篇眾多而各有特色，如李白、王昌齡、王維、高適等都有送別名篇，各自的內(nèi)涵與特色何在？二是盛唐送別詩與中晚唐送別詩呈現(xiàn)不同的情調(diào)與風貌，不同在什么地方？以盛唐送別詩的內(nèi)涵而言，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送人赴邊，情調(diào)爽朗而悲壯。王維《送沈子福之江東》“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以綿綿春色表離情別意，想象美麗，蘊藉深情。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詩人因不拘小節(jié)，而“謗議沸騰，兩竄遐荒”，因此向親友表明自己冰清玉潔的心志，構(gòu)思奇特，詩意新美。他的《送柴侍御》“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以同沐云雨，共賞明月，表達出身相離而心相連的依依離情，亦意新語工。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境界壯闊，詩風飄逸，情在深情一望中。高適《別董大》“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別開生面，深含激勵。

“白首相逢征戰(zhàn)后，青春已過亂離中”（劉長卿《送李錄事兄歸襄鄧》）。為時近八年的安史之亂使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至國勢一蹶不振。因之中晚唐送別詩，多帶傷感或衰遲情調(diào)，多見凄清或孤寂意境，如中唐劉長卿《重送裴郎中貶吉州》：“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同作逐客君更遠，青山萬里一孤舟?！蓖硖凄嵐取痘瓷吓c友人別》：“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shù)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鼻霸娪伞霸程洹薄ⅰ八粤鳌?、“逐客”、“孤舟”等凄清的意象組合，加上離別雙方的“人自傷心”，一種既惺惺相惜，又命運叵測的感傷氣氛，溢于言表。后詩以美麗的春景反襯離別的惆悵，于是“楊花愁殺渡江人”，加上兩人背道而行，離別在又傍晚，風笛催別，運用諧音、回環(huán)等手法，同樣顯出傷感與孤寂。

講清了這些，學生自有體會與感悟，搜集了盛唐與中晚唐數(shù)百首送別詩，還先后以《盛唐與中晚唐送別詩之比較》、《盛唐送別詩的基本內(nèi)涵與藝術(shù)魅力》、《中晚唐送別詩的凄清境界與感傷情調(diào)》等為題，寫成學年論文或畢業(yè)論文。

四 打破滿堂灌，留下研究題

在講清特點、重點，縱深開拓教學內(nèi)容，使學生舉一反三的啟發(fā)式教學中，教師應該留下一些時間讓學生思考，并且結(jié)合漢語言文學的本科培養(yǎng)目標，留下較有新意、學生感興趣的選題，讓其作為學年論文或畢業(yè)論文。這樣既鞏固了所學理論與知識，又使學年或畢業(yè)論文的寫作不致茫茫然無從入手。但老師開列選題時應該注意：一是要結(jié)合教學找好切入點，并略有新意。古代文學前人的研究成果可謂汗牛充棟，如果沒有新意，學生會失去興趣，也失去訓練的意義。選題不能太容易、太一般化。做濫了的缺乏新意的選題，會給學生在網(wǎng)上、書刊的剪貼或抄襲提供機會。二是不能太偏太難，畢竟只是本科學生的論文，一般不求公開發(fā)表，只求對漢語言文學的基本功進行綜合訓練，他們能夠熟悉研究內(nèi)容，有自己的解讀體會，覺得有東西可寫；同時行文框架合適，言之有據(jù)，言之有序，文從字順，就達到了訓練目的。三是選題大小要適度，本科畢業(yè)論文一般要求一萬字左右，太大的題目學生會感覺茫然無邊，摸不著頭腦；太小的題目，學生分析不到理想的深度，覺得無話可說，篇幅上也不能達到要求。從這幾年本人指導的畢業(yè)論文來看，有一些是成功的。如2002級劉文的《論中晚唐詠史詩的感傷情調(diào)》，發(fā)表在2006年第3期《湖南科技學院學報》上；2005級李雙霜的論文《論姜夔詞“幽韻冷香”的境界》，最后評分高達95分，是當年全系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秀論文。之后她以總分第二的專業(yè)成績考入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繼續(xù)進行古代文學的深造。

以下是本人近年來僅就唐代文學的重點教學內(nèi)容《李白》與《杜甫》兩章，為學生預留的部分論文題，附于篇末，略備一覽。

研究李白的論題：1.“如逢渭水獵，猶可帝王師”——李白詩歌中的歷史人物；2.“儒者、道者、俠客與酒仙”——李白思想與心性的主要特點；3.“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李白詩歌的天工之美；4.“遭逢圣明主，敢進興亡言”——李白詩歌與“盛唐之音”；5.“中間小謝又清發(fā)”——李白對大小謝詩歌的繼承和發(fā)展；6.“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歌行體詩的主要情感內(nèi)涵與藝術(shù)特色，7.“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李白山水詩基本內(nèi)涵與特點；8.李白王昌齡兩位高手的七言絕句對比研究；9.李白《古風五十九首》的思想內(nèi)涵研究；10.“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詩歌中的酒與月亮意象。

研究杜甫的論題：1.“我生苦飄零，所歷有嗟嘆”——論杜甫后期詩歌的自傳性；2.“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論杜甫《秋興八首》的情感內(nèi)涵與藝術(shù)特色；3.“百年多病獨登臺”——杜甫詩歌中的“疾病”（杜甫中晚年后先后或同時患有虐疾、消渴、肺病、風濕、耳病等多種疾病，這些疾病屢見于杜詩）；4.從“三吏”“三別”“二悲”“二哀”等作品，看杜甫詩歌的詩史特征；5.杜甫巴蜀山水詩的主要思想內(nèi)涵；6.“物情無巨細，自適固其?！薄鸥υ姼璧纳鷳B(tài)美；7.“歷歷開元事，分明在眼前”——杜甫詩歌中的“盛唐情結(jié)”；8.“昔如縱壑魚，今似喪家犬”——杜甫詩歌的幽默與自嘲；9.“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杜甫人生遭際的悲劇性與詩歌的悲劇美；10.從杜詩看杜甫的交游——以與李白、高適、房琯為例。

[1]蕭滌非,程千帆,等.唐詩鑒賞辭典[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709.

[2]施蜇存.唐詩百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36.

[3][清]何文煥.歷代詩話·滄浪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4:699.

[4]江建高.唐詩散論[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7:189.